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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没多久就是一九七三年的第一天, 元旦佳节。

知青宿舍天不亮就有动静,两间房都点着蜡烛。

许淑宁下乡后难得为打扮费心,把两件棉衣比来比去说:“晴雨, 你觉得哪个好?”

齐晴雨正在研究裤子,回头看一眼道:“蓝的。”

又顺势问道:“那你觉得我哪个好。”

许淑宁凝视片刻说:“黑的。”

一边给自己的头发编麻花。

齐晴雨看她连镜子都不用照, 辫子也整整齐齐的, 不由得羡慕说:“你手真巧。”

许淑宁听出隐含之意, 打开饼干盒说:“我还有粉色的发绳,给你也编一个。”

齐晴雨心想那真是再好不过, 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说谢谢, 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沿, 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大腿上,全程一声不吭。

许淑宁动作之间难免有撕扯, 都替她的头皮倒吸口冷气。

没想到她居然能忍住,开玩笑说:“看来心情不错。”

要出门玩, 谁能不高兴。

齐晴雨目光里全是期待道:“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电影。”

大家难得去趟公社,心中各有计划。

像许淑宁是打算在供销社扫荡一番, 盼着能买到些碎布头, 为此攒了好一阵的布票。

只是有票有钱, 也得看有没有货。

本地的供应向来不足, 据说连县城的百货商业也经常唱空城计,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稍微好一些。

许淑宁就怕抢不过人, 提前跟陈传文道:“全靠你了。”

陈传文看她的体格,也不是跟妇女们作斗争的料子, 哥俩好地搭她肩膀说:“不客气, 不客气。”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梁孟津假装不经意路过, 踩了他一下。

陈传文五官都扭曲,强撑着说:“你真够意思。”

许淑宁还以为是跟自己说话,心想还没做什么表示感激,哪里来的意思。

她茫然地抬起下巴道:“你说啥?”

陈传文不跟她说,过去勾着梁孟津的脖子道:“来,今天咱们战斗到底。”

他年长两岁,在家也没短过吃喝,身量自然要高许多,只这么一站都像是欺负人。

齐晴雨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先主持正义说:“你干啥你干啥。”

齐阳明才想拿这句问妹妹,从后头拍她一下道:“闭嘴。”

怎么哪哪都有她,有时候都像是上赶着找茬了。

齐晴雨抿着嘴不满地哼哼唧唧,满脸写着“不服”两个字,气鼓鼓地背上自己的箩筐。

搁平常,哪里要她自己动手,明摆着就是耍脾气,等着人哄两句。

但齐阳明偶尔也不想惯着她,心知总有别人愿意搭把手,自顾自朝前走说:“我领路。”

知青们依次跟上,队伍颇有纪律。

此刻天色未亮,风一吹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动静,茂密的树荫之下不透光,只有前后各一束的手电筒。

郭永年垫后走着,很理所当然地提着两个女生的箩筐。

齐晴雨跟许淑宁则是手牵手走在中间,时不时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议论谁,偶尔还要回头看。

根据其后的陈传文猜测,兴许是自己的坏话。

他心想与其别人说不如主动奉献,往前跨一步道:“让我也听听。”

就这样的性格,齐晴雨觉得一天骂他八次都是客气的,辫子一甩说:“不要!”

她今天的麻花辫结实,打在人脸上也格外重。

陈传文娘啊爹啊地叫唤着,仿佛失去心肝脾肺肾其中之一。

叫本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齐晴雨都失去愧疚之心,给他一肘子说:“我就是在这儿做了你,都不至于嚎成这样。”

女孩子家家的,什么做不做的,以为自己是什么绿林好汉吗?

齐阳明无奈盯着前路叹口气,心想还是把妹妹舍给别人家算了,省得整天的要操心。

齐晴雨虽然不知道哥哥的腹诽,大概也猜得出他心里肯定在说自己。

不过没有当着面,她才不会找不痛快,假装不知情,指着一棵树道:“把你埋在那儿。”

陈传文挑挑拣拣说:“不行,怎么叶子秃秃的,难看死了。”

居然还正儿八经讨论这个,许淑宁只觉得他跟齐晴雨的思维完全在一条线上,恐怕两个人上辈子约莫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往右挪一步说:“我让位。你们聊。”

齐晴雨才不想聊,撸起袖子说:“行,待会埋的时候再找你搭把手。”

许淑宁可不愿意掺和这场“血案”,在原地站一秒,梁孟津就从后面赶上来。

本身几个人的的间距就不大,只需要多跨一步而已。

就是梁孟津一时没收住,整个人险些往前倾。

许淑宁伸手拉他一把,开玩笑说:“我这是美救英雄?”

梁孟津还想着表现出一些进步,打算在下山路走出平地的架势来,没想到才出发一会就出破绽,垮着肩膀道:“我怎么这么笨。”

好端端的突然骂自己做什么,许淑宁不明所以道:“摔一下又没什么。”

要紧的不是头破血流,而是梁孟津想要呈现的形象。

他从下乡以来都很希望有各方面的成长,向父母证明自己的坚强,现在尤其想在她的眼里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需要人照顾提点的弟弟。

既然如此,总是笨拙的样子怎么能行,他沮丧道:“反正就是笨。”

可怜巴巴的,许淑宁开玩笑说:“你这是知道我会摔,提前点我呢?”

山里雾气重,在太阳没升起之前地都是湿漉漉的,哪怕熟悉的人都有可能一不留神,更何况她没走过这条路几次。

连梁孟津都想到这一茬,紧张道:“你小心点,要摔了就拉我垫背。”

许淑宁有道德有修养的,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瞪大眼睛“谴责”道:“没想到你这么看我。”

这下梁孟津更加百口莫辩,都不知道从哪里解释,愣是急出汗来。

看来博览群书的人也会词穷,许淑宁忍不住笑道:“故意逗你的。”

梁孟津何尝不知道,可惜他把她的每个字都放在心上,自然没办法平常待之。

大概在意就是这样,连理智判断都失去,却又为有这么个人而喜悦。

这种心情,郭永年只能体会到一半。

他举着手电为大家照亮前路,自己却一半隐匿于黑暗之中。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和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难得陷入伤感的情绪中,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三分。

命运眷顾他片刻,齐晴雨恰好转过头想找个裁判,二话不说奔着他来道:“郭永年。”

明明只是叫个名字,郭永年的心底再没有丝毫阴霾。

他嘴角微微上扬说:“当心点。”

齐晴雨身手不错,站稳之后得意挑眉说:“我可厉害了。”

就是平常缺乏大显的机会而已。

本来以郭永年的水平,要夸她着实也很勉强,不过仍旧道:“嗯,很厉害。”

这不明摆着睁眼说瞎话吗,陈传文大声反驳道:“就凭她?”

看不起谁啊,齐晴雨气得想捡泥巴扔他,没来得及动手就看他逃到自家哥哥身边,只能作罢恨恨道:“胆小鬼,狐假虎威。”

只有郭永年领会好意,知道人家是替自己创造机会,实诚道:“我看他胆子很大。”

齐晴雨难得没问“你跟谁一派的”这句话,赞同说:“也是,不然怎么敢几次三番挑衅我。”

她以为自己是大老虎,实际上最多是小猫咪,爪子挠一下跟抓痒痒差不多,毫无威慑力。

但万物相生相克,郭永年就是豺狼虎豹跟她跟前也得蹲下来,只点点头说:“对,太胆大包天了。”

这话听着又像是夸陈传文,毕竟男孩子都恨不得自己有武松之勇。

于是齐晴雨再次道:“郭永年,你跟谁一派的!”

郭永年好脾气说:“你,肯定是你。”

这还差不多,齐晴雨勉强满意,伸出手道:“手电我来拿。”

不过个工具,能有多少重量,郭永年就是拿着十个箩筐都不至于这么不中用。

他刚要拒绝,边上人已经不容分手动起手。

郭永年总不好跟她抢,只能余光时时留意着。

两个人几乎是并肩而行,惹得齐阳明频频回头看。

到底是亲妹妹,陈传文揶揄道:“怎么,不装不知情了?”

就郭永年那么浅的心眼,想什么怎么可能藏得住,稍微聪明些的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事,更何况齐阳明时时留意着妹妹。

但他就是置身事外,仿佛从没得知,这会也是说:“知情什么,要不你跟我讲讲?”

陈传文上聊天下聊地,就是不掺和朋友们的感情生活。

他这人性格缺点多多,却仍旧有可赞扬之处,见状也装傻充愣道:“知青?咱们都是知青啊,有啥好说的。”

就这样,还好意思说别人,齐阳明给他一肘子,把若有所思的表情收起来,毕竟姻缘由天定,他还是少插手为妙。

不过虽然有此心态,他的另一重准备仍旧是暴力,心想万一郭永年不老实的话肯定打断他的手,不对,应该是手脚都不留。

第52章

不过手脚保不保是将来的事, 此刻它们都在郭永年身上好端端的长着。

平常他走起路来也是健步如飞,只是今日有个顾忌,那就是几寸外的齐晴雨。

小姑娘生性活泼, 看到杂草都要拔起来看看,走路的时候格外分心, 好几次差点要摔跤。

多亏郭永年总是及时抓住她, 还有一次做了垫背, 一行人这才平平安安到公社。

才是天色微亮时分,早集还没有散, 零星的摊子上贩卖着山货——自家晒的菜干果干之类的。

许淑宁眼尖瞅见有冬菇, 像阵风一样就跑过去, 站在摊子前面指着说:“大叔大叔,我要这个。”

她用的普通话, 大叔压根没这么听懂,茫然然地看着她。

每逢这种时刻, 就是陈传文派上用场,他的方言虽然也是磕磕绊绊, 但好歹的意思能领会, 两个人很快完成交易。

郭永年自觉地背过身子, 让他把东西丢进来, 一边说:“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感觉没剩几样。”

按理早集属于私下买卖, 这几年已经明令禁止了,然而盘古公社大山绵延, 社员们多半住在深山老林子里, 采购一趟格外的不方便,因此每逢新春将近的日子里, 革/委会上下就会集体失明,假装不知道这儿有人。

反正太阳升起,一切踪迹就会被抹去,直到新的一天来临。

因此想买点稀罕东西的人得早点出门,趁夜翻山越岭实属正常。

可惜知青们不具备这个水平,借着一点天光尚且磕绊,到这儿只能赶上扫尾,捡到什么算什么。

许淑宁略扫一眼,心里就急,索性说:“我觉得要分组,你们说呢?”

分倒是一句话的事情,买什么才是个大难题。

陈传文率先道:“我不知道宿舍缺什么。”

许淑宁也没指望他,偏过头望向齐阳明说:“多多益善。”

一年到头能添东西的日子没几个,他们来一趟也不容易,只要兜里有钱怎么着都要买下来。

所有知青里,在琐事上最能靠得住的也就他们俩,齐阳明点头说:“晴雨和永年跟我走,九点街口见。”

六个人分成两组,朝着不同的方向走,话自然分两头说。

陈传文觉得自己像根木桩子,杵在一对鸳鸯中间。

他左右看看,不自在道:“要不各逛各的?”

