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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走亲 第二更

方芳夫妇在第二天举家来访, 特产大包小包,其中很大一部, 是成高知道他们要来沪市,让带过来的。

说起外甥,赵秀云总要多说一句道:“这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说是麻烦,就是炸弹方芳都会千里迢迢带过来,说:“也没什么,他自己送到火车站的, 我们带上车就行。”

又说:“哥俩扛过来的,哦, 还让我跟你说,老二报上名了,今年一定会高考。”

就这事, 赵秀云最近也是挂心,二外甥成天本来都在工作了,不过他成绩好,不考可惜, 可孩子想给哥哥帮忙分担,说是报名,其实没报,差点没把全家气死。

她松口气说:“报上就行。”

得亏是年纪小, 要是再大一点, 连机会都没有。

方芳知道她担心,说:“我看打得不轻,脸都是巴掌印。”

打人不打脸,那得是多生气, 就是赵秀云都想回家把他打一顿,要是考不上的就算,分明能考,才叫辜负长辈。

两个人说着老家事,陈辉明时不时还能插两句,方海一概不知,眼睛看几个孩子。

禾儿把玩具都摆出来,带着弟弟妹妹们玩。

陈惟六岁,陈悦四岁,父母教养得不错,都很乖巧,玩一会就熟稔起来,扯着嗓子叫。

天花板都快被掀翻,赵秀云头疼地捂耳朵,说:“方芳,你到楼上帮我看个东西吧。”

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嫂俩的私房话。

方芳果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地方太小了,辉明大哥家的两个孩子,二哥家两个,小叔子夫妻带孩子,还有他刚回城的姐姐姐夫带孩子,加公婆,再加我们,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得有多少人,赵秀云昨天算得一点都不差,是有十七个人住,哪怕方芳夫妻以后住学校宿舍,多两个孩子也是十九个,

她问:“楼上阁楼是很大吗?我怎么也想不出要怎么住。”

“不大,就是孩子年纪小,爷爷奶奶带着,反正都睡上下床。”

“那也挤啊。”

“可不是,他二嫂昨天晚上也来了,劝我还是住到自己嫂子家方便。”

说实在的,这种客气话,赵秀云是一定会说的,不过留人住几天没问题,可要是长住,她也不是很愿意。

好在方芳很快说:“老陈家的孙子孙女,薅方家没完了是怎么的,她不让住,我偏要。她男人的工作原来还是我婆婆的……”

陈家的故事长啊,赵秀云听得津津有味,可惜没带瓜子上来。

楼上的气氛好,楼下就一般。

方海一直对陈辉明不大满意,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一个文弱书生,这些年全靠自家妹妹撑着家里,哪个做哥哥的能愿意?

陈辉明几次搭话,都觉得舅兄今天有点阴阳怪气,不得不放弃,看禾儿在解九连环,说:“姑父弄给你看。”

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就开了。

显摆给谁看啊,方海“嗤”一声,说:“孩子上学的事办好了吗?”

陈辉明还没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话,说:“我大哥在国棉三厂,可以先给孩子上厂里的育红班。”

这种属于职工福利,他大哥也是费不少功夫才办成的。

方海觉得不对,问:“陈惟不是上小学了吗?”

提起这个,陈辉明也有些叹气,说:“是,不过厂办小学还进不了,我们也想着从老家来会跟不上,就再等等。”

这下方海总算找到机会骂他了,说:“进不了不会说吗?‘留级生、炒花生’,你以为自己想得挺好的,等着孩子上学被人笑吧。”

这还是禾儿跟爸爸说的,不管是为什么原因,只要留过级的孩子,一准会被同学笑话,本来就是外地来的,不被排挤可能吗?

陈辉明还真没想过这个,他心底也没觉得自家孩子会被当外地人,现在被点出,只能为难道:“今年回城的人太多了,学校说收不了。”

就他所知,从去年恢复高考开始,已经不少人拖家带口回,街道现在卡得死,他们家也没什么能人,只能再拖拖。

方海一直在家属院,对这些不是很了解,但说:“我们刚给苗苗办的转学,让陈惟也去念第二小学。”

是托他一位战友的媳妇,再送一个孩子没多大问题,就是人情而已。

陈辉明更加为难了,说:“离得太远,没人送他来。”

他爸妈家里为啥那么多孩子,不就是老两口没工作,专门带孙子孙女们,都在家附近的小学上课,怎么可能让他们专门送陈惟来。

方海哽一下,说:“纺织厂小学是吧?”

“是。”

“那学校不好。”

为孩子上学,媳妇把市里的所有学校摸得一清二楚,方海现在是什么都知道,说:“第二小学好。”

陈辉明能不知道吗,但他们夫妻的学校都不在家附近,孩子只能交给父母,人家能给带已经不错,还能要求什么。

他说:“真没办法。”

啧,方海也不苛求,脑子开始转,说:“那就纺织厂吧,我回头问问。”

他这个级别,战友又多,有点事想找人都很方便,平常肯定是不用的,但为了孩子是正经事。

他能这么说,陈辉明觉得已经有几分准,郑重说:“谢谢四哥了。”

方海倒也不在乎这个,只是说:“我就这个妹妹,她过得好就行。”

说白了,不是妹妹嫁到这家,谁管他们的事。

两个人以孩子为话题,总算能聊上几句,陈辉明一直以为舅兄粗枝大叶,唠起来觉得人家也是粗中有细,孩子的事能说得头头是道,都能给他上课了。

赵秀云下楼的时候还有点意外,说:“该吃午饭了,咱们中午外面吃吧。”

外面吃得花多少钱啊,方芳赶快摆手说:“不用不用,随便炒个菜就行。”

都来家里了,这顿饭肯定是要吃的,但凑合凑合就行。

赵秀云哪里同意,说:“就这么定了,给孩子外套穿好,走吧。”

她选的店也不远,就在巷子口的国营饭店,几个人占一张大桌子。这时候下馆子没人吃素,素哪里吃不着啊,净是大肉,赵秀云一口气点六个肉,交钱等上菜。

方芳手忙脚乱要拦,拦都拦不住,老天哦,她哪里见过人一顿饭吃这么多肉。

赵秀云把她按椅子上说:“你可是姑奶奶,吃再多也是应该的。”

乡下都是这样的,姑亲舅大。

禾儿看准时机,举手问:“妈妈,可以喝汽水吗?”

像这种时候,孩子的请求多半不会被拒绝。

赵秀云冬天里都嫌汽水凉,今天是例外,说:“喝吧,带弟弟妹妹去拿。”

方芳很是不安,她这些年也算攒下来四百块钱,还以为不老少,这会看这一顿饭就要十来块钱,对沪市生活陡然惶恐起来。

要说枕边人最知道她,陈辉明微微摇头,这顿饭对他们来说昂贵,对人家来说是正常的待客之道。

坦然接受,有时候比唯唯诺诺更好。

大人能装镇定,孩子却不行,陈惟眼睛放光还算忍耐,陈悦已经嚷嚷着说:“吃肉肉。”

方芳觉得心酸又丢人,拍了女儿一下。

禾儿眼睛动动,喊:“妈妈,我要吃最大块的红烧肉。”

她也叫,倒显得正常了。

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说:“馋丫头。”

又说方芳道:“孩子嘛,都这样。”

方芳屁股下针扎的样子果然好一些,陈辉明心知肚明,说:“别说孩子,就是我都馋了。”

确实过得不容易,没什么好装的,他相信自己以后也能过上好日子,等主人动筷后,给女儿夹肉说:“吃吧。”

方海一看这样,也给孩子夹。

禾儿觉得爸爸今天怪怪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赵秀云却是知道为什么,无奈地想,自己就不该夸陈辉明夸得太多,方海最近本来就没少听谁考上大学闹离婚的事,现在是铆足劲想把所有人比下去。

她眼神示意他收敛点。

方海其实不是因为几句夸奖意难平,而是大学生太金贵,大家难免觉得文化人该配文化人,他这些日子挺紧张的,对文化人这三个字很是警惕,想证明自己也不算差,更别说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妹夫。

当然,后面这个最重要。

但再怎么不喜欢,也要盼着他过得好。

吃着饭方海就说:“你不是读师范吗,我有个老领导的儿子想找人辅导功课,回头你看看有没有时间。”

这事本来是找他媳妇的,不过赵秀云不想去,就打算介绍陈辉明去。他的文化成绩其实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不过各学校都很缺老师,师范大学这届招生都是两年半毕业。

早毕业意味着早工作,对这个家庭才是最重要的。

还没开学,也不知道上课情况怎么样,陈辉明也不敢一口应下来,但对他来说肯定是好事,哪怕每个月有三五块钱也行。

因此说:“等看看课程表吧。”

这么话赶话全说的是要开学的事。

只方海一个人没书念,讪讪不说话,专心照顾几个孩子。

第162章 报道 第三更

赵秀云心心念念的大学生活在一个阴天开始。

孩子比妈妈开学得早, 苗苗虽然是转学,但又和白若云、福子一个班, 没有什么好让人担心的,就是还得接送几天。

报道之前,夫妻俩先把小女儿送到校门口,才去震旦大学。

二月的最后几天,还有一些凉意,风一吹,行人就加快脚步。赵秀云居然还觉得挺惬意的, 刻意慢悠悠地走。

方海背着挎包,说:“你怎么不着急啊?”

别人都是收到录取通知书, 恨不得去学校转百八十圈,她是收到之后还刻意绕路走,好像得选个良辰吉日才能去似的。

赵秀云也不知道, 耸耸肩说:“大概是快慢学校也不会长腿跑。”

没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一天问三遍邮递员来了吗?

方海好笑道:“行,慢慢走吧。”

他今天是特意请假,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慢慢走。

再慢, 也有走完的的时候。

报道时间有三天,今天是第二天,人还是多得不得了。

新生们要在各自所在的系办公室报道,赵秀云一路问找到新闻系, 是在西南角的小红楼二楼, 不断有人上上下下,大包小包的都是外地来的,轻装从简估计都是本地人。

这一届学生年纪差异大,小的十来岁, 大的三十岁,乍站在一起好像划出两个世界,却又诡异地汇集在一起。

赵秀云排着队觉得新鲜,说:“以后要跟小孩子们做同学了,我要是结婚再早一点,就可以把他们生出来。”

这句不知怎么听着好笑,方海乐起来,说:“还真有父子一起来上学的,一个战友他弟弟家就是。”

赵秀云说:“我只知道有叔侄一起的。”

夫妻俩说着话往前挪,今天就是办入学手续,不用交学费,只要盖两个章就行,一个是盖在录取通知书上,一个是学生证上,上面要贴一张自带的证件照。

赵秀云把两样东西收回来放好,她本来以为通知书要上交,心里还有点可惜,这会高兴得很,决定回去给它加个塑封,不管怎么说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留给子孙后代看也行。

盖完章,住宿的学生就可以去宿舍,走读的学生明天晚上来参加迎新会就行。

学校很欢迎走读的学生,各校都很缺宿舍,有的学校甚至会因为学生是否接受走读而决定要不要录取。

夫妻俩也不急着回家,两个人在校园里闲逛,经过宿舍楼的时候赵秀云探头看,说:”比禾儿她原来住的还差一点。“

毕竟校舍都建于世纪初,已经有一定年头。

方海考不上,觉得学校里的一切都好,连花草都比别处鲜艳,四处打量问:“后天开始上课吗?”

