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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要玩球, 在现有的条件下并不是件容易事。

毕竟知青宿舍的院子就这么大,还总是有跑来跑去的鸡鸭,宝贵的地方大家都用来种葱姜蒜, 能活动开来的空间只有小小一块。

齐晴雨好几次想踢键子,都因为险些踩进菜地里是而失败。

如此情况, 不管是足球和篮球都很勉强, 唯有乒乓球还算凑合。

没错, 梁孟津还买了乒乓球,不知情的恐怕以为他是来搞运动而非下乡的。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毕竟这年头和娱乐有关的东西都不便宜。

心中有计较的人一打量, 都能估算出价钱。

许淑宁心想要不是篮球架要好几百, 现在知青宿舍的墙早就遭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被惦记上的也有可能是其它地方的墙, 总之有其中之一难逃浩劫。

思及此,她道:“你是打算带西瓜皮他们玩吗?”

梁孟津点点头说:“没新鲜的东西, 他们不肯好好上课的。”

光靠他的人格魅力实在有限,从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的孩子们, 精力已经快用尽。

他的这种用心良苦, 许淑宁道:“希望他们能学有所成。”

成到底是什么呢, 梁孟津也不清楚, 因为他偶尔坐下来想,只觉得读书仿佛也没给自己带来太多的实在好处。

不过他仍旧有一种执着, 握着球拍说:“一定会的。”

许淑宁鼓励地拍拍他的肩,余光里看到陈传文和齐晴雨已经积极地把仅有的两张桌子拼在一起, 有些无奈道:“你俩是有多无聊?”

没办法, 抬头一望就是四方方的天,消磨时间的事情并没有多少。

陈传文和齐晴雨自打农闲来, 连跳房子都玩过,可以说是花样百出,有时候恨不得坐下来数落叶。

现在居然有正儿八经的运动,他们自然要积极响应。

齐晴雨把桌子擦得都快反光,回过头双手合十道:“淑宁,求求你,我能不能第一个玩?”

还挺能屈能伸的,不过许淑宁耸耸肩道:“不是我的东西。”

管他是不是,齐晴雨笑嘻嘻说:“反正你说的算。”

目光之中尽是揶揄。

许淑宁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咳嗽声说:“那我一定排你最后一个。”

话是开玩笑,梁孟津却接茬道:“可以。”

许淑宁连耳朵都红起来,急得跳脚的齐晴雨拽她的衣角说:“淑宁你快讲不可以。”

许淑宁进退两难,只好捡个“软柿子”捏,侧过头瞪始作俑者。

梁孟津好脾气道:“知道了,不可以。”

什么他就知道了,许淑宁觉得自己一句话都没讲,倒叫他俩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提口气想说一句,又吞下来道:“快开始吧。”

齐晴雨撸起袖子,站在临时搭建的球桌的左侧,挑衅道:“谁来战我!”

嚯,怪猖狂的。

陈传文嗤一声,往前大步走道:“俺来。”

又顿住脚步回头道:“可以吗孟津?”

梁孟津并非是好动的人,甚至对这些项目很有阴影,毕竟对于从前病弱的人来说,哪怕去空地上跑几圈都很奢侈。

他在运动上只拥有许多败北的记忆,背着手站立一侧道:“没问题。”

陈传文这才道:“今天非叫你心服口服。”

许淑宁觉得口服这两个字很有难度,毕竟齐晴雨可是被狗咬都要反咬一口的脾气。

按这两个人之间最近的较量结局来看,多半到最后是气鼓鼓地各自扭头走,边走还要边骂。

隔天嘛,又好得跟能穿一条裤子差不多,恨不得结为异性兄妹,对着青天白日歃血为盟。

总是加起来都没有西瓜皮成熟,甚至不如才八岁的小彩虹。

但齐晴雨觉得自己很大度,潇洒甩头发说:“就让你先开球。”

仿佛是什么天大的荣耀,陈传文抱着手臂道:“还是我让你,你先。”

两个人先来先去的,半天愣是没有开始的打算,更像是要先来一架的模样。

许淑宁就着这个背景音已经快织好毛衣上面的小花,收针道:“不许说话,球场见真章。”

她一喊,球桌双方的人齐齐抿着嘴,扎马步道:“孟津,你做裁判。”

梁孟津都走神了,如梦初醒道:“行,绝对公正。”

他搬把椅子坐在许淑宁边上,头跟着球动来动去。

许淑宁都怕他把自己转晕了,搭话说:“放心,他俩这么爱计较,自己都不会算错比分的。”

梁孟津笑道:“万一错了,晚上能炸开窝。”

必定是谁都没办法说服谁,想从彼此身上薅下一大把头发。

许淑宁想想那场面,太阳穴都已经突突跳起来。

其实她是很怕吵闹的人,偶尔跟梁孟津一起出门,听西瓜皮他们大喊大叫,都觉得耳朵要聋了。

不过小孩子这样是正常,眼前这俩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兴许是天生的八字不对付。

亏得她从前还暗自揣测过陈传文对齐晴雨有意思,就像她下乡之前向她表达爱意的同学王祝。

虽然许淑宁自己并没有感觉出来扯头发和在课本上瞎画与爱慕有什么关系,却还是敏锐知道,很多人都以为这样是表达。

现在看来,陈传文不是在表达,他纯粹是长了张不该说话的嘴。

连旁观者尚且想冲过去打他,更何况是齐晴雨,没多久她就球拍轻轻放下,扑过去道:“王八蛋,我杀了你。”

要按她放话的频率,陈传文恐怕已经轮回转世九百九十九次。

他哪里会放在心上,却不免抱头鼠窜。

这种玩乐,实在是太活泼了,远超梁孟津的范围。

他凑得更近,几乎离身边人只有三寸说:“你想打吗?”

许淑宁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猛地站起来说:“打。”

一不留神,仅剩的毛线球滚三圈,散落开来。

梁孟津帮她捡起来缠好,连灰都拍干净,放进她的篮子里。

许淑宁很宝贝这个篮子,把手上还做了小装饰。

她生怕被追逐打闹的两个人波及,放到一边,才回到球桌旁道:“三局两胜吗?”

梁孟津看她的表情,觉得自己三不胜的概率应该很大,换做刚下乡的时候,他肯定不会愿意暴露这样的缺点。

然而几个月过去,人生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他经历的却是从前没有过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还能实诚道:“我打得很烂。”

许淑宁定定看他说:“那我们应该是半斤八两。”

同时学自行车,才到她胸口的弟弟许自言都会了,她还在跟车把手较劲。

梁孟津不知道这是安慰还是什么,还是决定全力以赴。

虽然他能使出来的本领没多少,或者说压根没有。

许淑宁也不遑多让,两个人几乎是满地捡球,论起来都不知道是谁输谁赢。

总之几场打下来,只进步了把球打到匪夷所思的地方的本事。

于是郭永年和齐阳明拖着一筐子土豆进屋的时候,就看到四个人在房梁下面不停跳。

跟山里的野兔子似的,郭永年道:“你们干嘛呢?”

许淑宁尴尬道:“我把乒乓球打上去了。”

正好卡在两根房梁的夹角里,怎么勾都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郭永年先是诧异于短短半天,宿舍居然多出了乒乓球,又奇怪道:“怎么打上去的?”

这间房不宽敞,屋顶倒是挺高的,最尖的地方估摸着有四米,他踩着桌子都够不着。

真是刁钻的问题,许淑宁也不知道,犹犹豫豫道:“就,飞上去了。“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连梁孟津都不例外。

他笑得含蓄许多,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不像陈传文前俯后仰,样子看上去就很讨打。

许淑宁忍不住手痒痒,到底没动,只是苦恼道:“怎么办呀?”

郭永年当仁不让说:“我来。”

知青里他最高,把凳子垒在桌子上,再用扫把一拍就弄下来。

困扰大家半天的问题就这么解决,很快第三局乒乓球比赛开始。

郭永年和齐阳明都是不爱放狠话的,左右一站就打,偶尔的对话也很平淡,叫人失去观看的兴致。

齐晴雨有心替哥哥加油呐喊,都觉得差点意思,撇撇嘴道:“好文静啊。”

文静?齐阳明不大喜欢这个词,没好气道:“别找揍。”

吓唬谁呢,齐晴雨才不怕,自顾自坐下来嗑瓜子,时不时点评两句。

好像她是什么大行家,陈传文是听不下去,夸张道:”哎呀呀,这是哪位教练大驾光临了。“

讽刺谁呢,齐晴雨踹他说:“手下败将,不许说话。”

陈传文可没记得自己刚刚是失败者,他对选择性遗忘这些最擅长,举目四望道:“我听不见。”

臭不要脸,回回都耍赖。

齐晴雨大声地骂他,想找两个支持者,才发现观战的人只剩下他们两个。

早在几分钟前,许淑宁已经进厨房,后面还跟着个小尾巴。

她坐在灶膛前搓着手道:“今天不是很冷。”

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太阳高挂在空中。

梁孟津盯着火苗,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是艳阳天,就是有点小遗憾,喃喃道:“等明年,我也能够得着房梁。”

明年啊,听上去又快又慢的。

许淑宁欢快道:“好,我等着。”

就是不知道等他长大,会不会折断这份亲近。

第42章

午饭出锅, 球桌就变回饭桌。

懒得折腾,大家也没把拼成的两张桌子分开,坐得比平常宽敞许多。

许淑宁头一次左右手都不会肘击中谁, 小口吹着汤说:“土豆称过没有?”

每个知青的自留地是两分,扣掉种菜的部分, 能用来填补粮食缺口的地方并不大。

好在土豆这玩意产量高, 郭永年一掂量估计出个大概来, 说:“一百多点吧。”

许淑宁现在是厨房一把手,每天都比划着存粮的消耗量, 喜不自胜道:“够吃十天的。“

搁困难时期的话, 最少是个把月的伙食, 但他们现在不至于紧张到这地步,却没有人会嫌多。

连梁孟津都知道多多益善的道理, 说:“不做粉条吗?”

还没挖土豆,许淑宁就念叨着这件事。

她呀一声说:“对对对, 你不提我都忘记了。”

于西平来的知青们而言,粉条意味着故乡, 不过本地的主食是地瓜, 和土豆看上去虽然差不多, 却完全不是一样东西。

大家平常连跟队员们换口吃都做不到, 可以说是朝思暮想,尤其年关在即。

年啊年, 异乡人一辈子逃脱不开的命运。

许淑宁都好像闻见炮竹味,肩膀松下来说:“行, 那就下午做。”

只要干活的时候, 郭永年肯定一马当先,吃过饭就开始削皮。

他削一个, 齐阳明就切一个,一把丢进盆里。

梁孟津用力搅拌着,水逐渐变得浑浊。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比车间工人们的配合还有默契。

许淑宁撸起袖子想帮忙,被“赶来赶去”,只能无奈道:“怎么,我碰过的土豆会坏?”

梁孟津摆摆手说:“那边玩去,别捣乱。”

许淑宁嘴巴微张,讲不出什么话来,心想居然轮到他做家长,可见知青宿舍是乾坤颠倒。

她无奈摇摇头,指挥道:“阳明,你切得再细一点。”

齐阳明啧一声说:“那边玩去。”

他都快连自己的手都切进去,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所谓的那边,就是正在研究怎么弄出个篮球架来的齐晴雨和陈传文,两个人举着个破箩筐四处比划,看得出是想以它作为替代。

许淑宁没法像他们这样理直气壮地在别人劳动的时候玩,心想一个是有代表劳力,一个脸皮厚,自己两样都没有,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表情是愈发的为难,眉毛都向下耷拉着。

这有什么好愁的,梁孟津手肘碰她说:“听话,快去。”

原来可都是许淑宁这么哄他,忍不住侧过头看,心想今日的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怎么仿佛哪哪都不一样。

她咬咬嘴唇道:“好好讲话。”

梁孟津被她瞪一眼,也不觉得害怕,反而笑笑道:“那你帮我推下眼镜。”

搓个土豆条都要戴眼镜,许淑宁没好气道:“再点灯熬油似的看书,早晚变瞎子。”

语气很凶,还是伸出手把他的眼镜都快按进鼻梁里。

梁孟津觉得更不舒服了,却不敢提出意见,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还知道自己有个短捏在别人手上,许淑宁都想伸出手捶他,到底往下低半寸,把眼镜摘下来说:“不戴应该也看得到吧?”