想得还挺美,许淑宁瞪他说:“看好箩筐,少一根菜我收拾你。”

要买的东西多着呢,就缺他这样的壮劳力。

她凶,陈传文就不敢惹,老老实实地把筐背在身上,不错眼地盯着看,小声念叨说:“孟津,母老虎下山了。”

胡说八道什么,梁孟津警告地看他一眼说:“公老虎也下了。”

得,陈传文耸耸肩,心想真是惹不起他们一伙的。

他觉得自己就是后妈继父都不要的崽子,心里唱着“小白菜,地里黄”,亦步亦趋地跟着。

许淑宁才不管他怎么想的,只惦记着列出来的那张单子。

她心里头有数,掏钱的样子一点都不含糊,仿佛家财万贯,很快引起别人的注意。

拥挤的地方向来是小偷小摸扎堆之处,技术手段都是一流,很快有人故意撞过来。

许淑宁下意识捏住口袋,混乱之中觉得有人碰了自己的手。

她到底是大姑娘,吓得不轻,连忙往梁孟津边上躲。

梁孟津护着她,自己也是东倒西歪的,最后左脚绊倒右脚,两个人一起把陈传文压在身下。

陈传文叫得惨烈,仿佛断了几十根骨头说:“要死了要死了。”

听他这个喊法,就知道人没什么事,否则的话肯定一言不发,咬牙死撑着。

不过许淑宁仍旧放心不下,拎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说:“有没有哪里疼?”

陈传文反而不适应这种温柔的关怀,嘿嘿一笑道:“你再问,孟津该吃醋了。”

吃他的大头,还惦记着开玩笑。

许淑宁没好气道:“哪天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陈传文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梁孟津跑老远追回来两颗松子,擦把汗道:“幸好都没丢。”

许淑宁这才有空问他说:“你有没有哪里怎么样?”

梁孟津撸袖子给她看道:“就蹭破点皮。”

这话比没事叫人安心,许淑宁实实在在松口气说:“那就再抓紧时间,不然太阳要起来了。”

早集说是日出而散,实则不固定。

有些摊子卖得快,主人自然早早收拾回家。

许淑宁就怕什么都买不着,不停地催促着,另一边的齐阳明也不遑多让。

齐晴雨好奇心重,看到新鲜的就想多看几眼,再一抬头看不到哥哥的身影,连忙左右看。

往左没见人,往右倒有个郭永年。

齐晴雨赶紧攥着他的袖子说:“我哥不会丢了吧。”

多新鲜啊,丢的那个人应该是她才对,要不是身边跟着的两个都把她放心尖,估计已经被谁拐到山里卖。

郭永年难得实诚道:“我觉得是反过来。”

齐晴雨当然知道,脸一红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郭永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说:“先办正经事,等会再陪你玩。”

齐晴雨用力点头,又嘟嘟囔囔地抱怨哥哥道:“太过分了,居然不看好我。”

要不怎么说她还是孩子脾气,郭永年忍不住笑说:“没事,我看好了。”

不然的话,齐阳明也不会丢下妹妹不管。

齐晴雨喜欢被重视,她有很多的爱尚且不满足,只希望全世界都对自己友好,美滋滋道:“你快比我哥好了。”

郭永年未敢媲美人家十几年的兄妹感情,得此评价已经心满意足,又很快在心里给自己泼一盆凉水。

他道:“那去找他吧。”

趁着这会功夫,齐阳明背着的箩筐已经满了,看到郭永年立刻说:“你的给我,看好这丫头就行。”

齐晴雨觉得自己不能拖后腿,举着手说:“我也帮忙。”

齐阳明从不指望妹妹什么,想想说:“找找有没有蜂蜜,淑宁一直想要。”

这可有点难度,不过齐晴雨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她大话说出去,人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着急,从头到尾地绕圈子,等汇合的时候说:“淑宁,我没找到蜂蜜。”

找不到是正常的,何至于这么沮丧。

许淑宁道:“没事,我买到了麦芽糖。”

都是甜的,管它是什么张王李赵。

陈传文托着箩筐道:“先别寒暄,诸位先救救我。”

就一筐东西,难道能把他压扁了。

齐晴雨不以为然道:“你得像个爷们一样。”

陈传文从不以爷们自居,狡辩说:“不许我们男的脆弱,你这是歧视。”

齐晴雨才不会被他绕过去,冷笑道:“我只歧视你。”

话是如此,仍旧帮他分担一部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知青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子。

许淑宁对此很满意,夸道:“晴雨今天出大力了。”

老天爷诶,她手里就几样东西。

陈传文不服道:“啥意思啥意思,现在你也歧视我。”

又嚷嚷说:“咱家的规矩难道是重女轻男?”

还知道是家,梁孟津拍拍他的肩膀说:“认命吧。”

居然说什么认命,简直是岂有此理。

陈传文嗷嗷叫着,被馒头堵住了嘴。

郭永年刚从国营饭店买回来的,还带着一点热气,直往人的喉咙里钻。

陈传文死命拿眼睛剜他,只觉得都是报复,吞下去之后才骂道:“你跟孟津都禽兽不如。”

梁孟津心想他早上是受苦了,把这四个字认下来说:“我有罪,你骂吧。”

就是满院子的人脾气都这么好,陈传文才不好意思老耍无赖。

他保留着最后的道德,又拿起一个馒头说:“算了算了,我大度。”

到底他吃着馒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齐晴雨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她吃着是连找茬都不想,只微微地翻个白眼。

得亏吃的能堵住妹妹的嘴,齐阳明暗自松口气,站在墙根处不经意道:“你说将来谁受得了齐晴雨?”

郭永年挨着他站,觉得冥冥之中应该没有能听见这句话的鬼魂,那么应该就是问自己的。

他的心眼不足以听出深意来,只是按照真心说:“那得多有福分。”

真亏他能这么想,平心而论,这妹妹要不是自家的,齐阳明早就不想管。

但恰恰是自家的,他总是忍不住替她多打算,因此随意道:“反正能疼她就行。”

一瞬间,郭永年好像察觉到什么,一颗心动如擂鼓。

他刚要答,齐阳明已经岔开话题说:“电影快开始了。”

这年头没什么娱乐活动,一场电影就是一整年最大的期盼。

知青们刚买的票,被人群裹挟着向前,抢到个空位坐下来。

放映厅里昏暗,前后左右的人影也变模糊。

许淑宁盯着幕布,不知怎么余光总是注意到左手边梁孟津。

梁孟津也在偷看她,两个人的视线相撞,马上各自扭过头。

那种心砰砰跳的心猿意马,好像比电影的内容更精彩万分。

第53章

今天放的是《智取威虎山》, 许淑宁在家的时候看过好几次,因为逢年过节职工院就组织看露天电影。

每回通知她都是吃完早饭去占座,势要给全家抢个前排的好位置。

如此说来, 正儿八经自己买票好像是第一次。

明明花了钱的,居然比免费的还没看进去。

许淑宁深深扼腕, 散场后瞪着梁孟津。

梁孟津只觉得莫名其妙, 小心翼翼道:“我又落什么东西在电影院了?”

他边说话边摸口袋, 没能想出哪里出问题。

许淑宁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为他分心,总有种少女莫名的自尊。

她无师自通想占上风, 觉得越表现出在意就输一茬, 耸耸肩说:“没有。”

没有吗?梁孟津更加狐疑。

他差点连藏在鞋垫里的钱都倒出来看, 追上去说:“肯定有哪里不对。”

看样子是想挨顿骂才乐意,许淑宁啧一声道:“我看你最不对, 一边去。”

她凶两句,梁孟津反而安心, 摸着后脑勺笑笑说:“你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许淑宁才不缺一顿饭的钱, 正要拒绝, 又想起来郭永年。

她使个眼色道:“要不你请所有人吃?”

这对梁孟津而言并不是负担, 让大家答应才是难事。

他知道她的目的在哪儿, 决定各个击破。

陈传文是第一个被找上的,他听完的第一反应是摇头, 可惜头还没动起来就被按住。

他不由得骂道:“你怎么不学点好的?”

梁孟津还为自己的手段灵活正高兴呢,小声说:“那我单独请永年, 他会答应吗?”

必然是不会的, 陈传文了然道:“我待会给你买盒饼干。”

他这人爱偷懒不假,真金白银的事情从不占人便宜。

梁孟津也没推托, 又到另一边找齐家兄妹。

齐阳明一口应下来,转过身叮嘱妹妹别说漏嘴。

齐晴雨不满道:“我又不是缺心眼。”

难道能什么话都往外说吗?

齐阳明觉得她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拍拍她的脑袋说:“知道就好。”

好什么好,齐晴雨愤愤地捶哥哥一下道:“我宰了你。”

成天的放狠话,也不知道究竟能对谁造成伤害。

齐阳明捂着肩膀说:“你可像个姑娘一点吧。”

谁规定姑娘家一定要斯文,齐晴雨翻个白眼说:“我偏不要。”

不要就不要,气性还挺大,一个人哒哒哒走到前头去。

可她来过公社才几次,齐阳明眼睁睁看着她拐向错误的方向也不叫,悠哉悠哉朝另一边去。

倒是郭永年赶快追上去,把她从错误的道路拉回来。

队伍重新会和的时候已经是在国营饭店,第一道菜早就端上来。

郭永年迷迷糊糊被按在椅子上道:“我没点呢。”

他还以为是各吃各的,撑着桌子又要站起来。

梁孟津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说:“不用,今天我请客,我做主。”

哪有这个道理,郭永年摆摆手道:“不行不行。”

可惜他态度坚决,一己之力对抗不了所有人,很快就晕头转向地拿起筷子。

稍有思考的空闲,陈传文的话就挤进来,直叫人分神一秒的功夫都没有。

但也托他的福,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的。

期间当然少不了他跟齐晴雨的斗嘴,两个人出饭店的时候还推推搡搡的,就这么一路吵到供销社,声音才被盖下去。



眼看要过年,供应比较足,大家辛苦一整年也更舍得花,因此供销社是人声鼎沸,整个门被堵得水泄不通。

许淑宁都觉得这个门框撑不了多久,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梁孟津见状提议道:“你还缺什么,我去买吧。”

许淑宁比较着两个人之间的体型差距,还是偏过头说:“永年,帮我个忙。”

不是,明明自己也能办,为什么非得是郭永年。

梁孟津着急道:“我去就行。”

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没在年节抢着买过什么东西,真进去还不知道要被踩成啥样,许淑宁道:“不用。”

梁孟津沉默两秒没再说话,只有郭永年重复一遍要的东西冲进去。

许淑宁在外头垫着脚尖看,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疑惑地回头看一眼。

梁孟津早不站在她身后,不知何时退到了墙根边,被阴影笼罩着。

任谁看,都知道不高兴了。

许淑宁心念一转,想起他最在意的事情来,过去说:“站这儿做什么?”