“对,说新闻系明晚在文科楼二楼的教室集合,咱们找找文科楼在哪吧。”

前后绕,把学校的每一块砖都踩过,两个人才心满意足去接孩子。

他们到校门口的时候求老太也到了,还没下课,就站在边上瞎聊。

求老太最近看着还硬朗不少,问:“学校怎么样?”

赵秀云也是考上大学才知道,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上过教会大学,是差点出国留学的人物。

她说:“挺好的。”

样样都好,连厕所都感觉是香的。

两个人说着话,放学铃响,几个孩子看到大人都围上来。

赵秀云看女儿小脸红红,摸她的背说:“怎么流这么多汗?”

苗苗还没来得及答,白若云已经说:“上体育课了。”

体育课,也是孩子最不喜欢的,在公社的时候老师不大会勉强,都是让学生们自己。二小的活动多,跳操、踢球、跳绳,什么都有。

苗苗在学校一向乖巧,老师说东不往西,因为可能会挨打。

老师打孩子这会是很正常的事,家长还会让打得更重些。

苗苗每次看小棍子挥舞就害怕,在学校从不闯祸,当然,没有孩子是不害怕的,只是有的这次打完下次再犯,她是从不敢犯,规矩得很。

有时候赵秀云还盼着她能不规矩点,掏手帕给她擦擦,没说什么,各自回家。

才到巷子口,苗苗的脚步快起来。

二小不让孩子带狗上学,这是肯定的,苗苗可以重新和白若云一起玩的喜悦被冲淡,每天出门的时候都要试探性问:“妈妈,我可以带小黄去吗?”

又每天都被拒绝,可怜巴巴得很,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要趴在小黄的狗窝边看。

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生离死别。

赵秀云无奈洗手做饭。

方海把刚买回来的二手桌子敲敲打打收拾出来,院子里听不见说话声,不过消停没一会,禾儿就冲进来。

有她一个,院子里就够叽叽喳喳的了。

赵秀云打开窗听着,时不时应两句,过会拍拍手说:“吃饭了。”

吃着午饭,禾儿对妈妈去读书这件事尤为好奇,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小孩子才要读书,大学又是件特别遥远的事。

赵秀云对孩子总是有耐心,一一解答,又说:“再过三年,你就可以上大学了。”

禾儿说:“没那么快,大家都说以后高中、初中都要读三年。”

小孩子都有自己的渠道,连晚上小麦姐弟来家里吃饭都这么说,本来他们是不想来的,怕添麻烦,不过今天是高明的生日,属于特殊。

高明还是住宿,下课的时候跟着禾儿回家。

赵秀云既做饭,也到外头买了不少,满满当当摆一桌,连求老太他们都请了,也算个乔迁宴。

她乍闻这个消息有点吃惊,算一算说:“那也还好,禾儿上大学的时候才十六。”

小麦却是有点哭丧着脸,她今年九月份就该上高中,本来再熬两年就要到头,这要是再多读两年,又得攒学费,加上她年纪又不小,高中毕业就得十九岁。

十九岁,在乡下都快是老姑娘了。

赵秀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有什么,我今年都三十了。”

虽然不是一种情况,但小麦还是觉得安慰,捏拳头说:“我一定会读完的。”

又不想打扰大家的兴致,转而说起别的来。

第163章 新朋友 第四更

大学生活比赵秀云想象的忙碌, 课实在是太多了,缺失的那些日子大家好像想补回来, 每间宿舍的人都挑灯学习。

她每天早出晚归,中午都没时间回家。

苗苗中午的时候跟着求老太回家吃饭,禾儿在学校吃,只有晚上是一家三口团聚的时间,毕竟孩子爸爸自己在家属院。

每当吃晚饭,禾儿的嘴从来没停过,今天是叽叽喳喳说:“王兵的新鞋才刚穿两天, 就被抢走了,他追着跑好久, 人家骑自行车,根本追不上……”

孩子说过的话,赵秀云多半都记得, 说:“奇怪,怎么最近抢鞋的人那么多?”

前几年是军帽,也就那么两个,今年都穿起白力士鞋, 哪个学生脚上有一双,十有八九被盯上。

为这,赵秀云没敢让孩子赶时髦,多危险啊, 回头给蹶地上。

禾儿哪里知道, 想想说:“我们班主任说‘最近小遛子很多,大家上下学要搭伴走,晚上不要到处跑’。”

无业游民、闲散人员,尤其是满大街晃悠的混混们, 都叫小遛子。

本市治安一向不错,小偷小摸被抓到都会扭送去劳改,不说夜不闭户,但往前好几年都没什么大事,可她最近已经听说两起抢劫案,因此拧眉道:“那就听老师的,要是人家抢你你可不要追,多危险啊。”

禾儿有时候挺泼辣的,但大体上还是个小姑娘,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我才不敢。”

那些人,一看就凶得狠。

赵秀云这才放心,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摸摸小女儿的头说:“今天怎么不高兴了?”

苗苗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有点一个样,别人看不出,赵秀云不可能看不出。

小丫头有点犹豫,还是皱巴巴地说:“我不是若云最好的朋友了。”

小孩子的友谊,有时候脆弱,有时候坚固。

两个人只是一个学期没有做同学,白若云已经和福子变得更亲近。

苗苗转到市里两个月,刚开始还觉得兴奋,现在已经隐隐不乐意。

她就这么一个能称得上好朋友的孩子,赵秀云也很是着急,但这种事又不是能努力的,只能无奈说:“你们班里还有很多小朋友,要不要试试跟他们一起玩?”

这话,赵秀云说过好几次,苗苗都有自己的坚持,但今天大概是太生气,带着“你跟别人好,我也要跟别人好”的赌气说:“好。”

简直是天降甘霖,连禾儿都兴奋起来,跟妹妹传授怎么交朋友。

苗苗从小到大其实都是很受欢迎的小孩子,她长得好,是一看就让人想呵护的好,同学里有的是人想跟她做朋友,只是她一直不愿意而已。

现在愿意迈出这一步,也很容易。

她第二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观察了一下,白若云和福子在跳皮筋,没有叫她。

其实往常叫她她也不跳,但今天就是不高兴了,走到旁边的树下,问:“王雪,你想看蚂蚁吗?”

王雪可以说是第二小学二年级二班最特殊的孩子,她的脖子上有一个特别大的红色胎记,在孩子的世界里,特殊意味着被排挤。

她的排挤和苗苗对外的抗拒截然相反,每每集体活动的时候都只能缩在角落里。

苗苗并不想和那些有很多朋友的人做朋友,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放弃,又问一遍说:“王雪,你想看蚂蚁吗?”

王雪只觉得转学生奇怪得很,虽然她自己就已经是奇怪的人,但两个人凑在一起,只会惹来更多非议。

别看她才九岁,得到的恶意已经使她过分敏锐。

但她不能猛烈地用自己的意志去对抗别人,只会招来更多嘲笑。

因此只是文静地摇摇头说:“我不要。”

那就不要吧,全班都有朋友,苗苗也不稀罕,她往地上一蹲,随手捡起小木棍,把蚂蚁们搅得四处乱跑,自己嘎嘎笑。

王雪只觉得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她不知道班里的同学都在传她是傻子了吗?

如果不是单元考的时候她考一百分,现在就是傻子了。

苗苗浑然不在意,蹲到老师吹口哨,站起来拍拍屁股,挪去集合。

白若云和福子一边擦汗,一边跟她说话。

三个人凑在一起,她好像是中心。

明明有人一起玩,为什么要看蚂蚁呢?

王雪对天发誓,要是也有人跟她一起玩,叫她去看大老虎都可以。

可惜没有,她连上下学都得孤零零地走,她的胎记明明不会传染,大家也都怕沾上病一样,躲得远远的。

苗苗她们也放学一起回家,走到拐角处,才会分开。

分成一个人和两个人。

苗苗是那个一,她生平知道什么叫沮丧,踢一下路边的石头,才往家里走。

走几步有一个大大的石牌坊,她下午企图交好的同学王雪就蹲在牌坊后面,缩成一团。

在这儿玩捉迷藏,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好笨啊。

苗苗心里感叹一句,又要接着走,一个小男孩炮弹一样冲出来,掠过她。

看,肯定是被……抓到了。

苗苗慢腾腾连心里话都要补齐,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那样。

小男孩冲王雪嚷“小妖怪,会吃人,吃一口,扔三口,送你去填黄浦江”。

一点也不押韵。

押韵这个词,还是苗苗刚学的,她觉得眼下好像是需要自己见义勇为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勇起来,踌躇不定地挪着脚。

就这点空当,小男孩又跑不见了。

王雪已经被骂习惯,沉默地要走开。

按照家里的教育,苗苗刚刚没能帮助人,已经很不安,只能亡羊补牢说:“你不要哭了。”

王雪因为胎记,平常都低头走路,头发留长,乍一看是像在哭。

她大概也觉得苗苗很像好欺负的样子,难得凶巴巴起来,说:“我才没有哭!”

还真没有,苗苗觉得是自己的话,应该能从这一路哭到家,再哭到妈妈放学回来,发自肺腑说:“你好厉害。”

对她来说,这几句话已经太多,感觉还有点累得慌,眨巴眼半天又没有回应,干巴巴说:“我要回家了,再见。”

哪怕再不想说话,基本的礼貌还是要的,不然妈妈会打。

没有人会跟王雪说“再见”,大家可能更希望她永远不要出现。

她也是个好孩子,一下子有些自责,想想说:“你要看蚂蚁吗?”

蚂蚁,下午已经看过了。

苗苗也是有安排的孩子,说:“要回家遛狗。”

小黄每天都被关在家里,已经很可怜,要是她再回家晚,就要被关坏了。

王雪家其实也在泰康里,和苗苗家一个头一个尾,她鼓起勇气问:“我能去你家看小狗吗?”

看,小黄不会少块肉,但摸,是绝对不行的。

苗苗郑重强调道:“我的狗,不能摸。”

王雪也没想摸,两个人遂友好一起蹲着看。

禾儿是放学就急着往家赶,生怕妹妹自己待着不行,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有生人,吓一大跳。

她就是天天带不同的同学回家都不让人震惊,换一个人就不一样。

禾儿为妹妹新交的朋友操碎心,那叫一个殷勤待客,连麦乳精都拿出来。

赵秀云放学回家更是热情,说什么也想留她吃饭。

王雪看到人就不自觉低头,总想把脖子给藏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有昂首挺胸的勇气,但还记得分寸,微微摇头说:“妈妈在家等我。”

也是,贸贸然别人家长会担心的。

赵秀云掩不住的高兴,把孩子送回家,一看她就住巷子尾,说:“小雪,你上学要是愿意的话,顺路从我家过的时候喊一下苗苗,行吗?”

不然孩子总是一个人走一茬路,再站在拐角的地方等小伙伴,有时候时间掐得不一定准。

王雪没有跟人一起上过学,不知道要不要答应的时候,她家的门开了。

她妈显然以为她又是被谁欺负得躲起来,紧张地看来看去。

赵秀云其实也没怎么弄清楚,但跟人打交道她是一流,说:“小雪妈妈吧,我是她同学方青苗的妈妈,就住23号。苗苗是刚转学过来的,没什么朋友,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拜托小雪上学的时候喊她一下?”

