普项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月光渡我 > 30-40
第31章 、月光

从墓园离开以后,时衾没有回学校,而是去了周瑞的艺术工作室。

工作室是他用来和圈子里好友玩艺术的地方,由一个地下室改造。

里面的光线灰暗,但墙面上却涂满了明亮的色彩,墙绘盖了一层又一层。

工作室的场地开阔,只不过堆满了画材和各种雕塑艺术品,显得凌乱拥挤。

中央放了一张足足三米长的做旧木桌,也是堆满了工具。

时衾平时学画画或者做设计就在这里,跟着周瑞还认识了许多很厉害的艺术家。

偶尔和来工作室的人闲聊,时衾经常听他们说自己运气好,竟然能让周瑞再收徒,还把她天天带在身边教,以前的学生可都没这个待遇。

每当听到这些话,她常常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只有时衾自己知道,不是她运气好,是傅晏辞在其中费了许多功夫。

她能接触到的这些资源,全部都是因为有他在后面撑着。

周瑞对她不吝啬地教导,虽然说得好听是因为她有天赋,但其实更多是看了傅晏辞的面子。

今年的最后一天,工作室里除了时衾,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跨年去了。

平时热热闹闹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冷清,过分安静。

时衾在偌大的木桌上腾出了一块区域,拉出抽屉,找到两枚她做到一半的戒指。

银色的对戒,尺寸一大一小。

她以前虽然也自己设计各种各样的饰品,但多是女孩子喜欢的耳坠项链。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设计对戒,简单比繁琐更难设计。

时衾设计了许多版,才终于满意。

她打开桌上的台灯,从五金工具盒里挑捡出趁手的工具,对着戒指敲敲打打。

指圈尺寸稍大的那枚戒指,她做得格外认真,细细打磨。

自己戴得反而没什么耐心,差不多就了事。

在普山寺请完头香,凌晨刚过,新的一年到来。

傅晏辞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时衾发来的“新年快乐”。

明明今天晚上她不是能快乐的心情,却还想着给他祝福。

他敛下眸子,想起白天在墓园时,时衾瘦弱纤细的背影,无奈地轻扯唇角。

她可真能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愧疚。

时衾的戒指做到快收尾的时候,接到了傅晏辞打来的电话。

“还不睡?”男人声音像是沉稳的中提琴,在沉沉夜色里,显得温柔而清冷。

时衾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新年祝福才打来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好的出差一个月,过了今天,正好一个月了。

“过两个小时就到了。”傅晏辞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他靠在车里,抬手拧了拧眉,难掩疲惫。

这一天下来,两个国家,三座城市来回地飞,换谁也吃不消。

“这么快。”时衾有些高兴起来,随即想到,“你在飞机上还能打电话?”

美国飞国内,不是要十几个小时。

“……”傅晏辞刚才太累,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薄唇轻抿,解释说:“我已经在国内了,先飞的杭州转机。”

“你的航班号多少?我去接你。”时衾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迫不及待想见他,显得颇为不矜持。

傅晏辞被她的说法惹笑,哪还用得着她接。

他想了会儿,皱皱眉:“你还在外面?”

这么晚了,她要是在宿舍,怎么出得来。

平时他不在公寓,时衾从来不会去他那里住。

时衾捏着戒指,手里的动作明显加快,她擦了擦戒指上落下的金属碎屑,将戒指置于光下检查。

“我在周老师的工作室。”

傅晏辞叹一口气,小姑娘真不让人省心。

周瑞那个工作室,一到晚上就阴气森森,她一个人也待得住。

“在那老实待着,我去接你。”

傅晏辞坐过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却觉得从普山寺飞回北京这两个小时最为漫长。

徐启来机场接他,一路听到傅晏辞催自己几次开快点,倒是难得见他急。

好在夜深的时候,机场高速没什么车,一路开得很顺。

傅晏辞到工作室时,已经凌晨四点。

他走进去,看见工作室里的光线昏暗,透着一股阴森的凉意,在桌边只点了一盏小灯。

灯下,时衾陷在靠椅里,因为等得太久,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昏黄灯光轻柔地将她笼罩在一团光圈里,女孩的皮肤净白如雪,密匝匝的眼睫垂下,投射出一片的阴翳,乌发瀑布一般散开,披在她肩头。

傅晏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他缓缓伸手,拨开她额角的碎发,额角处的淤青醒目。

时衾睡得并不安稳,感觉到有手指在她额角轻触。

指尖如薄荷一般清凉,轻柔极了,仿佛抚摸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她睁开眼,对上了男人漆黑的眸子。

一个月没见,他的头发似乎长了一些,黑发垂落在额前,衬得他眉骨更加深邃。

空气里有淡淡檀香的味道。

时衾吸了吸鼻子,多闻了两下。

她从靠椅上坐直起来,胳膊环住男人的腰,抱住他。

女孩的身体柔软温热,贴了上来。

傅晏辞身形微微僵了一瞬,半晌,才放松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十指在她的发间轻顺。

安静的工作室里,他们两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抱了许久。

时衾本来是不高兴的,生气他出差那么久,也生气他没有早一天回来。

但当她看到傅晏辞眼下的青色,因为疲惫不自觉皱起的眉心,一下就舍不得和他生气了。

傅晏辞轻拍她后背:“回家吧。”

时衾依依不舍,终于松开胳膊。

她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摸了摸那枚戒指。

“我有东西要送你。”时衾有些迫不及待,想讨他高兴。

傅晏辞挑眉,静静望着她。

只见时衾从口袋里抓了什么东西,握成小拳头。

小拳头在他面前缓缓摊开。

傅晏辞垂下眼眸,看见了落于她掌心里的,那两枚银色戒指。

时衾眨了眨眼,笑道:“在一起的周年礼物。”

虽然晚了几天,但不影响。

傅晏辞怔怔盯住那两枚戒指,一时失神。

戒指设计极简,男式的那一枚,内圈多嵌了一枚小小的月光石,皎洁而清冷。

时衾设计了很多版,也想过把月光石放到外面,总觉得不符合他沉稳的气质。

最后还是放在了戒指内圈,戴在手上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只有戴的人知道。

时衾的目光清澈,满眼都是他。

平时很少表达的话,在寂静深夜里表露出来。

“这对戒指,叫月光爱人。”

时衾从来没有说过,其实她很感谢傅晏辞。

像是月光,爱意内敛,温柔却一分不少,成为了照亮她生命的唯一的光。

夜凉如水。

傅晏辞觉得连呼吸都有些疼。

她说他是她的光。

可她过去本来就该有光,而那光,就是被他掐灭的。

他不敢再去看时衾的眼睛,将人抱进怀里,压住她的后脑勺。

从工作室出去,时衾才发现原来外面下起了雪,此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回去的路上,徐启开车,时衾和傅晏辞一起坐在后排。

她时不时偷瞄男人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戒指被他戴在了无名指上。

时衾不知道他是不懂还是故意。

情侣之间的戒指一般戴中指,结婚以后戴在无名指。

她私心没有提醒,把自己的戒指悄悄也换到了无名指。

像是偷偷摸摸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时衾脸颊红红的。

大雪和零下的低温让路面变得湿滑,不那么好开。

傅晏辞让徐启慢慢开。

这会儿倒是不急了。

时衾和他偶尔闲聊,有意无意提及以后的打算。

今年她大三了,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周围已经有同学拿到了暑期实习的Offer,也有开始准备考研考编或者出国的。

“周老师想让我申请巴黎美院的研究生。”

闻言,傅晏辞抬起眼,静静看她。

时衾对上他的目光,拇指蹭了蹭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她抿了抿唇:“但我不想。”

半晌沉默,傅晏辞问:“为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

时衾也知道他是明知故问。

“你知道的。”她轻轻说。

光是他出差一个月,就已经让她够难受的了,出国一走就是两三年。

时间那么宝贵,她舍不得。

傅晏辞就怕她这样。

换做以前他,他一定很高兴,虽然还是会教育小姑娘不能这样。

但现在,他属实高兴不起来,甚至倍感压力。

害怕有一天如果被她知道真相,知道她想要追究责任的自动驾驶系统,出自他的手。

到时候她会不会后悔。

傅晏辞轻叹:“你现在还太小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出去也是好事。”

时衾眉心皱起,不解地看他。

跟傅晏辞在一起久了,受他耳濡目染,一句话里,透着几层意思,她一听就明白。

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她负气地说。

傅晏辞就只是静静看她,仿佛在看一个不成熟的孩子。

时衾恼火,反问道:“那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

“……”傅晏辞静默。

他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只怕他已经没有资格了。

时衾望着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她以为早就确定了的答案。

突然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的凉水。

车在红绿灯前缓缓停下。

徐启坐在驾驶座,感知到车内空气凝滞。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凌晨四点多的马路上,空空荡荡。

时衾打开车门,下车离开。

车门一开一关,“砰”得一声,徐启看向后视镜,已经没有时衾的身影。

她穿过马路,也不看车,直接走到了人行道上,扎进沉沉夜色里。

徐启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要那么说,时衾想留下来陪他,不该高兴才是。

傅晏辞靠在座椅里,抬手挡住了脸。

“徐启。”他开口,“开车跟上去。”

时衾踩进厚厚的雪里,北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像是积压在心底许久的不安得到印证。

手腕被人从后面扣住。

时衾被迫停下往前冲的步子。

她知道傅晏辞会过来,他要是直接开车走了,那他们之间大概会真完了。

时衾低着头,静静站着,也不说话,想等他的解释。

傅晏辞缓缓开腔:“天太冷了,你不用走,我走。”

时衾愣了,待反应过来,讥讽地扯了扯唇角。

他可真够绅士的啊。

徐启载着她离开,她隔着玻璃看向窗外,傅晏辞在大雪里伫立,低着头,没有看她。

第32章 月光

坐在车里的时候,时衾忍不住问徐启。

“傅晏辞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年轻的小姑娘无知又愚蠢,总有他玩腻的那一天,玩腻了就会像现在这样。

温柔依旧,但对她就是有哪里说不上来的疏离,等她自己识趣离开,保留彼此的体面。

以前她没想过这一点,都怪傅晏辞过去的表现,给了她太多的偏爱。

徐启不敢回答。

“您想多了。”

车里的暖气打得很大,空气憋闷。

“我问你的问题,你会告诉他吗?”

徐启停顿两秒:“会。”

时衾:“那他如果回答你,你能告诉我吗?”

一阵更长时间的停顿。

徐启:“抱歉。”

时衾垂眸,轻扯僵硬的唇角。

她也真是,怎么会想到去问徐启,他是傅晏辞的人,当然是帮他做事。

自从那天时衾和傅晏辞不欢而散,他们很久没有联系。

时衾不由在想,是不是如果一直这样不联系下去,他们的关系就算是心照不宣的结束了。

然而,就在那么彼此冷了一段时间后,傅晏辞给她打了电话,问她为什么这两个礼拜都没有去周瑞那上课。

时衾觉得莫名,一面疏离她,一面又要来管她,好像对她关心成了他习惯的责任和义务一样。

换作以前,时衾可能会呛他一句“你少管我”。

但现在她却有些怕,怕她真说出这句话来,傅晏辞就真的不管她了。

“知道了,我下周继续去。”她的声音尽量装得平静,若无其事,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冷落对待。

傅晏辞的嗓音依旧温柔清冷,回了她一句:“嗯,衿衿乖。”

像是对待听话的宠物。

时衾第一次不喜欢听他喊自己“衿衿”,仿佛声音里已经没有了灵魂,像是喊随便一只猫,一条狗。

偏偏她这只宠物,害怕极了离开她的主人,即使知道他已经对自己没那么上心,还要摇尾乞怜。

时衾也讨厌起自己。

“没事挂了。”她冷淡地说,想要及时止损,不再浪费她的感情。

傅晏辞听出她态度里的淡漠和设防,心中酸涩。

那晚徐启向他提起,时衾车上问他的问题。

小姑娘得是多没有安全感了,才会不敢来问他,反而去问一个旁人。

傅晏辞张了张口,最后又阖上,他垂下眼,盖住了瞳孔里的落寞。

“早些休息。”

时衾察觉出电话那头的迟疑,像是想和她说什么,最后又改了口风。

傅晏辞一向绅士,大概是想等她先提罢了。

晚上,苏圆圆从澡堂回来,看见时衾在寝室,挑了挑眉。

“怎么最近都没去你男朋友那里?”

时衾抿了抿唇,半晌,答道:“好像吵架了。”她不确定。

以傅晏辞斯文儒雅的性子,她就算想吵,应该也吵不起来。

闻言,苏圆圆一愣,虽然她没见过时衾的男朋友,但印象里,时衾在这段关系里,应该是很开心的。

至少前半年是这样,那段时间,苏圆圆感觉是时衾最快乐的日子。

所以江晗让她帮忙打听时衾男朋友的事时,她理都不理。

时衾很少提自己的感情生活,但也不会刻意避开。

有时候寝室里的女生们聚在一起玩游戏,聊到感情话题,她很无意提及起男朋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总是温柔得能沁出水。

苏圆圆皱皱眉,拖了把椅子过来,“出什么问题了?”