梁孟津不想冲她发脾气,踢一脚石头道:“反正我是没用的人,在哪儿都一样。”

低着头可怜巴巴的劲,许淑宁戳他一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孟津觉得就是,追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只听着语调就知道气得不轻,许淑宁只好更加温柔道:“我是怕你摔倒。”

在西平这种事可多了,百货大楼年年都有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人,就他这体格进去跟芦苇差不多,只能被推着左右晃荡。

但担心并非是梁孟津想要的,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可以被依靠的那个,捏着拳头说:“我知道。”

恰恰是能理解,才更加的心有不甘。

那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眼瞅着越哄越不好。

许淑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伸出手扯他的衣角说:“下次,下次我肯定让你进去。”

根本不是这次下次的事,梁孟津有心多说几句,到嘴边又讲不出来,闷闷道:“好。”

许淑宁看他的表情可不太好,还要再说两句,后边郭永年扯着嗓子喊道:“粉色跟红色都有,你要哪个?”

这年头满大街的绿蓝黑,他居然还能从缝隙里抢到这种花俏的颜色。

许淑宁顾不得其它,赶快说:“红的红的!”

再回过头,梁孟津的模样更不高兴了,板着脸不说话,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许淑宁茫然眨眨眼,无奈摊开手掌道:“干脆你打我一顿出气吧。”

这算什么法子,梁孟津轻轻一碰敷衍道:“好了。”

许淑宁是真没辙,叹口气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么样?”

梁孟津只听出“无理取闹”四个字,咬着牙道:“不怎么样。”

两个人就这样闹了别扭,回去的路上谁也不理谁。

齐晴雨没有陈传文那种“不掺和朋友的感情生活的原则”,凑到许淑宁边上道:“你们吵架了?”

非要说吵,好像也没怎么着,许淑宁思前想后,模糊道:“大概是。”

这种事还有大概的,齐晴雨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说:“那你怎么他了?”

什么意思啊,许淑宁反问说:“为什么不是他怎么我了?”

齐晴雨实诚道:“他哪里敢惹你。”

一点风吹草动都赶快过来道歉,没原谅之前肯定跟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人,哪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走在后面。

有些事,本就是旁观者才清楚。

许淑宁两只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说:“他就敢。”

声音里的心虚明明白白的,齐晴雨热心道:“咱们宰相肚里能撑船,再原谅他一次。”

许淑宁本来是绷着脸,被她的话逗笑说:“我其实也没多占理。”

她明明知道他在乎什么,却又下意识地当作不知道,自然会造成伤害。

齐晴雨心想这不就行了,更加撺掇说:“讲两句好话,实在不行你xx一下。”

中间有两个字含糊不清的,许淑宁没听清,问道:“什么一下?”

齐晴雨瞄一眼哥哥,才趴在她耳边说:“亲他一下。”

苍天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许淑宁伸手要掐她,表情又羞又恼道:“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齐晴雨赶紧撒开腿跑,忘记这是在山路上,顺着坡差点滑下去。

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齐阳明拽住妹妹说:“你们俩干嘛呢?”

齐晴雨哪里敢让哥哥知道,心想那估计该变成双打了,讪讪笑不说话。

许淑宁也没说,只是没好气道:“我早晚把你妹打一顿。”

要打齐晴雨的人实在太多,齐阳明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索性伸手一推说:“别挑时候了,就现在。”

可真是一母同胞的好哥哥啊,齐晴雨不敢置信瞪大眼道:“齐阳明,你怎么这样子啊!”

齐阳明别看脸说:“反正我看不见。”

简直是活生生的掩耳盗铃,齐晴雨提议说:“淑宁,他比较扛揍,干脆咱俩一起打他出气。”

许淑宁居然觉得这建议不错,清清嗓子说:“长兄为父,子不教父之过。”

一连两句,齐阳明就变成了该打之大。

他大为冤枉,心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腿一迈往前走,仗着长得高,两个女生追着他费劲,甩开好几步路去。

许淑宁也没真想拿他怎么样,悄悄地退到后面。

梁孟津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没想好拿什么态度来回应。

但半晌,许淑宁都没开口,反而是悄悄伸出手牵住他。

女孩子的手啊,软绵绵的。

梁孟津一颗心砰砰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美好就转瞬即逝。

许淑宁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附了身,还记得先问说:“和好吗?”

这还有什么不好的,梁孟津只顾得上点头。

两个人的距离看上去离了有半人远,心里的就不知道了。

第54章

从公社大采购回来, 好像一下子有过年的气氛。

日子在众人的期盼中到腊月十八,屠宰场来收猪的时候。

天还没亮,知青们就进猪圈, 连平常最嫌脏的陈传文都不例外。

他甚至破天荒蹲下来,几乎离猪没有几步远说:“老兄, 今天全靠你了。”

如果活到生命的尽头都叫一百岁, 那这只猪按年龄应该是他太爷才对。

但齐晴雨没想这么多, 只说:“确实,你也跟猪差不多。”

怎么讲话的, 陈传文心思一转说:“妹妹, 咱们本是同根生, 相煎别太急。“

齐晴雨嫌弃道:“少攀亲戚,谁是你妹。”

两个人又争起来辈分, 齐阳明只觉得自己也被绕进去,伸手打断道:“都闭嘴。”

又没好气推一下陈传文说:“你还想做我大爷?”

差点忘记这还有一个齐晴雨的至亲, 陈传文讪讪笑道:“无意冒犯,无意哈。”

他这么一讲, 反而大家都笑起来。

闲话聊完, 许淑宁指挥道:“行了, 动手吧。”

虽然是头一遭捆猪, 几个人的动作还算利落。

郭永年按照队里人教的,在猪身上打了个活扣, 然后把扁担从绳索中间穿过去,摩擦着双掌说:“阳明, 你起头。”

齐阳明喊了个“一二三”的调子, 两个人一起用力,从额头上的青筋不难看出来, 这头猪实在重。

另一边还有梁孟津和陈传文托着,四个劳力把猪挑到了大部队。

满院子熙熙攘攘,只听得到猪哼哼。

大队长赖大方东瞧瞧西看看,不时评价着哪家今年干得不错。

走到知青跟前,这位素来对城里人的干活水平嫌弃的大队长难得说:“小郭,你这猪养得够劲。”

啥意思,好像这猪就一个人养的。

连郭永年都听出来,赶紧解释说:“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其他人啊,赖大方拍拍齐阳明的肩膀说:“那继续努力。”

得,反正他老人家眼里觉得知青里干活的就这两个。

陈传文和梁孟津已经习惯,看彼此一眼退到墙根处说话。

梁孟津左右看一眼,这才开口道:“我跟你讲件事。”

陈传文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消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说:“放心,我绝对帮你保守秘密。”

他倒不是敷衍,确实不该讲的从来没有脱口而出过,分寸还是拿捏得很好的。

梁孟津自然相信,犹豫说:“那天她牵了我一下。”

他不是想分享这件事,而是困惑于怎么动作上好像是更进一步,许淑宁这几天却对他很是不冷不热,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能研究出哥究竟来。

陈传文听完倒是能理解,虽然他从没为谁心动过,但从小都很爱听这些情情爱爱的戏码。

熟读兵书八百,总能谈上几句,因此他摆出架势说:“来,让我教教你。”

梁孟津洗耳恭听,甚至谨慎地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仿佛面前是哪位名家大儒。

陈传文很是受用,清清嗓子道:“首先,你要懂女孩子。”

多新鲜啊,梁孟津怎么可能懂。

他在情感上是一纸白纸,全凭内心驱使,只知道喜欢是对她好,细究起来不知情的部分实在太多,一双眼睛充满求知欲道:”你别铺垫了,快说吧。“

还不许人多吊两句胃口,陈传文啧啧摇头说:“你也不懂尊师重道。”

架子都快赶上孔子了,梁孟津嘴角抽抽,行个礼道:“您请说。”

这还差不多,陈传文心满意足,琢磨作样摸摸不存在的胡须说:“女生嘛,都是害羞的。你想想看,她牵你一下说明什么?”

学这个,梁孟津就是差生,犹豫道:“说明她,没把我当男孩子?”

和齐晴雨就是这样,去个厕所都手拉手。

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陈传文不可思议看他一眼说:“你真真是块朽木啊,我是许淑宁我也不理你。”

梁孟津心想都这时候,居然还打算搞启发学生那一套。

他就没这慧根,愁容满面说:“别说风凉话了。”

陈传文看他着急,也算过足瘾,不再慢条斯理,一口气说:“你看她不牵我,不牵别人就牵你,什么意思不是很明白了吗?女孩子脸皮薄,你们现在又不是处对象,人家事后想想肯定觉得不妥,面子上过不去。难道没人跟你讲过,男生要主动吗?”

确实没人讲过,梁孟津原来读的书里也只字未提。

他舔舔嘴唇道:“那她喜欢我对不对?”

怎么,难道他自己不知道了,陈传文洞悉人心,推一下他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梁孟津只是需要别人帮他确认这个事实,因为他有种梦幻之感,仿佛一切都是臆想。

他的声音都宛如飘在云间,迷茫道:“那我现在要怎么做?”

陈传文搭着他的肩膀说:“一切照旧。”

照旧?梁孟津还以为应该有些剖白,迷惑道:“为什么?”

真是啥也不懂,陈传文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可都是耍流氓。”

世道对女孩子不友好,凡事有个名头,将来不管如何吃亏的都是许淑宁,别看在大队山高皇帝远的,世界上又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不如暂且如此的好。

梁孟津是个守礼的人,心想自己确实也不到可以谈结婚的时候。

他才几岁,许下的承诺毫无分量,只有一颗真心勉强够看。

然而再不通柴米油盐,他也知道生活不止如此。

许淑宁是个很务实的人,她肯定不会愿意托付将来。

思及此,梁孟津觉得自己暂时也给不了什么将来。

他又一次失望于自身的弱小,琢磨着前路,拿到挣的第一笔钱。

猪是统购统销的重要物资,收上去的价格这些年都没变过。

知青宿舍这只养得不错,总共计价六十一块八毛三,扣掉开春时要买两只小猪仔的二十块钱不动,每个人分到手有六块九毛七。

说真的,买梁孟津身上的衣服都不够。

但他仍旧是兴奋异常,回宿舍后还不停地拿出来数。

许淑宁进来出去,看他还没数够,好笑道:“干嘛呢你?”