王雪妈妈为女儿也是操碎心,她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造过什么孽,怎么让孩子生来就要受苦,这会抓住什么稻草算什么,赶紧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这下是没什么好犹豫的,王雪点点头,跟新认识的赵阿姨说“再见”。

其实这孩子长得挺好的,就是……

可惜了,赵秀云笑笑也说“再见”,转过身的时候脚步都很轻快。

王雪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第二天就在妈妈的带领下来叫门。

苗苗才吃早饭到一半,举着勺子不知道要不要放下。

赵秀云也吃惊,赶快把客人迎进来,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吃饭慢,小雪等等苗苗可以吗?”

王雪妈妈最着急,说:“不要紧不要紧,慢慢吃就行。”

孩子交个朋友不容易,这点小事算什么。

赵秀云昨晚跟孩子旁敲侧击,算知道点事情,也不再客气,只是催孩子快一点。

两个女人有心交好,顺便就坐下来聊一聊,一直到目送两个孩子肩并肩去上学,对视一眼,居然有种心意相通。

第164章 旧朋友 第一更

苗苗有新朋友这件事, 连方海都高度关注,他放假进城就发现这一转变, 惊讶之余又有些可惜,说:“我都不知道。”

他想参与孩子的每件事,不然一下子就长大不需要人陪了。

像禾儿,以前会为爸爸去接她高兴,现在却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正是吃早饭的点,方海难免失落,吃过饭送小女儿去学校, 又送媳妇,回家的路上难得一个人瞎晃悠。

他仔细想想, 这种时候其实没有,每回都是一大家子人,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很少。

其实有孩子的人家, 做父母的又有多少自由,连去巷子口买酱油,都要交代一声,久不回来, 孩子就扒拉着门等。

这么一想,他也放慢脚步看。

大街上挺热闹的,尤其是今年,人比往年多, 虽然还没有政策, 但有门路的知青们陆陆续续都返家,街道也不像以前,抓到一个滞留人员就扭送回去,买议价粮的窗口陡然大排长龙, 没有户口始终是个大问题。

方海最近也在为两个外甥想办法,不过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但是妹夫陈辉明倾向于等他毕业,工作落实后孩子的户口可以随迁到单位。

这样可以少欠一个大人情。

人多工作少,摆小摊的人也多起来,买的都是些自己家做的东西。

纠察队的人还是管的,不过他们来小贩就跑,都顾不上客人。

方海本来是拿起一个鞋垫子想比划一下大小,腰才半弯,人家已经把放鞋垫的布卷起来,扛着跑了。

人跑远,纠察队才到。

以前是军管一切,纠察队、民兵连、派出所、各单位保卫科都是落在部队下面的,这几年渐渐分开,尤其是市里的公安、派出所重新整合,属于组织上大调整。

这些,本来方海都是不知道的,他最近也是报纸看得多,看到什么就忍不住分析。

像现在,他心里“啧啧”两声,就这些人,落在部队名下都嫌磕碜,七八个追一个,愣是没追上。

还好意思骂说:“娘的,怎么跑这么快。”

执行任务,要是都像这样,方海早八百年回家养猪。

他之所以还站着,是因为鞋垫还没付钱,有些不知所措。

纠察队的人当然也注意到他,说:“你,手上的东西要清缴。”

对于这种私人买卖行为,只要当场被逮住,卖家是没收加罚款,买家是没收。这是早几年的规矩,方海还是懂的,虽然不大喜欢这个语气,到底没说什么交出去。

交出去又觉得不安,要是家里容易,谁敢冒险出来做这种事。

他反正今儿没事做,一家三个都去上学,索性又等一会。

纠察队的人走没多久,卖鞋垫的小贩又回来了,还认得他,说:“你咋不跑啊你,被收了吧?”

好好的一个鞋垫,钱还没收到,这下没了。

小贩自认倒霉。

方海蹲下来看,说:“刚刚那个多少钱?”

今儿是碰见有钱人啦,小贩高兴得不行,有钱人爱发善心嘛。他哪里知道,眼前人兜里就一块钱,问的时候都害怕付不起。

要说赵秀云平常对方海真的不抠,每个月工资都是他自己去领,想给自己留多少留多少。

但他对自己挺抠门,兜里最多揣一块钱,还怕人家跟他借。

好战友,人家有时候借个一块两块的,大老爷们抹不开脸去要,为这夫妻俩还闹过架,主要是媳妇指着他骂,后来他脸皮厚一点,不管谁来都口袋一摊,说:“家里管得紧,没钱啊。”

他这么说,家属院里人人都知道赵副师是“妻管严”,还有人给赵秀云上课的,让她多给男人点钱。

是方海自己不要,碰上这种时候就心虚,心想出门的时候怎么没把那张大团结带上,后悔得不行。

不过面上看出来,幸好人家就收他八毛钱。

找回两毛钱,转身又买麦芽糖,从大块糖上面凿下来的小块,自己丢一块进嘴里,真是甜啊。

然后捏着油纸包回家。

到家就干活,什么扫地拖地,等孩子回来再带她们去吃饭。

苗苗放学早,先到家。

她在门口跟王雪说“再见”,方海摸摸女儿的脑门,说:“怎么都是汗?”

这才五月的天气,热成这样吗。

苗苗没带手帕出门,满屋子找,说:“跳皮筋啦。”

新鲜,方海又问:“跟谁跳的啊?”

“王雪、若云、福子。”

这就四个人了。

苗苗有时候跳皮筋,是为原来的两个朋友凑数,毕竟两个撑绳子一个跳,这游戏要三个人才能玩起来,她常常是不跳的,最多撑绳子。

这都够数,怎么还有她的份。

方海觉得更加奇怪,追问道:“今天怎么想跳啦?”

苗苗一点都不想跳,但她是个心肠很软的小孩,她内心觉得王雪有点可怜,因为她一直很想跳皮筋,但是没人跟她玩。既然是这样,人家希望她能跳,她就很难拒绝。

毕竟若云她们好像也不大喜欢王雪,没有苗苗带着根本不带她玩。

这么长的一段话,苗苗在心里说完了,只回答爸爸一句说:“王雪想跳。”

方海自动理解为是新任好朋友想跳她就跳,把这段友谊上升到新高度。

禾儿中午本来都在学校吃饭,省得来回跑费功夫,不过爸爸带着吃好吃的就另当别论,还死拽着高明回家。

高明年纪渐大,越来越不爱给对他好的人添麻烦,有点谨小慎微。

方海心里也知道,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再亲近也隔一层,说:“行,都回来就吃饭去吧。”

要是他做饭,别说孩子,自己都不大愿意吃。

下馆子的话当然全吃肉,高明最近在长个子,吃一碗饭就不动。

禾儿有点闹脾气,说:“再吃一碗。”

一碗饭要粮票又要钱,高明有点不愿意,说:“我吃饱了。”

其实他俩往常最要好,从不拌嘴,据方海观察,是因为高明很少反驳禾儿的话,当然就吵不起来。现在也不到该吵架的地步,但禾儿还是发大脾气,说:“那就饿死你。”

说完自己吃饭,吃完急着去上课,跟爸爸说一声就走,高明只能在后面追。

方海都没看懂,孩子的事他常常是看不懂的,晚上跟媳妇说:“怎么回事,吵架了啊?”

赵秀云也忙,掐指算说:“不知道啊,我很久没见高明,小一个月没来过吧。”

为什么没来她也知道,还是怕添麻烦,像小麦他们也是不太来的,只有王月婷常来吃饭,她来得最理直气壮,她妈、她哥常送东西过来。

小孩子的事,赵秀云多半是不大管的,尤其禾儿现在越来越有主意。她去问,人家也不说,秘密愈发多。

长大是这样的,赵秀云说:“应该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她话是这样说,过后有天中午下课早,特意拐到十三中想去带孩子吃饭。

别看是中学生,早上四节课,中午得十二点才放学,比大学生不遑多让。

赵秀云到的时候还不到点,在铁门处张望,门卫跟她瞎唠嗑,两人顺势聊起来。

再没人比整日坐校门口的人更知道这一亩三分地的事,门卫知道她家是姑娘,说:“你最近还是看着点,往前拐角那有伙小流氓,天天吹口哨。”

赵秀云对这种事历来忌讳,说:“不怕被派出所带走啊。”

流氓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门卫见怪不怪,说:“回城人多,哪里管得上,不瞒你说,以前三年五年不见大案子,是连小偷小摸都少。就现在啊,一个月能有仨,你去派出所看看,哪还有人顾得上这些口花花。”

各单位保卫科的人,其实都隶属于公安部门,一个系统里的,说话最准。

赵秀云其实也觉得现在街上无业的年轻人比以前多,但她多是在学校,氛围和外面又不一样,一大片的好学、积极、向上,好像把她那些歪来拐去的小心思都洗涤没了。

现在又捡起来,笑着说:“谢谢大爷,我会注意的。”

也是赶上,她正好多打听几句,放学铃响才进去找孩子。

禾儿念初一二班,隔壁就是一班,一面墙是共用的,老师都在拖课,孩子紧紧盯着黑板看。

赵秀云跟着听一会,觉得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都讲得不错。

尤其是英语,是位四十几岁的老教师,今年刚从干校回来,人很有上课的热情。

这是一门新学科,七七年高考还不考,七八年要考。

赵秀云会俄语,英语也是才刚开始学,最近每天和孩子一起背单词,她在语言学习上自有天赋,人家想也想不明白的语法到她这一点就透,同学们都说她该报外语学院。

热情的英语老师刚说下课,学生就跑个精光。

禾儿走出来看到妈妈,心里还是高兴的。

赵秀云摸摸女儿的头,说:“再等等高明吧。”

王月婷中午是一定要回家吃饭的,不然她哥哥会找。

谁知禾儿脸拉下来,说:“不等他,他才不跟我吃饭。”

看来这次是吵得不轻,赵秀云在心里悄悄摇头。

第165章 长大 第二更

禾儿和高明这次闹别扭, 其实问题就出在吃饭上。

以前两个人都住宿,是三顿饭一起吃, 现在禾儿走读,只有午饭在学校吃。

高明改成早晚两顿饭跟舍友一起吃,接触得多就亲近,赵秀云其实也一直觉得他该跟同龄的男孩子多玩,知道以后还觉得挺好的。

但她没养过男孩子,不知道高明的舍友都是些十三四岁的,这个年纪, 对女孩子有一种朦胧感,反过来, 女孩子对男孩子也是。

老师排座位都不像小学一样男女一块坐。

像高明这样天天跟小姑娘凑一块的几乎没有,舍友们纷纷调侃他是禾儿的“童养夫”。

上学期也有人说,不过他在宿舍少, 没怎么听过。

有的话,听得多总会变奇怪,更何况是那些屡屡扫过他们身上的眼神。

高明在人堆里不显眼,也不喜欢别人过多的关注, 总觉得别扭。

有两次禾儿叫他吃饭,他都不太想去,最后虽然是去,也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简直是岂有此理, 大家是好朋友, 你居然这样。

禾儿最近从妹妹身上学到,好朋友也会变得不好的,她看高明跟男同学勾肩搭背就特别不高兴,跟王月婷说过好几次。

王月婷也同仇敌忾, 两个小姑娘故意凑一块说话,三人小团分成两边。

背后的缘由,赵秀云其实也不大明白,只是听禾儿愤怒地说:“我刚刚第二节 去问他,他说要跟同学一起吃。”

一种饺子最少要点二两,那她一个人怎么又吃虾仁的,又吃大白菜的。她也不是没试过叫别人一起,可惜她要好的同学都比较囊中羞涩,舍不得花这个钱。

反正现在有妈妈,禾儿已经不稀罕了,说:“妈妈我们走,我们也不跟他吃。”

这到底要不要管呢?