梁孟津有一瞬间失去焦距,目光定定看向前方说:“可以。”

他本来就是看书的时候才戴,毕竟这地方也不好配新的,平常宝贝爱惜得很。

许淑宁知道他离不开这玩意,小心用布包好放进盒子里,这才过去找齐晴雨道:“你们要是想装在这儿,恐怕得先把院子的土都筛一遍。“

不提别的,光散养的鸡鸭就是个大问题,平常他们打扫得再干净,仍旧是逃离不开的,那啥。

齐晴雨正跟陈传文争夺破箩筐的决定权,停下来左右看说:“是不太合适。”

球在地上滚一圈,她都不知道要不要捡回来。

趁着这句话的功夫,陈传文把篮球和箩筐都抱在怀里道:“那要去哪?”

出了宿舍,可就不是知青们能做主的地方。

许淑宁眉头微蹙道:“其实最好的地方是晒场。”

大队只有晒场的铺了水泥地,比用金砖做的还金贵,大队长不知道当年为弄到这批材料有多费劲,一度甚至不许人在上面大步走动,只有收获的季节可以用。

这件事人人皆知,陈传文第一个道:“绝对不可能。”

许淑宁当然知道,不过说:“孟津是想给队里的孩子们玩的。”

梁孟津愿意在能力范围内做的事情,她就想竭尽全力帮他实现完美。

大家都是好哥们,陈传文自然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立刻改口道:“行,那咱们一块去问问看。”

三个人结伴朝外走,齐晴雨热络地挽着许淑宁的手,搞排挤的想法很直白。

陈传文在后面哼哼唧唧道:“小孩子的把戏。”

还好意思说,齐晴雨反唇相讥道:“你最幼稚了。”

两个人隔着许淑宁斗起嘴来,她无奈捂着额头说:“要不要待会顺便借个喇叭,让整个大队都听听?”

反正她是不想听了,干脆把这个机会给别人。

齐晴雨觉得自己没甚大问题,撒娇道:“淑宁,你评评理嘛。”

许淑宁才不管他们的官司,往后退一步说:“接着吵吧。”

她这样的态度,陈传文反而收敛许多。

他自觉前连天得罪了许淑宁,表现得格外的老实,仿佛指哪打哪的样子。

许淑宁都有点震惊,看他一眼没说话,因为着实是没甚好讲的。

反而是齐晴雨得意洋洋道:“还是你镇得住他。”

又说:“好叫他知道知青宿舍是谁的天下。”

跟说书差不多,还天下呢。

许淑宁道:“你的吗?”

齐晴雨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说:“当然是你。”

因为她语气中的理所当然,许淑宁更加的不敢置信,音调高起来道:“我?”

这事啥时候定的,怎么当事人没听说。

她的反应这么大,齐晴雨才觉得奇怪,眨眨眼说:“对啊,大家都听你的。”

许淑宁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号召力,迟疑道:“什么时候?”

齐晴雨觉得有很多瞬间,一时半会却举不出例子来,索性说:“你现在让陈传文蹲下来。”

好端端走在路上,干嘛要叫人蹲下来。

许淑宁满脸为难道:“他会骂人的。”

齐晴雨非要证明自己的说法,拍胸脯道:“那我帮你骂回去。”

得,许淑宁有时候拿她是没法子,只能无奈道:“陈传文,你别动,蹲下。”

陈传文茫然地啊一声,看她一脸严肃,还是缓缓屈膝蹲下说:“啥事?”

他照做,许淑宁更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伸出手糊弄说:“你头发上有东西。”

陈传文毫无章法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急赤白咧道:“不会是虫子吧?”

许淑宁是个没办法犯罪的人,心中所想全写在脸上,叹口气说:“晴雨,你闯的祸。”

齐晴雨一人做事一人当,解释完说:“你想骂人就骂我。”

反正她不吃亏,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陈传文心想怎么被她一讲,自己仿佛是什么整日里脏话挂嘴边的人,冷笑声站起身道:“你做的肯定骂你。“

甚至在开口说出”蹲下“两个字的时候就先反应出来,因为下意识会揣测是个恶作剧。

然而他知道许淑宁不会,拍拍裤腿上的灰说:“所以看在我这么忠心耿耿的份上,姑奶奶能不生气了吗?”

姑奶奶?齐晴雨才不管是跟谁说的,马上要占个便宜道:“欸,叫我做什么。”

陈传文拽她头发,扭过头看许淑宁。

许淑宁面色如常道:“我没有生气。”

心口不一,陈传文又不是傻子,他能感觉得出人的态度,说:“你有。”

打那天被吼了一句,就没有正儿八经跟他对话过,连视线都透着冷淡又疏离。

许淑宁有心犟嘴,却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不高兴。

可世人讲究委婉,这样戳到明面上真是少见,她也是生平第一次遇见这么坦诚的人,说:“行,扯平。”

陈传文总算卸下这两天的心中大石,很有默契不再提起,只朝着齐晴雨道:“你得反省反省自己,怎么没办法做到一呼百应。”

跟个孩子似的,提出什么大家只会第一时间想反对。

齐晴雨踹他说:“顶多你不会应而已,我在宿舍可有三票。”

等会,哪来的三票,许淑宁指向自己道:“我不会是那个第三吧?”

齐晴雨摇摇头说:“你和梁孟津加起来是一。”

她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有把握的只有她哥和郭永年两个人而已。

这种清醒让人忍不住想笑,许淑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很多时候都觉得齐晴雨很可爱,是宿舍里最不可缺乏的人。

只是很偶尔,才会头疼,对她的举动感到无可奈何。

尤其是加上陈传文这张嘴,简直是灾难现场,看在刚刚和好的份上,她骂道:“你就不能讲话客气点。”

前脚重归于好,后脚又要被批评。

陈传文有一秒的后悔,化为沉沉的叹息,心想我是爷们,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气不气。

第43章

一路乱七八糟, 三个人来到大队部,大队长赖大方正蹲在屋檐下抽旱烟。

他是个常年不爱笑的人,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沟壑, 怎么看都不好相处,很有领导的威慑, 还有一点暴力的行为。

就是说不好, 容易上脚踹人, 好些不老实的队员们都被他收拾过。

有几次陈传文都觉得要不是碍于自己是知青,肯定也给踢出十万八千里。

但他这个人不知道收敛为何物, 权衡之后仍旧小范围内的偷懒, 把形象贯彻到底。

因此看到他, 赖大方就不高兴,翻个白眼。

许淑宁权当没看见, 把手背在身后道:“大队长,我们想跟您商量个事。”

小女娃娃, 离家千万里怪不容易的,平常又没什么大错误。

赖大方对着她还是宽容的, 吞云吐雾道:“做甚?”

许淑宁藏着的手紧紧捏在一起, 跟念书的时候每次进办公室找老师差不多, 有一种天然的心虚在。

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她不自然地抿抿嘴唇道:“我们买了篮球,想给孩子们玩, 能不能把球框装在晒场上?”

还挺敢提,赖大方当时为了铺这块水泥地, 在公社几乎是撒泼打滚, 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尤为珍惜,一丝犹豫都没有就道:“不行。”

斩钉截铁的语气, 在许淑宁的意料之中,不过她还是想争取,讪笑道:“水泥没那么容易踩坏的。”

赖大方心想你们城里满大街都是,当然不知道乡下的苦,有些不客气地啧一声说:“不行。”

许淑宁没了词,欲言又止,笑意也收敛起来。

她嘴角平平,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此情此景,齐晴雨往前跨一步说:“一天就玩一会,可以吗?”

她样子可怜,是拿出对付哥哥的那套来。

可惜这招用在赖大方的身上收效甚微,他满是不耐烦道:“不行就是不行。”

开这个头还得了,到时候东家的咸菜西家的地瓜干全得堆上去,还不知道要怎么糟蹋他的水泥地。

齐晴雨便往后缩,心想自己也尽力而为了,递给陈传文一个眼神。

陈传文哪里是不想讲,是深知在大队长面前不讨喜,生怕弄巧成拙。

但事情现在没好到哪里去,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谨慎开口道:“体育锻炼是好事,报纸上也提倡小朋友们多多参加。“

还报纸呢,赖大方是识字的,一天到晚也读书看报,自然知道上面都写什么。

他阴阳怪气地哈一声说:“报纸上还让知青们好好劳动呢。”

陈传文就知道不该开口,尴尬笑笑不说话,扯许淑宁的袖子。

这是撤退的意思,许淑宁心里叹口气说:“那我们回去了,大队长再见。”

最好别来见,赖大方只希望大家一天到晚的别找事情。

别看他就管红山大队就几百户人,上上下下已经是忙得不行,好容易偷闲抽口烟,这整得都没心情了。

真是不够添堵的,还敢惦记他的水泥地。

赖大方烟头一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看都没看几个知青的背影。

倒是许淑宁盯着三个人的影子道:“看着真是灰溜溜的。”

铩羽而归,全然白忙活。

陈传文不这么觉得,说:“难道你来之前以为能成功?”

他可是抱着走个过场的心思来的,心知大队长恐怕连亲爹多踩一脚都不乐意,怎么可能对他们外来人格外开恩。

许淑宁不过是侥幸心理,踢一脚路边的石头说:“那我肯定希望能啊。”

好歹是来一趟,总要取得什么成果。

陈传文想想也是,又讲两句发现另一边没声音,奇怪道:“齐晴雨,你哑巴了?”

半晌不吭声,这可不像她。

齐晴雨正在苦恼究竟要在哪儿打篮球,醒过神来第一时间骂道:“你才哑巴,你最好是哑巴。”

一张嘴,天天的净讲些别人不爱听的话。

陈传文看她跟斗鸡似的,觉得这才跟平常一样,心里大为满意。

他下巴微抬说:“现在才对。“

装什么有智慧,齐晴雨没好气道:“该琢磨的你不琢磨。”

不知道脑子里装的到底是啥。

陈传文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琢磨?”

他是脱口而出,齐晴雨却步步紧逼说:“那你琢磨出什么了,讲啊!”

陈传文编不出瞎话来,双手一摊道:“我就不告诉你。”

齐晴雨看穿他的借口,翻个白眼道:“我还不爱听呢。”

然后牵着许淑宁说:“我就不信,满大队还没有别的空地能玩球了。”

许淑宁脑子里过一遍,还真没有特别合适的,眉头不自觉微拧道:“那咱们转转吧。”

反正是闲来无事的日子,陈传文灵光一现出主意说:“大钩子行不行?”