梁孟津不好意思说:“我还是第一次自己挣钱呢。”

许淑宁心想那他命真是不错,满院子估计就他和陈传文没有干过零工。

她在家的时候可是有空闲就糊纸盒,到下乡前几天才停下来。

不过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她鼓励道:“很厉害,到秋收的时候还有呢。”

工分是隔年结算,他们到现在还没领过队里的钱粮,吃的是补贴给知青们的粮食。

不过只头一年才有,再过俩月他们就该跟队里赊粮吃,等算总帐的时候再一笔勾销。

总之在乡下,勤快些的劳力是饿不死的,但发家致富也很有难度。

反正梁孟津知道靠土里刨食,自己这辈子肯定没指望,定定看她说:“我现在不能承诺什么,但我会努力的。”

好端端的,提什么承诺。

许淑宁可不需要人点拨,嘴角微微上扬说:“好啊。”

至于好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连梁孟津也开窍,盯着她一个劲的傻笑。

看着就是个愣子,许淑宁推他一下觉得不够,伸出手又推一下。

梁孟津倒是一副任由摆布的样子,惹得躲在角落的陈传文说:“还挺有进步的。”

他的喃喃自语,全被齐晴雨听到,伸出手推他一把。

陈传文没留神,暴露了自己偷看的行为。

他尴尬笑笑,立刻把身后的齐晴雨也拽出来说:“还有她。”

瞎说,齐晴雨对天发誓她什么都没听到,纯粹就是想作弄一下陈传文,喊冤道:“我没看见你们在干嘛。”

一句话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许淑宁压根不信,捏捏发红发烫的耳垂说:“待会你们俩都揍一顿信不信。”

齐晴雨越发抱屈,索性先把陈传文捶一顿,追得他满院子乱跑。

总之是打架的有,谈情说爱的有,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在厨房里剁肉馅的齐阳明挥着刀出门说:“摘菜、和面、挑水、劈柴!看不见活吗?”

指挥本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他往那一杵,架势看着十分眼熟。

梁孟津不确定地扭过头说:“好像在学你?”

哪里是好像,分明就是。

许淑宁自己看着都乐,笑道:“我没这么凶巴巴的吧?”

说真的,还比她平常差点意思。

梁孟津实诚道:“大家还是比较愿意听你的。”

够婉转的,不还是觉得许淑宁凶。

她两眼一瞪,伸手一掐说:“再讲一遍。”

其实力气不大,但梁孟津还是讨饶道:“轻点,轻点。”

学什么不好,学陈传文的油腔滑调,连表情都几乎一模一样。

许淑宁在他额间戳一下说:“挑你的水去。”

梁孟津应一声,剩下的人也各自忙碌开来,期待着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第55章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 很快一锅热腾腾的饺子率先出炉。

许淑宁盯着桌子觉得差点什么,双掌一拍说:“欸欸欸,醋呢!”

对啊, 醋呢。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光顾着笑。

也不知道笑什么笑, 许淑宁屈指叩叩敲两下道:“咋, 没个能动的吗?”

怎么没有, 梁孟津拔腿就跑,端着醋瓶子跑回来一脸邀功。

这活本来就没人跟他抢, 陈传文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说:“做得不错。”

还点评起来了, 真是不要脸。

齐晴雨白眼翻一半, 就被哥哥拽住了。

齐阳明无可奈何说:“好日子,不闹。”

得, 看在白面饺子的份上,齐晴雨所有的话咽回去。

大家坐下来开始吃, 空气中飘着一股香味,一阵风正好把门吹开。

山间阴冷, 寒气无孔不入。

许淑宁下意识缩着脖子, 把围巾在身上多绕一圈。

梁孟津站起来去关门, 眼看就剩条缝隙又打开。

真是卷土又重来, 陈传文都觉得自己浑身冒鸡皮疙瘩,双臂抱着说:“孟津, 要冷死了。”

梁孟津扭过头迟疑道:“好像下雪了。”

对于从西平来的知青们而言,雪一点不罕见。

往年在家时从十一月就能落下来, 年年都在白茫茫一片中欢度春节。

但红山大队是隔几年才下一回, 而且还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有浅浅一层盖在地上, 估摸着天亮就能化开。

许淑宁伸出手好像接住片雪花,收回来道:“冰冰的。”

又感慨说:“应该吃羊肉锅子的。”

讲得大家都馋起来,陈传文率先琢磨道:“齐山大队有卖羊的。”

集体副业才能卖,别的大队都不行。

齐山在哪?知青们面面相觑找不到答案,还是许淑宁模糊道:“得翻座山吧。”

准确来讲是半个山头,具体在哪个方向陈传文也说不清楚。

他不过道听途说而已,摸着下巴遗憾说:“反正怪远的。”

远是一回事,路也不好走,比去公社费劲很多。

许淑宁截断话头:“饺子也很香,快吃吧。”

这倒是,一年到头能吃几回。

郭永年拿着筷子有点不放心,索性去给鸡鸭再铺一层稻草才回来。

一进一出,人的体温好像都很低。

齐晴雨都觉得他的手在抖,想想把自己的帽子戴在他头上。

女孩子的头小,勉为其难地顶在郭永年的脑袋上。

他动都不敢动,生怕掉下来,僵硬道:“我,我不冷。”

这都结巴了,还逞强什么。

齐晴雨摸摸自己的发尾说:“没事,我有头发你没有。”

郭永年是平头,被她说得像是秃头。

他觉得哪里奇怪,强调道:“我也有。”

嗯嗯嗯,有有有。

齐晴雨才不在乎,又咬开一个饺子,被饱满的汁水溅到。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慢,挡在面上的手更像是遮羞。

齐阳明第一时间看妹妹有没有烫伤,发现她捂着眼睛问道:“进眼珠子没有?”

齐晴雨的睫毛上好像挂着一点油花,不太确定地撤开手:“你觉得呢?”

齐阳明凑近看,又猛地后退说:“奇怪,怎么近看你的五官怪怪的。”

怪他大爷!齐晴雨抡起拳头砸他说:“你才丑!”

谁说丑了,齐阳明往右一躲道:“明明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这哥哥真是不要也罢,齐晴雨决定今天要奋起反抗,袖子一撸扑过去。

兄妹俩闹得着实厉害,看得出从小到大走的并非是团结友爱那一派。

眼看一桌子锅碗瓢盆要牺牲,许淑宁拍拍手示意说:“边上玩去。”

齐晴雨揪着哥哥的耳朵往边上挪,一手叉腰道:“你讲啊,你再讲啊。”

就这颗辣椒,不知道哪道菜可以消受。

齐阳明在心里叹口气,捏着妹妹的脸颊说:“停战。”

停就停,齐晴雨手一松,大声宣布道:“我赢了。”

完全的自娱自乐。

陈传文拉长音的“哎呀呀”几句说:“好意思说我脸皮厚呢。”

齐晴雨重整旗鼓向他发兵,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力气。

屋外的梁孟津在洗碗,听见声说:“你也进去玩吧。”

许淑宁才不去。

她蹲下来研究着不多的雪花,手上拎了根小棍子画画,明明哈冷气,偏偏要在外面受寒,看上去很享受这片刻的安静。

梁孟津怕她冷,给热水袋又换了一遍水拿过去:“捂捂。”

许淑宁抱着还有点烫手,用围巾捏着说:“我也不是那么冷。”

她的衣服是家里刚做好寄来的,零下的天气都扛得住,只是露在外面的部分受冻。

反正梁孟津觉得她已经缩成团,蹲在风口的位置说:“那也捂捂。”

许淑宁点点头,勾勒出最后一笔说:“看我画了什么。”

只有些微月光,梁孟津犹豫道:“嗯……一只老虎?”

不过他瞅着也不太像,但好歹额头上有个王字。

许淑宁就是为了让人看出来,指着虎尾巴说:“本来画老鼠的,想想改了。”

哦,要鼠年了。

梁孟津再仔细一瞅,居然真的能找到点老鼠的影子。

他手比划着说:“我还想着老虎嘴巴怎么尖尖的。”

看着就不像是个正经老虎,心里憋着坏似的。

许淑宁改了一下,让尖嘴看起来更圆润些,但感觉离老虎也偏离许多。

怎么回事,她赌气地把画搓乱道:“真丑。”

倒不至于说丑,梁孟津哄道:“怎么会。”

就是确实不好看。

许淑宁哼哼两声,把眼前的地抹平说:“再接再厉。”

梁孟津就这么看着,两个人在外面吹着风,第二天说话的声音都沙哑。

齐齐开口,陈传文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移动,揶揄道:“一起干啥去了?”

好好的话,他嘴里讲出来就没有个正经字。

梁孟津勾着他的脖子走,哥俩在角落里不知道叽里咕噜说什么话。

许淑宁狐疑看一眼,进厨房烤火去。

郭永年挑着水进来,边往水缸里倒边说:“你要不舒服就休息,早饭我做。”

许淑宁就是有些鼻塞,喝口热水舒服很多。

她摇摇头道:“没事,你忙你的。”

也没啥忙的,郭永年拎着空桶又出门去。

这回后头有个尾巴,齐晴雨捏着片树叶玩说:“我就出去溜达溜达。”

今天地上全是化开的雪水,泥泞得不像样子,玩球小队就地解散。

可她最近野惯了关不住,索性出门转一转。

一个人嘛,仿佛哪里毛毛的,她也不太敢,逮着个人赶紧跟上。

郭永年看她还穿了雨鞋,心想来回百来米的距离而已,只叮嘱说:“那你慢点。”

齐晴雨脚没办法好好走路,看到个水坑都不愿意绕过去,非得试试鞋怎么样。

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郭永年时不时回头看,很怕她摔一跤。

齐晴雨才怕他顾后不顾前,反倒把自己折进去,索性往前跨三步说:“别看啦,咱俩一块走。”

只是她不知道,走得再平行,郭永年的余光也全是她。

第56章

在外面溜达几圈, 齐晴雨过足放风的瘾,满意地回宿舍。

她进院子就看到亲哥跟陈传文在角落讲小话,马上凑过去说:“你们干嘛, 干嘛你们?”

真是哪哪都有她,齐阳明拽着妹妹的发尾:“能不能跟人家淑宁学学, 她坐好半天了, 都不关心我们弄点啥。”

那样多文静多好啊。

许淑宁听见自己的名, 抬起头道:“一看就憋着坏,我才不爱打听。”

看看, 看看。

齐晴雨乐颠颠说:“也就我肯跟你们狼狈为奸。”

真会用好词, 陈传文拽着齐阳明往角落去:“我们还不用你呢。”

一看就有事情, 齐晴雨立刻挤过去说:“不行,要给我听!”

她越是这样, 齐阳明跟陈传文就非要吊着她,三个人在犄角旮旯的, 声音传得遍地是。

许淑宁听一耳朵,都没听见正题, 只有车轱辘话来回绕。

她都替齐晴雨跳脚, 想想帮腔说:“大男人, 别吞吞吐吐的。”

谁吞吐了, 这不还在商量嘛,陈传文含糊不清道:“说起来还是你起的头。”

许淑宁心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可一个字都没听清,拍拍手掌的灰:“别扯我, 我不管。”

哪能不管, 陈传文觉得还是要赖上她,索性摊牌说:“就是吃羊肉锅子的事。”

许淑宁那天只是随口一说, 心想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倡议过,怎么能叫她起的头。

她道:“你挺敢讲,上哪搞羊肉,要不割我的肉给你吃?”