赵秀云以前希望孩子们永远要好,是她为人母的一点贪心,希望少时的情谊可以到老,现在有些犹豫起来,还是说:“我们再问问他,好吗?”

一班上的数学课,老师又拖课十来分钟,高明把书都扔进抽屉,他同桌捅他一下,说:“你丈母娘带你媳妇来接你了。”

高明一愣,出去说:“赵阿姨。”

赵秀云觉得一阵没见,他又长高点,手比划一下说:“我中午有空,带你们吃个饭吧。”

高明倒是很少拒绝关心,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说什么听什么,只是这回一不小心又对上同桌古怪的笑容,想想说:“谢谢赵阿姨,但我跟同学说好要一起吃。”

赵秀云本来还想再说一句,禾儿已经气鼓鼓地拽着妈妈走,差点给拽个趔趄。

她手在墙上撑一下,说:“慢点慢点,要摔倒了。”

禾儿这才放慢脚步,回头看人没有跟上来,有些惆怅问:“为什么男孩子长大就不能跟女孩子玩?”

他们也玩得很好啊,就因为性别不同吗?

赵秀云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打小也没玩得好的男孩子,决定等孩子爸爸下回放假问问,现在说:“可能是你哪里惹他不高兴了,要不要再想想?”

不然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原因。

禾儿有时候脾气大,对着自己人更大,自我反省一下说:“上次他数学考八十分,我问他是不是傻子。”

上次的考卷赵秀云看过,只有最后一题比较难,禾儿考了九十七。

她说:“做错是正常的,怎么能这么说话。”

高明的成绩就是不稳定,这次考一百,下次考八十,赵秀云就盼着他大考能稳定发挥。

禾儿仍然不高兴,说:“那个题目老师讲过好几次,他应该要记得的才对。

这要是她,妈妈也会骂人的,就是不骂高明,哼。

小姑娘鼓着一张脸,赵秀云忍不住戳一下,说:“行了,不是想吃饺子吗?走吧。”

吃饭还是在校门口的小馆饭,禾儿给自己点虾仁饺子,给妈妈点鸡蛋馅,还是没能吃上白菜的,戳着饺子皮想起高明的好来。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吃白菜,只是每次来都要点。

因为两样她都喜欢。

禾儿不由得自责,觉得上次不该这么说话,可她也是着急。

小姑娘越想越难过,说:“妈妈,我应该去跟高明道歉是吗?”

别看她现在有点大孩子的样子,有点什么事还是往妈妈怀里钻。

赵秀云想想说:“嗯,去吧。”

虽然她敏锐觉得不是因为这件事,但总归是件错处。

之后的事她就撂开不管,赶快骑上自行车去上自己的课,只在晚上问一句。

禾儿神情有些古怪说:“高明说他没有生气,但是以后都不跟我一起吃饭了。他是不是在记恨我啊?”

不然为什么不生气,又不一起吃饭?

这才多大点事,说到记恨。

赵秀云觉得不可能,说:“他长大了,就爱跟小男孩玩吧。”

禾儿现在可烦长大这件事,只觉得上初中没有在家属院的时候好,说:“哼,我也长大了,我也爱跟女生玩。”

十一岁的孩子,赵秀云看着觉得她是大不少,好笑道:“你不是跟王月婷最好吗?”

俩姑娘爱拌嘴,好又是天下第一好,中间差着那么多班级,上下课都要跨过去,一起上厕所。

赵秀云只觉得不好,到底有新同学,可看起来孩子跟同学们处得还行,一时摸不着头脑。

禾儿却振振有词,说:“对啊,最好的女朋友。”

就是平常都把“女”字藏起来,不然王月婷要计较的。

爱是什么是什么吧,赵秀云催促道:”洗手吃饭。“

方海不在家,母女三个的晚饭简单,胃口都不大,一荤一素配饭就行。

孩子有时候也很想念爸爸,说:“爸爸什么时候放假啊?“

赵秀云也不知道,说:“得看什么时候能调出假。”

禾儿对读初中的不满又增加一项,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赵秀云差点没被呛死,咳嗽半天才说:“谁教你的啊?”

她可从没在家说过这个。

禾儿不以为道:“大家都这么说。”

又说:“王佩在看人家处对象的书,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叫处对象的书,哪还有教这个的,往前几年够吃一壶的。

赵秀云心头一紧,说:“什么书?”

这对老师是秘密,对孩子可不是,禾儿不觉得妈妈会告密,说:“叫什么张爱玲,手抄本。”

学生们最爱的就是手抄本,往往是到手上看得废寝忘食,尤其是这些“不正经”的书。

赵秀云现在自己也是学生,知道大家背地里没少流传这些,可初中生看,未免太早。

她说:“你可不能看啊。”

禾儿咀嚼的动作停止,诚实说:“我看过几页,不过没看懂。”

字是都认得,不过人家看得眼泪哗哗,她没看出什么来,觉得还不如妈妈买的《风雪山神庙》的小人书有意思。

看样子是还没开窍?

赵秀云没敢讲,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就是看这些,对感情有一种憧憬和向往,不过书后来忍痛都烧掉了。

难怪人家说小孩子好带,大了才是麻烦。

赵秀云现在已经觉得很麻烦,又要说什么,禾儿已经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问:“妈妈,咱们能去看戏吗?”

整日里大街小巷,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她已经手舞足蹈起来,说:“大戏院要演《海瑞上疏》,以前都没有看过的。”

赵秀云也常带孩子去看电影、看戏,不过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出,现在听个新鲜的名字,说:”行啊,我买票。“

她想得当然,以为这票跟以前差不多。

谁知道《海瑞上疏》停了十几年,这回还是名家演出,门票千金难求,大戏院门口天天大排长龙。

赵秀云连着两天去都扑空,都想咬咬牙跟二道贩子们买了。

禾儿见天问妈妈买到票了吗,每天得到答案都有些失望,但还是说:“没事,我们不看也行。”

赵秀云根本不行,反而较上劲,寻思我五点去买不着,大半夜去我还买不着吗,当年她就是这么排猪肉的,谁拦着都不好使。

她想干就干,这天两点就起床,带着单词本和小板凳,就要出门。

方海在院子外,正寻思要不要翻墙,乍看二楼灯亮,想着要不喊一声,还没等他想好,院门已经打开。

嗯?还没喊就知道吗,啥时候夫妻间有心意相通到这步。

简直是给赵秀云吓一跳,任谁大半夜看院门口站个人,都能叫出来。

方海没防住,也是压根没想,被手电筒砸一下,哎呦叫唤出声。

赵秀云听出声来,说:“不是,你干嘛呀你。”

方海是刚带人野外训练回来,正好车从市区过,就想着干脆下车,不然他明天放假,还得从家属院跑一趟,没料到自己这次演习大获全胜、分毫不伤,到自家门口反而“光荣”了,有苦说不出,只问:“你又干嘛去?”

赵秀云还想着天太黑不大敢出门,也顾不上问,拽上他就走,说:“你来得巧啊。”

择日不如撞日,她今天买不到票都说不过去。

第166章 上课 第三更

大戏院门口那叫一个热闹, 开着大灯,买票的队伍都排到街口, 不知道以为发大白菜呢。

方海有些不解问:“不就是一出戏吗?”

啥时候看不能看。

赵秀云忘了给他拿板凳,自己坐下说:“十几年没得看,说不定过今天没明天。”

她说完又问道:“这次放假几天?”

“五天。”

出去一趟,回来就会给多放几天,是惯例。赵秀云掐指算,说:“那要是今天能买到票,你赶得上看。”

也不可能天天这么熬, 这次要是买不到,她就去找二道贩子买, 一张票得好几块钱。

方海给她打手电筒,说:“又背单词呢?”

赵秀云说话背书两不误,说:“对啊, 最近大家都背得很疯。”

别看现在两点,再过两个小时,震旦工学楼后头的小林子全是背单词的学生。

大家好像都不用睡觉,眼看就要放暑假, 就她打听的来看,好多人想留在学校学习。

赵秀云平常上课、测验分数都挺好的,但排名关系着毕业分配,最近也是铆足劲。

全国各地都很缺人, 原则上来说是服从安排, 但她拖家带口的,能不动肯定是最好的。

她以前以为学新闻就是会写稿子就行,上起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难得很。

各科老师要求也高, 恨不得从早到晚把毕生所学传授给学生。

赵秀云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能把自己和孩子都安排好就不错了。

方海深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不过也没有很好的方法。

他才升职,想调动不是这一两年能办成的事,起码得把位子坐稳才行。

夫妻俩说着话,后头的队伍越来越长,要等到早上六点才开票。

方海反正也是闲着,凑过去看单词。他现在能把中文看明白就不错了,更何况是英文,看着看着有种当年才识字时的感觉。

两个字,头晕。

他索性不看,半靠在戏院外的柱子上闭目养神。赵秀云想把凳子给他坐,他也不肯。

方海自己站着,还老关心她坐得舒服吗?

老夫老妻了,赵秀云还能不知道他,无奈道:“你这回出去,有什么能说的要跟我说吗?”

不涉机密,还是有一些的,方海尽量讲得精彩,措辞不够,表情生动。

其实都是小事,有意思的部分也不能讲,赵秀云还是听得认真,过后说:“不合格的新闻。”

不合格就不合格,方海就是想跟她说会话,到底在外面,不好太亲密,对上眼都高兴。

不知道的以为刚处上对象。

赵秀云有时候觉得,是随军以后他们才像两口子,像一家人。

这样算起来的话,四年的功夫,也称得上个“刚”,毕竟人生还有好几年,可不是才开头嘛。

买票也是刚开头。

六点开售还是戏院最近才提早的,不然人把路都堵死,大家怨声载道。

一个人能买三张票,来得太早,赵秀云一点不紧张地往前挪。

后来的人就悬了,不知道该不该接着排。

不知道是谁递上来话,说:“同志,能不能帮忙数一下前面有几个人啊?”

方海长得高,眼睛亮,数完说:“我们应该是三十六个。”

话传到后面,一个一个报数,队伍尾巴的人各自散开。

赵秀云买六张,毕竟都排了,总得买够数。

她拿到票,往男人手里一放,说:“我买早饭去,你等我啊。”

出门一般有重要东西,她都不自己拿着,因为方海警惕性好,偷他的东西绝无可能。

方海没能跟上,看着自家的板凳,眼睛无聊地四处转,一时兴起,他数着还在排队的人头,觉得最后那几个人估计买不上,他们大概也是想赌一把。谁知道票卖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最后有二十几个人没能买上。

不应该啊,他数得真真的,又是一个人只能买三张,按理不该出错的才对。

赵秀云提着早饭回来,就看他在嘀嘀咕咕,问:“怎么了?”

方海说完,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说是八百张,拿出来卖的不会有这么多。”

职工给亲戚朋友留票,领导送人情,能卖的最多七百张。

方海也是一时没想到,说:“也是,回去吧。”

再不回去,孩子就要起床了。

他们回得晚,禾儿已经起床,楼上楼下看不到妈妈,觉得奇怪,试图开院门,发现从外面锁上的,索性搬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听见动静警惕地站起来。

赵秀云推开门,说:“妹妹起没有?”