时衾犹豫片刻,把之前在车上两人的对话说了一遍。

苏圆圆听后,整一个大无语。

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时衾,你疯了吧?出国读研那么好的机会不想要,就为了多谈两年恋爱?”

时衾觉得之前在车里,她和傅晏辞的那场谈话,重点其实不在这里,但苏圆圆只抓到了这一点。

果然感情的事情,就是很微妙,只有两个人之间才能觉察出其中变化。

她懒得解释,闭口不言,听苏圆圆跟她讲现实。

“你男朋友说的也没错啊,你现在年纪那么轻,还是求点上进吧。”

“指不定你出国以后,还能遇见比他更好的呢,现在人都是骑驴找马的多。”

时衾低着头,觉得她找不到比傅晏辞还要好的人了。

她小声反驳:“我已经有马了。”

苏圆圆白她一眼,嫌她不开窍,反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你男朋友的驴呢?”

时衾不高兴了:“你才是驴。”

“行行行,我不说了。”

苏圆圆觉得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她也就不跟着掺和了。

“这周末你是不是不去男朋友那里了?要不跟我去看个演出。”

“什么演出?”时衾问。

苏圆圆撇撇嘴:“一台舞蹈剧。我很讨厌的一个人在里面主演,听说她腿受了伤,我想去看看她是怎么出丑的。”

“……”时衾没想到她那么直白地表露恶意。

“那你喊我干什么?”

“我一个人去特意看她出丑,显得我太坏了。”

时衾:“……”

你也知道啊。

周末的大剧院人山人海。

时衾看见门口巨幅海报上面一身纯白纱裙,身姿翩跹的女人,愣了愣。

苏妙同的长相,是那种看过一眼,便绝对不会让人忘记的美。

“她就是你很讨厌的人吗?”时衾问。

苏圆圆看到那张海报就觉得刺眼,尤其是还把苏妙同拍得那么漂亮,纯洁得像是一朵雪山玫瑰,她恨不得上去撕了。

她们到的比较早,在剧场大堂里晃荡。

有两个工作人员,端着比人高的花篮进来。

许多祝贺演出顺利的花篮早就已经在大堂里摆好,就这一束姗姗来迟。

工作人员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身形高挑,简单黑色T恤,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懒懒散散地指挥,只动口,不动手。

苏圆圆最先看见他,招手喊他:“江晗?”

听见有人叫他,江晗回过头。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朝他招手的是苏圆圆,他的目光却一下落在了她旁边的时衾身上。

时衾低着头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甚至连苏圆圆的喊声也没在意。

江晗的目光在时衾的脸上停留了两秒,恍然才觉得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匆忙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看向苏圆圆。

“你怎么在这里?”苏圆圆问。

江晗耸耸肩:“来替我哥送花。”

苏圆圆皱眉:“给苏妙同的?”

江晗扫一眼花篮:“上面不写了吗。”

两人的对话传入耳中,时衾一怔,缓缓抬眸,视线落在经过的花篮上。

匆匆一瞥,花篮上,两排红宣纸上的烫金字醒目——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祝演出成功,傅晏辞。”

不光写了,而且很用心地写了,诗句里含了苏妙同的名字,清雅别致。

用端端正正的楷书,是傅晏辞的亲自手笔。

就像一开始,他给自己起名时那样。

青青子衿。

格局上倒是比不过这一句“妙同趣自均”来得大气。

时衾心底阵阵发凉,一直凉到脊骨。

“随便找个人送不就行了,非得让你来?”苏圆圆没想到傅家给苏妙同那么大面子。

“……”江晗面色一滞,有些尴尬,不好说出复杂的实情。

其实是他有求于傅晏辞,想请他帮忙写自己出国申研的推荐信。

为了这么个推荐信,江晗拉不下脸直接找他,绕了好几个圈,最后不知道怎么绕到了他前姨父傅贺远那里。

傅贺远虽然和江瑾离婚许多年,但对江家却是一直帮扶。

他一听,以为是傅晏辞故意难为自己弟弟,不给人写推荐信,所以江晗才找到他。

傅贺远直接就把儿子叫回了家里。

傅晏辞被他批了半天,才知道江晗要准备出国这件事。

江晗想起晚上在傅宅,他哥看他那凉凉的目光,就觉得发慌。

好不容易这事聊完了,他哥那个继母,还是一根搅屎棍。

偏偏要提及苏妙同舞台剧首演的事,她知道自己摆弄不了傅晏辞,就去撺掇傅贺远。

傅贺远本来就有意让长子赶紧成家,恰好他对苏妙同也满意,索性定了花篮,还借傅晏辞的名义,写了两句祝词,让傅晏辞差人送去。

傅贺远的书法,也是和傅老爷子学的,亦是极好。

江晗背后坑了他哥一把,所以傅晏辞故意折腾自己,让他来送花,也不能有什么怨言了。

“可能这样显得比较有诚意吧。”他呵呵干笑。

闻言,苏圆圆冷哼讥讽:“看来我们家终于是靠上傅家这棵大树了。”

也就苏妙同愿意听从家里的摆布,苏家靠卖女儿苟延残喘,真是好意思。

同样是“皇亲国戚”,江晗感觉自己也被冒犯到了。

“你们来这干什么?”他转移话题。

“你说呢,来看我亲爱的姐姐演出啊。”苏圆圆脸上不屑,“你要一起吗?正好我多买了几张票。”

她才不喜欢看好戏的时候,和陌生人胳膊肘碰胳膊肘呢。

江晗下意识看向时衾,发现她的脸色苍白,一副失神的模样。

他抿了抿唇,没有拒绝苏圆圆的邀请。

整场演出,应了傅晏辞的祝语,非常成功。掌声连绵不绝,到处有人喊着苏妙同的名字。

苏妙同宛如林中仙子,时而轻歌曼舞,时而深情婉转,化着精致妆容,身体柔软,美得不像现实里存在的人,大概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她的蛊惑。

时衾看得五味杂陈。

没看到好戏,苏圆圆满脸失望。

演出结束,许多人往外走,不好打车,她们搭了江晗的车回去。

江晗看一眼时衾,演出结束了,她还是魂不守舍的模样。

“你坐前面。”他说。

时衾脑子一片混乱,没想其他的,江晗说什么,就照着做了。

她径直坐进副驾驶,关上车门。

反而是还在外面的苏圆圆瞪了江晗一眼,这人一看就是还贼心不死。

苏圆圆坐在车后排,刷手机,看到微信里苏妙同的朋友圈,手捧鲜花,演出妆还未卸,人比花美。

她撇撇嘴:“苏妙同居然打了封闭针,她对自己可真狠啊。”

时衾得眼睫颤了颤,没想到苏妙同还是那么坚韧的女子。

不像她,脆弱得像是菟丝子。

苏圆圆继续翻着苏妙同的朋友圈,总想找着她的错处。

“你说这张照片,是不是有点佛媛的意思?”她把手机往前递给时衾看。

时衾实在提不起兴致,余光扫了一眼,却一下愣住。

照片拍的是一处寺庙,即使天已经黑了,依然香火绵延,到处都是来参拜的香客。

苏妙同一身月白色旗袍,斜斜靠在放生池边,池内有莲叶枯败,别有一番风味。

照片虽然拍的是放生池,却带到了后面的主殿。

主殿前,站着的男人身形挺拔修长,西装干净整洁,面色冷峻清冽,与寺庙显得格格不入。

时衾迷茫不知所措,怕是自己看错了,她将照片放大。

像素模糊下,傅晏辞的那张脸依然俊朗不凡。

“……”

时衾关掉照片,看到了这条朋友圈的日期:1月31日。

是傅晏辞和她说出差回不来的那一天。

他明明知道这一天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忍了一晚上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突然的爆发。

时衾的视线有些模糊,眼睛湿润,颤抖着手,从口袋里翻出手机。

电话接通。

时衾直接抛出一句:“我要分手。”

她一字一顿,仿佛下了十足的决心,语气里是强忍的冷静,想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

江晗和苏圆圆皆是一惊,没想到她在车上这么突然的行为。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

终于,傅晏辞开腔,声音冷沉:“我不同意,当面来和我说。”

第33章 、月光

车里的空气凝滞,谁也不敢讲话。

江晗余光瞥向旁边,时衾低着头,乌发挡住了侧脸,看不清表情。

透过后视镜,苏圆圆朝他摊手,龇牙咧嘴,一脸的问号和惶恐。

“对不起。”时衾轻轻地说,“影响你们了。”

苏圆圆赶紧接话:“说什么呢,哪有影响不影响的。”

“怎么突然好端端要分手啊?”

江晗开车,视线盯着前方,注意力却全然放在她们的对话上,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都是汗。

时衾:“就到了该分的时候了。”

苏圆圆:“那你男朋友同意了?”

时衾抿抿唇:“他让我当面和他说。”

苏圆圆点点头:“确实,分手还是要好好分,当面讲清楚比较好一些。”

“你现在就去找他,还是冷静一下?”她问。

“现在就去吧。”时衾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拖延和犹豫的人。

她看向江晗:“你能找个路口放我下来吗?”

苏圆圆道:“这么大事儿,还放你自己一个人去啊,我们送你去。”

江晗:“地址。”

时衾犹豫片刻,报了地址。

江晗在听到她说的那个公寓名字时,愣了愣,住在那个片区里的人,非富即贵。

苏圆圆听了,也是这个反应。

“我靠,你男朋友住那儿?”

“……”时衾没吭声当作默认。

“那么有钱,要不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苏圆圆很没出息,更看重现实。

江晗轻啧一声,白她一眼。

苏圆圆看见从后视镜传来的眼神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好像在说,就算人家分了,也没你什么事。

江晗在前一个路口掉头,往时衾说的地址开。

北京城去哪里都远,从大剧院开车过去,要近三十公里。

路上苏圆圆下车,买了几瓶啤酒回来。

时衾以前很少喝酒,但今天心情实在太差,苏圆圆递来一罐,她也拿了喝。

“他多大了?”苏圆圆开始对时衾的男朋友产生好奇。

“三十。”

算起来,时衾和傅晏辞在一起,也已经一年多了。

苏圆圆挑挑眉,并不太吃惊,能住在那里面的人,不是富二代,就是奋斗到一定程度的企业家,不可能有太年轻的。

反倒是江晗脸色沉了下来。

苏圆圆开玩笑似的问:“跟你差九岁,图你年轻漂亮?”

虽然是事实,但被苏圆圆说出来,时衾还是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

她猛灌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灌入胃里,火烧火燎。

“应该是吧。”

女孩的声音低低柔柔,透着一股无可奈何。

江晗听得心都碎了,恨她那个男朋友恨得牙痒痒。

“你要是不怎么喜欢他,就没必要分了,他玩玩你也玩玩,反正不亏。”

“要是你很喜欢他,我劝你还是及时止损吧。”

苏圆圆太清楚那帮有钱人的圈子里是什么样的了,“感情是最玩不起的东西,谁先交底谁先输。”

时衾握着啤酒罐,目光落于无名指那一圈的戒指上。

银色戒指在黑暗里反射出十字的光,透出一股寒意。

她轻扯唇角,觉得她已经输了。

江晗的车在公寓外停下,公寓的安保措施很严格,不让外来人员和车辆进入。

时衾的信息之前被傅晏辞在物业录入过,所以刷脸能过门禁。

苏圆圆不放心,说要等她。

时衾摇摇头:“可能没那么快,你们先走吧。”

谁知道傅晏辞会怎么难为她。

江晗靠在车门边,一言不发,目送她进去。

时衾站在公寓门前,深深吸一口气,敲门。

她的指纹是能开门锁的,但事到如今,她不想开门进去,主动划清界限。

即使大门敞开,她也不要主动进到傅晏辞的领地。

门内许久没有动静,像是没有人。

时衾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不给她开门,提醒她对这片领地可支配,划不清界限。

来找傅晏辞的第一步,她就败下阵来。

时衾将食指按在指纹锁上,门在寂静里发出一声“滴”。

她推开门,客厅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除了矮几上的玻璃鱼缸发出幽蓝色的光,提供微弱照明。

玻璃鱼缸旁边的小提示板不停闪烁红字:“喂食时间,请喂食。”

七秒在水里拼命地撞玻璃,不知道被饿了多久。

时衾走过去。

她看见矮几上还放了一串檀木佛珠。

以前傅晏辞一直是那种绝对理性的人,从来不信神佛,也没有所谓信仰。

现在居然戴起佛珠了。

时衾的心更凉了。

她捏起一块小小的金属鱼食,丢进水里。

书房的门半阖着,透出昏黄的光亮。

在这种情况下,时衾最不想进的地方,就是傅晏辞的书房。

她咬了咬唇,硬着头皮进去。

傅晏辞站在窗边,背对她。

男人的身形挺拔修长,月光洒下来,透着一股清冽凉意。

时衾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

听见声音,傅晏辞缓缓转身,他双手抱臂,视线微垂,就那么看着她,侧脸隐匿在阴影里,辨不明表情。

时衾双手握了握拳。

“我要分手。”她说,声音平静但坚决。

“衿衿。”

傅晏辞唤她,不咸不淡道:“这句话不能随便说。”

“过来。”他的声音温柔而清冷,像是唤他的宠物。

“……”

时衾不动。

“我要分手。”她重复。

傅晏辞的眸色沉下来,朝她走过去。

时衾向后退,晚了一步,被他扣住手腕,拉着坐到了真皮座椅里。

在这张椅子上,她吃过苦头,时衾肩膀下意识地瑟缩。

傅晏辞弯腰,靠得很近,闻到时衾身上的隐约淡香,夹杂着酒精味。

“喝酒了?”他问。

时衾别过脸不答。

“和谁一起喝的?”