那她就是想割,陈传文也不敢吃,连连摆手说:“咱们还是来讲讲羊肉。”

要羊肉就只能去齐山大队,来回十几里山路,折腾是一回事,另一桩更麻烦。

许淑宁想都不想就道:“你就是能走,也得有人搭伙才行。”

齐山大队只卖活羊,几十斤肉一家可吃不下。

要按照在西平的时候,隔壁邻居凑一凑也行,但队员们都计算着过日子,加上刚吃完猪肉,只怕不好办。

陈传文当然也知道,拍胸脯说:“这个包在我身上。”

满大队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东家西家问问总能有愿意的,再说了,马上好几户人要嫁女儿娶媳妇的,总得有个硬菜顶着吧。

交给他也不是不行,但一听就很麻烦,阵势闹得够大的,许淑宁心中盘算着说:“有点招摇。”

仿佛显摆知青们多有钱似的,传出去也不大好,尤其最近小偷小摸还多,民兵们都防不住,三令五申严守门户,他们倒是唱起高调来。

陈传文刚刚跟齐阳明嘀咕的就是这个,两个人怎么琢磨都觉得事情不简单,毕竟他们下乡以后最怕人家说“城里人搞特殊”。

但想想羊肉锅子又咽口水,赶上快年关思乡之情泛滥,还是想求一点可行性。

陈传文试着说:“我看最近家家都有肉味。”

人家那肉能一样吗,是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分二两,往菜里一藏瞧不到肉末星子。

反正许淑宁是个多思多想的,犹犹豫豫说:“要不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就正月了,除夕夜肯定吃不着,陈传文叹口气说:“感觉差点意思了。”

许淑宁也跟着叹,心想头回在大队过年,真是人人心里都有执念。

她自己也差不多,舔舔嘴唇道:“待会投个票吧。”

她这么说,吃午饭的时候就得畅所欲言。

其实也基本等于某几个人的一言堂,陈传文道:“阳明跟永年跑一趟,我和孟津到处问问谁家要,就麻烦女同志多劈劈柴了。”

哟呵,还知道用麻烦这个词。

齐晴雨眉头一挑说:“原来你馋虫上身才会好好说话。”

陈传文微微笑道:“女同志,我可没加们。”

这句话那叫一个流畅,好像就等着她说能驳回去,故意给人挖个洞似的。

齐晴雨的反应也很快,立刻抬脚踹他,两个人真是什么事都能吵起来。

眼看方向走偏,许淑宁拍桌子把事情拉回来道:“讲正经的!”

正经的就是都想吃,连郭永年略一踌躇都说:“十几地里而已,不耽误什么事。”

只花时间和力气能做的,对他来说都最简单不过。

许淑宁心想确实不耽误事,但别的就不好说,吹胡子瞪眼道:“你知道齐山大队是什么地方吗?要走盘龙小道的。”

盘龙小道压根不是路,是附近几个大队的人用脚踩出来的,春天草一长就该盖上,不熟悉的人弄不好要迷路,真丢一个怎么办,找谁说理去?

郭永年叫她一讲也没把握,思索道:“那得有个人带着。”

叫谁?举目四望,知青们现在也就跟一帮娃娃们打好关系,总不能让西瓜皮上。

说难听些,出点什么事怎么跟人家家里人交代。

许淑宁反正是想不出谁,倒是齐阳明举起手说:“我可以让旺家帮个忙。”

谁?齐晴雨一愣说:“你还认识新朋友了?”

非要说朋友好像也不算,齐阳明道:“就是天天砍柴的时候撞见,他有时候找我换点东西,偶尔唠几句。”

换东西?兄妹俩共同财产多,但齐晴雨这个当事人没什么印象,倒是许淑宁道:“就上回想换毛线那个?”

入秋的事了,得亏她还记得。

齐阳明道:“前几天还问我,但我真是没有。”

给郭永年织毛衣用的线还是梁孟津想办法弄的,有些票知青们也不富余。

许淑宁道:“剩下的就够只袜子,也不好意思给人家。”

齐阳明摆摆手说:“没事,我来办就行。”

他是靠谱的,许淑宁不再操心,扭过头看:“那你们这个分羊肉小组需要组织多久?”

还有名字,梁孟津想想说:“我下午上课的时候让西瓜皮他们回家问问。”

另一边的陈传文也道:“我四处转,卖不出去半只我自掏腰包。”

还立下军令状了,这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许淑宁双手一摊:“得,吃完饭开工。”

碗筷一收拾,陈传文和梁孟津就出门去,齐晴雨有点坐不住,扭过头:“永年,咱们也去。”

不是,谁是亲哥。

齐阳明没好气道:“你怎么不叫我?”

齐晴雨哼一声说:“你跟陈传文蛇鼠一窝。”

小丫头片子,还有点记仇。

齐阳明挥挥手:“走走走走,我不跟你讲。”

齐晴雨才是不跟他讲,辫子一甩就朝外走。

她一蹦一跳的,路过门槛差点摔倒。

就这丫头,真是没一天省心的。

齐阳明无奈道:“稳重!能不能给我稳重点!”

什么千叮咛万嘱咐,齐晴雨全当耳旁风。

她闷头往前走,几十米后才停下来抱怨说:“我做什么都不对,天天念叨。”

平心而论,每句都是道理上,不是亲兄妹别人也不操这个心。

郭永年总不能讲齐阳明不好,他这个人实诚,索性说:“那你骂我出出气。”

多有意思,齐晴雨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这人,傻傻的。”

郭永年也觉得自己不大机灵,不自在道:“还是你想怎么着都可以。”

齐晴雨开玩笑地往前凑道:“什么都行吗?”

她离得太近,郭永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说:“都,都行。”

不知怎么的,齐秦雨不太好意思盯着他,看看天看看地说:“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她就是这样,古灵精怪的。

郭永年应道:“好,我不会反悔的。”

齐晴雨眼睛滴溜溜转,从路边扯起根草往前走说:“反悔我就揍你。”

好像她那小拳头能伤了谁似的,其实无非是仗着旁人不动她而已。

郭永年在后头跟着,一双手随着准备扶她,心想就这走路的架势,不摔个三五次都是老天爷偏爱,怨不得齐阳明天天说她。

齐阳明不知道有个人正发自肺腑地赞同自己的话,把柴垛上面干的那些压到下去,拍拍身上的灰说:“我也出去了,你锁好门。”

许淑宁在挑豆子,准备过两天要做豆浆,懒得起身再关门,索性说:“你要是去得不久,干脆从外面把我关住。”

齐阳明也不好保证,穿好外套说:“还是劳烦您移个驾。”

得,许淑宁借着大腿的力站起来,锁好门后回头看,只觉得分外清净,忍不住感慨道:“看来人要是想轻松,还得少要孩子。”

四五个往院子里这么一杵,太阳穴都突突跳,片刻安宁找不着,要是运气不好来对陈传文和齐晴雨这样的兄妹。

真是光想想,许淑宁都觉得该去找大夫看看。

她赶紧把这个不吉利的念头抛之脑后,坐下来挑豆子念“不会”“不会”“不会”。

反正在这件事上,她是连一丝会的想象都要杜绝。

第57章

只是将来生什么孩子, 许淑宁没办法决定。

陈传文和齐晴雨吵架,她也没办法左右。

也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明明兵分两路出的门, 回来的时候居然是拉扯的彼此进的院子。

郭永年在后面一言不发地跟着,表情无可奈何。

许淑宁都懒得打听他们又在闹什么, 开了门继续挑豆子。

她在这儿坐半天, 眼睛都有点不舒服, 抬头看看天放松。

郭永年洗干净手坐她对面道:“我来吧,你歇会。”

许淑宁扭扭脖子嗯一声, 把脚伸得长长的说:“怎么样, 有人想吃羊肉吗?”

郭永年还没来得及回答, 齐晴雨已经跑过来道:“有有有,我问到了两家。”

简直是胡说八道, 陈传文反驳说:“明明就一家,赖德子是我问的。”

他才是乱讲, 齐晴雨双手叉腰道:”是我先问的。“

陈传文不服气:“是我!”

两个人原地又争起来,许淑宁只觉得头疼起来。

她捏捏鼻梁问道:“我不给你们断案, 边上去。”

齐晴雨也不用别人主持公道, 撸起袖子说:“没事, 我会给自己吵出个输赢的。”

谁怕谁啊, 陈传文跟着她到角落,两个人车轱辘话又是没完。

许淑宁一言难尽摇摇头, 叹口气说:“永年,你看见谁先的吗?”

郭永年不偏不倚道:“还真是同时。”

双方在赖德子家门口喜相逢, 竟分不出先后来。

如此说来, 恐怕吵三天三夜都没个结果。

许淑宁也就歇了插手的心思,站起来说:“我生火准备做饭。”

郭永年应一声, 时不时看一眼墙角的两个人。

他还肯多给个眼神,才回来的齐阳明都不想问,径自进厨房说:“淑宁,旺家弄了点油,问咱们要不要。”

队员们没有油票,平常都是提着花生去不远的燕山大队榨油坊换,但油料作物是统购统销的四大物资之一,家家户户能分到的也很可怜,像知青们的油水一直很困难,平常可谓四处找油吃,也不知道赖旺家从哪搞来的。

许淑宁并不细究,只问说:“那他要什么?”

齐阳明为难道:“他就是想要毛线,说实在不行棉花也可以。”

着实是难办,但人家的要求也很合理,许淑宁想想说:“他要是不挑剔,倒是能凑出一件背心来。”

什么手套袜子的,线一拆也能用,就是新不新的没法保证,但保暖效果肯定一样好。

这种手工活,齐阳明也搞不太懂,但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说:“应该不挑,我再问问去。”

他说完出门去,拐个弯到赖旺家家。

赖旺家正在院子做木匠活,看到人拍拍身上的木屑说:“怎么样?”

连个寒暄都没有,性格真是直接。

齐阳明凑过去看他的手艺,一边说:“有是有,但不是新的,颜色也全是凑出来的,只能穿在中间。”

能有就不错了,赖旺家搓搓手道:“没关系,都可以。”

齐阳明猜也是,点头说:“那这两天给你拿过来。”

赖旺家喜出望外,又有些迫不及待说:“能不能再快一点,要过年了。”

得,也是个直肠子。

齐阳明就不在这儿耽误时间,不过说:“那油?”

赖旺家小声说:“晚上你来。”

齐阳明不细问,就像在西平,大家也会有些私下交易的地方。

他们知青来的时日尚短,怎么能指望别人据实以告,反正有油吃就行。

许淑宁听完也不问,搅拌着锅里的地瓜说:“叫外面吵架的进来。”

齐阳明早觉得他们俩烦人,出去打断说:“领导有请,快闭嘴吧。”

齐晴雨瞪哥哥一眼,心想真是狐假虎威。

她扒拉着厨房门道:“领导,什么事啊?”

许淑宁头也不会说:“先开饭。”

拿碗筷端盘子,很快一桌饭菜摆整齐。

但齐晴雨顾不上吃,小口吹着地瓜道:“淑宁淑宁,你快点说。”

真是心急,许淑宁微微笑说:“你还有双新袜子对吧?”

齐晴雨苦巴巴一张脸道:“我可是过年要穿的。”

实在不行能穿旧的,许淑宁也是没办法,问说:“油要紧还是袜子要紧?”