禾儿看是妈妈,放下心来,说:“还没有。”

然后才看到爸爸,喊:“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方海心想,孩子再大,也是想爹的,说:“在你睡觉的时候。”

又显摆说:“还买到了票。”

禾儿这几天抓心挠肝地就想看,实在是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讨论,比看到爸爸还高兴。

赵秀云不管他们父女,说:“叫妹妹起来,早上吃油条。”

苗苗爱赖床,被姐姐拽起来还打哈欠。

赵秀云把牛奶热好端出来,一家四口吃早饭。

禾儿已经知道家里有六张票,试探性问:“妈妈,能给高明一张吗?”

她怕已经定好要给谁了。

一个人能买三张,赵秀云是想着排都排了,买够数比较不亏,还没想好多的两张要给谁,听她这么说问:“只给高明,不给王月婷吗?”

一碗水端不平,当心又吵嘴。

禾儿被妈妈这么一问,犹犹豫豫,最后说:“高明喜欢看戏。”

她还是觉得高明不想跟她吃饭是因为在生气,不断思考后,居然找出好多自己做错过的事情,内疚得不得了,只觉得以前都没有反思过,最近对高明的态度特别好。

搞得高明还有点忐忑,战战兢兢问她是不是又要闯祸。

要不是自己在理亏,禾儿一准会骂他,但她没有,还得跟妈妈要一张票送给他。

孩子喜欢看,那就一张给他吧,赵秀云无所谓,又问小的说:“还有一张,你有想送给谁吗?”

苗苗心里抉择一下,说:“没有。”

她想不出送给谁比较好。

妹妹不要,禾儿胆子又大起来,问:“那能给月婷姐姐吗?”

苗苗挺好说话的,点点头答应。

禾儿很是松一口气,脸上全是雀跃说:“我今天的糖也给你。”

小姐俩交易得好好的,赵秀云视若无睹,看手表说:“早上有个晨读活动,我快迟到了。”

说完着急忙慌拿上书包出门。

禾儿觉得妈妈的活动特别多,一样是读书,他们就只要上课下课,妈妈是今天有诗朗诵,明天有会议,偷偷跟爸爸说:“读大学好忙啊。”

大学在方海这里可神圣了,说:“应该的。”

至于应该在哪,他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催孩子说:“快点,快点,你们要迟到了。“

等都出门上学,方海收拾碗筷,跟趴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小黄说:“就剩咱俩了啊。”

他话音刚落,一只黄狗大摇大摆走进院子里,熟门熟路往小黄旁边一趴。

得,人家还有狗朋友。

方海把收音机打开,听着声洗碗,洗完里里外外收拾一遍,趁着太阳好,床单、被子晒满院。

干完还有点时间,想着去战友郑大会那儿坐坐,走之前问:“小黄,你朋友是要走还是待家里啊?”

小黄也不会应,不过两条狗都没什么动静,他心安理得锁上门出去。

方海最近每回进城,每回都觉得有点不一样,大概读书看报使人洞察世事,他开始看得出首都一个又一个的会议,对风向的影响。

心里隐约觉得是好变化,又说不大出来。

当然,坏的也有,闲散人员可见的多,晃晃悠悠地全是些年轻人,治安没有往常好,方海就忍不住地担心,毕竟只有媳妇孩子住家里。

也是赶巧,他今天要去见的郑大会就是转业到公安局,他想打听给外甥们上户口的事。

公安局在前几年其实是个闲职,没什么大案,打七七年初就有些不一样,今年更是忙碌。郑大会没来得及跟战友说几句,就被手下人叫来叫去。

人家有正事忙,方海也没多打扰,问到自己想知道的就要走。

郑大会赶快拦住他,说:“老方等会,你帮我给这帮蠢货上上课。”

上的什么课呢?

潜伏、跟踪、抓捕,都是方海的强项。

对公安们来说不是,他们有的是转业的还好,有的根本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往前几年又没经过事,等有事的时候自然一团乱。

还是平常没抓好。

方海反正闲着没事干,心想家里的都去上课,他在这给人上课也不错,索性坐下来一一指点。

别看他平常嘴皮子不太利索,到自己擅长的事上一套一套的,否则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做副师长,光靠拼命可不行。

他最近转文职工作比较多,毕竟级别到,平常都是出谋划策,统筹全局,还真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给部下训练的时候,这会是越讲越兴奋,终于发现禾儿的好为人师是像谁了。

第167章 出门 第一更

郑大会这儿说是市公安局, 拢共就那十来个人,还不是个个顶用, 他做这个副局长几年,最多也就是哪个单位保卫科处理不过来搭把手,闲得很。

今天是真挺赶巧的,什么打架斗殴、小偷小摸、倒买倒卖的案子都有。

反正各系统是一家,方海也闲来无事,中午去找媳妇吃过饭又来帮忙。

战友情啊这就是。

郑大会也没把他当外人,那可真是过命的交情, 两个人当年还一起在山里头对上过熊瞎子,也不看他现在是什么副师长, 哪里用他往哪搬。

方海觉得挺有意思的,他在部队那真是非大任务不出,出一次就是特秘, 公安局就不一样,鸡毛蒜皮的事情多啊。

他听着听着都觉得,这工作适合他媳妇,天天都有这么多新鲜事可以听。

当然, 也有难一些的,有的人就爱负隅顽抗,问,一个字都不说, 死抗到底。

方海当年审特、务都一套一套的, 人家那才叫嘴巴硬,只消拍桌子吓唬几下,一溜烟全说出来了。

他在外面其实挺能吓唬人的,刀尖舔过血的人, 板着脸不笑的时候像个狠人,孩子随军以后一度很怕被爸爸打,觉得他这个长相一看就是很会打人的样子。

孰料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只是常常挨妈妈打。

当然,那是小姑娘方海下不去手,有时候被孩子气得也只能忍下来,心想要是儿子,皮糙肉厚,今儿我就让你屁股开花。

总之,他并不是什么善茬,哪怕是在家里,赵秀云也常常忽略这件事,其实仔细想就知道,三十四的副师,哪里是谁都行的。

方海在涉及工作的事上都很能干,不过这也不是他的本职,快到晚饭的点,赶紧告辞回家。

郑大会本来该留他吃饭的,也没腾出时间来,只得说:“你这是,贤妻,什么洗手,娘的,那话啥来的?”

文盲,统统是文盲。

方海在家虽然是底层,但在一些战友面前还是很能挺直腰板的,说:“洗手作羹汤。”

“呀,娶个大学生就是不得了啊。”

“那是,走了啊。”

打市公安局出来,方海拐到平安饭店楼下的小窗口买蝴蝶酥,新鲜出炉,香飘三里,一口下去粉面糖都有。

难得的好东西,他摸摸口袋里五块钱,一咬牙全花出去。

现在他是一百五的工资,吃食堂,一天三顿饭也得吃个五六毛的,他饭量大啊。

有时候还得去供销社自己买点东西,一个人就花二十块钱,再留十块钱,兜里总不能真是空的,一百二给媳妇。

媳妇学校给发伙食费和补助金,按家庭情况评定,她评的是最低等,毕竟家里有一个挣高工资的,每个月加起来有十五块六,娘仨花四五十块不过分吧?

这样一个月大概能攒下八九十块,一年就是一千,四年能把老爷子的钱还上,和欠条上写的一样,不过家里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日子其实过得挺经不起风浪的。

方海以前哪里想过那么多,他觉得日子能过就行,这种事家里有女人操心,男人都是不掌家的嘛。

现在不一样,眼里看着,心里算着,溜溜哒哒到家,门一开“哟呵”一声,说:“你们这是一公一母啊。”

小黄和它的“朋友”虽然都是狗,那在院子里做这种事也不行啊,待会孩子回来一看,一准要问。

方海赶快拿扫把,把这对狗鸳鸯拆散,说:“分了啊分了啊,小黄你要是下崽子,我们可养不起。”

苗苗这当口进门,以为爸爸要打小狗,有些惊慌道:“小黄快跑!”

怎么这么傻,老师都说“大杖则走”。

方海无奈道:“没打它。”

把手里东西放下,进厨房洗洗手蒸饭。

苗苗放下心来,又悄摸摸跟小黄嘀咕说:“不要调皮,爸爸很辛苦的。”

她对着狗有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方海看了都羡慕,叫道:“苗儿,你今天在学校干嘛了?”

苗苗短促“啊”一声,说:“我们要去公园玩。”

市里有好几个公园,最大的属人民公园,一家四口还去划过船,方海洗着菜,隔着厨房的窗问:“什么时候去?学校组织的吗?””我们四个去。”

四个,不用说方海都知道是谁,那就是孩子自己去,他可不敢应。

哪怕是晚上赵秀云回来听说这事都很踌躇,说:“就你们四个啊?”

苗苗好像没觉得哪里不对,因为姐姐星期天也常跟朋友们出去玩。

其实她现在七岁,家家都放养孩子,别说是去公园,放假玩一天连午饭都不回来吃都是常有的事。

要是禾儿在这个年纪,赵秀云兴许咬咬牙答应,对着小的,她是百八十个不放心,最后问:“禾儿,你带妹妹们去行吗?”

禾儿倒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还是说:“福子就比我小一岁。”

这孩子上学耽误过,十岁才上在二年级,赵秀云还替她发愁,现在还说小学也要改成六年,那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得二十岁才高考。

她就一门心思觉得孩子早读完书早落实工作好,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福子素来稳重,赵秀云对她还是放得下心的,只是常常因为她跟苗苗读一个班才忽略年纪这件事。

再加一个九岁的王雪,这两个都是市里出生市里长大,熟门熟路。

赵秀云思虑再三,方海从桌子底下碰了一下媳妇。

对啊,他还在放假,可以偷偷跟着,这样大人孩子都高兴。

这下没什么好说的了,赵秀云点头答应,还说:“那妈妈给你三毛钱,你可以在公园门口买小馄饨吃。”

这样说起来,好像是头回给小的钱让她自己花,赵秀云生怕她不会买东西,问:“你要给钱才能吃东西,知道吗?”

苗苗又不是小傻瓜,嘴撅起来有点生气,说:“我有钱。”

她当然有钱,禾儿从爸爸那里拿到一毛钱,都得分出五分钱给妹妹存起来,姐俩都是只存不花,这些年七七八八攒下来,别的不说,阔过亲爹是肯定的。

方海为自己掬一把泪,问:“那能给爸爸一块钱吗?”

苗苗其实没数过,想想问姐姐说:“我有一块钱吗?”

赵秀云在教孩子的事情上也敏锐,说:“不用问,你自己数数就知道。”

数也不累,苗苗吃过饭把自己的饼干盒拿出来,钞票还用小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旁边还有本小册子,记录的只有收入,没有支出,是禾儿自己模仿妈妈记,也给妹妹记的。

很多人家,其实是一分钱不给孩子的,吃住在家里,哪还有要花钱的地方。

赵秀云也觉得没有,就好比苗苗,不管要买什么都是跟姐姐和爸爸妈妈说,很少有被拒绝的时候。

孩子知道钱可以买东西,知道怎么花,却一次都没有自己花过,在供销社就是姐姐的小尾巴。

这样下去好像不行,赵秀云说:“妈妈给你一块钱,你出门玩的时候,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一块钱是笔巨款,对孩子来说更是,哪个小学生兜里有一毛钱都振振作响。

别的不说,方海现在口袋里都没有,居然还觉得有点羡慕。

赵秀云看见他的表情,额角都在跳,差点想骂人,不过憋下来,跟苗苗说:“一块钱可以买的东西挺多的,妈妈给你整张,你自己等人找钱,自己收好啊,然后回来要记账。”

苗苗顿觉这是项艰巨任务,说:“那要买什么?”