“……”时衾依然沉默。

除了说分手,不再和他说一句别的。

傅晏辞盯住她,女孩清澈的目光里,此时充满执拗与倔强。

僵持之中,手机震动的声音突兀。

时衾垂眸,翻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

傅晏辞记忆力好得惊人,之前只看过一次,却一下认出了是江晗的号码。

时衾接起电话,听到对面声音,才知道是江晗。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时衾轻轻“嗯”了一声:“没事,你先走吧。”

声音温温软软,比刚才跟他提分手时的语气不知道好了多少。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手机被人抢去,时衾吃惊地抬头。

只见傅晏辞已经挂断电话,将手机丢至桌上。

时衾恼怒地瞪他:“你做什么。”

傅晏辞扣住她的两只腕子,压在椅背后面。

手腕被攥得生疼,时衾挣扎不得。

男人俯身,咬上她的唇角。

时衾不及他力气大,嘴巴被堵住,只能狠狠瞪他,眼眶里渗出泪水,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发出呜咽的控诉声。

内里生涩,行径艰难。

她的双手被男人按住,十指错落交缠,硌得她生疼。

时衾浑身哆嗦,恨她过于诚实的反应。

桌上手机震动再次响起。

傅晏辞皱眉,腾出一只手,拿到她面前。

“要接吗?”

时衾艰难咬牙,不敢出声,后背全是汗。

“接还是不接?”

时衾怒视他。

傅晏辞手指触上手机屏幕,滑动向右,进得亦越深。

时衾恨他故意,脸颊涨得通红,终于溢出一声嘶哑的“不要”。

手机被扔回桌上。

震动的声音不断,契而不舍,惹得傅晏辞烦躁,动作愈发不温柔。

时衾在他肩膀咬了下去,口腔里有了血腥味。

夜色沉沉。

暴风雨过后,一切重归静谧。

手机震动摩擦桌面,声音刺耳,打了两个小时还不肯放弃。

傅晏辞关了机。

时衾躺在湿透的椅子里,缩成一团,委屈的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流,落得像是珍珠。

傅晏辞把她抱起,在她眼角亲吻,重新变回了温柔的主人。

“我讨厌你。”

傅晏辞在她眼角那颗小痣流连。

时衾嘶哑无力的话语像是小刀,扎进他心脏。

“那就讨厌吧。”

“分手不可能。”

时衾不懂了。

明明是他疏离在先,欺骗在先,凭什么她提分手却不行。

男人的胳膊箍着她的腰,滚烫炽热。

时衾明明可以拒绝,却贪恋这一刻的肌肤相触,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她吸了吸鼻子,淡淡檀木香混杂在了旖旎气息里,变得不那么清晰。

时衾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男人嘴角带血,被她咬得淋漓。

时衾的唇瓣沾了他的血,像是一朵血色海棠。

“你不同意也没有用。”她的声音平静,“你知道的。”

分手可以不用是两个人的事情,一个人说结束,就可以结束。

傅晏辞望着她。

理智逐渐恢复。

本来他就该放她走了,是他一拖再拖,不肯决断,更没想到时衾提出得那么突然。

“原因呢。”

他抱着她走到窗边,让月光洒在时衾脸上,将她看得更清楚。

时衾勾住他的脖子,两条腿架在他双臂之间。

明明是亲昵得不像话的动作,聊得内容却那么残忍。

她垂下眸子,躲开了傅晏辞审视的目光。

不想把苏妙同说出来,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止一个苏妙同。

免得彼此都没有体面,不如好聚好散。

“我喜欢别人了。”

傅晏辞就那么看着她,月色朦胧,将她的侧脸映得几乎透明,被他抱在怀里,仿佛没有重量,随时会随月光消失一般。

“衿衿。”他缓缓开腔。

时衾眼睫颤了颤。

恨极了听到他这么唤她时,还有反应的自己。

“你不用在这样的事情上说谎。”

明明是从来不肯说谎的孩子,为了和他分手,竟然连例都破了。

傅晏辞将她置于窗台上,抬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们衿衿以后还要有人爱呢。”

男人的声音低缓徐徐,时衾一下子破了防,知道他还记得自己很久之前说过的话。

以前妈妈教她,说谎的小孩会没有人爱。

但时衾现在觉得无所谓,她已经不需要人爱了。

除了傅晏辞,谁来爱她,她都不会再感动了。

临走的时候,傅晏辞送她到门口。

“周瑞那里,你的课还是要继续上。”

“我替你请了一位法语老师,以后会去工作室教你。”

“有任何困难,可以联系徐启。”

时衾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每一位前任都这般体贴。

“不要再管我了。”她轻轻说。

课她不会再去上,更别提法语老师,她也不可能去联系徐启。

联系徐启,和联系他有什么区别。

傅晏辞凝视她。

女孩微垂着头,乌发像瀑布般披散。

一个耳坠露了出来,细细的链子坠一颗珍珠,圆润雪白。

他第一次见她时,戴得也是这个耳坠。

时衾抿着唇,纤瘦娇小,背脊却绷得笔直,透出一股宁静的烈度。

像是一朵栀子,一股清泉。

现在,这朵栀子要顺着水流走了。

傅晏辞觉得呼吸都疼,却只能佯装轻松淡定。

他像是已经接受,懒懒地靠在玄关,凉凉地轻笑:“我的衿衿急着要长大。”

时衾敛下眸子,攥住扶手的指尖泛白,恨他这个时候还要说这些,让她更加难过。

“她不可能永远是你的小女孩。”

第34章 、月光

时衾走出公寓时,薄暮熹微,灰白色的天空染上了一条血线。

她仰头,望着那条天际线,突然觉得自己一下苍老了,比同龄人都要老。

十二岁的时候老了一次。

二十岁的时候又老了一次。

她好像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她深爱过,然后又失去了,这真是极大的不幸。

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脑子里回响着离开时,傅晏辞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衿衿急着要长大。”

时衾恨他又深一层。

离别时为什么要说话,不如什么都不说。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句话了。

时衾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江晗在路灯下站着,朝她大步跑来。

他的目光落在时衾脸上,湿漉漉的眼睛,红肿的嘴唇,几个小时的电话接不进去。

江晗不用去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却不敢去想,想得他难受。

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本来是不该这样的,本来是该把他推开的。

但江晗的拥抱,像是一根稻草。

即使是一根稻草,时衾也紧紧抓着不放。

她趴在男人的肩头,憋了一晚上的情绪,在这一刻放声大哭。

傅晏辞站在客厅落地窗前,远处的天空被朝阳染成血色。

有一对男女在血色之下紧紧相拥。

他觉得刺眼烧心,伸手拉了窗帘。

课不记得去上,饭也不记得吃,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呼吸喘不过来。

这些失恋的常态在时衾身上一样也没有发生。

除了分手那一天在江晗面前的失态,她恢复得格外快,表现得像平时一样正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这件事情,也是可以习惯的。

如果每一次她都撕心裂肺,那真是不用活了。

在这一方面,时衾给了自己许多心理暗示。

看,她没有那么伤心,说明她也没有那么喜欢那个人。

傅晏辞这个名字现在成了她的禁词。

所幸在学校里的时候,没有人会提起他。

时衾本来想把以前在淮宇科技实习加的同事全都删掉,但又觉得自己应激反应太过。

能加上微信的,都是她能聊两句话的同事,张文到现在还时不时找她聊天。

没必要因为一个傅晏辞,失去她自己的社交关系。

时衾最后只把徐启删了,她连并徐启一起记恨上了。

如果那天在车上,徐启对她如实相告,早说傅晏辞不喜欢她了。

她也不会最后和他分得那么狼狈。

分手之后,时衾生活里唯一的区别,就是周末的时间大段大段的空了下来。

她哪也不想去,就那么待在寝室里。

有时候发呆,一发就能发一天。

苏圆圆说她是她见过分手之后表现最平淡的人。

不像是她,哪次分手都要去酒吧闹得一个月不得安宁。

时衾总是笑笑。

苏圆圆说这话时,林乔没吭声,只是每次去食堂买饭,都会给时衾带一份。

她心思细腻,知道时衾并不是真正像表面上那样没事,不然也不会天天忘记了吃饭。

分手后第二周的周末,周瑞给时衾打来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

“翅膀硬了是吗,课都不来上了?”

时衾很喜欢周瑞的课,但她现在的身份,没了傅晏辞女朋友这一层,大概是永远够不上他们的阶层,也就没必要再腆着脸去够。

“周老师,我和傅先生已经分手了。”

周瑞的电话开了免提。

女孩温柔清淡的声音传来时,周瑞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傅晏辞面沉如水。

时衾现在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先生,比叫名字还要生疏客气。

“我不管你们之间怎么了,你是我的学生,没把你教出去,丢的是我的人。”

“赶紧滚过来上课。”

周瑞的言语激烈。

“……”时衾没办法,只能磨磨蹭蹭地动身去工作室。

挂了电话,周瑞摊手:“这样行了吧。”

傅晏辞没吭声,起身径直离开。

周瑞望着他孤傲的背影,无奈叹气,看向另一边的商寂,不解道:“他这都分手了,怎么还管得那么紧。”

商寂懒散靠在座椅里,双手抱臂,凉薄的唇勾起,好整以暇地看戏。

他轻飘飘地说:“谁知道呢。”

商寂那天也在大剧院,不巧正好看见了时衾,傅苏两家联姻的传闻甚嚣尘上,难免听了些不该听的,看了些不该看的。

他见傅晏辞最近感情不顺,丧得像条死狗,好心和他说。

偏偏傅晏辞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知道小孩跟他闹分手,是误会了他跟苏妙同的关系,愣是不解释。

商寂懒得再管。

他自己的一堆烂账都算不清楚。

商寂拍了拍西装袖口并不存在的灰,站起来:“我也走了。”

再不去医院看着人,苏妙同又得跟他翻了天。

小猫现在胆子大了,敢背着他打封闭针。

到底还是不长进,她要是腿废了,岂不是正得他意。

周瑞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了自己的工作室,忍不住心里骂了句脏话。

这俩人拍拍屁股走了。

就剩下他一会儿还要带小孩。

他低头打开手里的纸条。

龙飞凤舞的几排字,是傅晏辞给他列的谈话核心内容,先聊什么再聊什么,别聊什么,事无巨细。

父母教孩子都没那么上心。

时衾去到工作室以后,周瑞和她促膝长谈聊了许久。

让她课继续上,法语要找老师学,只字不提傅晏辞。

时衾很感谢他和自己说这些。

她也的确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和打算,也想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工作室里傅晏辞曾经站过的那块地方,时衾再也没上那里去过。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正常,其实一点不正常,杯弓蛇影的。

换个环境,也许会慢慢变好。

之后时衾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被占满,学校的课,工作室的美术作业,还报了法语的语言课。

她一向聪明,学什么都快,美术作业和法语课都做得很好。

除了学校里的专业课让她时常受挫。

要不是跟周瑞上课,时衾对自己能力上的自信,就要被电子信息工程这个专业给摧残没了。

巴黎美院的申请是需要看作品。

时衾大学的专业并不能帮助她申请学校,只能拿作品去参加各种国内外的比赛,来摸她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

她运气好,几乎每次参加,都能拿个或大或小的奖项。

周瑞也很高兴:“都说了你是我带过最有天赋的学生。”

时衾高兴之余又觉得奇怪,她以前应该是没听过周瑞这么夸自己的,不知道他是跟谁说的。

转眼就到了大四,时衾早就考过了语言证书,申学校的过程也很顺利。

周瑞几乎把所有的流程都替她摸清楚了,时衾就要按照他教的一步一步去做。

在六月的时候,她就收到了巴黎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时衾收到邮件以后,第一时间截图发给了周瑞。

高档私人会所。

傅晏辞难得组了个局,请了圈内好友,说是庆祝。

友人问庆祝什么,傅晏辞不答。

商寂和周瑞晓得,意味深长地互看一眼,开了瓶极贵的红酒。

傅晏辞敬了周瑞一杯,说他辛苦。

周瑞不敢当。

他确实是没什么辛苦的,不过一个传话筒,上不了什么心。

时衾申请学校的事无巨细,也都是傅晏辞准备好交给他去说的。

周瑞把录取通知书的邮件截图给他看。

手机屏小,字也小。

傅晏辞读得很慢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

不像平时,看个价值几千万的合同,也是一目十行。

许久,终于读完,他关掉图片,看见了下面时衾发来的一段语音。

傅晏辞踌躇,缓缓点下播放——

“周老师,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助。”