这还用说,齐晴雨认命地垂着头道:“油。”

心知这双袜子肯定是保不住的。

连陈传文都反应过来许淑宁惦记的是什么,无奈说:“你眼睛真是尖,怎么知道我有新手套的。”

多新鲜,明明是他自己天天的显摆,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

许淑宁冷笑两声道:“想看不到都很难。”

陈传文心想自己好歹过几天瘾,比齐晴雨压箱底没用过好些,勉强找出个优点来说:“也不算亏。”

齐晴雨白他一眼,心想就是新袜子许淑宁才会张嘴的好吗。

虽说现在不比前十几年封建,但女孩子贴身的东西总是更私隐,哪有随随便便拿出来的道理。

陈传文确实没想到这茬,到底他是个男的,只是还有另外的体贴,沉痛地吃着饭说:“旧的要不要?”

哪能可着一个人的羊毛薅,许淑宁道:“不用,剩下的孟津有。”

满院子就梁孟津是大富户,本来他新衣服好几件,直接拿出来也可以。

可吃油的不止一个,知青们理应都有付出,因此谁都没异议。

更何况许淑宁对自己也不客气,硬是拆了两双劳保手套,总之大家这么合伙凑一凑,真给赖旺家弄出半捆毛线来。

齐阳明马不停蹄送过去,拎回来五斤油往厨房里一放,人人都流口水。

许淑宁是厨房一把手,在心里算来算去,第二天炒菜多放半勺油。

这有油水的饭菜就是香,郭永年吃完嘴巴一抹,拎上篮子要去磨豆子。

人还没来得及走,被齐晴雨叫住说:“等等我,我也去!”

别人拉磨,她去凑什么热闹。

齐阳明拽着妹妹说:“不许捣乱。”

与之同时郭永年道:“好,你慢点吃。”

听听,听听,齐晴雨挑衅看哥哥一眼说:“又不是跟你去!”

得,当事人都不在意,齐阳明还能说什么。

他无非想表明自己的态度,就像大人总在有事的时候第一时间责怪家中的孩子,因此他耸耸道:“是我我就不带你。”

反正不是他,齐晴雨哼哼两声,碗一放赶紧走。

惹得许淑宁多看两眼。

不过她心里有事嘴上都不说,只从柜子里把上次买的红纸拿出来剪窗花。

齐阳明端着碗在旁边看说:“喜字一剪,感觉这儿有人要拜堂似的。”

提起拜堂,许淑宁扭过头催促说:“陈传文你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今天队里有人娶媳妇,家家户户都得出个人去帮忙吃喜酒,知青们里最当仁不让的就是他。

陈传文本来就吃得慢,只能加快速度,一琢磨仿佛有哪里不对,说:“奇怪,怎么叫我就连名带姓的。”

许淑宁自己都没发现其中区别,夹着嗓子道:“传文,能快点吗?”

陈传文浑身的鸡皮疙瘩往外冒,被呛得直咳嗽,半晌才止住说:“姑奶奶,您还是饶了我吧。”

真是什么话都叫他说尽,许淑宁拍着桌子道:“那就给老娘快点!”

看来要发火骂人了,陈传文抓紧时间跑。

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齐阳明好笑说:“这小子可真滑头。”

谁说不是,许淑宁无奈摇摇头,又拿起一张红纸说:“你待会回来的时候从自留地拔点葱。”

齐阳明今天还是要去砍柴,拿上工具出门,满宿舍就剩俩人。

梁孟津刚洗好碗,拿着扫把说:“淑宁,脚抬高。”

他弯腰扫地,又把桌子柜子全擦一遍,这才拿上书道:“我去上课了。”

许淑宁叫住他说:“你再穿个外套。”

梁孟津刚劳动完,还觉得后背有汗,说:“我不冷。”

什么不冷,许淑宁眼睛微眯,他马上就改口道:“还是有点冷的。”

现在是跟陈传文一个样,很会见风使舵,许淑宁啧啧两声说:“近墨者黑。”

梁孟津摸摸自己的脸道:“我也不是很黑。”

分明知道不是一个意思,居然还故意这么说,看来是连油嘴滑舌都学会了。

许淑宁道:“过来。”

梁孟津随手把书别在裤腰带上,双手一摊说:“我就是开个玩笑。”

许淑宁故意板着脸道:“好笑吗?”

梁孟津自己觉得还挺幽默的,试探性说:“有,那么一点点吧?”

许淑宁本来是想吓唬他两句,没憋住笑出来说:“行啦,忙你的去。”

梁孟津就知道没什么事,蹲在她跟前道:“逗我是吧?”

许淑宁难得显出两分任性说:“难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世上的偏爱本就纵容各种各样的事。

梁孟津好脾气笑笑,又跟她讲两句话才出门去。

第58章

梁孟津一出门, 宿舍就剩许淑宁一个人。

她把剪好的窗花都压在杯子下面,一边研究着还有哪些地方需要贴。

数来数去都没错,她这才要收起剪刀。

人刚站起来, 一阵敲门声传来,仿佛敲在她的心坎上。

许淑宁本来就爱大惊小怪, 连连呼吸才能平静下来。

她捏着剪刀咽口水, 问道:“谁啊?”

外面的人喊道:“在不在喽, 有包裹!”

今天又不是邮递员来大队的日子,许淑宁虽然听着声音有点熟悉, 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她这人性格多疑, 透过门缝确定后才打开说:“陈同志来啦。”

邮递员忙着解开麻绳, 一边应说:“快搭把手,就数你们东西最多。”

又道:“说是又要下雪, 我想着趁没过年给你们拿上来。”

回头雪一下这山路就不好走,往年封到正月十五后的时候也有, 还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去,他总得为群众服务, 先把事情给解决。

许淑宁知道他的好意, 等人要走赶紧给塞把糖:“我替知青们拜个早年, 带回去给家里孩子甜一甜。”

邮递员推了两下, 到底是收下来说:“也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

然后风风火火地走了。

许淑宁自己把包裹们往屋里挪,浑身上下都在用劲, 一不留神摔个屁股蹲。

陈传文进来的时候就看她四脚朝天,赶快过来拉一把说:“你怎么回事?这些是啥?”

许淑宁揉着腰站起来道:“你家里不知道寄了什么, 特别重。”

家里来的?陈传文兴致勃勃地拆开说:“有肉罐头, 咱们年夜饭可以加餐了。”

许淑宁心里的菜单早就很丰盛,只是念叨着道:“奇怪, 分量不像罐头。”

确实不单单是,陈传文敞开麻袋口袋给她看说:“还有书。”

他好几次抱怨无聊,估摸着是寄来给他打发时间的。

许淑宁就说怎么会这么重,甩甩手道:“你自己弄进去。”

又回过神来说:“你不是去帮忙,怎么跑回来了?”

陈传文一拍脑门道:“我回来拿收音机给大家听听。”

他今天是代表知青们去吃喜酒,还没开席正在唠嗑,唠几句队员们喊着想听个热闹,他当然得回来拿。

那还是快点回去的好,别让人家多等,许淑宁也不留他,摆摆手说:“去吧,我慢慢弄。”

陈传文倒觉得不着急,跟她一起把所有东西都搬进房间里才走。

许淑宁重新锁好门,这才拆开自己那份看。

压在最上面的是一封信,里面的话其实都大同小异,父母总是让她照顾好自己,别为钱发愁,偶尔夹杂两句家中的新鲜事。

这一年来,她堂姐生了孩子,表哥娶了媳妇,大家的日子仍旧在向前。

这使许淑宁产生只有自己在停滞的错觉。

她一字一句看过去,翻到最后顿住很久,大概因为上面写着“你大哥回家过年”这几个字。

许自强下乡好几年,今年才有一次回家的机会,阴差阳错兄妹俩居然见不上面。

许淑宁都快有点想不起来哥哥长什么样,意味不明叹口气把信收起来,给自己拆颗糖吃。

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人的心情仿佛天各一方,酸甜苦辣夹杂在一起。

许淑宁头一次知道啜泣的可怜,拧毛巾给自己擦擦脸。

她才收拾好心情,郭永年和齐晴雨正好回来。

他们俩一早上去磨豆子,别的不做光排队了。

齐晴雨站着那儿听好些新闻,立刻过来分享道:“淑宁淑宁,你知道黄巧妹吗?”

许淑宁摸着下巴思索,一边说:“你们还是先看看包裹里有什么。”

们?郭永年下乡后就收到过一回,心想居然跟自己有关系。

他蹲下来看喃喃道:“三姑啊。”

看样子还不是家里来的,齐晴雨对他关怀之情更甚,心想他真是怪不容易的。

许淑宁也这么觉得,拎起桶说:“我去做豆腐。”

她进厨房的体贴,齐晴雨好像有所察觉,语气欢快道:“你下午能不能陪我出去一趟?”

郭永年摆弄着三姑寄来的旧毛衣,马上点头说:“行啊。”

连去哪都不问,好在齐晴雨其实也没想好。

她不过是想讲两句话,自顾自琢磨起来。

郭永年只以为她在看信,随手递过去一根饼干。

齐晴雨想都没想就咬住,目光慢慢地往上移。

明明饼干那么长,郭永年却忽然的指尖发烫。

他尴尬地缩回手,眼神里全是闪躲。

齐晴雨其实也有点不好意思,但看他这样反而憋着笑说:“你看我呀。”

郭永年盯着地眨眨眼,两只手局促地背在身后,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挪不动。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直到梁孟津进院门的声音。

他也没注意到房间里的人在做什么,只是拐进厨房说:“猜猜我拿着什么?”

神神秘秘的,许淑宁回头道:“石头还是叶子?”

她老往宿舍捡这些,他瞅着好看的就会给带回来。

这个答案其实也类似,只是不太准备。

梁孟津的手仍旧藏在身后说:“再猜。”

再猜,许淑宁没了头绪,想想说:“鸟蛋?”

天气一冷,好吃好喝伺候着家养的鸡鸭都不爱下蛋,更何况是外头野的那些。

梁孟津摇摇头道:“跟叶子有点像。”

像?许淑宁满脸困惑说:“总不会是花吧。”

南方的冬天虽然入目还有几分绿色,鲜花却不再盛开,只攒着劲等来年春天。

她一脸怎么可能,恰恰就是正答。

梁孟津??拿着一枝红梅说:“给你。”

许淑宁还是头回见梅花。

她小的时候背过好几首诗,都是称赞其坚强,她一直没办法为何要把这种性格赋予在植物的身上,此刻望向窗外,头回觉得萧瑟中的这一抹亮色,实在是当之无愧的坚强。

就是上哪弄的很叫人关心,她道:“山里有这个吗?”

梁孟津也不知道,他是借花献佛,说:“西瓜皮给我的。”

这帮孩子可真行,许淑宁有时候怀疑哪怕老虎的巢穴他们都能找到。

她佩服道:“也不知道从哪弄回来的。”

梁孟津没问,看她很喜欢的样子说:“那我下午再去摘。”

许淑宁就是觉得快过年了,给宿舍增加一点喜洋洋的气氛挺好。

她握着梅花道:“要是远的话就别去,也约束着他们点。”

梁孟津可管不住西瓜皮他们,要不是现在玩球的决定权在他手上,早就连教学都很难继续。

思及此他就头疼说:“真没办法逼着念书。”

像他这样好学的才是少数,哪怕许淑宁在学校的时候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是看他实在沮丧,想想说:“要不你教教我?”