大钩子是棵老树,据说比队员们还先在这儿,夏天里半数人都在树荫下乘凉,地方规整得挺干净的,连杂草都没有几根。

现在天凉,大家恨不得住进太阳里,倒变现成的好空地。

说真的,经他提许淑宁才想起来大队有这么个去处,夹杂着调侃和夸奖道:“不愧是你。”

众所周知,人多的地方新闻才多,往常陈传文有事没事都要特意拐过去,就为了多听几句。

不像其余知青们,大家都是绕路走,很怕被拉住唠嗑。

许淑宁有几回不得已,都是匆匆打个招呼就跑,没到拐角就能听到议论自己。

什么“衣服怪好看的”“手上提的是鸡蛋”,总之想把她那点细枝末节的东西扒拉干净。

真是哪哪都一样,她没下乡的时候偶尔会特意走侧门进职工院,做贼一样摸进家门,尤其赶上每年快放寒暑假,考卷情愿撕碎吞下去。

生怕叫谁逮着多问一句,她一天的心都堵得慌。

可陈传文从没有这样的烦恼,大大方方道:“我就爱听,就爱说。”

坦坦荡荡,也挺好的。

静下心来想,他性格中也颇有可取之处,反正许淑宁自认是讲不出来,她竖起大拇指道:“那成,您领路。”

陈传文荣归故里,举目四望,只见大钩子下没有往日熟悉的婆婆妈妈们,颇为遗憾在心里叹口气。

许淑宁没留意,抬头看着树枝说:“还是不够高,踢足球倒是好地方。”

篮球得在空旷的地方才行。

陈传文轻轻一跳,连片叶子都没够到,摆了个投篮的姿势说:“那再想想。“

三个人边走边想,没得出答案,一路往知青宿舍走。

进院子,劳动者们还在辛勤付出。

许淑宁以为一百多斤土豆早该弄好,直接撸袖子说:“天都快黑了,还是我来。”

越是夕阳西下,越不能叫帮忙。

梁孟津情急之下,直接捏着她的手道:“水特别冰,你别碰。”

他的手也是凉的,还被泡得发白发皱。

许淑宁只觉得寒意和火热在自己身上碰撞,结结巴巴道:“我,哦。”

前言不搭后语,梁孟津的手像闪电般收回,速度快到溅起水花。

许淑宁的裤腿湿了点,正好找借口回房间换,换好直接进厨房。

齐晴雨已经坐在灶膛前,回头道:“晚上我做饭。”

她总不能天天玩,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

许淑宁没跟她争,只是拉椅子坐边上烤火,支着耳朵听外面几个男生聊天。

陈传文那叫一个大言不惭,说:”我踏遍万水千山,总算找到一个踢足球的好地方。“

按他的说法,红山大队的地已经被踩平,只是大家都已经习惯他这样极具故事性的口才,连质问都没有就道:“在哪里?”

待听到“大钩子”三个字,人人理所当然点点头,就好像他这个人跟这棵树是连在一块的。

连陈传文自己都这么觉得,还深情道:”啊,大钩子,我的家!”

可不就是他的家,齐阳明开玩笑说:“今天你家有什么大新闻吗?”

近日红山大队相安无事,陈传文已经好几天没在餐桌上发言,他遗憾地摇摇头正要说话,猛听见有人敲锣打鼓喊“着火了”,立刻冲出去。

跑得比兔子还快,郭永年手里的土豆一扔道:“我也去看看。”

他不是看热闹,是想着帮忙救火。

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只留下两个女知青看门。

许淑宁把院子锁好,踮起脚尖看冒烟的方向,模糊道:“好像是二大家。”

对于队里的情况,齐晴雨比她还不熟,手里拿着锅铲说:“谁是二大?”

拿着锅铲还在这儿瞎聊?许淑宁推她说:“快进去,待会该咱们院子着了。”

现成的例子在眼前,齐晴雨只能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回到灶前挥舞。

许淑宁则继续观察,眼看黑烟渐渐小下去,这才放心。

她收回目光,一不留神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吓得叫出声来。

不幸被踩中的鸡叫得比她更惨烈,扑腾之间羽毛直掉。

就它还有脸在这儿鸡飞狗跳的,不老老实实待在窝里,许淑宁恶向胆边生,直接抄着它的翅膀,麻利用绳子捆好说:“明天就吃你。”

明天的菜单是鸡块炖土豆,她本来都没想好拿谁开刀,现在完全不需要犹豫。

厨房的事情她拍板,众人知道也没提出质疑,晚餐时分只顾得上讨论方才起的那场火。

第44章

和许淑宁猜的差不多, 起火的是二大的哥哥一大家。

这俩都不是真名,具体名号为何她也没有打听过,一般人都是听什么算什么。

但齐晴雨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奇怪道:“为啥叫这名?”

哪有人细想过这个,连陈传文都说不出缘由来, 只能大声道:“你查户口呢跟这?”

齐晴雨心想不知道就不知道, 嚷嚷什么, 眼镜一瞪,桌子底下踢他。

看不见的地方, 马还有失蹄的, 更何况人, 她不一小心就误伤了坐边上的郭永年。

郭永年正闷头吃饭,猛地遭此一击, 头如闪电般抬起。

他其实是斜对着齐晴雨坐的,但视线一下子就对上, 脑袋略转便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没吭声接着吃。

可他不喊, 陈传文也没喊, 齐晴雨就少了打击报复的快乐, 恶狠狠地又来一下。

说真的, 郭永年觉得自己再忍下去说不准要落个重伤,捏着筷子说:“晴雨, 是我。”

好端端的,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众人的目光在两个之间转移。

齐晴雨自己尚且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头一歪发出疑惑的一声啊。

郭永年知道齐阳明肯定会训她,到底不想点破, 咳嗽声说:“没啥事。”

欲盖弥彰,齐阳明语气立刻严肃起来说:“齐晴雨!”

要搁往常,哥哥这么连名带姓地叫,齐晴雨肯定要第一时间表示不服。

不过她这会也反应过来,两只眼睛里装着惶恐道:“对不起对不起。”

给她吓的,郭永年自然的息事宁人道:“没事,是桌子太小。”

这张八仙桌是当时大队长给的,每条凳子是坐两个勉强坐一个又浪费。

只有两个女生挤着还算是凑合,剩下四个男生就更困难,回回不是你踩我就是我碰你的,大家吃饭的时候脚掌都钉在地面上。

除开齐晴雨和陈传文,回回在桌面下打官司。

真是哪个知青没有受过罪,因此齐阳明一听就知道,没好气道:“你要是那腿实在想动,到边上去坐着。”

齐晴雨偷偷扮个鬼脸,心知有错,没敢多顶嘴,有些不高兴地端着自己的碗到边上去。

她一个人坐在矮凳上,看着实在可怜,正好郭永年吃完饭,站起来说:“你坐我这儿。”

齐晴雨顺着台阶下,冲着他笑眯眯小声说:“疼不疼啊?”

郭永年向来觉得自己是铜筋铁骨,宽慰道:“真的没事,我皮糙肉厚的。”

当事人好说话,齐阳明却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妹妹,继续说:“好好道歉,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最近是越来越不像话,他可是早好几天就想好好骂一顿了。

看着疾言厉色的,郭永年赶快道:“真没事,你别凶她了。”

此刻,齐阳明都觉得自己估摸着什么后爹,无奈道:“过几天就十六了,真当她是小孩啊。”

真是满大队随便找几个真小孩,都没有她这个闹腾劲。

郭永年心想那确实是挺小的,性子也幼稚,不过开开心心的就好嘛。

他笑笑没接话,到外面把自己的碗洗了,手上的水甩干净。

都甩别人脸上了,齐晴雨顶着一脸水珠子凑近说:“咱们扯平啦!”

靠得太近,郭永年头一次发现她眼尾有个小凹坑。

他看着是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指着自己同样的位置道:“你这儿怎么弄的?”

齐晴雨没摸出不对劲来,反问道:“弄什么?”

郭永年心想女孩子爱漂亮,多半是不愿意留下疤痕的,哪怕这几乎算得上是微不足道。

他改口说:“没有,我看错了。”

齐晴雨好糊弄,随意地点点头,又接着去找陈传文的茬。

屋里很快就是两个人吵架的声音,不大点地方被密集的话语挤得水泄不通。

许淑宁的脑壳都疼起来,赶紧躲进厨房烧水。

借着灶膛的火,梁孟津拿了本书坐下来看,也不怕这么点明明灭灭的光把眼睛照瞎了。

许淑宁一把盖住他的书页道:“别看了,你看你这眼睛红得跟兔子差不多。”

天天的点灯熬油,也不知道这书有多好看。

梁孟津讨好笑笑,把书合上说:“那瞎聊聊。”

许淑宁趴在自己的膝头犯困,眼皮都快合上,含糊道:“聊什么?”

她连话音都不准,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梁孟津看一眼手表,心想也到她该睡觉的时间,说:“你要不早点休息。”

许淑宁半眯着眼看他说:“还没洗澡呢。”

现在天气冷,她得足足用一大锅热水才行。

梁孟津也就不再劝,转而道:“幸好下午没有西瓜皮他们。”

说的是一大家的那把火,起因是几个烤地瓜的小孩子。

现在天气干燥,一点火星子都足以燎原,加上建筑多有木材,风一吹朝向堆积的柴火,简直是熊熊烈焰。

哪怕是救得再及时,家当估计也要没一半,许淑宁这样的人,听不得哪里有一丝浪费的,叹口气说:“本来能过个好年的,现在这样怎么办?”

红山大队这几年收成都不错,今年核算下来每个工分破天荒值八分钱,队员们好容易松快几天,没想到现在就遭重创。

都是辛苦钱,梁孟津也跟着叹息道:“队里应该会帮着解决一部分,晚上在开会呢。”

本地人是一家子亲戚,自然轮不到他们外人来插嘴。

许淑宁也知道重宗族的地方很讲究同气连枝,就是她在西平的时候哪家有事,都会第一时间找亲戚。

她道:“明天我打听一下,估计咱们宿舍也要送点东西过去。”

一尺布两斤粮食,是什么都不要紧,但人情往来肯定躲不开的。

梁孟津本来没想到这一茬,她一提起来就知道,点点头说:“应该的,大家相互帮助。”

知青们的家庭环境虽然有所差异,但吃大锅饭的日子把这种不同平均化,跟多数队员们比起来,他们的生活水平已经算是吃饱饭。

当然,吃不饱的人家起码也帮忙挑担水,毕竟众人拾柴火焰高,第二天连男知青们都去重修房子。

女知青们仍旧留守,两个人坐在厨房里翻花绳,齐晴雨百无聊赖道:“今天收音机怎么没信号?”

全是乌拉乌拉的杂音,听得人更加的心烦意乱。

许淑宁也觉得吵闹,说:“还是关了,太浪费电。”

齐晴雨顺手按开关,鼻子动动说:“好香。“

小火炖了三个小时,土豆已经化开,要不是还等人齐才开饭,现在一锅鸡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下。

许淑宁道:“要不你先吃一口?”

齐晴雨记得在家的时候,逢年过节她也很喜欢在厨房,这样能多吃到两块肉。

可父母的疼爱能接受,在宿舍就称得上是不知好歹连,她也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摇头说:“我不饿。”

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一句话,许淑宁却有一种长辈的欣慰。

她就这种好为人长的毛病,到哪里都要管一管,心想自己要结婚的话兴许就是位英雄母亲。

不过英雄哪有好做的,她道:”行,那再等等。“

齐晴雨摸着自己的肚子用力点头,忍不住回望院门,盼着大家赶快回来。

男知青们当然也很着急,毕竟要出门的时候看到杀鸡了。

但满大队的人几乎都在帮忙搬石头清火堆,他们总不好落于人后。

大概是想着一鼓作气,午饭的点过好久,众人才各回各家。

许淑宁都觉得饿得头昏眼花起来,忍不住掰了个馒头跟齐晴雨对半分说:“先垫一口。”

两个人各执半个馒头相望,坐在太阳下发呆,听见敲门声都蹦跶起来。

多么热情的迎接,陈传文调侃道:“怎么,今天是吃人肉?”