女孩的声音轻柔婉转,像是夜莺在低语。

明明已经过去快一年了,他还是能轻易听出里面透着的一股淡淡悲凉。

他垂下眼帘,久久不能回神。

友人们在喝酒闲聊。

傅晏辞一个人靠进椅背里,拿着周瑞的手机,一段语音,一遍一遍,听了百次。

时衾离开那天,江晗和她同一天飞机。

她飞法国,江晗去的美国。

时衾的航班时间在前,要登机的时候,江晗很轻地抱了她一下。

“常联系啊。”他故作轻松地说。

时衾望着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江晗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又是想给他找不痛快。

“差不多得了,给我留点脸。”

非得要一遍遍拒绝他才行。

他追到这样的地步,已经够跌份儿的了。

时衾对上江晗的眸子,明亮漆黑,眉眼俊朗,和那个人依稀有些相像。

她立刻移开了目光。

“对不起。”她只是不想江晗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而已。

江晗觉得她是真不会说话。

一句对不起,还不如再拒绝他一次呢。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登机吧。”

目送时衾离开,江晗拖着行李箱,去了柜台办理退票。

其实他计划离开的时间是下周,不过是找个借口送她。

要是特意来送,时衾肯定不会理他。

江晗走出机场,望着凌晨六点的灰白色天空,苦笑出声。

搞不懂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要吃爱情的苦,大概没有人能做到像他这样的程度了。

机场的贵宾室,傅晏辞隔着一道玻璃和半遮的屏风,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晗来为时衾送行,看他把时衾抱进怀里。

从他轻轻一拢的动作里,傅晏辞知道他们之间尚没有什么,不过是江晗一厢情愿。

但他握住玻璃杯的手依然收紧,指尖泛白,几乎要将杯子捏碎。

直到机场广播开始催促,他才起身登机。

第35章 、月光

飞机上,时衾的位置在最前一排,靠窗。

值机的时候她运气好,升了舱,旁边两个位置都还没有人。

周围法语和中文夹杂聊天说话的声音,吵吵闹闹。

她的额头抵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

飞机起飞时,正好赶上日出,远处的朝阳呈现鲜艳的血色。

以前的人们,将黄昏和黎明视为同一样事物。

时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黎明和日出不再给她希望的感觉,更像是黄昏的别离。

她的拇指不自觉在无名指上轻蹭,好像那里空了一块。

明明戒指戴了没几天,摘了快两年,时衾还是没戒掉这个动作。

飞机升到五千米高空之后,舱内温度变得很低。

时衾特殊日子来了,小腹隐隐坠痛,更加怕冷了。

空乘人员一直在中间被乘客叫住,总不到前面来。

等了许久,从前面头等舱出来了一位空乘。

时衾想找她借毯子。

“不好意思女士,我们的毯子已经都发完了。”空乘的声音温柔充满歉意。

时衾笑笑,赶忙说没事。

空乘看她脸色苍白,关切问:“女士您是不舒服吗?”

时衾摆摆手,用女生都懂的方式含糊解释。

空乘了然:“这样,我帮您再问问。”

她掀开帘子,回到了头等舱。

原本时衾以为她会去很久,谁知道没两分钟就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张叠成方块的毛毯。

“正好头等舱有位乘客不用毯子。”

时衾道谢,接过毯子。

毛毯的触感柔软,她整个人裹在里面,身体温暖起来,总算觉得好受一些。

时衾闭上眼睛,吸了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在毛毯上隐约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檀木香气。

等刻意去再辨认时,味道又没有了,好像是错觉。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在法国时间的中午落地。

时衾因为那错觉似的一缕檀香,整趟旅程都没有睡着,情绪莫名低落。

在机场落地以后,一种异国的陌生感在瞬间将她笼罩。

时衾捏了捏行李箱推拉杆,深呼一口气,东张西望,按照机场的文字指示,去到行李提取处拿托运行李。

路上,她光顾着认路,没看见前面。

有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撞了上来,又匆匆离去。

时衾皱皱眉,没怎么在意,继续往前走。

等待托运行李的过程中,她随手往外套的兜里插,才发现里面的钱包不见了。

来法国前她就做了功课,知道这边治安差,所以特意把钱包随身放。

但时衾着实没想到,治安能差到这个地步,她刚下飞机没几分钟,就被偷了钱包。

如果只丢了钱包倒也罢了,但她的护照和重要身份证件都放在里面,没有那些东西,寸步难行。

时衾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匆忙疏离,陌生的文字,陌生的语言,她仿佛置身事外,格格不入。

一瞬间的无力感袭来。

她敛下眸子,轻叹一声,很快调整好情绪,找到机场工作人员。

机场工作人员的法语语速极快,连珠串儿似得往外蹦,时衾要很费力才能跟上,听了半天才听懂。

大致意思是,报警没什么用,大概率找不回来,建议她翻一翻机场里的垃圾箱,有可能找到被小偷丢掉的护照证件。

时衾苦笑。

巴黎这座城市,真是送了她好大一份欢迎礼。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只能拖着行李箱,真就一个垃圾桶一个垃圾桶的翻看。

当时衾翻到第三个垃圾桶时,突然有人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光线。

她愣了愣,抬起头。

男人身材瘦削,穿着黑色皮夹,卷曲头发,脸上被打的鼻青脸肿,头发上还沾了血迹,贴在额角。

时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慌张和戒备。

“我在地上捡到你的钱包。”男人用法语说。

时衾看见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她丢掉的钱包。

失而复得让她瞬间欣喜,激动万分地向他表示感谢。

男人的神色却是慌张,钱包给她,立刻大步匆匆地离开,连她感谢的话都还没听完。

时衾觉得奇怪,狐疑一瞬,没怎么在意,很快低头检查钱包里的东西。

护照和证件都在,只是钱包里的钱,反而多了几张。

早上出门时,她明明认真数过,没有那么多的。

时衾望着男人的背影,拖着行李箱,跟了上去。

男人推开旁边楼梯通道厚重的门,门晃荡了两下,被他不小心踢倒的扫把卡住,留了个口子。

时衾抿抿唇,手刚要将扫把拿开,就听见昏暗通道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用的法语。

“钱包还她了?”一道陌生男声响起,轻轻淡淡,明明语调里散漫慵懒,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还了还了。”另一道男人的声音颤抖,充满恐惧。

时衾听出来,是刚才还她钱包的人。

“钱也放回去了?”

“放了放了。”别说是偷的钱了,就连他自己口袋里原本的钱,都一股脑塞了进去。

“走吧。”又是那道陌生男声,语气漫不经心。

紧接着,楼梯通道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逃命一样地往下跑,直到声音消失不见。

通道里恢复了安静。

时衾盯住那一道门缝,幽深晦暗,脑子里一根弦忽地紧绷。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眼睫颤了颤,直接推开了门。

男人靠在楼梯扶手上,眼眸低垂,黑发散落额前,侧脸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明表情。

一身深色西装,稍显凌乱,像是刚刚有过大动作,银灰色的领带被他扯开,随意搭在脖子上。

听见有人进来,他不为所动,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他的手里夹了一只烟,手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沾了些不知谁的血迹,已经干涸。

男人的食指在烟上轻慢地点了点,抖掉了多余的灰。

烟头明灭,发出橙黄色的光。

时衾看见他无名指上,戴着的那一圈银色戒指。

不知道怎么想的,她抬起胳膊,把手里失而复得的钱包就那么砸了过去。

傅晏辞被钱包砸了满怀,怔了怔,目光落在那个米色钱包上,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迟疑片刻,缓缓抬起头来。

时隔两年,他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时衾。

长发漆黑,肌肤雪白,眼角那颗浅褐色的小痣,泪珠一般欲坠不坠。

目光依然澄澈,看向他时,像是世间最冰冷的水。

陌生而疏离。

“……”

傅晏辞攥住她砸来的钱包,轻叹一声,走进她,将钱包递过去。

“别再弄丢了。”

时衾觉得他真的很讨厌,为什么要在她已经快忘记的时候出现,还用副若无其事的语气跟她说话。

“你来干什么。”她冷言冷语。

“来送你上学。”

“你这样好吗。”

“不太好。”傅晏辞轻扯唇角,似苦涩一笑,“所以没想让你看见。”

时衾咬着唇,不知道用什么心情面对他。

她庆幸通道里的光线足够昏暗,能够掩饰她的失态。

许久的僵持。

时衾不发问,傅晏辞就不开腔。

来送她上学,却又不露面。

无名指戴着她送的戒指,却从来不找她。

时衾更加讨厌傅晏辞了,非得这样若即若离地钓着自己。

傅晏辞望着她,女孩眼眶红红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薄薄的唇瓣被她咬出红印。

他心底发凉。

“衿衿。”

“别咬自己的嘴唇。”

他越这么说,时衾咬自己就越狠,像是故意和他对着干。

傅晏辞无奈,抬手掐住她脸颊,拇指蹭过她唇畔。

时衾终于被迫张开嘴。

牙齿和嘴唇碰到了他的指腹,像是薄荷一般清凉。

凉得她浑身一颤。

时衾猛推开他,手掌抵在男人胸口,仅是一瞬,却感受到了他心脏跳出的力度。

转身往通道外走时,那力道还缠绵在掌心,她左手僵在半空,一动不动,好像想让那感受多停留一会儿。

她恨自己没出息。

分手分得干干净净,脑子里却没有一天不在想傅晏辞。

即使她再躲,再逃,当傅晏辞出现在她面前时,终于避不开这个事实,逼她承认。

越是这样,时衾就越是觉得自己廉价。

明明他已经有妙同趣自均了,为什么还要来烦青青子衿。

难道他以为能两头都要吗?

时衾在前面走,傅晏辞在后面跟,目光幽沉,盯着她轻轻耸动的肩膀。

心里不是滋味,本来没想把她惹哭的。

但看都看到了,他索性不再遮掩,真要把她送到学校为止。

时衾转了两趟公交,知道傅晏辞就在后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明明该赶他走,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作为了,放任自流,就那么由着他跟。

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寓,公寓是周瑞联系了在这边的朋友,帮她找好的。

时衾的房间在三楼。

她望着陡峭的木质旧楼梯,双手抓住行李箱,一阶一阶缓慢地向上挪动。

傅晏辞想要帮忙,被她冷冷地拒绝。

时衾两条胳膊因为过于用力,肌肉止不住颤抖。

她仰着头,目光平静望向男人:“这些事情以后都是要我自己做。”

他帮了这一次,不能帮她每一次。

不如连这一次都不要帮。

“……”傅晏辞垂眸,凝着眼前的小姑娘,纤细娇小,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拎着半人高的巨大行李箱。

随着搬行李箱的动作,她衣服领口松散,斜斜地露出半边肩膀,以及深邃凹陷的锁骨。

比他上次见,要更加瘦了,仿佛这两年没有摄入营养一般。

傅晏辞收回手,默默看她艰难向上的背影,他虚虚抓了一把空气,心中酸涩。

他的小姑娘,到底是长大了。

到了房间门口,时衾和早等着的房东交接。

房东是个微胖的中年法国女人,面相和善,也很热情。

只不过时衾的法语还不算熟练,沟通上遇到了不少障碍,来来回回交涉了许久。

她们交谈的时候,傅晏辞就靠在门框边,一言不发。

法国女人故作不知,也不问时衾和他是什么关系,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终于艰难做完了交接,法国女人把钥匙给她,待她离开,公寓走廊恢复安静。

时衾搭在门把手上,静静和他对视。

她抿着唇,请人离开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时衾有些后悔,分手的时候太和平,甚至是在两人感情最为浓烈时戛然而止。

两年时间过去,再次见面,她对傅晏辞竟然没有多少恨意。

僵持许久。

本来送到这里,傅晏辞觉得自己要是识趣,就该走了。

他从靠着的门边站起来:“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言为心声。

理智拉扯不住。

第36章 、月光

时衾租的公寓空间不大,一个开间,放了张单人床和布艺双人沙发,算上厨房和浴室也不足二十平米。

虽然时衾父母去世时,交通事故的赔偿,加上NGT公司好心的慰问金,以及平时她也接一些首饰制作单,让她不至于为钱烦恼,但也只能刚刚覆盖掉出国留学的开销,租不起更大的房子了。

时衾说要来法国留学时,她舅母还打来电话劝,怕她把钱全花光了,以后日子不好过。

她没理。

本来她就觉得钱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东西,谁也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到来,不如及时行乐,做最想做的事情。

这间小公寓,多亏了周老师的关系才找到,离学校很近,租金划算,性价比很高。

做旧的双人沙发上,傅晏辞靠在上面,他手长脚长,显得有些束缚。

时衾不理他,自顾自地收拾行李。

她深深地厌恶起自己,没有半点出息。

公寓许久没有人住过,到处都是灰,透着一股淡淡霉味。

时衾推开床头的木窗,窗外种了不知名的灌木,阳光洒在嫩绿色叶片上,仿佛岁月静好。

她盯着光影流动,回过神来,轻扯唇角,怎么可能静好,不过是短暂的错觉。

十一个小时的飞机,再从机场折腾到公寓,收拾到现在,时衾已经疲惫不堪,但像是怄气一般,不想当着傅晏辞的面休息。

傅晏辞的手撑着额角,默默注视她。

时衾越是想要在他面前证明自己的独立,就越是显得幼稚,被他一眼看穿。

他余光瞥一眼墙上挂钟。

从进到公寓里,时衾已经打扫了两个小时,细白的肌肤染上绯红,碎发沾着汗水贴在脸颊。

“衿衿。”