姐姐出门,妈妈也得会跟她说要买什么回来。

赵秀云想想说:“你在门口吃一碗馄饨吧,其他的自己看着办。”

不说怕孩子玩疯了,饭都忘吃。

苗苗本来觉得去公园玩是小事,因为福子和王雪都说自己去过好多次,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没想过四个人里数自己年纪最小,也没想过家里人会拿出这么郑重其事的态度。

叮嘱这个,叮嘱这个。

把小孩子都搞得心慌慌,要出门那天还不停问说:“我东西都带了吗?”

禾儿本来要帮妹妹检查,被妈妈拦住说:“苗苗,这是你要带出门玩的东西,你自己看。”

自己看啊。

苗苗有些为难地数着,手纸、水壶、饼干、糖果,嗯,好像是齐,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出发。

赵秀云只得喊她说:“今天要吃什么?”

“小馄饨。”

“兜里空空去买啊?”

对啊,还要钱。

苗苗的小脑袋转过弯来,说:“妈妈,一块钱。”

她还记得是这个数,姐姐说小馄饨三毛钱,这样她还可以攒下七毛。

赵秀云给她一张钞票,放在口袋里说:“看好,不要丢啊。”

她最怕丢钱,哪怕是听说都替人心疼。

苗苗紧紧捂着口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出门的时候兴奋地跳过门槛。

她一出去,家里三个人都叹口气,禾儿很是忧愁道:“妹妹可以吗?”

赵秀云也不知道,夫妻俩交换眼色,方海不作声跟在后头也出门,隐约觉得这一天不会简单。

第168章 懒人无冒险 第二更

要论跟踪, 方海在军区是出了名的,跟个孩子更是手到擒来, 他晃悠悠坠在后头,仗着好眼力,只要人在视线里不丢就行,还顾得上买个饼吃——他今天有十块钱的经费。

苗苗的心情就没有爸爸那么放松了,她捏着挎包带子,左看右看。

其实人民公园很近,从她们学校再走十来分钟就到, 几个小朋友在路口汇合,白若云敞开自己的书包口袋说:“我带了巧克力。”

这下大家都顾不上走路, 各自凑着看书包里有什么。

苗苗记得家里人的嘱咐,悄悄说:“我有一块钱。”

小学二年级,一块钱就是笔巨款, 白若云也掏自己的口袋,说:“我有五毛。”

也不单她,既然要出门玩,大人好歹会给个几分钱。

王雪看她们都是五毛一块, 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只有三毛钱。”

她妈让她买小馄饨吃。

苗苗对钱多钱少没有特别的概念,只问说:“我们要去哪玩?”

人民公园可以玩的就是滑滑梯、跷跷板这些,也可以去划船,不过只有小孩子是不让上的, 这个季节还有人放风筝, 白若云带一个,草地上跑来跑去。

苗苗看了就累,坐在跷跷板上,自己小腿一蹬一蹬觉得挺有意思的。

孩子们在的这个地方不错, 方海从树枝后面看出去,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他半靠着树站,掏出胸前口袋里的小人书,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孩子,摔倒也不管,反正不丢就行。

树旁边是条步道,来来往往的人多,也没谁多看他一眼。

这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方海书都看两遍,苗苗还是坚持不懈地蹬跷跷板。

这哪能叫出来玩啊。

方海原来跟过禾儿,那叫一个闹腾,仗着手里有公交车月票,一天换七八趟车,整个沪市的地都快被她踩平了。

好在苗苗安静,其她几个还是活泼的,白若云折腾半天风筝都飞不起来,有些生气,说:“我们去看小鱼吧。”

公园有几条又肥又大的锦鲤,还有含苞待放的荷花。

苗苗从跷跷板上爬下来,走出几步觉得不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又跑回去。

方海都想着等她走去帮她把挎包拿上,幸好没忘。

既然都拿上挎包,几个孩子又改主意,说:“我们来吃东西吧。”

出门玩,吃东西是最重要的事情。

草地是干的,苗苗啪嗒又坐下来,想想手在衣服上擦两下,说:“我有好吃的饼干。”

方海才跨出去几步,又缩回来,毕竟草地太空,他没地方藏,还是老老实实躲在树后面,自己也掏出媳妇给准备的饼干吃。

今天是星期天,像她们这样出来玩的不在少数,多半也到点坐下来吃点东西,有人看到商机,背着泡沫箱子卖冰棍、汽水,也有卖糖葫芦的——不过保卫科的人一来,他们撒开腿就跑。

没有孩子不馋这些的,白若云自觉是有钱人,说:“我们买汽水喝吧。”

王雪的三毛钱还等着吃小馄饨,摇摇头说:“我不喝。”

苗苗想到喝汽水,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饼干屑拍拍说:“我们一起喝吧。”

最后四个人买两瓶,方海怕想上厕所跟丢,吃饼干都没敢多咽口水,看着为自己叹口气。

苗苗不知道爸爸的苦,把找回来的一大把钱塞进挎包里,喝得可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花钱的自由,不用经过谁的允许才能买。

王雪只尝一口,砸吧砸吧嘴,说:“我有带水,你喝吧。”

本质上,苗苗不是体贴人的孩子,她更多是被人照顾,人家这么说,她就这么信,一口气喝到打嗝,转悠着眼睛找厕所。

这附近还没有,只能往前再走点。

小女孩都要手牵手去,总算肯挪地方。

方海觉得自己在树后站得都快发霉,动动手脚跟上。

五月的天渐渐热起来,到中午哪怕是孩子都想躲着太阳走,偏偏这几个,愣是围着池塘里几头胖鱼看半天。

方海寻思他以前做任务要是都这么容易就好了,一早上就挪俩地方,姿势都不怎么变。苗苗离水半米,径自往地上一坐,又掏出自己的饼干啃。

谁过得有她滋润?

池塘边上有楼梯,剩下几个就剪刀石头布,谁赢谁跳一级,来来回回不嫌累,方海看得都想打哈欠。

苗苗一点也不困,鱼游到左边,她就看左边,游到右边,她就看右边,小脑袋动来动去的。

美校的学生们本来在写生,看她长得可爱,有个女学生问:“小妹妹,能给你画进去吗?”

苗苗怕生人,但还是好奇地大着胆子凑过去看,问:“我和小鱼一起吗?”

今天取景本来取的池塘荷花,至于怎么画是每个人的想法,刘聘婷想画点不一样的,说:“对啊,你和小鱼。”

画画对孩子来说还是新鲜东西,苗苗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老老实实换个地方坐着就行。

围观看学生们画画的人挺多的,方海有点看不见孩子在哪,索性也凑过去。

还别说,画他姑娘还挺有模有样的,这对孩子来说也是个纪念,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卖。

就这么蹭一会,吃午饭的时间就过了。

不过孩子们饼干不知道吃多少,一点也不饿。

一直到下午三点,还惦记着小馄饨的王雪才说:“我们去吃饭吧。”

苗苗也记得妈妈叫她要买小馄饨,跟画画的姐姐说再见,一行人这才出公园。

公园门口这家店是老字号,连招牌都没有,但大家只要说公园都会想到。

一个窗口,路边支着两张桌子就叫店。

一个孩子一碗,苗苗吃得总是最慢。

白若云急着玩,一个劲催她。

苗苗还以为吃完小馄饨就要回家,说:“公园我们都玩完了啊。”

其实一整天就走那么几个地方,不过对孩子来说好玩的也就这些。

白若云不想那么早回家,想想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吧。”

苗苗其实已经累了,叹口气说:“好吧。”

可惜她们没能走,就被公园保卫科的人叫住。

福子这种时候就显出做姐姐的样子来,警惕得很。

保卫科的人对着几个孩子还是温和的,说:“小姑娘,我们不是坏人,你们认识一个叫方海的人吗?“

大家平常都叫方叔叔,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苗苗举手说:“是我爸爸。”

还真是爸爸啊,保卫科也是接到有人举、报,说一男子鬼鬼祟祟跟着几个孩子,过去一查,人家坚称自己是孩子爸爸。

秉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即使他拿出工作证,保卫科的人也是要再问问的。

问清楚,保卫科的人手一挥,说:“那没事,你们玩吧。”

另一边,因为不想反抗,被带到保卫科的方海有些无奈,把自己的工作证摊开,还有随身带的全家福,说:“你们看,真是我姑娘。”

还是今年过年刚拍的照片。

几个人确认过后,都有些不好意思,说:“有人举、报,我们总得核实一下。不过你也是,这么跟着自己孩子做什么?”

方海生怕晚出去,孩子不知道跑哪里,匆匆解释两句就走。

外头自以为今天大功一件的刘聘婷挺不好意思的,说:“我本来是想把画送给孩子的,看你跟着还以为是坏人。”

刚刚在池塘边,方海还想买她的画,心想还真是巧,毕竟人家是好心,也顾不上说什么,说:“没事没事,我这急着找孩子啊,对不住,先走了。”

刘聘婷刚刚一直盯着,说:“往北走了。”

知道在哪就好,方海道谢后跑开,只有刘聘婷捏着自己来不及送出去的画,觉得挺可惜的。

今天本来要画池塘,结果她被孩子吸引过去,整幅画以小姑娘为主,难得的灵感之作。

这边,方海追出几步就看到孩子,显然是朝家里的方向走。

福子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保卫科的人怪怪的,拍板决定还是先回家。

苗苗早就累坏了,到家大喘气,赵秀云明知道孩子爸爸跟着,看她进门一颗心才算落地,问:“回来了?今天高不高兴?”

“高兴。”

苗苗还记得口袋里的钱,说:“没有丢。”

不仅没丢,还剩六毛钱,姐姐三毛钱,她三毛钱。

小姑娘在自己的账本上写下第一笔支出。

随后进门的方海跟媳妇说最后这段事,他说得无奈,赵秀云听得好笑,说:“画我觉得挺有意义的,要不你去买回来吧。”

人家画画也要颜料、心血,哪里能白拿。

方海也是这么想的,跟媳妇交代一声,出去带着东西回来,说:“下次这种事你去,一个女学生,我都不敢硬塞钱给她。”

最后人家只肯收一块钱。

赵秀云打量画,她其实也不懂,只是觉得孩子栩栩如生。

苗苗看得张大嘴,说:“我和小鱼。”

小模样还怪可爱的。

赵秀云不知道怎么心念一动,问:“苗苗,你想学画画吗?”

市里有少年宫,画画、下棋、跳舞这些课都有开。

苗苗现在正是新鲜的时候,想想说:“想去。”

就是从这一天,她的未来正式拉开序幕。

第169章 新闻 第三更

其实刚搬到市里住的时候, 赵秀云是带着苗苗去过一趟少年宫的。

她也是听人说有舞蹈课,想着能让孩子多动动。

谁知道去的时候站在门外看一会, 舞蹈班的孩子们正在压腿,压得鬼哭狼嚎。苗苗本来就怕痛,死扒拉着门,大有妈妈叫她去学她就哭死的意思。

水汪汪的大眼睛,赵秀云看也受不了,只好放弃。

放弃归放弃,孩子心里还记得这地方, 本来听说是学画画还挺有兴致的,乍看到少年宫三个大字小脸蜡白, 说什么也不肯再多走一步。

方海今天受命带孩子来报名,蹲下来好言相劝。

苗苗半信半疑说:“不是跳舞?”