齐晴雨嘴上不饶人,非要在他手臂上咬一口说:“就吃你。”

陈传文着急忙慌想躲,情急之下卖可怜说:“先让我吃点,快饿死了。”

就是没躲,齐晴雨也没想着真的咬他,不过恶狠狠磨牙说:“记账。”

陈传文啧啧摇头道:“将来不知道谁会娶你,有福气了。”

齐晴雨声声冷笑,头发一甩说:“反正你肯定是没有。”

又催促说:“不要啰里八嗦,快点进来,我们也饿死了!”

这种未能及时开饭的时候很少,往常吃肉的日子大家都是早早围在一圈。

齐阳明第一个心疼妹妹,说:“下次你们先吃,不用等。”

那哪成啊,齐晴雨亲亲热热拽哥哥说:“才不要。”

几个人随意坐下,很快一锅热腾腾的炖鸡端上来,里面吸饱汤汁的土豆比肉多,配馒头吃正正好。

大家也顾不上说话,先吃半饱才聊天。

陈传文眉飞色舞讲着早上干活的时候听来的新闻,颇为喜悦道:“原来男人堆里才是话最多的地方。”

他以前都没发现,居然错过了这么多。

许淑宁觉得他的表情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知道以后饭桌上肯定要更加热闹。

当然,这会也是精彩异常。

第45章

一般来说, 有陈传文在的地方,只用热闹远远不足以形容。

再夸张一点,可以讲是以一敌千, 仿佛他人就是大喇叭投胎转世。

非要说和喇叭有什么不同的话,恐怕是机器有人做主开关, 他的嘴任凭心意, 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开着。

他如此, 齐晴雨当然忍不住要时时反唇相讥,吃过晚饭两个人在院子里吵架。

许淑宁觉得跟斗鸡似的, 你啄一口我叼一下, 羽毛却都没掉几根。

就是队里的孩子们打架, 都比这有看头,因此她的视线不多做停留, 打个哈欠说:“我先睡了。”

这才七点,梁孟津看手表说:“今天这么早?”

即使队员们舍不得点灯, 天不亮就要上工,但多数人家还是八点才渐渐安静下去, 知青们更晚些, 有时候能闹腾到快十点。

每天虽然都是许淑宁第一个进入梦乡, 不过七点着实是叫人太惊讶, 叫人误会她有哪里不舒服。

梁孟津最操心,伸出手摸她的额头说:“没烧啊。”

许淑宁眼睛已经快闭上, 猛地睁开困倦道:“有点累。”

又打个哈欠笑笑说:“好像今天没干啥。”

梁孟津仔细想来确实没什么,只嘱咐道:“行, 那你休息, 不舒服就叫我。”

许淑宁本来觉得自己很健康,被他这么一讲也怀疑起来。

她冰凉的手掌摸着脸颊, 慢腾腾往房间走,进屋后换好睡衣钻进被窝里。

说来也怪,她沾枕头反而睡不着,呆呆看着天花板。

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光,影影绰绰让人以为房梁上有条蛇。

有错觉,就会害怕。

她这人很经常是自己吓自己,非得站起来确定真的不是才行。

齐晴雨正好蹑手蹑脚进屋来拿东西,乍一看她往房梁抛绳子一样的东西,还以为是打算上吊,大叫起来说:“淑宁你干嘛!”

又赶紧过来抱她的腰。

许淑宁茫茫然低头看她,不知怎么的觉得手上的毛巾误事,随手一甩让它在自己脖子上绕两圈。

大概是甩得用力,她有种被勒住的窒息感,赶紧松开喘口气。

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只够几个男生赶过来。

毕竟男女有别,他们没好意思直接往里看,只有声音道:“咋了?”

许淑宁哪里知道,低下头看道:“晴雨,咋了?”

齐晴雨仰头看她,讪讪道:“那个,我奶一跟我爷吵架,就拿麻绳出来抛。”

老太太气头上从来都是动真格的,子孙们只能着急忙慌地拦,搞得她都成心理阴影,哪怕知道她没理由这么做都吓死了。

但许淑宁只觉得有点荒唐和好笑,扬声对外面道:“没事,就叫一下。”

齐阳明对妹妹的声音最熟悉,心想刚刚可叫得都劈叉了,按他的猜测起码是被窝里看见两只死老鼠的程度,不安道:“齐晴雨!”

连名带姓的时候,一般是祸大于福。

齐晴雨汗毛倒竖,赶快敷衍道:“我绊倒了,没事!”

越说没事越有事,齐阳明向来不怀疑妹妹闯祸的本事,不依不饶道:“马上给我过来。”

齐晴雨心想自己也没做什么,无非是惨叫一声,怎么哥哥就严肃得好像下一刻要拉她去广场上批/斗。

她语气也不高兴起来,说:“我不要!”

好端端的,奔着吵架去了。

许淑宁赶快和稀泥说:“是我没开灯,窸窸窣窣吓到她了。”

有第三者这么讲,齐阳明就没办法追究细节。

他想想应该没大事,在心里把这茬记下来说:“行,你们小心点啊。”

小心小心,齐晴雨不满地哼一声说:“干脆把我拴门环上好了。”

拴门环上?许淑宁盘腿坐下来道:“一般都讲裤腰带。”

这个说法倒是头回听。

齐晴雨也顺着坐在她床沿,一本正经道:“他从来不用腰带。”

开玩笑的话里添上两分真事,许淑宁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轻轻推她的肩膀说:“你哥也是关心你。”

齐晴雨当然也知道,笑嘻嘻利索站起来说:“我都忘记了,你要睡觉。”

闹这么一通,许淑宁的瞌睡虫居然没跑走,很快呼吸声变得匀称起来,完全没被隔壁的动静影响。

说是动静,也只有收音机在响,陈传文跟着哼几声。

这多亏齐晴雨沉迷于那套百看不厌的连环画,跟他斗气的功夫都没有。

他们俩安静,别的人更不会说什么,大家各做各的事情。

因为房里就一盏灯,看书和看画的人凑一块了。

梁孟津翻一页,一滴泪掉下来,在书页上晕染开。

怎么就哭了,齐晴雨知道男生要面子,很是体贴悄悄道:“你怎么了?”

梁孟津眼角还带着泪花,摘下眼镜说:“眼睛疼。”

齐晴雨有自己的判断,心想借口而已,男人果然嘴巴硬。

她哥刚下乡的时候其实也偷偷哭过两回,还总讲是眼里进沙子了,她懂,她都懂。

这种自信感,她流露出来的眼神就与众不同。

梁孟津跟她的想法可没啥共通之处,自顾自说:“你别跟淑宁讲。”

不然明天又该骂他早晚变瞎子。

小秘密,齐晴雨肯定会帮他保守的,只是隔天漫不经心提醒道:“淑宁,你有没有觉得梁孟津最近怪怪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偷偷哭已经是大事了。

正在掰花生仁的许淑宁回头看道:“哪里怪?”

现在磨刀的样子看着挺正常的啊。

齐晴雨心想自己还是有点道德的,可不能跟陈传文物以类聚。

她眼镜一转说:“那就是没有,你们比较熟,你的感觉准。”

不是,这什么话呀。

许淑宁不好意思道:“大家都是舍友。”

齐晴雨揶揄地撞她一下说:“哪种舍友?”

哪种都不跟她说,许淑宁手肘碰她道:“别瞎讲。”

齐晴雨可是有的放矢,眉头一挑说:“从来不瞎讲,也不瞎。”

她目光如炬,早看出来两个人之间有点事。

许淑宁也不瞎,知道梁孟津对她不一样。

十六岁的少女,因为得到的特殊,心里有淡淡的喜悦,隐藏于其下的还有无法描述的心动。

没有人教过她如何表达,况且女孩子总是被教育要矜持,她偶尔还会故意跟梁孟津说话凶一点,好像对他很一般。

但梁孟津从没发脾气过,反而是她一不高兴就小心翼翼起来,搞得许淑宁都觉得自己是坏人。

可她其实不是,再次回头看一眼。

藏不住的小动作,齐晴雨没忍住笑说:“舍友,下次也记得多关心关心我。”

许淑宁又羞又臊,索性挥着手说:“信不信给你来一下?”

离得近,齐晴雨都闻到她手上的蒜味了,赶紧往后退说:“别别别,饶了我吧。”

许淑宁才没那么好商量,步步紧逼,两个女生嘎嘎乐,在院子里玩起你追我逃来。

追就追呗,路过齐阳明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这事是齐晴雨干的,她理直气壮道:”你坐这儿干嘛?”

多新鲜,齐阳明砍柴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他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欠收拾?”

齐晴雨才不怕他,扮个鬼脸到一边去,愣愣站在一边还没想好要干嘛,就听见有人喊“梁孟津,梁孟津”。

一听就是一大帮孩子,那叫一个嘹亮。

梁孟津进屋拿上足球,这才出院门说:“走吧。”

他这句是跟西瓜皮他们说的,在躺椅上消磨时间的陈传文却立刻跟上,速度快得齐晴雨看不下去,她拽上在洗手的许淑宁道:“我们也去。”

许淑宁一手蒜味,打三遍肥皂都没能散去,刹住自己的脚步说:“等会等会,我再洗一遍。”

齐晴雨心想一百遍估计都不管用,哀求道:“待会玩玩球就好了。”

还从没听说过这种偏方,况且许淑宁根本就不会踢足球。

她对一堆人追着一个球跑来跑去也没兴趣,到大钩子下面自己找地方坐下来看。

梁孟津给孩子们讲解规则,一边看着齐晴雨和陈传文毫无违和感地混在里头。

真是亏得他俩都是“不要脸”的人,换一个肯定都不好意思挤进去。

但加上他们还真有个好处,梁孟津道:“你们俩各带一队,能行吗?”

齐晴雨觉得自己不太行,乖巧地举手说:“我以前没踢过。”

巧了,陈传文也道:“一样。”

他的爱好是聊是非,可不是在太阳地下跑来跑去。

合着两个人天天在宿舍嚷嚷,其实根本不了解这项运动。

许淑宁都很疑心他们有没有带好队伍的能力,对接下来的比赛更是有一种两败俱伤的悲观。

但对头一次见到足球的小朋友们来说,一切都值得期待,要不是西瓜皮喊两嗓子把伙伴们都镇住,早就成一团乱麻。

梁孟津的老师威严在此刻也有渺小的作用,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个口哨说:“听我号令。”

还有口哨,这下子谁都顾不得地上那颗球,纷纷跳着也要吹一下。

到底是进嘴巴的东西,梁孟津手举高说:“不行不行,都是口水。”

口水有什么关系,西瓜皮一个劲重复喊说:“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就是天王老子来都不行,梁孟津在他的脑门上敲一下道:“分两队站好,快点!”

西瓜皮没办法,只好趁机把自己觉得应该能踢好球的人挑出来,站到了陈传文的后面。

啥意思,专选男孩子?

齐晴雨不干了,也不管他实际才十岁,斤斤计较说:“不行不行,这样不公平。”

论跟她掰扯,陈传文最擅长,两个人规则都还没消化清楚,已经先明里暗里来一架。

许淑宁只觉得脑瓜子被吵得疼起来,手放在腿上撑着下巴定定看。

梁孟津恰好回头看她一眼,觉得很是眼巴巴,想想把刚擦干净的口哨给她。

许淑宁倒是看见他用手帕擦了几十遍,但觉得给自己这个行为还是匪夷所思。

总不能她也吹一下吧?那得叫什么事。

她捏着口哨是扔也不是,吹也不是,表情似笑非笑。

怎么笑成这样,梁孟津眼见分队伍的人还没吵完,凑过来说:“要是觉得无聊,我先送你回去。”

倒不至于无聊,许淑宁小声道:“我就是耳朵疼。”

说完又往后挪一点。

梁孟津知道她怕吵,闷闷道:“哦,你不是想要口哨。”

谁想要了,许淑宁塞回给他说:“你吹过的给我。”

梁孟津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说:“我擦过很多遍的。”

擦过那也是,那也是吹过的!