“休息一下。”他说。

男人的声音低缓徐徐,酥麻进了耳朵眼,一直酥进了内里。

时衾恨不得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样身体真实的反应就不会让她难堪。

她将手里的抹布丢到桌子上。

“不要再这么叫我了。”她已经不是你的宠物了。

“傅先生。”

时衾用他以前最讨厌自己喊他的方式,叫他傅先生,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女孩生硬的话语,一字一句刺在傅晏辞心上。

他静静看她,眼眸漆黑。

许久,他轻叹一声:“衿衿,就这一天,和我好好说话行吗。”

时衾望着他,阳光透过绿植泼洒进来,在他俊朗面庞上投下婆娑树影,鸦羽似的眼睫密密。

真他妈迷人。

真他妈岁月静好。

时衾捡起抹布,朝他脸上扔去。

“你做梦。”

眼前一黑,傅晏辞感觉到脏湿的抹布砸在他脸上。

擦过窗台的抹布,夹杂着灰尘和植物的味道。

他突然想,如果他们没有分手,这多像是平常的某一天。

他故意说了什么话,惹得小姑娘羞恼,抹布扔过来,耳畔是她温温软软的骂。

傅晏辞一向做事果决,从不后悔,偏偏遇到和时衾相关的事情上,却总是犹豫踌躇。

他轻扯唇角,凉凉自嘲,抬手拿下抹布,敛去了瞳孔里复杂情绪。

时衾不想看他,转身去了厨房,找了条新抹布。

她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水龙头发出闷响,水流四溅开来,直接洒了她一身。

时衾愣了愣,赶忙想要把水关上,然而水龙头已经不起作用,关了依然有水溅射出来,水台下方也有水渗出。

之前她一直在浴室接水打扫,没想到厨房的水管年久失修,一用就坏了。

她赶忙蹲下来,打开水台的门,检查里面的水管。

傅晏辞在外面,见时衾久久不从厨房里出来,水流的声音不断,他皱皱眉,起身去看。

狭小的厨房里,时衾跪在地上,身子探进了水台下,两只手握住不断冒出水的细长管道。

白色T恤被水打得很湿,薄薄的布料贴在身上,隐约透明,衬出如象牙般细腻的肌肤,动作里凹处了浅浅腰窝。

傅晏辞眸色沉了沉,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他走过去:“怎么了。”

时衾从水台底钻出来,她眨了眨眼睛,眼角流出一滴水,盘起的乌发松散,也变得湿漉,如海藻般垂在肩头。

傅晏辞在她脸上停留两秒,眼眸红红水润,像是小鹿的眼睛。

男人喉结突滚,随即垂下眼帘。

到了这种时候,时衾实在无能为力,也不再跟他怄气。

“水管坏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水,闷闷地说。

“我来吧。”傅晏辞脱掉身上外套,慢条斯理将裤腿袖口卷起,明明是来修个水管,举手投足依然处处矜贵优雅,不紧不慢。

不像时衾,已经是一身狼狈,她望着男人动作,抿了抿唇,让开了位置。

厨房地上已经积了浅浅两厘米的水,好在有防水台,没有蔓延到外面。

傅晏辞蹲下来,裤脚打湿了也并不在意,他弯腰进到水台下,有条不紊地检查水管。

时衾靠在橱柜门上,浑身湿透,早就累得不行,彻底不管这些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任由水打湿她的牛仔裤。

她的目光落在傅晏辞身上,他的手臂沾了水,白色衬衫也被打湿,深一块浅一块。

平时那一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模样不复存在,仿佛被拽下了凡尘。

水管检查到一半,傅晏辞突然停住,将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放进了西裤口袋,像是怕把戒指磨坏,极为珍视。

“……”时衾别过脸,当作没有看到。

溅射出来的水形成了薄薄水雾,阳光从上方的窗户透进来,穿过那水雾,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七色彩虹横跨在男人宽厚结实的背上。

时衾怔怔盯着那条彩虹,忍不住去想,这一天真的很像过去某个平凡一天。

他们共同面对着生活的琐事,傅晏辞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很可靠。

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渐渐变小,从喷泉变成一股一股。

傅晏辞抬起头:“能帮我找个扳手吗?”

时衾眼睫颤了颤,回过神来,起身去拿扳手。

傅晏辞接过扳手,自然地道了一声谢,继续探身去修水管。

时衾站在原地,只能看见他的发顶。

她眯了眯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微微凑近他,看得更仔细。

在男人浓密的黑发间,一根银白色的头发显得格外醒目突兀。

“……”

时衾以前从不觉得傅晏辞老,就算唯一一次说他老,也是故意呛他。

乍然看到他头上的白发,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你有白头发了。”她轻轻说。

闻言,傅晏辞动作稍顿,像是不怎么在意,或是早就知道,淡淡“嗯”了一声。

他都三十一岁了,人生近一半已经过去,生出白头发也并不稀奇。

他这样的反应,让时衾心里更加酸涩。

以前在傅晏辞面前,她绝口不敢提老,提了有的是她苦头吃,变着法儿地证明他不老。

现在他的态度却是不咸不淡,好像已经接受了。

时衾回忆这两年,傅晏辞在事业上风光得很,尤其是他主导研发的自动驾驶技术,在国内汽车领域引领了技术革新,能够将人类驾驶事故率降到80%。

甚至还有专家预测,以目前的数据来看,实现真正的无人驾驶,只是时间问题。

时衾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如果他能早一点做出这样的系统就好了。

上大学时,在电子信息和计算机相关的专业领域,总是能听到傅晏辞的名字。

她的许多同学都把他当作目标,包括江晗也是。

虽然江晗嘴上不说,但是读研的学校,选的研究方向,定的老师,和傅晏辞以前一模一样。

其他人对于傅晏辞更多是仰望,而江晗,因为和他这个兄长靠得太近,又是同一辈,难免暗自较劲。

时衾见到的都是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好像他永远无所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完全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也会变老。

她紧抿唇,盯住那根白头发,觉得刺眼极了。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时衾弯下腰,伸手拔掉了那根白发。

傅晏辞一阵微痛,转过身来。

回头的时候,两个人离得极近。

男人温热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她的嘴唇碰到他了下巴,靠近唇畔的位置。

空气中的檀香气息沉敛好闻。

时衾愣了一瞬,宛如大梦惊醒,猛地推开他。

地板湿滑,她跌坐在了地上,手里还捏着那根短色白发。

傅晏辞垂眸,看到她懵懵懂懂的眼神,T恤滑落,露出圆润白皙的肩膀,半截锁骨若隐若现。

仿佛再也忍不住了一般,他放下扳手。

时衾感到面前的光线被挡住,男人倾身过来,将她整个人罩住。

唇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她的心脏骤停。

后背被地上冰凉的水浸湿,乌发亦在水中披散开来。

她身体的温度急剧升高。

欲望的火焰窜起,理智像是几根枯枝,被迅速燃烧殆尽。

时衾死死攥住男人衬衫的一角。

下巴抵在他的肩膀,视线涣散,看着窗外,玫瑰色的夕阳被沉沉夜幕吞噬。

她眼角那颗浅褐色的小痣,宛若泪滴,随着男人的动作,将坠不坠。

晚间的时候。

有人来敲门,用的法语,时衾没有精力去分辨对方说的是什么。

敲门声持续了很久。

时衾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你好——请问有人吗——”

“你们家厨房漏水漏到我家了。”

许久的沉默。

外面的人又敲了敲门。

“没人的话我就报警了。”

“……”

时衾眼睫颤动,慌乱而羞耻,她被扯回现实,开始抗拒。

傅晏辞锢着她的胳膊,把她抱起,走到门边。

“抱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法语这个语种特有的缱绻,“我们正在处理。”

外面的女人似乎也被这声音打动,愣了半晌,才说了一声“好”。

也不管外面的人走没有,时衾被他直接按在门上,嘴被捂住。

半点没有刚才的斯文态度。

老旧木门发出沉闷撞击声。

傅晏辞扣住她的手,十指错落相牵,攥得她生疼生疼。

第37章 、月光

时衾实在累极,到了后面,意识已经不在。

她死咬牙,不肯求饶,不舍得求饶,放纵自己沉沦,一直到承受不住。

时衾模模糊糊能感觉得到傅言辞在帮她清理,将她抱回床上。

单人床的空间局促,他们相拥而眠,好像之前一样。

她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眼角有眼泪流出。

傅晏辞没有去睡,凝着她的脸庞,在她眼角轻吻,拭去了那一滴泪。

时衾睡到一半,被他推醒。

“衿衿。”

“吃药。”

她掀起疲惫的眼皮,看见了站在床前的男人。

傅晏辞重新换上了他的西装,干净整洁,立刻恢复成了清冷的精英模样,银灰色领带也打得精致,垂落下来,搭在她雪白的胸前,触感冰凉。

时衾看着他掌心里那颗小小的药片,一下明白那是什么药,瞬间将她扯回现实。

脊背渐渐发凉,活络起来的心脏也渐渐冷了下去。

她轻扯唇角,带上一抹涩意。

傅晏辞递来水杯。

时衾抬起眸子,盯住他端杯子的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刺眼。

心口突然涌上一股愤怒。

“你在苏妙同面前也戴这枚戒指吗?”她问。

“还是说换着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戴另一枚。”

她将之前没有挑明的事情戳穿,不想再给他留体面。

闻言,傅晏辞反应平淡,就那么静静看她。

“我只有这一枚戒指。”也很少会摘下。

时衾冷笑:“你该和她戴一对。”

何必还戴着她送的戒指,她自己那个,她都不戴了。

她从他掌心拿过药片,没接他递来的水杯,牙齿嚼碎了药片,苦涩蔓延舌尖,就那么生吞了下去。

吃药的时候,她觉得很屈辱。

傅晏辞看她不带任何犹豫把药吃下,心底愧疚更深。

他揉了揉女孩头发,低声抱歉:“对不起。”

时衾不想听他道歉,抗拒地躲开他的碰触。

她冷冷看他:“你也会这样对苏妙同吗?”

还是说会更加珍视,不会像这样放纵自己的欲望。

傅晏辞知道时衾一直误会他和苏妙同的关系,分手之后他没再去解释,想着至少时衾有讨厌他的理由,感情之中他是过错方,好过他不明缘由的离开。

但今天的失控不在他预料之内,傅晏辞怕她轻贱她自己,只能解释。

“我和苏妙同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家里硬要凑。”

不是苏妙同,也会塞其他人来烦他。

倒不如是苏妙同,商寂和她纠缠不清,省去他许多事情。

简单两句话,怕时衾不信,又把商寂拿出来顶。

“因为一些原因,我那个朋友不能和她直接在一起,所以拿我当幌子罢了。”

时衾听完,双唇轻抿。

商寂这个人,她在周老师工作室里见过两次,印象很深。

比起傅晏辞一开始给人印象里的盛气凌人,商寂却要更加的冷漠,仿佛一条可怕毒蛇,她光是和他对视,都觉得他眼神里沁了冰。

有一次她上课去早了,刚到门口,无意听见周瑞和商寂闲聊。

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傅晏辞。

商寂笑他,花了大价钱请住持算命。

结果住持算他,大富大贵,事业有成,但感情不顺,恐孤独终老。

他们这样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了富贵,并不在乎前者。

“要是我,非拆了普山寺不可。”商寂语气轻慢,“偏他还说准。”

他看向周瑞:“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时候时衾就知道,普山寺之行,大概率是商寂和傅晏辞一起去的。

如果他刚才的解释是真的,那给苏妙同拍那张照片的人,应该就是商寂。

照片里,傅晏辞站得极远,另两人同行,确实和他没什么关系。

时衾垂眸,发出无声呵笑,时隔两年的解释,真是聊甚于无。

傅晏辞见她不语,不知道信了多少。

解释这种事,多或少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听的人信不信。

他无意再去强求,只要时衾不看轻自己就好。

傅晏辞在她床边坐下,将她抱进怀里,仅轻轻一拢,刻意生疏,若是再靠近,又怕他理智缺失,克制不住。

“今晚的事情,是我不对,害你吃药。”

时衾柔软下来,额头在他肩膀轻抵。

“以后如果是其他人,不能让他做到这个地步。”男人声音温柔而清冷。

时衾不敢相信,她一把推开他,死死瞪他。

傅晏辞松开手,盯着女孩愤怒的眼睛。

心中轻叹,到底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既然已经分手,还是干净些好,不如让她记恨上,恨总比爱释怀得快一些。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串佛珠,戴在她纤细手腕上,雪白腕子上,被他锢出的红痕醒目。