“当然不是。”

父母在孩子这儿很有信誉,苗苗勉强往前走, 走三步确认一遍。

方海只觉得好笑,这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带着孩子到一楼办公室,敲门问:“你好,报名是在这儿吗?”

里头一位职工应道:“是, 你们报什么课啊?”

“美术。”

“多大的孩子啊?”

……

一问一答,方海给孩子报上名,少年宫是不收学费的,学美术的话交十块钱, 就可以领学习用品。

笔墨纸, 说入门的话有这些就够。

报完名就可以上课,苗苗懵懵懂懂进教室,时不时要看一下站在后门口的爸爸。

方海不懂画,只看得到孩子们在画线, 一条又一条,他看着都差不多,只在女儿看过来的时候朝她笑笑。

这种课其实都有些枯燥,要坐得住才行,上课半小时,教室里已经跟菜市场差不多。

老师时不时说这个,叫那个。

苗苗从来老实,被老师捏着手教,心里有许多疑问,下课才问爸爸说:“不是画小鱼吗?”

方海刚跟人打听过,说:“你要先学会画线,这是基本功,画小鱼还久着呢。”

得亏是苗苗耐得住性子,觉得这算是保证,了然点点头。

又问道:“我以后要自己来上课吗?”

这个问题,也是当时孩子妈妈没给她报舞蹈课的主要原因。

少年宫离小学还有几步路,又不让牵狗,苗苗从没自己走过。

不过赵秀云最近意识到,他们对小的永远是一种保护状态,对她没有好处。

禾儿像妹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野得很。

苗苗不是不行,是没人想过让她自己来。

于是经过一致协商,她得自己来少年宫。

小丫头很是惆怅,稀奇古怪的问题不少。

“那要是有鬼怎么办?”

“我会被抓走吗?”

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听说的这些,方海哭笑不得,说:“不会的,下课姐姐或者妈妈会来接你。”

上课的话她自己放学过来就行,走路的话也只要五六分钟。

当然,他们心也没那么大,还是请一位接送孩子去少年宫的邻居帮忙看着点,只是没告诉孩子。

苗苗非常忐忑,对她来说独立是一件有点难的事。

禾儿比爸爸妈妈更不放心妹妹,悄悄说:“没事的,明天我送你去。”

她成绩好,偶尔请个假老师不会质疑。

小孩子还以为是瞒天过海,其实大人都知道,赵秀云从邻居那里知道也佯装不知,是隔几天之后才若无其事警告禾儿道:“好好上课啊。”

姐姐接送过几天,苗苗就没那么不安,连几块砖之后要转弯,都数得清清楚楚的,每天自己按部就班去上美术课。

有没有天赋暂且看不出来,老师夸她坐得住倒是常常。

禾儿听完回来就骄傲转述给妈妈听。

赵秀云其实没指望孩子学出什么,对她来说,成绩才是第一要紧的,什么琴棋书画、陶冶情操,且轮不到他们去想。

她也是太忙,大学课多,活动多,既要参加学生会,又要参加文学社、广播台,每天从早到晚不停歇,倒练就能把自行车踩出风火轮的功夫来。

方海六月份休假进城,走到巷子口就看到一团风出去,都没来得及喊,只能自顾自回家。

他一进门,小黄就迎上来摇尾巴,孩子们在家做作业,看到爸爸都很高兴。

禾儿叽里呱啦说:“妈妈出门啦!”

好像知道爸爸要张嘴说的那句是“你妈妈呢”一样。

方海用力揉她的头发,说:“出去干嘛你知道吗?”

禾儿模模糊糊没听清,只说:“好像是谁打架了。”

嗯?打架。

那点身子骨,去哪里凑热闹这是。

方海有些放心不下,得知是在大戏院门口,想想还是出门。

赵秀云不知道有人来找她,自行车踩得虎虎生风,离大戏院还有一段路就听到动静,赶快把车停好跑过去。

她的几个同学已经在等,嚷着说:“快来快来。”

震旦新闻系有自己的小报,每周一期,排版、内容都由本系同学五人一组完成,成品是期末总评分的重要参考。

这个月的四期,轮到赵秀云他们这个组,大家当然都想拔得头筹,可像食堂吃出蟑螂这种报道,已经有几位善于讽刺的同学写过,人家的言辞之犀利,后来者只能徒添笑柄。

赵秀云就想着,能有一件比较轰动的新闻。

她运气也不错,真的叫赶上,还是和这一个多月来城中热事《海瑞上疏》有关。

《海瑞上疏》原定演出一个月,但群众非常热情,市文化局临时决定加演一个月,又有传闻会是主演陈老爷子人生最后的演出,那简直更是一票难求,由此给市公安局添不少任务,光是抓倒买倒卖都忙不过来。

要说倒买倒卖,人家好歹是攥着真票。

今天闹的这一出却是假票。

开场前检票,检票员敏锐得很,一眼识破,不让拿假票的人进场。可观众嚷嚷着自己是花五块钱买的,怎么可能有假。

双方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大戏院拢共那点席位,其实超售是正常的,再加上走后门入场的观众,站着的人往往把过道挤得水泄不通。

现在没开场之前就有热闹看,简直是更加沸腾。

赵秀云同组的同学也来看戏,觉得这是条值得关注的新闻,赶快把人都叫来。

来得有快有慢,赵秀云没赶上热乎的,市公安局的人都来了,已经在调解。

她拼命钻到最里面,想打听到一手的消息。

也是得亏她运气好,今天出任务的正是郑大会,跟手下人示意,把她放进来,小声问:“嫂子也被骗了?”

赵秀云听出这个“也”,寻思上当受骗的还不止一个啊,说出自己的目的来。

郑大会正焦头烂额,说:“被骗的都在那,嫂子你想知道去问问吧。”

受害人还不少,都是检票员一个一个看出来,板上钉钉说是假票。

一共二十几个,个个对天发誓自己买的是真票,说起哪里来的票,又都一口咬定就是在大戏院的窗口买的,要退票。只有几个人心疼的眼神,泄漏出他们不是五毛钱一张买来的事实。

骗谁呢。

不过问话要讲究方法,赵秀云叹口气说:“那要是抓到卖假票的人,钱该退给谁啊?”

上哪抓去,一位大爷说秃噜嘴道:“我们连人长啥样都不记得。”

倒买倒卖的人,都爱遮遮掩掩,又是躲着人交易,连个高矮胖瘦大家都说得不一样。

要不是这些假票一看都是同一人所为,郑大会都要怀疑是七八个不同的团伙了。

他跟赵秀云吐苦水说:“就为这出戏,这一两个月没一天安分的。”

那是五花八门,钻什么空子人都有。

怪不容易的,赵秀云很是同情,又说:“那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查呗。

郑大会没有头绪,但是有壮丁啊,头一抬就看到老战友,说:“老方,你可真是我的及时雨啊。”

方海还没来得及跟媳妇说两句话,就被带走。

赵秀云想问“什么时候放假的,放几天”也没来得及,只能去跟同学分享得到的情报,看能不能把第一期的头条先写出来。

夫妻俩各做各的,禾儿在家左等看不到妈妈,右等看不到爸爸,跟妹妹叹气说:“大人都好忙啊。”

又很快斗志昂扬说:“姐姐给你做饭吧!”

禾儿其实是会做饭的,洗着菜说:“苗苗你也洗。”

家里最近在培养苗苗的独立精神,哪怕是只有一双筷子,都要叫她洗一支。

她乖得很,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往姐姐旁边一蹲。

赵秀云跟几个同学没讨论完,又怕孩子在家,索性请他们家里吃饭。

你推我让一番,大家这才同意。

她回来就看到这一幕,哪个做父母的不欣慰,就是其他人也都夸。

禾儿就爱听这些,说:“妈妈很忙,我做家务是应该的。”

这话说的,同学里有孩子的都不少,心里已经惦记回头把自家的打一顿。

只有赵秀云轻拍女儿一下,打发她去巷子口买两个菜回来。

各家都不富裕,又是一番推让。

苗苗静静挪开地方,心想爸爸说得没错,有说这些话的时间,菜都炒出三道来。

小丫头的心里种下一个愿望,等我长大,绝对不做这样的大人。

第170章 当年 第一更

假票事件, 由震旦新闻系的小报开始发酵,逐渐成为城中热门话题, 很多买了票还没去看的人纷纷去验票,连同之前没被查出来的,一共一千多张票,每张以三块到五块的价格被卖出,涉案金额近一万。

一万块钱是什么概念?

市委、市文化局、市公安局都高度重视,可惜作案人实在狡猾,方海作为编外人员, 也不妨跟媳妇透露几句,说:“全是画出来, 要想有这手功夫,没练个一二十年可不行。”

本来大家都以为是印假票、刻假章,现在摇身一变成画出来的, 都很震惊。

赵秀云问:“这也能画的吗?”

为了报道,她也借过几张假票来看过,说实在的,要不是检票员敏锐, 她看着跟真的没什么差。也是第一个被验出来的那张,造假人马前失蹄,前头演一个多月,被蒙混过去的不老少。

方海倒是见过不少这种的, 说:“怎么不能, 七零年我们抓一个人,靠假造部队工作证,骗某地革委会不少钱,那章就画得跟真的似的, 搁我前头我都不一定能看出来。”

“那会不会还是这个人?”

“怎么可能,枪毙,老早没了。”

大案子,都没什么秋后,证据实实在在的,第二个礼拜就判下来了。

也是,这种大案子,哪还能活着。

赵秀云不得不感叹道:“能人辈出啊,有这本事,做什么不行,非得违法乱纪。”

“有的人就想挣这种轻松钱。”

心术不正,说什么都是多余。

赵秀云觉得也不是没好处,说:“不过李师长怎么会同意你借调到案子,应该没这么难吧?”

方海沉默一下,说:“有点难办,回头再说吧。”

得,又是半机密,赵秀云忍不住担心起来,说:“不会有危险吧?”

这个方海还是挺自信的,说:“不会。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办案过程中,多的照理是不能说的。”

能说的其实都不是秘密,人多口杂的,街头巷尾其实都知道。

反正不会有危险就行,赵秀云琢磨起来,说:“那这几天你在家,我多做点肉吧,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怎么觉得瘦了?”

说话的时候正是睡前,方海笑得不怀好意,说:“哪里瘦了?你摸摸。”

这人,赵秀云推他推不动,说:“烦人。”

说是烦人,后头也变缠人。

一个家属院住着,一个城里住着,人家说小别胜新婚,赵秀云平常再不主动,也是喜欢的。

后果就是她第二天起来又想骂人,又觉得是自找的,愤愤地掐枕边人一下才起。

方海居然还“哈哈”笑,浑不在意,翻个身起来。

孩子对每天起床能看到爸爸这件事很是兴奋,要是爸爸不早出晚归就更好了。

赵秀云也没细问,只是每天给他留饭,能等人回来尽量等,反正她平常读书也到半夜。

方海看她学习的劲头,总是觉得自愧不如,这天回来,吃着饭说:“你每天都这么晚啊?”