许淑宁都想发脾气了,最后也只是催他说:“快去主持一下,再不开始天要黑了。”

此刻日头高挂,正是运动的好时间。

一场乱七八糟的球赛,也即将拉开序幕。

第46章

踢足球并不是项斯文的运动, 参与者年纪小的话更是乱七八糟。

加上西瓜皮他们本来玩得就野,讲完的规则根本没人遵守。

那真是满场只听见梁孟津吹哨子,甚至讲句好笑的, 只有他吹得像这是正规的比赛。

许淑宁觉得他的运动量说不好比所有人加起来的都好,啧啧摇头往后又退一步, 想着离噪音更远些。

但退的时候没往后看, 哪里知道后面还站着人。

就这么撞一下, 大家一起跌倒,上下压着, 叫的声音都挺大。

许淑宁听得出是个小孩的语调, 下意识手忙脚乱想要站起来。

她撑着一边的地, 梁孟津已经跑来拉她,两个人都太用力, 从另外的方向又摔下去。

这都叫什么事啊,许淑宁难得骂道:“娘的, 真倒霉。”

梁孟津背着地的时候磕到碎石头,胸前又被她按了一下, 正是前后不知道顾哪里的时候, 目光却只望着她。

看得叫人手脚都局促起来, 许淑宁的四肢好像不听使唤。

她愣两秒才记得要爬起来, 蹲在他边上道:“你没事吧?”

梁孟津想说话,一张嘴就咳嗽, 只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太好。

他索性双臂张开,仍旧躺在地上说:“我缓缓。”

许淑宁小心翼翼看他, 刚要慰问几句, 另一个受害者已经忍不住。

小男孩扯着嗓子叽里咕噜用方言喊一通,因为语速太快而像是对牛弹琴。

许淑宁只能从他的表情看出是抱怨, 赶忙问道:“你没事吧?”

本地虽然不注重教育,但小朋友们多半会去念几年书,普通话多多少少能听会讲几句。

小男孩估摸着说过没两次,一字一顿道:“很痛!”

许淑宁也没瞧见自己是怎么压着他的,伸手绕到背后在梁孟津的身上拍两下以示安抚,一边道:“撞着哪了我看看。”

大冬天的,衣服总是厚实些,小男孩扒拉自己的裤腿,卷起来道:“膝盖!”

许淑宁看着他黑黢黢膝盖,心想没有蹭破皮的话也有可能是内伤,小心翼翼伸出手戳一下说:“这样疼吗?”

小男孩眼睛转转实诚道:“不疼。”

前后未免太不一致,许淑宁茫然道:“那是哪里疼?”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知道多皮实,小男孩双手叉腰道:“不疼了!”

挺有意思的,许淑宁从口袋里掏出糖说:“那这个给你致歉行吗?”

致歉两个字,算是比较高级的词汇,小男孩只听懂“给你”两个字,毫不客气接过来吃。

他长得瘦,两颊没多少肉,一颗糖放进去,左脸颊就顶起一块,样子别提多可爱。

许淑宁生来有一种照顾幼小的仁慈,语气更加温和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吃着东西,小男孩口齿不清道:“我叫欧阳强,九岁。”

欧阳?那就不是队里的孩子,因为复姓的人家肯定会听说过。

许淑宁就觉得自己没见过他,摸摸他圆溜溜的小光头说:“那你家在哪,怎么跑这儿来了。”

欧阳强没有多少防备心,手一指说:“来我舅舅家。”

那一片全是房子,许淑宁还没有能把队员们全认遍的本事,但也不再追问,继续关心梁孟津。

不过梁孟津已经很坚强地站起来吹口哨,维护这一场比赛的公平和正义。

只是在许淑宁看来,仍旧是小动作不断。

她眼睛尖,都瞅见齐晴雨把陈传文给绊倒,心想他们好歹还知道只在窝里斗,没好意思对小朋友们做点什么。

大概也因为小朋友们自己也对彼此很不客气,完全不顾素日的情谊,连小彩虹都对哥哥西瓜皮“痛下杀手”。

竞争如此激烈,灰尘铺遍人身上的每一寸。

许淑宁又往后退,这回记得先看一眼四周。

就在这时她发现,观战的人居然还挺多的。

农闲嘛,队里没什么大事情,走街串巷地唠嗑是队员们的日常,大家都很有闲情逸致讨论别的,况且新鲜的东西总是很吸引人的眼球,因此往外围一圈都是人。

有大人,也有小孩。

西瓜皮并非是整个大队的孩子王,他们私底下还分好几派,像这种时候肯定是自己人优先。

不过梁孟津对人有一颗善意,抽空喊道:“二栋,下一局到你们。”

就数他最忙,许淑宁都看见他吹着哨子,额头已经跑出青筋来,脖子也绷得紧紧的。

哪有这样做裁判的,许淑宁想想说:“都给我收着点,犯规三次的罚一局!”

梁孟津就是个狠不下心来的,说坏人还是得她来做。

连陈传文和齐晴雨都老实起来,规规矩矩地用脚带着球跑。

不见棺材不落泪,许淑宁都不知道从何骂起,没好气地瞪着梁孟津。

大家全犯错,怎么到头来没落下好的只有自己?梁孟津百思不得其解,腼腆笑笑。

一脸好欺负的样子,难怪古人都要讲百无一用是书生。

许淑宁恨铁不成钢,在场外跟他比拳头。

梁孟津挠挠头,笑得淳朴忠厚,偏偏长相和这四个字没关系。

谁叫他生得斯文俊秀,一看就知道性情好。

许淑宁都觉得自己是被他的皮囊蒙了眼,踢踢站得有些酸的脚。

她两只手也甩着,第二下还没出去就击中了人。

今天到底是什么黄历的好日子,她回头看,郭永年正捂着肚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许淑宁的手臂还痛呢,她龇牙咧嘴道:“不是,你怎么走近都没声音的。”

郭永年没好意思说就是想吓他一下,倒吸口气道:“你可真有劲。”

许淑宁虽然是随意地动着,可惯性甩出去的份量不容小觑。

她猜也知道肯定疼,尴尬道:“没事吧?”

郭永年自诩铜皮铁骨,调侃两句摇头说:“没那么脆弱。”

许淑宁知道他脾气好万事不计较,目光越过他身后说:“阳明还没回来吗?”

齐阳明最近忙于砍柴,好像打算在院子里垒百八十个柴垛,天天的大早上就不见人影。

只是按理这个点,再怎么着也该下山才对。

经她一提,郭永年才想起来是为什么出门,说:“差点忘了,我去找找他,还没回呢。”

许淑宁是个多思多想的,眉头微蹙道:“要不我跟你去。”

郭永年觉得要有事的话,一个人去反倒方便些。

更何况他乐观地认为顶多是东西太多不好拿下来之类的小麻烦,摆摆手说:“不用,我自己就行。”

许淑宁也聪明,心想自己去恐怕是拖后腿多些,只嘱咐道:“那你们小心点,找到的话回去拐这儿和我一声。”

不然她总惦记着,也不叫个事。

郭永年被她这一句说得心也悬起来,忐忑道:“怎么这么吓人。”

大高个的,这是做什么。

许淑宁催他说:“快去吧。”

郭永年腿一迈,很快顺着踩出来的路上山。

他心底其实有两分着急,四处看没瞧见人,越往深处走。

深山的树遮天蔽日,南方的枝叶在冬天里依旧繁茂,只有原来清晰可闻的鸟叫消失不见,安静得有两分阴森森。

不过郭永年胆子大,毕竟他七八岁的时候还敢去坟堆里玩探险,况且现在令人担心的是齐阳明。

他边走边喊,回声从远处弹出来,内心的焦躁在不断加深。

另一边,齐阳明已经从别的路下山了。

他进院子把柴火放好,琢磨着怎么会空无一人,洗干净手后出门去找。

没费多大劲,他就摸到大钩子这儿,一声不吭地站在许淑宁的后面。

总之一句话,今儿的黄历对许淑宁不好,她仿佛感应到背后有什么,势如闪电地回头。

即使是有心理准备,她还是吃一惊,愤怒道:“人吓人,吓死人的!”

齐阳明也知道她的胆子其实很小,得逞地哈哈大笑。

许淑宁拍他一下,没找到郭永年的身影,问道:“中午永年做饭吗?”

齐阳明方才只见冷锅冷灶,双手一摊说:“我还想问你他去哪了。”

什么意思,许淑宁那颗杞人忧天的心忍不住一颤道:“他说你还没回来,上山找你去了。”

得,还要再跑一趟,齐阳明了然道:“那我去叫他。”

他也是急性子,跑得又快,一会人就不见。

许淑宁心想别待会再有个找来找去的轮回,不然大半天的时间等于浪费。

不过暂时轮不到她管这个,她现在只惦记着回去做午饭,瞅着一局终了的间隙过去说:“我回去了,你们呢?”

梁孟津想也不想把口哨给陈传文道:“你们组织,我送她。”

没几步路,许淑宁不觉得自己走有什么问题,却也知道他心中的症结在何处。

她没反对,只是不忘叮嘱道:“再一局记得回来吃饭,别让我叫。”

陈传文和齐晴雨很有默契道:“知道了妈。”

这时候倒是挺团结一心的,许淑宁只给陈传文一拳,又对着齐晴雨眼前的空气挥一下这才走。

梁孟津亦步亦趋跟上,忽然觉得自己最欠缺的就是一些家长风范。

他从小很希望能成为大人,仿佛到那时候可以完全的顶天立地,现在却陡然发现,原来并非和年纪有关系。

有的人,注定就是成熟。

第47章

看着成熟的许淑宁, 一进知青宿舍就开始嘀嘀咕咕。

左一句“陈传文这地扫的,要死了”,右一句“谁把凳子放这儿的”, 总之举目四望,全是不满意之处。

梁孟津跟在后面收拾, 样子别提多乖巧, 就是一边琢磨着自己早上有没有做错什么。

许淑宁才把火烧上, 想起来他的事,喊道:“梁孟津, 你过来!”

得, 梁孟津扫帚靠着墙放好, 低眉顺眼地进去,还记得敲门道:“报告。”

这门口又没贴着办公室三个字, 也不知道在这儿揶揄谁呢。

许淑宁酝酿了几句话,憋不住笑说:“给我正经点。”

梁孟津为自己难得的幽默高兴, 深觉得表现良好,背着手道:“很正经。”

他念书的时候是一等一的好学生, 在老师面前从来只有被表扬的份, 即使是在长辈跟前, 得到的苛责之词也屈指可数, 这会难得生出的等待批评的忐忑来,两只手在身后紧紧攥着。

许淑宁不知道他的心情, 她坐在灶膛前的矮凳子上,不得不仰着头看他说:“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哪里?梁孟津思来想去, 都觉得没啥大问题, 小心翼翼说:“我,再反省反省?”

他想破头没个章程, 愿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也找不到头绪。

许淑宁只看他一脸困惑,就知道没想到,忍不住叹口气说:“你早上带什么东西出门了?”

梁孟津双掌摩擦着说:“足球,待会晴雨他们会带回来的。”

那么大一个,他总不至于给忘记。

然而他信心十足的答案,许淑宁并不满意,一言难尽摇摇头说:“你可真行。”

说完站起来掀开锅盖,往沸水里倒切好的地瓜。

梁孟津听着就知道自己肯定漏了什么,恍然大悟去摸口袋。

一摸,才晓得随身带着的两块钱不知何时丢了,索性手掌心朝上说:“你打我吧。”

许淑宁是眼睁睁地看着从他口袋里掉出来,几乎称得上是当着他的面捡起来的。

她站在那儿围观比赛半天,还存着他能自己发现的心思,现在想想,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怎么会有人粗心至此呢?许淑宁叹口气说:“下次注意点,那可是两块钱!”