梁孟津眼睛都亮起来,但知道她是为了哄自己开心,说:“没事,太耽误你时间。”

明明费心的人是他,许淑宁耸耸肩道:“反正我是块朽木,吃苦的是你。”

梁孟津才不怕苦,也不觉得她笨拙。

在他心里有百八十个全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全可以堆砌在眼前人身上。

许淑宁倒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好,想起来说:“对了,你是不是还没拆包裹?”

梁孟津哪里顾得上,听这话才进房间。

他拆开自己那份,先拿起信来读。

父母的叮嘱很隐晦,大概是最近的局势不明,言明希望他在大队积极劳动。

那些大人的事,梁孟津也参与不了,他只能把担心全收起来,继续看还有什么。

一边看,一边发吃的。

齐晴雨咬着他给的饼干,倚靠着门框等哥哥回来,却不知道此刻她心心念念的人,正在别人家玩。

齐阳明一早去砍柴,下山的时候路过办喜事的人家,被陈传文一把叫住打牌。

他想着不着急回去,往那一坐就是好半晌,等要回宿舍的时候,早就忘记早上出门时许淑宁“带点葱”的嘱咐。

然而左脚进院子,他就想起来,着急忙慌要扭头走,结果被逮个正着。

许淑宁一直等着他回来好下锅,看他的架势就知道肯定是忘记,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只剩下他的背影。

她心想自己难道是什么洪水猛兽吗?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站在边上的梁孟津不由得奇怪道:“阳明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齐晴雨帮忙应说:“做贼心虚呗。”

虽然她不知道是为什么,还是高兴于可以抓到哥哥的小辫子,整个人兴奋异常。

许淑宁看她的样子像是齐阳明已经犯下滔天大罪,啼笑皆非说:“那是你亲哥?”

就是亲哥齐晴雨才这么明目张胆,她理直气壮说:“谁叫他天天骂我。”

得,兄妹俩的账本可捋不清。

许淑宁不搅和,只安安静静地等着葱回来。

也不知道大家太闲来无事还是怎么着,个个盯着门一起等。

齐阳明再进院子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捏着葱说:“干嘛都这么看我。”

许淑宁哪里知道,耸耸肩道:“别问我。”

说完转身做饭去,一边支着耳朵听兄妹俩翻旧帐。

第59章

兄妹吵架, 最多拌几句嘴。

等豆腐脑一出锅,看着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西平人吃咸口。

许淑宁本来卤子都要倒进去,转念一想说:“要不要试试甜的?”

甜的?郭永年已经就着酱油醋吃下去半碗, 连连摇头道:“我不行,我吃不惯。”

其他人也犹豫, 只有梁孟津跃跃欲试说:“先放一点, 你要不想吃再给我。”

有人作伴, 许淑宁就愿意。

她从柜子下面拿出珍藏的蜂蜜,小心翼翼地舀半勺放进碗里搅拌。

大家眼瞅着她的动作, 纷纷伸出手说:“让我也尝一口。”

都不用梁孟津来收尾, 一人一口就吃没了。

许淑宁捧着空碗笑:”不是都说不吃吗?”

怎么吃的时候都很积极。

谁说的, 反正没人承认,你看我我看天的。

只有梁孟津意犹未尽咬着勺子说:“我还是再吃个甜的。”

许淑宁也想, 几个人这回达成一致,坐下来边吃边聊。

陈传文中午刚吃完喜酒, 有一箩筐的新闻要分享。

他手舞足蹈说:“王癞子发酒疯,他弟上去拦, 哥俩就打起来了。还有新娘娘家弟弟, 把盘子里的肉都……”

就一场婚礼吃出这么多事, 接下来到开春干活最少还有六场。

许淑宁都怕他兴奋过头, 举着手往下压压说:“你冷静点。”

有啥好冷静的,陈传文一拍桌子:“你这人, 快点兴奋起来!”

作为他的听众,能不能好好参与。

得, 许淑宁微微笑说:“您请便, 请便。”

这才像话,陈传文接着讲道:“还有周瓜子你们知道吗?就那个脸上有个瘤子……”

真是从头到尾, 连口气都不用喘。

许淑宁把锅底刮干净,凑出半碗豆腐脑给他说:“你还是再垫垫,我都怕你消化完。”

多么体贴的舍友,陈传文微微点头道:“来,再给你讲个有意思的。”

天,他到底长着几只耳朵,连别人几句牢骚话都没错过。

连齐晴雨都不得不佩服,竖起大拇指说:“你真是个人才。”

区区小事,陈传文咬着勺抱拳说:“客气客气。”

都不知道脸红两个字怎么写了,齐晴雨才不肯叫他猖狂,翻个白眼说:“女同志都没你这么能传播。”

这点陈传文是不赞同的,摆摆手说:“那你错了,很多男同志更爱凑热闹。”

扎堆还爱说点不适宜给女同志听的话。

以他为模版,齐晴雨觉得颇有点道理,点点头道:“你是翘楚。”

那当然,陈传文从不谦虚,拍胸脯说:“就大队这么点地方,我还不弄得清清楚楚的。”

吹牛,齐晴雨想想给他出题说:“我们下午在小树洼看到一男一女在吵架,你能猜到是谁吗?”

就俩人,有什么难的,陈传文道:“说点外貌特征。”

齐晴雨理所当然说:“那等于把答案告诉你,有什么意思。”

得,这不就是刁难嘛。

齐阳明扯一下妹妹的衣角说:“你咋不让他求签去。”

这话有点不好了,反而变成齐晴雨瞪他。

举凡跟封建迷信有关的都不要提,齐阳明平常也挺谨慎的,现在自知失言,就没办法再管教妹妹。

但陈传文有法子治,哟哟哟几声说:“你跟谁一起看到?”

齐晴雨还没想好这么反驳,一直沉默的郭永年已经拽着他到边上去道:“你老实点。”

如此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许淑宁只管笑眯眯地看着齐晴雨。

她眼神心虚地闪躲,夜里还是免不了要坦诚相告。

女生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不知道从哪里钻来的风把光影吹得摇摇晃晃。

许淑宁抱着自己的枕头,盘腿坐在床上看她说:“你跟永年这么回事?”

齐晴雨说不出来,头左摇右晃道:“真没什么,我们下午就是随便逛了逛。”

队里能有几亩地,从头到尾走一圈能用几分钟,许淑宁啧啧道:“一下午光走路?”

那也没有,还一块爬了树。

提起这个齐晴雨就兴奋,拍着大腿说:“树有五米高,他跟猴子一样就上去了。”

真亏他们胆子大,许淑宁听着都吓人。

她瞪大眼说:“你们小心点,这多危险。“

齐晴雨就知道她不赞同,竖起手指嘘一下说:“永年讲不要告诉你。”

一般几个孩子一块闯祸,总会有一个先在父母跟前露馅。

许淑宁好笑道:“他也真是一根筋,居然带着你爬。”

齐晴雨想呗,她盯着那棵树就来劲,后怕地拍拍胸口道;“不过下次再也不去了。”

她下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恨不得长翅膀飞下去。

见状,许淑宁那些叮嘱的话全收回来,改口道:“他也是真惯着你。”

齐晴雨咬咬嘴唇佯做不知道:“有吗?”

许淑宁反问说:“没有吗?”

齐晴雨揉捏着自己的枕头道:“好像,是有点。”

怎么还犹犹豫豫的,许淑宁:“长着眼的人都能看出来。”

齐晴雨又不是瞎子,她能分辨好坏,知道少年人的善意不会无缘无故,揪着被子的一角说:“可我哥没跟我讲。”

她原来在家的时候,也有个男生特别热情,还是她哥戳破她才知道。

看得出来,她很看重哥哥建议,这也并不意外。

许淑宁其实可以猜出齐阳明的想法,索性挑破说:“你觉得你聪明还是你哥?”

怎么聊着聊着还搞起人身攻击了,齐晴雨不情不愿道:“他比我聪明一点吧。”

何止是一点,许淑宁哄着说:“那他多的那点智慧能不能看出来郭永年的心思?”

那肯定能,齐晴雨小声道:“我哥心眼特别多。”

男生估计早睡了,哪能听见她的话。

许淑宁:“所以他为什么看破不说破?”

为什么?齐晴雨眼珠子转半圈:“因为他们是好哥们?”

讲句难听些的,大家认识勉强算一年,什么样的哥们能让齐阳明视而不见,那肯定得是他觉得人好才行。

不过这句话许淑宁不能说,跟鼓动他们抓紧处对象似的。

说到底,人都需要注意分寸。

她想想说:“你哥肯定跟你更好。”

这倒是,齐晴雨以为她是也想不明白,改成问说:“那你跟梁孟津怎么回事?”

秘密得交换才算朋友。

许淑宁看着床铺道:“大概,他喜欢我,我也有点喜欢他吧。“

有点?齐晴雨看别人是挺清楚的,说:“你还挺犟嘴。”

许淑宁才不会承认,耸耸肩道:“但我也说不好,我妈要知道肯定打断我的腿。”

下乡的时候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她在父母的羽翼下长大,作为被呵护长大的姑娘,对家里自然也是全身心的依赖。

况且现在对女生仍旧有许多条条框框,大家一般也不愿意公开地处对象。

许淑宁暂时没有坚定到确认这件事,叹口气说:“再说了,现在也不是考虑个人感情的时候。”

也有道理,知青们的未来还不知道在哪里。

更何况梁孟津一看家里条件就好,几百年来都有门当户对这个词。

齐晴雨一下子觉得他们也不容易,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说:“那你,有没有,就是那个什么……”

结结巴巴的一句话也说不清楚,许淑宁只能歪着脑袋看她。

目光直勾勾的,齐晴雨更加的不好意思,索性道:“算了算了,当我没问过。”

这都把人的好奇心吊起来了,怎么能往回撤。

许淑宁:“不行,你今天必须讲明白。”

虽然是黑灯瞎火的只有两个人,齐晴雨还是张不开嘴。

她想想挪到许淑宁的床上,靠在她耳边说:“就是,亲一下什么的。”

许淑宁听着都脸红,轻轻在她肩上拍一下道:“你这都什么问题。”

就这反应,齐晴雨激动起来说:“真的有吗?”

有什么有,许淑宁拽她一下:“你小点声,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齐晴雨吐吐舌头重新坐好:“那你快跟我说说。”

许淑宁都不知道她脑子里想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赶紧道:“没有的事,就牵过一次手。”

什么,还有牵手!齐晴雨眼睛都冒火光说:“那你什么感觉?”