傅晏辞敛下眸子,淡声道:“这是之前去寺里替你求的,上次走时,忘记给你了。”

希望我的衿衿,一世平安顺遂,不要那么难过。

这句话他放在心里,没有出口。

时衾没想到他会说那样的话,也没想到在完事以后他能立刻抽身而退。

她垂眸,盯住那串佛珠。

檀木色的佛珠,是那天她找傅晏辞分手时,在客厅里看到的那串。

时衾不解极了。

她望着男人要走的背影,咬了咬牙,终于把藏在心底许久的不解问了出来。

“为什么那天你来了墓园却不出现。”

傅晏辞开门的动作顿住。

时衾来法国前,想到会许久不能回国,去看了父母一次,无意间翻到了之前的登记簿。

傅晏辞没来的那天,登记簿上,却写了他的名字,排在她的名字下面。

如果知道他来了,如果他早一点和她解释苏妙同的事,她也不会那么冲动提分手。

时衾不理解,不懂他到底爱还是不爱。

默默送她来上学,帮她要回钱包,戴着她的戒指。

要她的时候那么激烈,冷淡的时候又是那么冷淡。

两年来从不出现,走时能说出那样的话,轻描淡写把她推给其他人。

“为什么爱我又要离开我。”

时衾怕傅晏辞这次走了以后,她这辈子都会想不通了,不如问清楚。

傅晏辞望向她。

女孩坐在床上,薄薄的被子盖住胸前,露出来的肌肤雪白,布满了斑驳红痕。

她的眼睛湿漉,密密的睫毛缠结在一起,用温软嘶哑的声音控诉。

换了谁,也不能忍心抛下她。

傅晏辞握住门把手的指尖泛白。

他有些后悔,真不该来法国这一趟。

长久的沉默。

他缓缓开腔,语气不轻不重:“你太年轻的时候跟了我,吃了亏,我有责任补偿。”

闻言,时衾觉得很可笑。

原来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想多了。

她艰难扯起唇角,讥讽道:“傅先生真善良。”

“那你怎么不给我留下些钱最直接。”

“你看我住的这个地方,又小又破。”

时衾觉得她赤露身体坐在床上,说着这些话,像极了一个招待。

恨她自己轻贱。

傅晏辞轻轻一招惹,她就张开腿。

她以为是爱,结果人家只是想要补偿。

傅晏辞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她根本不需要钱,故意说负气的话而已。

“你需要多少?”他拿出随身的支票。

在法国,人们习惯用支票兑付,这种情况下,倒是方便。

时衾静静看他,只觉得更加心凉。

看他西装革履,衣冠楚楚,扯下一张支票,签了名字,放在她床头。

多么大方。

一张空支票,数字由她填。

时衾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她不认识了,恨得咬牙切齿,又觉得他不值,不配。

她将支票用力撕碎,扔回他身上。

傅晏辞静静伫立,由她发泄,细碎的纸张落在他肩头,像是白雪。

“如果你真的想补偿,就放过我。”时衾一字一顿,“别再管我,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要是他现在出门,被车撞死了最好,她忍不住恶毒地想。

明明他的目的达到了。

傅晏辞却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住一般,连呼吸都疼。

他张了张口,艰难吐字。

“好。”

傅晏辞走后,时衾一个人坐在床上发了许久呆,才慢慢吞吞起身,去收拾浸水的厨房。

到了厨房才发现,在她睡着的那段时间,傅晏辞已经把水管修好,处理完了积水。

时衾环顾四周,哪里都觉得刺目,哪里都有他们纵情疯狂的痕迹。

明明她来法国,就是为了不要想起和傅晏辞有关的一切,却没想到,她到法国的第一天,就在她的公寓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

她微微弯下腰,觉得五脏肺腑都疼得窒息。

门口传来敲门声。

时衾回过神来,敛下眸子,匆忙找来一件薄针织外套,盖住了身上斑驳痕迹。

她打开门。

门外站了一位年轻的法国女人,二十五岁年纪上下,皮肤很白,橙橘色的头发,扎成一缕麻花辫,蓝色的眼睛如湖水般清亮。

她看到开门的是时衾,表情里闪过一丝疑惑与失望,又很快遮掩过去,端起手里装了小蛋糕的盘子。

“你好,我叫爱丽丝,是住在楼下的房客,傍晚的时候来找过你们。”

“……”时衾记得,那时候她羞耻得差点没有死过去。

她抿了抿唇,开口问:“有什么事吗?”

声音是她也没想到的嘶哑,像是干涸开裂的土地。

爱丽丝愣了愣,目光里不动声色地打量,注意到她红肿的嘴唇,以及眼角泪痕。

浪漫放荡不羁是法国人的特质,瞬间她就了然,知道这间屋子里住着一对恋人。

原本的计划泡汤,她倒也不气馁,继续和时衾搭话。

“我做了小蛋糕,想着你们刚才清理积水应该累坏了,所以送一些过来。”

她朝里面探了探头:“你男朋友不在?”

爱丽丝想起男人磁性沉沉的声音,到现在还觉得心里发痒。

时衾不想和她解释太多,没完没了,淡淡道:“他走了。”

再不会回来了。

她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时衾道谢,从爱丽丝那接过蛋糕,关上了门。

她端着盘子,在客厅地毯里坐下,靠着旧沙发,一口一口机械地塞蛋糕。

只尝到了满口苦涩。

第38章 、月光

时衾的恢复能力一向很好,吃完蛋糕,流了一些眼泪,就那么趴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除了眼睛有些肿,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痛苦的神色。

她去学校办了入学相关的手续后,在附近超市买了一些食材。

这次出门,时衾长了记性,连钱包也不带。

结果路上却碰到了直接抢钱的法国人,摆明了看她是独身亚裔女人好欺负。

时衾没办法,忍着害怕,摸出手机和钱,手微微颤抖,递过去。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一声大喊。

“你要干什么!”

抢钱的法国人一惊,撒腿跑远了。

时衾回过头,看见了爱丽丝带着穿制服的警察跑过来。

为了感谢爱丽丝的帮助,加上一同回去路上,爱丽丝提及想吃中国菜,时衾邀请她回了自己的小公寓。

这次爱丽丝明目张胆地打量起她的公寓,她发现时衾的公寓里,没有一件属于男人的东西。

“你和你男朋友不住在一起吗?”爱丽丝忍不住好奇问。

时衾正在从购物袋里一样一样拿出食材,闻言,动作顿了顿,不轻不重地说:“我们分手了。”

两年前就分了。

现在更是断得彻底,也让她恨得彻底。

闻言,爱丽丝一脸震惊:“这么快?”

“嗯。”时衾走进厨房之前,扭头看她,“我不是很想谈论他,以后可以不再问吗。”

爱丽丝完全理解,摊出两只手:“抱歉,绝口不提。”

时衾做了两菜一汤。

爱丽丝吃第一口可乐鸡翅时,瞬间瞪大了眼睛,从来没想到中国菜能那么好吃,夸赞的话不绝。

经过这一次的相处,时衾和爱丽丝的关系逐日走近。

爱丽丝时不时给她送一些蛋糕点心,时衾每次做菜也会做多一些,给她送下去。

送菜时,偶尔能碰到爱丽丝家里有其他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看得出她的朋友很多,男朋友也换得频繁。

以时衾那样内敛的性子,得亏爱丽丝是主动热情的性格,不然两个人很难成为朋友。

每次她送的菜,爱丽丝都像是炫耀宝藏一样,只分给那天最讨她欢心的朋友尝一小口。

凡是吃过的,没有一个不念念不忘,拍手叫绝。

爱丽丝的朋友不少开放大胆的,见到时衾这样娇小的中国女人,总是忍不住去逗她。

不知道是从谁那里先叫开的,最后爱丽丝的朋友们都喊时衾“小斑鸠”。

有时候爱丽丝也会那么叫她。

小斑鸠小斑鸠,唤得亲切。

时衾反应却是平淡,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称呼能亲切得过傅晏辞的一声“衿衿”。

也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称呼,能让她如此杯弓蛇影,不敢再听见。

任何带“衿”字的发音,她都害怕。

在法国念书的日子里,周瑞时不时发来消息,关心她的学业进展、法国的生活。

时衾在巴黎美院读的油画专业,有完成的作品都会发给他看。

周瑞每次收到照片,都像完成任务似的,转手就发给傅晏辞。

以前时衾还在跟他上课时,周瑞就会把她画好的画发给小孩家长,现在成了习惯。

他懂画,很容易看出绘者笔下的情绪。

次次情绪都是那样。

周瑞忍不住,有一次酒局找机会问:“你家小孩怎么回事,在法国受欺负了?怎么画里的情绪这么低沉消极。”

给他看得渗得慌。

“……”傅晏辞没吭声,眼眸低垂,自顾自喝酒。

烈酒入喉,烧得他胃疼。

确实是受了欺负。

欺负她最厉害的人就是他。

时衾没有课的时候,除了爱丽丝喊她,几乎所有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不停地画画。

好像只有这样,她的脑子里才能不想事情。

本来就不大的公寓,塞满了画,连落脚的地方都很难以找到。

她现在的失眠严重,不敢太早睡去,怕太早醒来。

太早醒来,容易想起做过的梦,还有梦到的人。

不知不觉,又是画到凌晨的一天。

寂静黑夜里,手机提示音清晰突兀。

听见声音,时衾才惊觉时间流逝,上一秒开始作画时,天色还是亮的。

她手搭在后脖颈处,活动了酸涩僵硬的脖子和背脊,拿过放在矮凳上的手机。

屏幕幽蓝色的光映在她脸上,界面弹出一条消息提示——

【图灵测试】

圣诞节快乐。

“……”时衾看一眼日期,确实是到了圣诞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手机里一直留着的图灵测试APP进行了一次系统自动更新。

更新之后每到节日都会发来祝福,什么节日都祝福。

时衾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节日,几乎每周都能收到来自图灵测试的节日祝福。

她点开图灵测试的APP,聊天记录里一排的节日祝福。

图灵测试是傅晏辞给她装的软件,一个人工智能聊天机器。

时衾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删掉,就那么默许它存在。

可能是她真的太孤独了吧,尤其是在异国他乡,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即使和爱丽丝他们在一起时,也觉得孤独无孔不入,在每一个她停下来的间隙里钻进来。

时衾和人没办法说的心情,有时会和图灵说,它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

永远客观。

永远理性。

时衾打字回复它:【你也圣诞快乐。】

图灵:【谢谢。但老实说,我并不能够快乐。快乐的情绪来自多巴胺的分泌,是机器无法体验到的情感。不过我可以假装快乐。】

图灵测试本来是为了瞒骗过聊天者,不让对方识别出自己是机器得事实。

但自从有一次时衾故意,问它是不是机器人以后,图灵现在和她聊天,再也不假装它是一个真人了。

时衾望着它的回复,抿了抿唇,问道:【怎么假装快乐。】

“……”

北京冬天六点的早晨,天色还是漆黑一片,窗户上结了窗花,晶莹剔透,携着森森凉意。

书房里没有开灯,仅有电脑屏幕发出白光,映在傅晏辞的脸上,衬得他白皙皮肤更加苍白,没有血色。

他盯着软件后台AI返回来的数据,眼眸如井水般清冷。

女孩轻飘飘的一句问,却像是小针扎在他心脏上。

他的小姑娘,该是有多不快乐,才会问出这一句话。

傅晏辞紧了紧拳,又松开,修长十指在键盘上来回敲击。

图灵:【为什么不快乐?】

时衾觉得傅晏辞写的图灵测试是真的厉害,她问怎么假装快乐,它能反推出她不快乐。

时衾不想去思考让她不快乐的原因是什么,就算想出了原因,也只会让她更难受。

她选择了逃避,仅木然接受她情绪里长久的低落。

时衾关了手机,以迟缓的动作躺到床上,将整个人埋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像是作茧自缚的蚕。

许是画画太久,用眼疲劳,她闭着眼睛,感觉到眼角有一滴泪珠划过,流经额角,浸入枕巾。

昏暗书房内。

傅晏辞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对面回复。

手指夹着的烟明灭,燃烧到最后,灰烬掉落,在他的手指肚烫了一下。

傅晏辞的眼睫颤动,随即垂下眸子,他轻扯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笑他明知故问,偏要往时衾和他自己身上插刀子。

时衾觉得,时间真是个好东西。

新的一年来临,她的味觉渐渐恢复,尝到了爱丽丝蛋糕本来的甜味。

爱丽丝在情人节的前一天甩掉了她在一起三个月的男朋友,在公寓里大办单身派对。

时衾被她硬拉来一起,她靠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着人们狂欢,第一次觉得被感染到,眼睛里露出真实的笑意。

爱丽丝喝得半醉,在她旁边猛地坐下,另一位英俊潇洒的法国男人紧接着过来,压在她身上,搂住她的脖子。

两个人忘情的亲吻。

到了法国半年多,时衾还是不太能习惯法国人随时随地的浪漫。

她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尴尬地摸出手机,假装淡定。

这会儿已经过了凌晨。

时衾突然发现,图灵并没有像往常的节日那样一到零点就发来祝福。

她点开图灵测试APP,问它:【你为什么不祝我情人节快乐。】

图灵:【我的程序里没有录入这个节日。】

时衾:【为什么不录入?】

图灵:【那得去问录入节日信息的人,也许他不想你这一天快乐。】

“……”

机器轻描淡写一句话,把时衾长久以来的不懂装懂戳破。

图灵测试这个软件是傅晏辞写的,能录入节日信息的,也只有他。

时衾按在手机屏幕上的指尖泛白,那一股快要被埋藏的恨意被重新勾起。

傅晏辞不想她快乐,她偏要快乐。

时衾和图灵说了一声“再见”,不等它回复,径直删掉了APP,删掉了和傅晏辞相关的最后一点羁绊。

傅晏辞每天早上例行查看后台数据时,知道时衾把图灵测试删了,也看到了她和图灵最后的聊天记录。

他无奈地摇头,不该把图灵测试写得太聪明,都敢揣测到它的造物主身上来了。

但他同时也知道,时衾这次是彻底走出去了。

周瑞发来一张时衾昨天画的写生画。

画里的风景是莫奈的花园,阳光明媚,草长莺飞,宛若新生。

傅晏辞将画保存到相册,另外回复周瑞,不用再告诉他时衾的近况了。

既然答应了时衾不再管她,那就不管了吧。

周瑞发来一个问号。

“?”