购买多少东西的。

梁孟津闷闷点头,自己抽了根柴火说:“打吧。”

多有意思,没见过这么讨打的。

许淑宁哭笑不得说:“怎么,你也想管我叫妈?”

梁孟津才叫不出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攥着留有她余温的两块钱说:“那别生我气。”

许淑宁是心疼而已,毕竟他们这代人生长于物资匮乏的年代,顶多惆怅于他的漫不经心,犯不上为这事发脾气。

她道:“行,记得知错能改。”

梁孟津改成点头,转念一想说:“要不你帮我在口袋上缝个扣子。”

这没什么难的,许淑宁应下来,又喃喃道:“阳明去找永年,怎么这么久。”

别是出事了。

但和她担心的不同,郭永年和齐阳明正在山上玩。

整个知青宿舍数他俩平常最跟老黄牛一样,几乎是昼夜不敢歇息,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少得可怜。

赶上现在农闲,倒松了下乡之后最长的一口气,那点子十七八岁的活泼劲也跑出来。

齐阳明上山的时候,喊两声就找到人。

他拳头一挥捶一下舍友的胸口道:“我能出什么事,还用你特意来找。”

本来是郭永年来找他的,这会反倒掉个,听上去虽然很麻烦,但大家谁跟谁,郭永年道:“冬眠时节,山上也什么都有的。”

往前些年,据说还有过熊伤人的事件,大队长三令五申只许在外围打转。

齐阳明胆子挺大的,他对这座山的几个地方也算是熟门熟路,说:“放心,真遇上什么我就上树。”

一般的危险,躲在高处一阵子都能避开。

郭永年站在原地抬头看,伸手一指道:“我能爬到那儿你信吗?”

他说的是棵五六米高的大树,树干直直朝着天,看上去可落脚的地方并不大。

齐阳明顺着看过去,接话说:“这有啥难的,我也行。”

两个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道:“比比看?”

男人骨子里都有那么点争强好胜,平常稳重的人也不例外。

又或者是最近的悠闲,齐阳明率先说:“我上左边那棵,看谁更快。”

话音刚落,郭永年已经借力往上攀爬,抢占了个先机。

齐阳明不甘人后,跟猴子似的,蹭蹭蹭也往上。

说真的,也就是他们胆子大,换许淑宁在这儿的话是一步都迈不出去,哪怕运气好能到顶,下来肯定很困难。

毕竟从上往下看,好像下一秒就要坠落,叫人胆战心惊。

不过齐阳明和郭永年都伸手矫健,从小锻炼出来的灵活,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从某种跃下来,重新站立在地上。

可以说这一局是不分胜负,齐阳明撸袖子说:“再来一次?”

郭永年欣然应战,两个人爬个过瘾,不知道的以为上辈子是猿猴。

只急坏了做好饭的许淑宁。

她本身就是爱多操心的人,这种时候的设想大多不吉利,偏偏越是告诉自己别瞎猜,最坏的结局就蹦出来。

于她而言,真是最大的折磨,因此两口喝完地瓜汤说:“不行,我得去找找。”

齐晴雨才坐下来端起碗,赶快放下说:“我也去。”

哪有她们两个女生去的道理,陈传文吃口菜道:“我和孟津去。”

话音刚落,陈传文和郭永年就进院门。

许淑宁觉得约莫是老天爷没打算让他们整个宿舍的人一整天的光花时间在找来找去上,松口气问道:“怎么去这么久?”

齐阳明没来得及随意找个理由,郭永年已经快人快语道:“爬树玩呢。”

许淑宁微微笑,高兴是看不出来,捏着拳头道:“不错,很有闲情逸致。”

齐阳明就知道肯定要挨骂,老老实实说:“我们有罪。”

按理应该准时开饭的,谁过了点还不在大家都操心。

许淑宁对着他不像教训梁孟津,只是说:“下次注意点时间。”

又不安道:“爬树也要小心,摔下来可不得了。”

郭永年刚犯了太过坦诚的错,这会说:“以后不爬了。”

撒谎的样子太明显,连泡沫都算不上。

许淑宁心想他也是个不能犯错误的,所有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还有下次。

当然,她没戳破,甚至点点头说:“那最好了。”

郭永年就真以为糊弄过去,没发现连齐晴雨都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不过他吃饭的时候向来认真,自然很多细节都会错过,一心扒拉着碗。

许淑宁看他饿得不轻的样子,说:“锅里还有。”

郭永年饭量大,恨不得连锅底也吞下去,都吃完后自觉去洗碗。

大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正是孩子们奔跑的好时间。

西瓜皮他们在院门外呼朋唤友,名字叫长串道:“孟津!传文!晴雨!!”

好家伙,新的团伙已经出现了,喊得跟大合奏差不多,此起彼伏的。

许淑宁捂着额头,太阳穴都快跳起来,赶紧催促说:“快走快走。”

梁孟津一手抱着球从她跟前过,顺便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许淑宁接的动作是下意识,定睛看才发现是颗大白兔。

她自己也还有点,不过想留到过年的时候吃,每天数着望梅止渴,想起味道都咽口水。

香香甜甜的,萦绕其中的回忆有许多。

许淑宁紧握着糖,一时舍不得吃,索性揣在口袋里,把自己的针线篮子拿出来。

此刻院子里就剩下三个人,齐阳明在劈柴,郭永年在编箩筐,许淑宁在织毛衣。

叮铃当啷的声音络绎不绝,汇集成不怎么动听的乐曲,因为没有人说话显得更加吵闹。

许淑宁都觉得那柴是劈在自己的心头,停下手喊道:“永年你过来一下。”

郭永年不明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来说:“你这活我可干不了。”

许淑宁呵呵一笑说:“我也没这么高看你。”

又拽着一根线比划道:“手伸长伸直。”

什么意思啊,郭永年连连后退道:“干啥啊你这是。”

仿佛有人下毒害他,许淑宁摆出架势来说:“过来,手举高!”

郭永年被镇住,表情仍旧犹豫道:“不是,你这我不能要。”

他又不傻,心知肯定是给自己做衣服,双臂紧紧夹住说:“我不冷。”

许淑宁用棒针在他手背戳一下道:“大家送你的生日礼物,提前说一句,明年我生日你得帮我值日五天。”

本来是她和梁孟津私底下要送的,不小心被陈传文知道,就变成人人皆知的共谋。

宿舍的活计就这么几样,和毛衣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郭永年知道全是众人的善意,呐呐道:“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有心世上一切都会知道,许淑宁拿着绳确认他的肩宽腰围,这才道:“行啦,编你的箩筐去。”

感激的话,也未必是她想听的。

郭永年还要再说两句,齐阳明已经过来搭他的肩膀道:“我保证,再讲下去你会挨骂。“

说来也怪,许淑宁连发脾气的时候都不会吹胡子瞪眼,顶多是声音高些,偏偏威慑力比人家拿着刀的都足。

当然,也得是吃这套的人才行。

郭永年不需要有七窍玲珑心,仍旧看得出真心和虚情的区别。

他当然知道骂有时候并非指责的意思,没有太多词藻能用于此时,只概括为谢谢两个字。

简单之中太多情绪,许淑宁笑笑接受,大家很有默契把这件事揭过去不提。

第48章

感激这种东西, 有时候说得太多对双方而言都是负担,但不说又显得寡情薄义。

郭永年自然不能这么做,私底下还是因为即将作为生日礼物的毛衣, 给知青们一一致谢过,只除了齐晴雨。

到底是男孩子, 平常再心宽, 在心仪的姑娘面前总要讲自尊, 光组织语言都没个头绪,更别提张嘴。

有几次人都站到跟前了, 愣是扭头又走, 弄得齐晴雨心里犯嘀咕。

她是个率性的人, 寻思多琢磨无用,这天反倒把郭永年堵在墙角。

郭永年刚喂完猪, 伸长手臂让放猪食的桶离她最远,茫然道:“怎么了?”

齐晴雨双手叉腰仰头说:“应该我问你的才对。”

居然还反问, 这是打算把问题推给她,想都不要想!

郭永年哪有这样的念头, 是单纯不知道为什么, 表情越发困惑起来道:“我哪里惹你了?”

意思有点不对, 听上去好像齐晴雨是多么无理取闹的人。

她不乐意, 绷着脸说:“你倒打一耙!”

郭永年一脸冤枉,看她不高兴心里就着急, 小心翼翼说:“要不咱从头开始说?”

说就说,齐晴雨自觉是占理的, 在他肩膀上戳一下说:“是你这几天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可受不了吞吞吐吐, 一把火早就在心头烧起来,能忍到今天都算是最近大有进益, 想想都很是佩服自己。

说真的,郭永年没想到她看出来了,尴尬道:“我就是想跟你说‘谢谢’。”

谢谢?齐晴雨不费吹灰之力想起来最近有什么值得说这句话的事情,又用力在他肩上捶一下说:“咱俩谁跟谁,下次再讲我揍你!”

郭永年很想问一句“我是谁”,到底还是憋下去,咳嗽声说:“这次已经揍了。”

齐晴雨不好意思笑笑,两只手指绕来绕去道:“应该,也没有很用力吧?”

她的头没有刚刚抬得高,像是做错事一样低下看,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他。

郭永年理所当然摇摇头说:“没事,我不怕疼。”

齐晴雨心里那就还是疼的意思,只不过他比较勇敢。

她也只对着陈传文暴力些,毕竟怎么打都不为过,现在笑得那叫一个腼腆,双手合十道:“菩萨保佑你。”

得亏是四下无人,又在这偏僻地方,不然一个封建迷信的帽子戴头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郭永年难得严肃说:“注意点。”

齐晴雨自知失言,捂着嘴露出双后怕的眼睛来,睫毛好像都跟着颤抖。

郭永年不免觉得自己吓坏她,变得温和起来说:“没事,你哥没听见。”

齐晴雨心想这才叫吓唬人,立刻说:“不许告密。”

郭永年点一次头她不肯信,还要强调对天发誓。

两个人窝在犄角旮旯,看上去真是有说有笑的。

陈传文注意到好一会,终于没忍住自己那张嘴,过来说:“这是多好的感情,非得在猪圈边上聊吗?”

不嫌脏吗?他都闻见味道了。

齐晴雨被“感情”这两个字踩中脚,反应特别大,跳起来说:“今天是不是该你喂猪,还有脸讲。”

陈传文当然有脸,扯她的头发道:“真是哪哪都有你。”

齐晴雨气得挠他,当场就要打起来。

郭永年跟着拉偏架,不知道被谁的指甲划拉一下。

才一大早,还怪有活力的。

许淑宁只觉得他们吵闹,啧啧摇头道:“阳明,好了没有?“

齐阳明在房顶掏排水口,慢慢从自制的竹梯下来说:“好了,不过真的会下雨吗?”

不是他不信老人们的话,实在是冬日里下雨,于他从前的人生真是没见过。

许淑宁也没见过,双手一摊道:“反正做好准备没有错。”

这倒是,回头淹了才成大问题。

齐阳明纯粹是疑惑,拍拍身上的灰说:“那我走了。”

今日的天格外阴沉,空气中仿佛笼罩着一层水汽。

许淑宁心想柴垛已经很高,劝道:“要不歇两天吧。”

齐阳明是个闲不住的,抬头看一眼说:“我一会就回来,不然也没事干。”

宿舍里的活计就那么多,他总不能发呆把日子过下去。

这也是同时代多数人的共同之处,仿佛不知休闲为何物。

生来利于世间,所倚仗的是双手双脚,不置于忙碌中就像是废了。

许淑宁自己也不例外,但还是说:“要不你也玩球去。”

齐阳明对运动还挺有兴趣的,但队友是群小孩子就算了。

他可豁不出去,快速摇头说:“别,还是饶了我。”

明明是亲兄妹,性情却大不相同。

许淑宁微微笑,叮嘱道:“见势不好就要下山。”

下雨就容易滑坡,万一运气不好摔一跤更不是闹着玩的。

齐阳明自己也知道厉害,应下来背着箩筐带上刀出门去。

他去干正事,陈传文和齐晴雨还在吵。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叽里咕噜的话,车轱辘似的来回转,许淑宁捏捏耳垂,摸摸太阳穴,深深叹口气说:“得亏他们不是一家子的,否则从小到大能连房子都拆了。”

话音轻飘飘,梁孟津没听清,只看到她嘴巴动,凑过来问道:“你叫我了吗?”