许淑宁想不起来,迷迷糊糊道:“反正就是跟做梦似的。”

以至于过去好些日子,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幻觉。

齐晴雨觉得她这个描述没多大参考性,眼珠子又滴溜溜转起来。

就这模样,许淑宁坏笑道:“你们不会……”

后面的话没说完,大家都知道是什么。

齐晴雨犹豫两秒还是说:“你知道吗,郭永年的嘴唇挺好看的。”

许淑宁这么会知道,瞪大眼睛刚要讲话,齐晴雨接着说:“我就是好奇亲一下是什么感觉。”

光好奇就已经很大胆,许淑宁被她带得思绪跑偏,突然开始想梁孟津的嘴唇是什么样。

就这样,两个女生的秉烛夜谈,最终以各自躲在被子里臊着脸结束,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面面相觑开始笑。

笑得几个男生莫名其妙,怎么追问都得不到答案。

当然,若干年后他们会有机会知道的。

第60章

女生之间有小秘密, 男生也不例外,毕竟有些话同性才好聊。

这个道理,许淑宁也知道, 只是看到梁孟津跟陈传文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只用眼神好奇, 齐晴雨却是大咧咧过去问道:“讲谁的坏话呢?”

陈传文搭着梁孟津的肩膀, 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说:“我们就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 有什么了不起的。

齐晴雨挽着许淑宁的手道:“那我们的事也不告诉你。”

有什么事?许淑宁怎么不知道。

她做着两个人斗争的媒介,冲着梁孟津笑笑。

梁孟津心里发虚, 下意识地避开。

看这样子还真有点事, 许淑宁手在裤腿上没有节奏地敲打着, 到底没有追问,抽出身去做午饭。

火才生起来, 梁孟津就偷偷摸摸进来,期期艾艾道:“我, 那什么,得帮传文保守秘密。”

不是他有意隐瞒, 实在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许淑宁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挣扎, 好笑道:“行啦, 别闯祸就行。”

那真是有点说不好, 梁孟津尴尬笑两声道:“你还是先选根棍子吧。”

他弄不好得挨顿揍。

得,真是一天到晚的没一个省心的。

许淑宁舀凉水往锅里倒说:“可悠着点吧你们。”

这是不问了?梁孟津松口气:“我们俩也干不出什么大事。”

他看着乖巧, 其实对一切危险的事情都跃跃欲试,在加上陈传文那敢想敢干的样子。

就这俩加起来, 可啥都说不准。

许淑宁啧啧摇头:“算了, 我还是当不知道。”

她这么说,心里还是挺记挂的。

只是没琢磨出什么来, 先把午饭端出锅。

她坐下来吃边吃,看着空着的位置说:“也不知道阳明他们走到哪了。“

齐阳明跟郭永年一大早出发去买羊,天不亮就出门,估摸着现在才要折返,到宿舍天都黑漆漆的。

许淑宁就怕他们走山路出点事,捧着碗说:“也不知道午饭吃没有。”

她早上给蒸的八个馒头炒的咸菜,生怕他们饿在路上,现在又觉得不够,看一眼屋外。

齐晴雨就没有这么操心,说:“没事,实在不行他们可以捡野菜吃。”

大冬天的,地里能长啥,土都冻得硬邦邦的。

再说了,哪里至于这么可怜,就这个点,齐阳明他们也在吃午饭。

两个知青加上领路的赖旺家,三个人把刚买下的羊拴在树下,跟老乡讨口热水,往路上一蹲就能吃。

一边吃还一边说着话。

齐阳明觉得自己是个中间人,先开口:“旺家,明天一定要来我们宿舍喝羊汤。”

赖旺家是个老实人,连馒头都不肯吃他们的,更别提带荤的。

他连连摇头说:“不用。”

说得简单,动作倒是挺多。

齐阳明知道他从小不善言辞,拍拍他的肩:“不去我们俩也给你架过去。”

赖旺家急着推,话更说不利索了。

他父母都哑,家里静悄悄的,他张嘴就比别的孩子慢,小时候一张嘴,肯定被其他人追着笑,久而久之不爱说话,语言能力有点衰退,但其实没有毛病。

齐阳明也知道,很有耐心地等他磕巴完,才道:“不行,必须来。”

赖旺家额头都有汗,拽起衣角说:“不要,不要。”

可惜他哪里拧得过齐阳明,人家自己拍板就定下,仰头喝完水说:“再歇歇还是走?”

说真的,三个人里他的体力最弱。

其他两个都比牛还壮,拍拍屁股站起来说:“走。”

可惜他们要出发,羊是半点都不配合,这么拽都在原地。

郭永年跟齐阳明到底是从城里来的,没有养羊的经验了,只能把目光移向赖旺家。

赖旺家从路边扯一把草,搁羊面前晃晃,可惜人家压根不买帐,反而往后退一步。

再退都该回它老巢了,郭永年赶紧拽住绳子:“欸欸欸,你去哪呀你。”

羊反正就咩咩叫,压根不在乎面前几个人掌握着它的生死,或者说就是一种报复行为。

齐阳明都觉得它的眼神全是藐视,搓搓手掌:“欸嘿,你还跟我较上劲了。”

他还不信了,今天能给它牵不回去。

但事实证明就是不怎么能动,半个小时过去愣是走出几百米。

三个男人围着转一圈,使出十八般武艺扑上去,把羊蹄子捆起来扛走。

只是这样走,又不如拉着方便,因为这路太窄,甚至不能称之为是一条道。

因此几个人是走走停停,心想估计半夜都到不了宿舍。

这恰是许淑宁最担心的地方,她心里挂着事,下午就满院子瞎转悠,转了两圈觉得有点安静,四处看:“那俩出门了?”

齐晴雨抱着连环画的时候不知昼夜,一抬头:“奇怪,怎么不声不响不见了。”

许淑宁也觉得不对劲,心想陈传文就算了,梁孟津总是会打个招呼的。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猫腻,她甩甩手道:“肯定做坏事去了。”

齐晴雨也这么觉得,一跺脚说:“不够义气,带带我能怎么的。”

就这位姑奶奶,也是顶顶爱凑热闹。

许淑宁都不敢想这仨臭皮匠能弄出多大事情,只盼着那俩不要闯大祸。

另一边的陈传文和梁孟津,其实也没搞出什么大事,就是到山上摸鱼去了。

从高处流下来的水,在平洼处汇成小潭,夏天的话水深得很,但现在是冬天,踩进去只有成年人的膝盖高。

淹是淹不着,但光是赤脚在岸边撒网,都冻得人直哆嗦。

梁孟津发着抖道:“你确定真的有鱼吗?”

陈传文也是听说的,其实没见过,一咬牙:“有,肯定有。”

行,就冲着年夜饭年年有余的好意头,梁孟津忍了,他往水里又走一点说:“我要是病了,指定挨骂。”

可人生在世,就是总有许多愿意吃苦受罪也要一试的乐趣。

陈传文很有担当说:“一切推我头上就行。”

他债多了不愁,一天被骂百八十次的不新鲜。

梁孟津心知有人背锅没用,摇摇头:“那我也还是惨了。”

陈传文怎么听出一点显摆的意思,把裤脚卷得更高说:“行行行,知道淑宁心里有你,你说你用得着天天挂嘴边吗?”

谁天天挂嘴边了,梁孟津箩筐往水里一扔道:“你别在外头讲名字,待会别人听见了。”

他们还没定的事,风声先传出去多不好。

要不陈传文有时候说他是老古董,调侃道:“行,下次我说你们家那位。”

更没边际了,梁孟津甚至不合适,却还是美滋滋的,好像两个人真的宣誓成为夫妻。

只是他的年纪,离考虑婚姻实在太远,甚至连可见的未来都给不了别人。

真是想到这儿,他手上的鱼叉狠狠往水里捅,被溅了一脸水花。

就这动静,有鱼都该跑没了。

陈传文一抹脸道:“你别急,要有耐心。”

梁孟津还真不缺,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也不知道是老天爷看着可怜还是怎么着,居然有一尾鲫鱼钻进筐里。

活蹦乱跳的,看着估摸有三四斤。

陈传文想把它拿出来,被鱼尾巴甩了手,疼得骂鱼它大爷。

梁孟津吸取教训,双手抄进去,眼瞅着天说:“再不回去太晚了。”

可不就是晚,太阳早下山了。

许淑宁掐着时间做的晚饭,都吃完了还没看到人,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找找,人才回来。

一进屋就钻进帘子里换衣服,两个人嘴巴动着对口供。

可铁证如山的一条鱼,许淑宁把它放盆里养起来,齐晴雨从厨房把饭盛出来,两个人跟要开堂差不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看。

好家伙,陈传文嘿嘿笑说:“你们吃没有?”

还有功夫管别人,齐晴雨一拍桌子道:“老实交代。”

她审,陈传文就想糊弄,可惜刚要开口就对上许淑宁的目光,只能一五一十讲个清楚。

反正他是够义气,只说是自己生拉硬拽,把梁孟津带过去的。

具体信不信,只看许淑宁的表情就知道。

她沉默几秒站起来说:“快点吃,我去煮姜茶。”

就这反应啊?有点不对劲。

梁孟津连忙要跟上,脚才动许淑宁就说:“碗端上。”

哦哦哦,端上。

梁孟津饿得饥肠辘辘也不敢吃,老实巴交地追在后面,心想也看不到究竟是个啥脸色,可真急人。

等进厨房,他那点脸皮也不要,蹲在心上人边上说:“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还挺顺溜,许淑宁道:“你再往里蹲一点,烤烤火。”

梁孟津挪了一步,乖巧地捧着碗看她,一双眼睛眨都不眨。

许淑宁屈指敲他一下说:“快点吃,也不看看几点了。”

梁孟津心里越发慌,吃一口看她一眼。

许淑宁都觉得再不说话,他该哭出来了,往灶膛里扔一根柴说:“好玩吗?”

梁孟津犹犹豫豫点点头:“就是冷了点。”

那就行,许淑宁:“大过年的,玩就玩呗。”

毕竟她在家也疯,因为这时候是不打孩子的。

梁孟津琢磨着不像反话,笑得那叫一个高兴。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很莫名,许淑宁的心跳漏一拍。

她只要一觉得自己很喜欢他,就想板着脸。

梁孟津的笑容也收敛,觉得现在确实不该太得意,又从口袋里拿出块石头放在手掌心说:“我挑来挑去,这个最好看。”

红色里头带点粉,颜色看着还挺喜庆的。

许淑宁一下子没了脾气,捏捏他的指尖说:“还行,不凉。”

岂止不凉,梁孟津都快烧起来了。

他一张脸比炭还红,结结巴巴说:“也,也有点。不信你,你再试试。”

试试?想得挺美的。

许淑宁斜眼看他说:“你是不是非得找骂挨才痛快?”

梁孟津岂敢,只是有些遗憾。

某些念头一瞬间冲击了这位君子,使他的眼神里都多出别的意味。

连情之一字,许淑宁都是尚在摸索。

她并不懂眼前人心中的狂热,却下意识躲开他的视线说:“不许看我。”

梁孟津可以闭上眼,心头的人更加的挥之不去。

黑暗好像把一切都放大,叫人的想法更加胆大妄为,暂时只能先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