傅晏辞没有解释。

麻烦了周瑞那么多年,傅晏辞晚上组了一个局,谢他这几年对小孩的照顾。

周瑞也不是白干活,没少拿傅晏辞好处,他摆摆手。

“怎么以后都不再管了?”

“你舍得?”

傅晏辞饮一口酒,淡淡“嗯”了一声。

舍不得也要舍得。

他管得越多,就越纠缠不清。

去年的法国之行已经让他们都吃了堑。

周瑞点点头:“确实,你不管也是好事,我看时衾现在过得挺开心的,朋友圈里时不时发到出去玩的照片。”

傅晏辞不吭声,自从他们分手,时衾就已经把他微信删掉,什么也看不到。

“看来她是真的放下了。”周瑞感慨。

傅晏辞又闷一口酒,轻笑:“是啊。”

分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商寂在他脸上审视,半晌,冷不丁问:“那你自己呢?”

“……”

傅晏辞垂眸,把玩手里的空杯,沉默许久。

“我无所谓。”他说。

无所谓放不放下,反正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应了普山寺空禅大师的话。

大富大贵,所爱不可得。

把一个人的名字带进坟墓。

第39章 、月光

爱丽丝的职业是一名纹身师,平时打扮看起来温温柔柔,但其实身上纹了许多图案。

时衾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也想给自己纹一个。

想把柔软变坚硬。

她没让爱丽丝帮她设计图案,自己画了一个。

一弯初生的新月,于大海冉冉升起,水波潋滟,倒映出清冷月光。

爱丽丝看到图纸,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巴黎美院的学生,随便一张图纸,就比她店里最专业的纹身设计师要画的好,寥寥几笔,就把中国人讲究的意境之美勾勒出来。

纹身的位置,时衾挑了靠近心脏的位置,胸下肋骨处。

“纹这里会很痛哦。”爱丽丝提醒,那里的肌肤和肉都太柔软娇嫩,感知神经也多。

时衾并不在意:“就这里吧。”

更痛的事情她都经历过,纹身的疼,不算什么。

爱丽丝纹身的技术很好,走线利落,一点不手抖。

她纹得仔细,花了四个小时,纹出了小小的月亮图案。

时衾纹身的时候睡着了,躺在单人床上,为了方便纹身,衣服被撩起,露出平坦的小腹,肌肤如象牙般雪白。

爱丽丝望着她,女孩眉心不自觉的皱起,玫瑰色的嘴唇轻抿,明明只有二十四岁,却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忧愁,好像永远都是阴郁的模样,像是脆弱易碎的睡美人。

肋骨上的那弯蓝色新月,蔓延至胸前柔软,清冷里又添了几分温柔。

爱丽丝忍不住想,未来能看见这弯新月的男人,真是幸运。

她把时衾叫醒。

时衾掀起衣服,站在镜子前。

“这个纹身叫什么名字?”爱丽丝问。

他们习惯给每一个纹身起名,通过起名,赋予更深一层的含义。

时衾望着肋骨上的清冷月亮,静默不言。

“叫月光爱人。”她轻轻说。

从此以后,她要做自己的爱人,不再寄希望于别人赏赐的那点可怜月光。

纹身之后的很长时间,爱丽丝逐渐发现,时衾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不像刚认识时那么阴郁,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整个人透出的是一种明朗的安静。

转眼,时衾在法国读书的三年日子就要过去,迎来了毕业。

她不打算回国,也不打算留在法国。

法国这座城市,除了学校和美丽的风景建筑,还有爱丽丝和她的朋友之外,不乏对亚洲人的歧视和恶意。

尤其初到法国经历的两次被偷被抢,让时衾早就下了决定,不会留在法国。

苏圆圆也和她一样在国外留学。

她的学校毕业时间比时衾早,毕业之后就一直在欧洲四处旅行,趁着时衾毕业,正好飞来法国,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顺便顶礼慕拜一下这所世界殿堂极美术院校。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考上的。”苏圆圆跟着时衾在巴黎美院复古的中世纪建筑里穿梭,忍不住发问。

她认识不少学艺术的朋友,没一个人能考到这里来,时衾一个半路出来的,竟然能上。

“运气好吧。”时衾不敢说她的老师是周瑞。

周瑞在国内艺术界名气很大,还是巴黎美院的荣誉校友,被他带出来的学生,没有一个是不成器的。

不成器的,他认都不认了。

估计周瑞现在也懒得认她了。

临近毕业的时候,周瑞给她推荐了国内外设计院或者设计公司的工作,时衾一一拒绝了。

“那你以后想干嘛?”周瑞恨铁不成钢问。

时衾觉得她什么也不想干,不想被拘束在格子间里,不想画她不想画的东西,只想四处漂泊,四海为家,没钱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做些工作。

她把想法跟周瑞说了。

周瑞叹了口气,随她去,转头忍不住跟傅晏辞吐槽。

“她要当游子!几十万年薪的工作不去做!”

“你给她留了多少钱,是不是把她惯坏了?”

一开始虽然周瑞是应承了傅晏辞教学生,但时衾自己争气,是他带的学生里最得他意的,偏偏学成既不归来,也不做些有用的事情。

给他气坏了,甚至忘记了傅晏辞现在并不适合听关于时衾的消息。

傅晏辞早知道时衾不是一个愿意定下心来的人,也不愿意吃苦。

在办公室里坐着,有时候比要她命还难受,之前在淮宇的时候他就看出来,所以才想让她换个专业,趁早找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免得余生被繁琐的工作困住。

而周瑞问的钱,他的小姑娘多么硬气,一分也不要。

支票撕碎扔了他一脸,也不知道靠什么生存。

所幸听周瑞说,时衾的画在圈子里卖得不错,没钱了就会寄回国两幅,请他帮忙处理。

傅晏辞买了一幅,挂在客厅最醒目的位置。

那幅莫奈花园的写生。

阳光灿烂,草长莺飞,宛如新生。

他看着画,替她感到高兴。

好像一块璞玉,终于被雕琢成了美丽形状,痛苦皆已成为过往。

时衾毕业典礼当天。

苏圆圆欲言又止,说有个朋友来找她,想带来一起。

时衾没怎么在意,让她随意,结果没想到来的人她也认识,是江晗。

三年没见,江晗比大学时要更显得成熟,头发剃得利落,穿一件白衬衫,以往张扬的个性稍显内敛,眉眼更加深邃沉稳。

时衾看他一身衬衫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恍惚了一瞬。

江晗望着她,乌发云鬓,如记忆中那般,像是瀑布垂下,目光澄澈,整个人的气质还是那样纯洁。

时衾穿着学士服,黑色的高跟鞋,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

一如他魂牵梦萦里的那副模样。

江晗没想到自己会想她想了三年。

明明每次微信找她,时衾从来不回,再热的心都要凉了。

但他依然在看到苏圆圆朋友圈里发了和她一起的照片时,买了最早的机票飞来。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清朗。

时衾朝他笑笑:“好久不见。”

他为了什么而来,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点破。

任谁也不忍心在异国他乡,再说些什么伤人的话,赶走千里迢迢来参加她毕业典礼的追求者。

苏圆圆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打量,插科打诨,去毕业典礼现场的路上,倒也不显得尴尬。

时衾和系里同学老师拍照的时候,苏圆圆和江晗在远处看着。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苏圆圆感慨。

感觉昨天他们还是大一入学的小朋友,现在转眼就已经二十五六,逐渐步入社会,心态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江晗没吭声,他的目光凝在人群里的时衾身上,就没有移开过。

苏圆圆转过头,暗自审视他脸上的表情,又无奈摇摇头。

因为毕业典礼结束,时衾等到挪威的签证下来,就会搬去那边旅居,爱丽丝为她办了送别派对。

时衾不好冷落了苏圆圆和江晗,将他们一起带去。

爱丽丝一见到江晗,眼睛都直了,像她平时那样,娴熟地上去撩拨。

江晗不会法语,她就用英语去问。

江晗皱皱眉,看向时衾,漆黑的眼睛,像是一只忠诚的狼犬在控诉。

好像在说,你不爱我便罢了,为什么还要让其他人来烦我。

“……”时衾受不了他的目光,把爱丽丝拉走。

爱丽丝不解:“怎么了?你朋友名花有主?”

“不是,他喜欢我。”时衾坦诚得直接,要是不直接,爱丽丝是不会甘休的。

闻言,爱丽丝挑挑眉,端了瓶威士忌,找上了其他人。

时衾和苏圆圆窝在沙发里,江晗靠在她那一边的沙发扶手上。

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聊起过去的日子,未来的计划。

只有时衾不求上进,没有一点计划。

苏圆圆拿了著名会计事务所的Offer,打算学习一两年后,再回家里公司上班。

江晗在美国一家科技公司工作。

“为什么感觉你都不掉头发。”苏圆圆玩笑道,“不是说程序员都秃头吗?”

江晗斜斜睨她一眼:“基因好。”

苏圆圆嘴欠:“说不定只是还没到时间,再过两年就掉了。”

江晗余光瞥一眼时衾,她捧着一杯果汁,竟然笑眯眯地在看戏,好像真想看他秃头的样子。

他觉得苏圆圆是真不会说话,非得在时衾面前扯些损害他形象的事。

“不可能,我们家就没有掉头发的,我哥也干这行,三十好几了头发还多的不得了。”江晗为了反驳,把傅晏辞都拉出来说事了。

“……”时衾的笑意渐渐消失。

她怀里抱着靠枕,手不自觉抓紧了抱枕。

总是以猝不及防的方式让她回忆,每每动情之时,她最爱十指插进男人浓密的黑发攥紧。

怎么偏偏回忆的是那些画面,情感浓烈到她几乎窒息。

时衾敛下眸子,许久,才把这不该有的情绪赶走。

因为太久没有见面,他们聊天聊到了很晚,一直到派对散场。

江晗回了酒店,苏圆圆借住在了时衾的公寓。

单人床太小,时衾让给她睡,自己躺在了那张双人旧沙发上。

灯关了很久。

“睡了吗?”苏圆圆冷不丁小声问。

时衾睁着眼睛,盯住黑黢黢的天花板,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她还醒着。

“明天江晗的飞机,你去送他吗?”

“……”时衾没想好。

于情,好歹是同学一场,又千里迢迢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她该好好送送人家。

于理,她既然早就拒绝人家,就不该给出可能的错觉,不送才是对的。

“我觉得你去送一送,他会很高兴。”苏圆圆抿了抿唇,把江晗不让她说的事情还是说了出来。

“其实今天,也是他学校开毕业典礼的时间。”

江晗没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却来看她的毕业典礼。

时衾心底的愧疚感更深。

苏圆圆挠挠头发,叹一口气:“本来江晗这事儿吧,我一直都是不掺和的。”

江晗这人,以前没少谈女朋友,没个正形,所以他在时衾那里吃瘪,一开始苏圆圆看热闹看得还挺高兴。

也以为他就是少爷脾气,跟时衾玩玩。

但她确实没想到,江晗的喜欢能坚持那么多年。

她看了都忍不住想帮他一把。

“但我觉得他对你是够认真的了,多少年了?”苏圆圆算了算,从大二到现在。

“五年了。”她自问自答。

五年,那么一个数字摆出来。

时衾也没想到,原来过去那么久了。

她和傅晏辞在一起不到一年,分开了四年。

江晗却像是从来没有变过一样,还是那个热烈的少年,肆意洒脱。

“……”时衾张了张口,“他明天几点的飞机?”