说话就非得是叫他,想得还挺美的。

许淑宁斜眼看他,伸出手把他的领子按下去说:“衣服也不好好穿。”

梁孟津做人还是挺板正的,回过头想看哪里没弄好,脖子发出嘎吱的声音。

疼痛让他的五官皱在一起,连眼睛都变成一条缝。

真是生怕扭不到,许淑宁只觉得可笑,却又不太笑得出来,表情难以形容,嘴巴张开又闭上,无奈道:“你说你是不是找骂?”

梁孟津掐着后脖颈的地方,揉捏着帮自己脱罪说:“就一点点吧。”

许淑宁看他活动自如的样子,心知没有大碍,冷笑两声进屋去,过会抱着箩筐出来。

梁孟津觉得她对针线活实在热衷,稍微有点时间就拿出来缝缝补补。

但这活伤眼睛,蜡烛那点光算什么,叫人不得不担心她的视力。

谁戴眼镜谁知道,一点都不方便,因此他推心置腹道:“你这样不行,眼睛会坏掉的。”

哟,还会管教人了。

许淑宁自觉是个听劝的,坐下来说:“又要降温了,总得先把永年的毛衣做出来。”

真要像队员们说得那样过两天有大雨,寒气能从人的骨头缝隙里渗进去。

就郭永年现在那几件衣服,还不得冻得瑟瑟发抖。

她说得在理,梁孟津没办法反驳,只能把话都憋回去。

许淑宁反而开解他道:“只差一点,今天做完我就停。”

说着话还把手举高,庄重得像在大会堂宣言。

梁孟津突然有种她也听自己话的错觉,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可惜许淑宁是管别人多些,很快催他说:“快把那俩带走。”

梁孟津领命的同时又给她颗糖,叫上陈传文和齐晴雨出门玩。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郭永年劈篾片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响动中,猪窝那边就显得格外吵闹。

从几天前,这只平常吃了睡睡了吃的猪就不安分,仿佛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

许淑宁一度疑心它有什么病,这会把棒针插进毛线球里过去看。

在知青们的精心饲养下,买回来的小猪已经变大猪,符合统购统销的资格,只等屠宰场的人定好日子来把整个大队的猪一齐拉走,到时候不仅能拿到钱,还有五斤肉票。

考虑到队员们进城不便,票证的实际意义不大,因此各队都能在卖猪的时候又买下几只作为分配。

据说杀猪那天可是大日子,堪称锣鼓喧天,人人喜笑颜开。

甚至还没到时候,大家心里就已经很期待。

像许淑宁快有整年没吃过猪肉,现在想想都流口水,连包饺子的面粉也准备好,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肉。

不止她如此,知青们都不例外,对猪的身体健康也更加关心,一天恨不得去看八百回它还好不好,生怕临门一脚出意外。

许淑宁睡前睡醒更是要多看两眼,心想自己将来有个孩子都不至于这么操心,这会它不过哼哼唧唧而已,就驻足观看许久。

花的时间多,郭永年还以为怎么了,喊道:“淑宁,没事吧?”

许淑宁应道:“没事。”

谁没事?郭永年一时搞不清楚,索性问道:“你跟猪都没事吗?”

许淑宁难得想骂脏话,沉默两秒说:“对,都没事!!”

吼得这么大声,郭永年可以肯定她是挺好的,心想那猪应该也不会有大问题,把注意力又放在编箩筐上。

他的手艺是下乡后才练出来的,速度还不是很快,偶尔分个神就乱七八糟。

许淑宁也知道,所以没有挑这个时候说他两句,等人忙完才道:“你跟晴雨要是也这么说话,她应该会被气死。”

毕竟谁愿意跟猪摆在一块被关心?

郭永年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藏得住,欲盖弥彰道:“我跟大家都一样。”

可他哪里是能隐藏情绪的,许淑宁不再继续戳穿,只道:“晴雨吃软不吃硬的。”

小姑娘备受宠爱,喜欢对她特别好的人。

郭永年自然也知道,收集着地上的碎屑说:“谢谢。”

又尴尬道:“你觉得阳明能看出来吗?”

满院子数齐阳明的心思最多,更何况他本来就把妹妹捧在手心。

不过看得出来他在假装不知情,许淑宁自然要说:“那还有你的好日子过?”

郭永年多好糊弄,长舒口气道:“那就好。”

居然真信了,许淑宁差点笑出声,棒针在石头上磨一下,心想将来要是齐阳明真有收拾他那天,自己能做的就是把这玩意藏好。

当然,被扎一下应该没大事,毕竟抱得美人归吃点苦算什么,就是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将来啊,许淑宁不由得想到自己。

下乡之前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别在大队找对象,唯恐她一辈子都回不去。

加上解放这么些年,对女孩子仍旧是禁锢多,父母强调好几次,叫她千万离男孩子远一点,生怕她记不到心上,回回写信都要提。

提得多,许淑宁自己也犹豫起来。

不过转念一想,梁孟津根本没表示什么,一切不过是她的感觉。

她揣测自己被喜欢,兴许只是误会一场。

误会?这两个字让许淑宁心情不好,恶狠狠地又磨一下棒针,仿佛要把它扎在梁孟津身上。

正在认真吹口哨的梁孟津似有所感,回望围观的人们,却哪个都不是他最想见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刻他们恰好都在思念彼此。

第49章

世上有的人, 是不见面的时候才挂怀,在跟前晃悠的时候反而没感觉。

还没到吃午饭的点,梁孟津就回来, 他一进院门觉得自己像飘进来的风,愣是没人正眼看他, 失落又可怜巴巴地蹲到许淑宁边上。

一个活人的动静, 许淑宁哪能不知道, 眼皮都不动一下说:“蹲这儿做什么?”

梁孟津倒是实在,往前挪个小碎步说:“看看你。”

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许淑宁脚尖轻轻踢他说:“怎么自己回来了?”

梁孟津当然是有事, 目光一动不动说:“回来做饭。”

其实这些天已经不管排谁值日, 基本都是许淑宁进厨房。

她也只干这个事情,好笑道:“怎么, 特意回来抢活的?”

梁孟津主要是觉得她太辛苦,小声说:“你做饭最好吃。”

好端端的还夸一句, 满目全是真诚。

许淑宁只想躲闪,催促说:“快去生火。”

态度有点凶, 换个人兴许就不高兴了。

但梁孟津无所谓, 还乖乖地听话。

他进厨房先舀水洗手, 把装地瓜的麻袋扯开, 数着从里面拿,听到脚步声回头看。

郭永年还想吓他一跳, 没得逞颇为失落说:“别看了,是我。“

梁孟津期待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他好像也从没打算遮掩过, 只是提及的时候会更为谨慎道:“别瞎说。”

他偶尔有一点迂腐气质,觉得指名道姓的对女孩子不好, 只愿意隐晦承认。

做舍友的自然要尊重他的做法,郭永年转而道:“有点事,找你唠唠。”

梁孟津是不错的倾听者,自觉能够保守秘密,欣然道:“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哪有自己先承诺的,好像就是明摆着“我一定会说出去”的意思。

好在郭永年也想不到这一茬,他拉过矮凳子要坐下,因为过于高大有一种要跌下去的感觉。

梁孟津都觉得他要歪倒,一把把人拽住说:“小心点小心点。”

郭永年倒不至于笨拙至此,只担心自己把凳子压塌,坐下来左右动动说:“还算稳。”

就是有点憋屈,脚得长长的。

梁孟津艳羡得很,暗自比划两个人的身高差距,心想起码还得再长十公分才行。

这样的话,他起码从外表看上去很符合顶天立地四个字。

郭永年不知道他的烦恼,自顾自道:“你知道,就是我,那个。”

换个宿舍里的其他人,其实都能从吞吞吐吐里领略到一些。

但碰巧梁孟津是唯一不知道的那个,毕竟他连自己的事情都没管好,因此困惑道:“哪个?”

郭永年没办法,补充道:“晴雨。”

齐晴雨怎么了?梁孟津仍旧不解,茫然地啊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讲。

然而郭永年犹犹豫豫,连整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急得直拍大腿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天地良心,真是冤枉。

梁孟津分明不知情,试探性说:“你要讲齐晴雨的坏话?”

郭永年是个没心眼的,平常无心之言把别人噎着的次数多,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哑口无言。

他下颌绷得紧紧的,咬着后槽牙道:“不是!”

一瞬间,梁孟津的心窍被打通,恍然道:“哦哦哦,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郭永年肩膀放松下来,手在裤腿处晃来荡去,盯着地说:“就是,你觉得,有可能吗?”

说真的,他自知身无长物,有什么应该藏在心底,却又有一些不甘,不愿意就此沉默。

他的心情之复杂,梁孟津可以理解,却又无法共通。

因为大家的情况不一样,他只能说:“这得看晴雨的意思。”

仿佛答了,又仿佛没有。

郭永年似懂非懂道:“主要是我现在的情况不合适。”

梁孟津愣了两秒,难得尖锐道:“合适也要看她是怎么想的。”

说白了,家财万贯也未必能得人垂爱,毕竟感情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连当事人都尚且搞不清楚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郭永年只觉得他的话醍醐灌顶,又不太是自己想听到的,莫名他叹口气说:“也是,我猜也不喜欢。”

梁孟津跟齐晴雨其实很少说话,也就是这几天接触才多些。

要猜的话他自认没有这个本事,看的话也着实没看出来,只是讲出来太伤人,他态度积极道:“谁也说不准的,你得试试看。”

鼓励别人倒是一套一套的,郭永年自嘲笑笑说:“那你不试吗?”

梁孟津做贼似的看一眼门才说:“我现在有点拿不准。”

郭永年心想怎么来找他解惑,反而变成自己在听,但还是说:“为啥?”

梁孟津余光一直盯着门,声音越压越低说:“她好几次都讲我是弟弟。”

他可不想做弟弟,也不愿意连这点子情分都捏不着,整个人被架在火上烤,进退不得。

郭永年仔细一想,觉得还真有点那架势,摸着下巴道:“感觉也不完全是。”

这本来是安慰之语,因为他在感情上也不甚机敏,偏偏梁孟津刨根问底道:“比如说?”

郭永年被问住,绞尽脑汁举例说:“她对你就比对传文亲近。”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梁孟津振振有词道:“我听话啊。”

谁家养孩子不喜欢乖巧的,像陈传文这样上房揭瓦的,一天不挨揍八次都算是客气。

能够一派坦然提及“听话”,郭永年是有些佩服的,因为男孩子好像从来是以反抗为代名词,尤其到十几岁就想着与天斗与地斗,忠言尚且觉得逆耳,更何况是被个女孩子捏在手心。

作为祝福,他道:“我觉得你们肯定能成。”

梁孟津眼睛蹭的亮起来说:“是不是觉得我们特别配。”

刚刚还挺谦虚地说“拿不准”,现在倒是信心十足。

不过人家不是凭空而来,起码有种种证据可以表明,与之相比自己别说八字没一撇,简直是八杆子打不着,居然也在这儿杞人忧天想之后的事情,实在可笑。

他嘴角扯出个讥讽的弧度来,全然忘记还有人在等着回答。

梁孟津多么希望有人能肯定地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眼珠子不带动地看着人。

然而还没等对面的人神魂回来,先听到一声尖叫。

许淑宁冲进来道:“冒烟了!”

厨房里烟雾缭绕的,得亏他们还能坐得住。

梁孟津猛地站起来揭开锅盖,快速往里面倒好几瓢水。

一丛烟扑面而来,四散在空气里。

许淑宁咳嗽声骂道:“你们俩坐这拜堂吗?”

活生生的人搁这儿还能让锅烧干了,真是打一顿都不为过。

梁孟津自知理亏,一句话都不敢应。

还是郭永年觉得要帮帮他,揽罪说:“都怨我。”

许淑宁谁都不放过,一视同仁道:“都是不省心的,给我边上去。”

这厨房还是得她来,不然哪天被一把点了都没处说理去。

梁孟津看她面色十分不渝,利索说:“是我的错,我走神了。下次肯定会注意。”

许淑宁心想还是讲讲这次的好,一肚子火不上不下的,索性从柴火堆里抽一根说:“我现在就想揍你。”

梁孟津老老实实伸出手,又给郭永年使眼色。

素日里反应有些慢的郭永年机灵起来,小心翼翼地退出去,脚步轻得像从没有这个人存在。

许淑宁也无心留意他,毕竟今天做饭的是梁孟津。

她顾不得这些,把地瓜扔进锅里才说:“你这岂止是走神,人在魂不在了?”

烟都顺着飘到外头去了,里面的人还一无所知,怎么能叫人相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梁孟津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呐呐道:“顾着聊天了。”

有什么要紧话非得这会说?许淑宁板着脸说:”聊得高兴吗?“

梁孟津又不是缺心眼,只一个劲地承认错误,一边回想着当时自己是不是真被黑白无常勾了魂。

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会锅烧干了都不知道。

同样有此疑问的还有郭永年,他自认干活的时候从不马虎,站在院子里使劲琢磨,表情莫测高深。

齐阳明进来就看他在这儿站岗,问道:“哟,望风呢?”

又吸吸鼻子说:“什么味道啊。”

郭永年赶紧捂他的嘴说:“别问,还在骂人呢。”

齐阳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支着耳朵道:”没听见声啊。“

好像还盼着骂得更大声似的。

郭永年给他一肘子的同时,齐晴雨和陈传文各自抱着球进屋,异口同声道:“什么烧焦了?”

老天爷,怎么人人都这么敏锐。

郭永年连忙压低声音说:“嘘嘘嘘,先别问。”

神神秘秘的,齐晴雨啧啧道:“看来你也有份。”

郭永年尴尬笑笑,余光里注意着厨房。

里面风平浪静,又像是黑云压城。

第50章

和郭永年预料得不一样, 厨房里的气氛其实尚可。

大概是过于震惊,许淑宁都没办法提起愤怒,反而关心起梁孟津的状态, 毕竟一般人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锅烧干。

她叹口气道:“行啦,别在这儿了, 你也出去吧。”

梁孟津觉得她的表情不好不坏, 脚下就仿佛长了钉子, 一下都不敢动,小心翼翼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故意估计都搞不成这样, 许淑宁抬手拂过他的额头说:“没有不舒服就好。”

居然这么轻轻放过?梁孟津心中越发不安, 咽口水说:“你还是打我一顿吧。”

许淑宁没好气推他说:“我是那种动不动打人的?”

她明明是以理服人的类型。

不过动口动手, 杀伤力其实都挺大的。

反正梁孟津不怕她拿棍子,只怕她板着脸不理人, 期期艾艾道:“是我罪有应得。”

本来嘛,锅是知青宿舍的重要共同财产, 磕个口子都应该是大事。

许淑宁确实也不悦于他的粗心,这会却忍不住笑出声说:“我是妖怪吗?有这么吓人吗?”

梁孟津察觉出她真没有发作的意思, 赶忙道:“没有没有, 是我心虚。”

还知道错在哪就行, 许淑宁下巴一抬说:“出去汇报吧, 不然他们要进来抢救你了。”

外边一圈人趴在窗下偷听,陈传文一把把齐晴雨推出去, 她整个人差点在地上滚一圈。

得亏郭永年眼疾手快拽住,两个人齐齐扭过头瞪一眼。

加上扶了个空的齐阳明, 可谓是一己之力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陈传文拍拍自己没轻没重的手, 讪讪笑说:“失误,失误。”

齐晴雨先把这笔账按下不表, 仿佛偷偷摸摸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脸不关我事的样子说:“淑宁你们聊完啦。”

简直是不打自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听了半天。

齐阳明站在妹妹背后直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手一摊。

诸人的表情各异又共通,许淑宁不由得道:”你们是认为我会在里头把孟津砍了吗?“

倒不至于这么残忍,但小惩大戒应该有。

作为被忽略的当事人之一,郭永年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说一次道:“我也有责任。”

锅只黑了一圈,他们个个看上去倒是都很严肃。

许淑宁反省自己的脾气究竟是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带笑说:“反正从今天起剥夺你们做饭的权利。”

其实知青们的厨艺都差不多,毕竟调料就这几样,油寡淡得剩下水的味道。

只有许淑宁的手跟别人的不太一样,连切的菜都格外齐整些,因此每逢加餐的日子都是她负责,农闲之后更几乎是日日如此,现在不过是明确地说出来而已,大家听完纷纷点头。

点头的频率不一致,这个低那个高的,场景看着有些好笑。

刚犯过错的梁孟津没忍住,嘴角越要控制越管不了,上扬得像刚做完件好事。

无法无天了简直,许淑宁眼睛一瞪,齐阳明就聪明地直接拽着他往外走说:“我来处理,我来。”

就他们蛇鼠一窝的架势,能做什么。

许淑宁冷笑连连,心想还是午饭要紧,不一会就喊道:“端碗了!”

外面一下子有动作,大家坐在餐桌前。

没刷干净的锅残留着一些糊味,地瓜不免也沾染到。

吃起来也有点苦味,但大家都明智地不提,还是梁孟津自己说:“多担待,多担待。”

双手还抱拳施礼,一股子封建公子哥的感觉。

陈传文装模作样地回敬说:“客气,客气。”

齐晴雨向来爱挑他毛病,左右看道:”一样的动作,怎么你看着像东施。“

人家梁孟津就很斯文,一点都不违和。

没有指名道姓的,陈传文索性说:”梁东施,说你呢。“

眉头一挑,万事与他无关。

但齐晴雨可不会轻易放过,哼一声说:“陈东施,少推卸给旁人。”

陈传文脸皮厚,若无其事接道:“孟津,说你是旁人呢。”

怎么什么话他讲出来都一股子挑拨,齐晴雨那点子心眼压根不够用,马上跳起来要挠他。

齐阳明捏着妹妹的爪子道:“老实点,吃你的。”

别待会把谁的碗筷带倒了。

齐晴雨虽然总说不怕哥哥,实际还是听话的。

她不情不愿坐下来,恨不得用眼神从陈传文身上切一块肉下来。

郭永年都觉得她的眼珠子快掉出来,突然伸出手在陈传文背上拍一下。

莫名其妙,陈传文咬着地瓜不敢置信说:“你干嘛?”

郭永年动作比脑子快,自己也愣一下,心想打都打了,问道:“那什么,晴雨消气了吗?”

真是好哥们啊,陈传文咬牙忍下来说:“行,你给我记着。”

他吃瘪,齐晴雨就开心,眼睛笑成一条缝,亲亲热热道:“世上还是好人多。”

好人,郭永年此生听过太多这样的评价,却头一次希望自己在她眼里不只是个这样的人。

可他能做的,不过是笑笑不说话。

大概他平常脾气好,齐晴雨没想到他会有不高兴的情绪,继续乐呵呵地吃饭。

倒是一母同胞的哥哥心细如发,余光瞥过郭永年,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算什么哑谜,许淑宁来了兴致,一下子看这个,一下子看那个。

梁孟津也弄不懂她在琢磨什么,头跟着动来动去。

好热闹的餐桌啊,陈传文只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啧啧两声说:“我吃完了。”

吃完就吃完,有什么好说的。

齐晴雨翻个白眼说:“吃饱了撑的就去洗碗。”

洗就洗,陈传文哼着歌,筷子在碗边敲敲打打。

不知道的以为捡钱了,齐晴雨狐疑道:“他又犯什么病?”

动不动就讲人家,齐阳明警告道:“注意用词。”

齐晴雨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把自己的空碗一推。

正好郭永年也吃完,顺手给拿走,蹲在陈传文边上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还好意思说,陈传文痛心疾首道:“老郭,我没想到你是这种重色轻友的人。”

这是拿他当祭品,此风不可长啊。

郭永年本来就愧疚,现在头更是要钻到地里去,结结巴巴说:“我不是,我,我真不是。”

陈传文当然知道,不再逗他,无所谓道:“没事,我可以为你两肋插刀。”

别说是一下,能成的话一百下都行。

此等情谊,郭永年无以为报。

只是他仍旧有重重顾忌,尚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声音轻得能随风走说:“再说吧。”

陈传文这人爱看热闹不假,本质上还是懂礼貌的。

他有打听的分寸,不会上赶着非要知道朋友的内情,看他沉默就不追问。

郭永年静静洗完碗,又坐在屋檐下编箩筐,风一吹就打喷嚏。

别回头吹感冒了,许淑宁道:“你好歹穿个外套。”

郭永年有件家里寄来的棉衣,他拿着的时候没发现,穿身上才发现有点紧,手好像被麻绳捆住,大幅度的动作都费劲。

他干活的时候不爱穿,搓搓手说:“没事,等会就暖和。”

许淑宁知道劝他不动,只能抓紧把毛衣织出来。

她本来就差收尾,赶在天黑前总算完工。

为表珍重,郭永年还去洗了个澡才来换上。

他从小到大很少穿这么合身的衣服,惊奇发现自己半截手臂居然没露在外面,温暖得仿佛在被窝里,连眼窝子都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他这样粗犷的爷们。

郭永年努力收敛着情绪,摸着衣袖说:“真好啊。”

许淑宁慈爱诸人,鼻头都跟着一酸。

齐晴雨也不例外,暗自发誓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郭永年不知道自己即将收获很多关照,环视四周道:“最后说一遍谢谢。”

此事今日翻篇,大家铭记在心就好,多说多提不如多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并非不通世事。

连他都可以,更遑论其他人,许淑宁使个眼色,陈传文就过去搭他的肩说:“来来来,咱哥俩唠一唠。”

轻轻松松就把话题岔过去。

只有齐晴雨看不懂,以为他们要瞒着自己聊什么大新闻,硬是凑过去说:“我要听我要听。”

陈传文死死拽着郭永年道:“别让她插进去,千万不要。”

双方就此形成拉锯战,变成了争夺说郭永年,他整个人快被劈成两半,闹不清事态何以至此,只能站稳站直了尽量不要有偏向。

可惜他想得好,肩膀却仍旧是朝着齐晴雨。

那一点细微的变化没有瞒过陈传文的眼睛,他意料之外松开手说:“狼狈为奸。”

齐晴雨自觉获得胜利,得意洋洋道:“我们当然是一派的!”

一看就是没开窍的小孩子。

陈传文心想郭永年真是任重道远,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要走人。

齐晴雨才不管他们的眉眼官司,很有领地意识说:“不许拍,他跟你不是一派的。”

陈传文偏要惹她,两个人围绕郭永年的第二场战争打响。

站在中间的那个一脸无奈,时不时伸手挡两下,不过看得出来,他挺乐在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