看到时衾来送自己的时候,江晗眼睛亮得像是曜石,咧开嘴,牙齿像是椰子芯一般洁白。

时衾送了他一条自己做的项链。

银色金属的细链子,坠了一个三角形的几何图案,简洁硬朗。

江晗戴上项链,塞进了衣服里面,贴着肌肤。

他将时衾抱进怀里,知道她不适应,只轻轻一拢,便松开了。

“等你到挪威安顿下来,我和圆圆再去找你玩。”

苏圆圆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就会拿她当掩护。

一直到上了飞机,江晗唇角的笑意始终没有散去。

他将衣服里的项链扯出来,自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还有昨天拍的他们三人合照,发了条朋友圈。

江宅的家庭聚餐。

傅晏辞也被叫去,晚饭的时候,江父吐槽起了自己那个儿子。

“本来说好了毕业典礼到时候一家人去美国找他,结果自己人跑法国去了,也不知道干什么。”

傅晏辞执筷子的手一顿。

家里更小一辈的弟弟笑嘻嘻:“追女孩去了呗,哥哥朋友圈都发了。”

吃过饭,下了席,傅晏辞靠在沙发里,拿起手机,眼眸低垂,打开他常年不看的朋友圈。

没翻两下,就看到了江晗那条朋友圈。

他直接略过了江晗那张只拍到下巴的自拍,看到了右边那张照片。

放小的照片,只能看见一部分的身影。

傅晏辞薄唇轻抿,手指悬在上空,犹豫许久,点开放大。

照片里,时衾穿着深色学士服,站在中间,学士帽上金色的穗子轻晃,阳光洒在她身上,周围仿佛有碎金浮动。

长发乌黑,肌肤净白如瓷,照片里看不见她眼角下那颗淡褐色的小痣,显得整个人明媚灿烂。

素白栀子变成了雪山玫瑰。

她的笑容满面,身体微微更靠近旁边的江晗。

傅晏辞觉得刺眼。

他关了照片,看见家里弟弟在底下的留言:【哟,为了见准嫂子这么骚,还带上项链了。】

江晗的回复是:【你准嫂子送的,亲手做的。】

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炫耀和得意。

傅晏辞才去看那张他的自拍,银色项链反射出十字的光。

他眯了眯眸子,愈发觉得刺眼了。

不光刺眼,还烧心。

傅晏辞做出了很不符合他处事风格的一件事情。

他在江晗的朋友圈底下评论:【像狗链。】

第40章 、月光

时衾一直很想去到极北。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北。

有终年不化的冰,将一切淹没的雪,干干净净,白得彻底。

朗伊尔城是世界上距离北极点最近的城市,极端严寒,最低气温能达到负三十多度,常住人口非常少,只有一千八百人。

北极圈内每年十一月会进入极夜,经历长达数月黑暗,唯有朗伊尔城灯火通明,在荒凉的白色大地之中,透出一丝生机。

时衾刚到朗伊尔城时,完全没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找到住所安定下来后,便整日闲逛写生。

画了一幅又一幅的雪山远景,画到她有些腻了。

后来她无意在商店街闲逛,发现一家很角落的小店正在招租。

因为地处背街小巷,游客很难注意到,没有人会租那么一间店,所以店租也很便宜。

时衾想着除了公寓和在外面写生之外,还有个地方去,于是把店租了下来,重新做起她手工首饰的生意。

小店上一位租户做的是西装定制生意,留下了两张偌大的旧木桌,一横一竖摆在店里。正好一张用来摆放饰品展示,另一张作为她的工作台。

收拾工作台的时候,时衾翻出了一个旧首饰盒,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饰品,缠绕在一起。

在巴黎美院上学的那三年,她确实学习到了许多,再看自己以前大学时候做的饰品,就像是在看小学生画的画,稚嫩生涩。

她一件一件拿出来,在取出最后一个羽毛耳饰时,发现羽毛下盖着一串项链。

淡粉色的珐琅彩桃花坠子,时隔多年,颜色依然鲜艳。

是她和傅晏辞第二次见面时,戴的坠子。

时衾平时很少戴艳丽的饰品,那天却戴了,像是故意要吸引对方。

过去多年,脑子里的画面却依然清晰——

傅晏辞在她的脖颈上抚摸,指尖轻轻拨弄粉色桃花。

时衾敛下眸子,气她又不受控制想起早就该忘记的事情。

她阖上首饰盒,负气地将它丢进工作台最底层的抽屉里。

在朗伊尔城,时间仿佛变得很慢,人们悠悠闲闲地度过每一天。

她一点点地布置这间小店,从旧物摊淘来装饰摆件,在店门口挂上风铃,店里小而温馨。

小店位置偏僻,能走到这里的游客不多,每天三三两两的客人,对时衾来说刚刚好。

要是有再多的人,她就该烦了。

她的饰品价格定得不贵,设计又很精致独特,除了只来一次的游客外,倒是有了好些当地的常客。

随意地经营了一段时间后,时衾惊讶地发现,小店竟然开始挣钱了。

尽管她没花什么心思,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挣钱的这种感觉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开心的。

店里步入正轨的时候,苏圆圆和江晗来看过她一次。

自从时衾的毕业典礼之后,他们三个人像是形成了某种关系,以苏圆圆为纽带,联系在一起。

苏圆圆在国内著名会计事务所工作了半年,好不容易有一个休假,出来放松。

“以前我还说你不务正业,现在想想,你比所有人都聪明。”苏圆圆靠在店里的门框上,风铃被风吹得叮当响,远处的雪景美不胜收,仿佛人间仙境。

“毕业了也不急着工作,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这日子过得多爽啊,每天悠闲自在。”

不像她似的,本科加研究生耗费了七年的时间,进了会计事务所,和同事疯狂内卷,熬夜加班到凌晨,最后进了一趟医院,才发现自己被困局中,但是沉默成本已经让她无力改变。

时衾坐在工作台前,一边制作首饰,一边笑着听她抱怨。

苏圆圆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想到大学的时候就赶紧换赛道,跑去学美术的?”

念大学的时候感觉她对未来没有一点考虑,像是个幼稚的孩子,听从父母的安排,学了个所谓热门的专业,等出到社会才意识到问题,把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当作工作,有多么的痛苦。

时衾手上动作顿了顿,半晌,不咸不淡地说:“有人教我的。”

她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跟苏圆圆差不了多少,甚至比她想的还少。

从现在往回看,傅晏辞教她做的每一个决定,潜移默化里,让她成为了今天的自己。

这一点上,虽然不情愿承认,她不得不感谢他。

“那你运气真好。”苏圆圆叹气,“怎么那会儿就没人教教我呢。”

如果有人提点提点她,她才不学什么狗屁金融。

时衾走了神,五金钳夹到了手,破了一块皮,血流了出来。

在旁一言不发,只看着她做手工的江晗站直起来,眸色一紧:“医药箱在哪里?”

时衾抽出两张纸巾,压在伤口上:“没有医药箱,没事,不要紧。”

江晗皱眉,看着血瞬间染红了的纸巾,转身出了店门。

苏圆圆看见他扎进雪里,一路跑远,进了拐角的药店,没一会儿就提着一个袋子出来。

江晗跑回来时,头上落了白雪,气息微喘。

他站在工作台对面:“手给我。”

时衾没动:“我自己来。”

“给我。”江晗难得对她不耐烦。

“……”时衾仰头,望着男人漆黑的眸子,微沉的嗓音,突然有一瞬的恍神。

她抿了抿唇,缓缓伸出手。

江晗的手指温热,包扎的动作生疏,几番拨弄,半天没好,反而让伤口又流血了。

苏圆圆看不下去,真是不会伺候人的少爷,却也没插手。

好不容易包扎好,时衾轻声道了句“谢谢”,态度依然是客气冷淡。

江晗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指腹来回摩挲,留恋刚才碰到女孩纤纤细手的柔软触感。

时衾的手受伤了,做不了活,三个人干脆拉来椅子,并排坐在小店里的橱窗边,看外面的大雪纷纷,行人渐老。

仿佛时间在这一瞬停滞。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对了,我之前给一家企业做项目,还碰到林乔了。”苏圆圆提及,“她现在可厉害了,当上了大公司的产品总监,我差点没认出来。”

林乔没有和他们一样读研究生,大学毕业就开始工作,现在发展比她们都要好。

时衾念大学的时候和林乔关系很好,不过等各奔东西之后,便很少联系了。

也不见林乔怎么发朋友圈,倒是难得听到有关她的消息。

听到苏圆圆聊起林乔,江晗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手机。

他岔开话题:“你的航班几点?是不是该去机场了?”

闻言,苏圆圆跳起来:“你不说差点忘了。”

她的休假时间有限,在朗伊尔城待不了几天就要回去。

江晗原本也是今天走,但因为纽约那边航空管制,航班被取消,改签了第二天的飞机走。

苏圆圆走了以后,只剩下江晗。

没了苏圆圆作为他们之间的调剂,时衾觉得店里气氛一下变得尴尬起来。

二月的朗伊尔城逐渐将要摆脱漫长的极夜,白天里有几个小时是微微亮的,只是在太阳真正来临之前,亮着的时间还是很短暂,此时窗外已经夜色沉沉,更添一分压抑。

时衾站起来,找了个借口,要关店回公寓。

江晗看出她的不自在,没点破,顺了她的意:“我送你吧。”

回去的路上,经过商店街,商店街比平时要热闹得多,来来往往的行人。

好像朗伊尔城总共一千多人,大半都聚集在此。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歌声,挪威语的歌缱绻温柔。

雪下得更大了,江晗怕她身上落雪,拿大衣替她挡雪。

时衾其实并不需要,室外温度零下十几度,雪落在身上也不会化。

但有人替她挡雪,总比没有好。

半路遇到一个卖花的小男孩儿,冲到他们面前,糯声糯气地说:“哥哥,给姐姐买枝花吧。”

江晗的目光看向时衾。

吃一堑长一智。

他现在比起以前,更加知道收敛,绝对不会再去做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事情,把选择权交给时衾。

她不要,他便绝口不提。

她要,别说一枝花,全世界的花都替她摘来。

时衾望着小男孩儿冻得鼻涕流下来,有些不忍心。

“买一枝吧。”她说。

江晗眼睛亮了一下,有些手忙脚乱,都忘了钱包放在哪里,上下摸了半天。

小男孩儿接过钱,笑嘻嘻地说:“祝哥哥姐姐情人节快乐。”说完,便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时衾一愣,才知道原来今天是情人节,难怪商店街里的人那么多。

她抬起眸,看见了江晗递到面前的红玫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收。

江晗见她久久不动,知道她是又想拒绝。

“喂。”他年少的热血未凉,一字一顿地唤她全名,“时衾。”

“都那么久了,能不能试试。”

江晗破罐子破摔,不报什么希望。

反正被拒绝了那么多次,再有一次,再有一次,让他的血彻底凉了也好。

“你不试试别人,就会一直觉得过去好。”

江晗至今难忘那一天,朝阳如血般殷红。

他从来没有见过时衾哭得那样伤心,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虽然时衾再也不曾提起她之前的男朋友,但他知道,她一直就没有从那一段感情里真正走出来过。

“……”时衾怔怔地看着他。

大雪纷飞,在他们之间隔了一道雪幕。

她的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见男人漆黑的头发,清朗的眼睛,透过他脸庞的轮廓,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时衾有一瞬间恍惚,她张了张口,鬼使神差的,应了一声“好”。

女孩的声音很轻,仿佛刚刚说出口,就在风里散了。

江晗却还是捕捉到了。

他不敢相信,瞬间又欣喜若狂,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不似以往的轻轻一拢,这次用力至极。

他们之间的那支玫瑰花都被夹烂了。

突然的亲密让时衾不适应,男人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气息,清凉好闻。

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什么也不去想。

情人节快乐啊。

图灵。

情人节这一天。

江瑾难得回国,带着新男友约了儿子吃饭,又怕和儿子单独相处尴尬,一起请了江家几个小辈。

明明是她请人吃饭,占了时间,还要问小辈们怎么不出去过情人节。

江瑾虽然问的是其他小辈,但真正提点的还是傅晏辞。

毕竟这里面,就他年纪最长,还不着急成家。

只不过她和自己的儿子疏远许久,连问这种事都要绕几个弯,不敢直接问。

傅晏辞懂装不懂,一声不吭,自顾自地切牛排,也没怎么去听他们聊天。

“我看江晗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非得挑情人节这一天公开,故意虐狗呢。”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

闻言,江瑾挑了挑眉:“他有女朋友了?给我看看。”

“就朋友圈里一张照片。”说话的小辈拿出手机,递过去。

江瑾看了一会儿,笑笑,然后转手递到傅晏辞面前。

“你看看你弟弟,动作都比你快,你也不知道抓紧点。”

傅晏辞皱眉,视线不经意扫过去。

江晗的朋友圈只有一张照片——

大雪里,一大一小的手,十指错落相牵。

女孩的手纤细白皙,指甲圆润,透着淡淡粉色。

那是他多么熟悉的手指,吻过不知道多少次。

现在被其他人牵在手里。

傅晏辞猛地推开椅子,发出突兀的声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包厢里已经不见他的人影。

高速上,傅晏辞攥着方向盘的指尖泛白。

他拨通了徐启的电话,声音冷沉:“最快的时间帮我办好去挪威的签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