这能叫什么晚,赵秀云说:“我们班几位同学,才真的叫不眠不休。”

不止他们班,全校学生几乎都是这样,大家都很珍惜读大学的机会。

方海本来以为考上大学就是头,毕竟只要毕业就能有好工作分配,他读书其实挺功利的,就是为升职添砖加瓦,换做他读大学,估计不会这么努力。

想想说:“那也应该早点睡,不然哪还有精神上课。”

还有脸说,赵秀云昵他一眼说:“你不在,我每天都睡得很早。”

方海哑口无言,赶快说:“我给你争取了一下,到时候案子结,可以让你们采访一下市公安局。”

他这么努力,除了是组织需要,自己心里其实也有小九九,不过暂且没什么好说的。

一般这种采访,都要能拿到介绍信,赵秀云他们就是学生们做的小报,怎么可能。不过大家也都有自己的路子,像另一位同学,上次就报道博物馆几件不对外开放的文物。

就是从这位同学开始,接下来的人都不好意思再写些“食堂吃出蟑螂”“男生宿舍楼有人偷内裤”这种事情。

赵秀云也高兴,不过还是催着他赶快吃完睡觉,又说:“我不管案子怎么样,只要你好好的。”

她想管也管不着啊。

方海既觉得贴心,又觉得对不起,到底老是让她担心了。

要是嫁给别人,哪里要这么提心吊胆的啊。

他说:“方芳那天说,原来跟你说过亲的那个,考上首都大学了。”

原来说亲过的?

十来年的事,赵秀云想半天才说:“他啊。”

她想不太起来的样子,让方海松口气,说:“你不记得了?”

赵秀云实在地说:“这么一说我有印象,我们还是初中同学来的。当时我要说亲,我大姐就很看好他。高中毕业,在县委办公室做干部。要不是他妈不肯掏彩礼,多半轮不到你。”

青年才俊,父母都是干部,算起来还是赵秀云高攀,不过嫁人,大家本来就是挑些比自己好的人家。

她也不是没优点,就凭漂亮这一点,就够人五迷三道的。

这些方海都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放在心里,这会才问说:“人家都传你们处过对象。”

郎才女貌,又是同学,要不是阴差阳错,也许就是对神仙眷侣。

天地良心,赵秀云只觉得荒唐,说:“怎么可能。”

她无奈道:“那男的,我跟你说你别跟人说啊,口臭,特别臭,一跟我说话我恨不得把自己憋死。”

她跟她大姐说,她大姐浑然不管,觉得这怎么能算毛病,幸好人家家里舍不得钱,又有一个方海出来,她才算不用憋一辈子。

方海一脸一言难尽,抽动嘴角笑两下说:“那咱们结婚的时候,他怎么还来找我了?”

什么玩意?

赵秀云眼睛都瞪大了,说:“放屁你,他找你做什么!”

这都快骂人了,方海捏捏她的脸,说:“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你是个好姑娘。”

赵秀云把自己毕生知道的脏话都说出来,只差骂人家祖宗三代。

这件事,其实在方海心里是根刺,他当年并非不在意,只是觉得婚都结了,翻这些没意思。是这一两年越来越在意,尤其是人家考上首都大学。

那可是首都大学啊,怎么不叫他自惭形秽。

赵秀云只差指天发誓,说:”我跟他要是有什么,我不得好死,王八蛋,这么害我,我上辈子跟他有仇吧。“

方海赶紧捂她嘴说:“好好讲话。”

赵秀云就是气不过,说:“也就是你心大,换个别人,指不定以为我跟人有什么,换个别的姑娘,就这出够人上吊以证清白的。”

统共就说过没几句,有什么仇非要这么做。

方海沉默一下,说:“按他的说法,你们俩是一对被世俗拆散的鸳鸯。”

“我拆他的坟!”

赵秀云素日里也不是这么爱说脏字的人,今儿是叽里咕噜说出来,自己想通后说:“他不会以为我对他有意吧?”

民风保守,一男一女靠得近些就惹非议,其实从各方面来说,他们都是很相衬的一对。但赵秀云永远都记得他一张嘴,自己就忍不住想后退的心情,说:“他在发疯。”

方海其实本来想说“要是嫁给他,你的日子可能会更好”,现在哪里说得出来,好笑摸摸媳妇说:“嗯,不说他了,你背吧。”

赵秀云读书的心情全无,合上书说:“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几个奇怪的人。我们班以前有一个男的,家里特别困难,我给过他一个土豆,他后来居然跟我说‘咱们都是学生,现在得以学习为重,有些事以后再说’……”

她说着说着,只觉得形形色色的人太多,说:“这样比起来,你已经很好了。”

方海就着她的眉飞色舞吃完饭,说:“就没有些对你表示好感的男同学?”

那可太多了,赵秀云难得俏皮吐舌头,说:“洗碗去吧你。”

反正有再多,现在也是他媳妇了。

方海洗完碗进房间,人还靠在枕头上背单词,只开一盏床头灯。

他忍不住责怪道:“不是说眼睛有点看不清,怎么不点亮一点?”

“床头灯我一按就到,房间的灯还得跑到门口去开关。”

多麻烦啊,她晚上进被窝,就懒得再出来。

方海听完没说什么,第二天拿来工具,在床头的位置多弄了一条拉绳,这样就不用跑到门口去拉开关。

赵秀云放学回来的时候他不在,是自己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只觉得当年虽然种种非本意,但她却得到全世界最好的人。

又难得有些小女儿情态,希望这个人能快点、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另一边,方海也在为这件事努力。

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郑大会拍桌子说:“老方你说得没错,顺着墨水的路子查下去,果然查到了。“

早在方海的预料中,他一脸胜券在握,说:“那就逮他去吧。“

早点逮到人,他还要回家吃饭呢。

第171章 破案 第二更

还是市公安局, 不过这回是审讯室。

方海坐在里头,呜呼哀哉, 只想着这顿饭又吃不上了,啃着馒头说:“许老四,交代吧。”

许老四,就是这起假票案的犯人,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在市医院看停尸间,夜里就睡值班室。

郑大会带着人撅地三尺, 也没挖出已经在制作中、或者制作好的票。没证据,那就得讲口供。

他拍桌子, 说:“笑什么笑,让你交代!”

许老四乍一看,那真是不起眼, 人堆里找不着,还有几分憨厚,说:“不是,公安同志, 你们真找错人了,我都没做什么,你们让我怎么交代?”

负隅顽抗啊这是。

郑大会也不是干吃饭坐到这个位置的,说:“从你那儿搜出来的墨水、纸, 经辨认, 全是这批假票用的。跟谁买的东西,用不用我找俩人来跟你对峙?”

凡是坐在这的,就没有痛快想撂的,都想博个机会, 打量谁傻子啊。

这个老郑,沉不住气啊。

方海被馒头噎得咳一声,说:“七零年一万块钱,花到现在就花完了,你手够阔的。”

嗯?现在不是七八年吗。

郑大会手缩回来,怪道人家一副师长,他想借调就借调,原来在这呢。

他挥挥手叫其他人都出去。

听不听的都无所谓,这事之后也是要登报的,当年太憋屈,本来就是贫困地方,生生叫人拿着部队假文件、假证件骗走两万块钱。

仿的还是一位老领导的章,人家至今记着。

一半钱,随着之前被枪毙那位找回来。

另一半,至今下落不明。

不过眼下都明了。

当年虽然不是方海经手的事,但他有印象,特意找西北那边调档案,心想这种高手少见,说不定能有点蛛丝马迹,果然大有收获。

毕竟不是随便什么颜料都能有以假乱真的效果,东西少见得很,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手到擒来啊。

否则两地这么远,两案隔这么久,哪能这么快破案。

就是许老四不肯交代是个问题,新社会了,不兴屈打成招。

什么人方海没见识过,不说不要紧,证据够就行。

他冷笑一声出审讯室,说:“查,查他个底儿掉,我倒要看看,这钱他花哪了。”

郑大会拍胸脯说:“等着,明儿一早有音信。”

既然是明天,那方海就急着回家,刚进巷子口,就看到自家二楼的灯亮着。

他轻轻推院门,小黄本来站起来,又趴回自己的地方,不过轻轻叫了一声。

赵秀云听见动静,推窗看。

可怜方海没文化啊,憋半天,上楼问媳妇说:“就有句诗,就你刚刚推窗那个,叫啥来的。”

赵秀云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个。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方海拍大腿说:“早晚我给想起来。”

赵秀云不跟他纠结这个,说:“给你留了汤。”

汤里放点面条煮,再加上大鸡腿。

现在夫妻俩一天说话的时间,也就吃这顿饭的功夫。

有时候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静静坐着。赵秀云今天有新鲜事,说:“苗苗今天跟人打架了?”

方海还以为自己听错,问:“咱家苗苗?”

这五里地,哪还有第二个。

赵秀云想起来还乐不可支,说:“头发打得跟个鸟窝似的,别提多好笑。禾儿抓她都没抓动,嚷着要再去把人打一顿。”

这要是禾儿,方海还想着帮孩子辨是非,换做小女儿,直接问:“谁惹她了?”

实在是这孩子脾气太好。

赵秀云是先叹气才说:“苗苗最近不是上少年宫吗,放学不跟王雪一块走。陈家那小孩,我看嘴也是够欠,说,唉,说‘丑八怪,别人不跟你玩了吧’。王雪当场就气哭了,正赶上禾儿接妹妹回来。你是没听见,老大说妹妹是猛虎出山,一下子就扑出去,她都没拽住。”

换个人听都生气,陈家还好意思找上门,禾儿没欺负小孩,倒是帮着拉偏架,没让妹妹吃多少亏。

王雪乖啊,不过养得也太乖了,要方海说,就该打回去。

他不甚赞同道:“孩子太软弱也不行,王雪她妈看着挺有脾气的啊。”

这个,赵秀云不大爱提,只说:“他们家原来成分不好。”

成分不好,那就得夹着尾巴过日子,孩子哪里能养得有脾气。

那要这样就不奇怪了,方海也不再问,说:“打就打吧,也没打错。”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又说:“快放暑假了,你得要有空的话来搬东西回去吧。”

麻烦是麻烦,手里没钱啊,她但凡有,都想攒下来把李老爷子的钱先还上。

方海吸溜着面条说:“行,我看后勤哪天有车。”

说这话的时候,夫妻俩都没想到今年暑假不用在家属院过。

方海第二天起个大早去市公安局,郑大会已经查得清清楚楚,说:“许老四存了一千多块钱,应该是他三十几块工资里攒下来的。没媳妇、没孩子,不吃不喝不嫖赌。连同卖假票的钱,都没搜到。”

搜不到钱,哪怕所有证据都指向,也不能定罪啊。

方海也有些头疼,想想说:“再去趟他住那地方吧。”

医院停尸间旁边的小房间,平常都没人来,今儿是人流如织。

谁靠近谁都觉得毛毛的。

方海哪里怕这些,问:“都搜过了?”

“对,撅地三尺。”

就这么点大地方,一览无遗。

方海眼睛转悠着,停在停尸间,说:“那儿也搜了?”

新中国也有忌讳的啊,郑大会还真没叫人进去过,一拍大腿说:“就它了,我亲自搜。”

方海没吭声跟上,两人对亡者鞠躬才开始找。

没算白忙活,还真在里头。

郑大会头回觉得钱晦气,都不想拿,出来还骂说:“压死人下头,夸他想得出。”

方海想想自家媳妇,说:“我今天不跨火盆是回不了家了。”

就昨天,听说他经过停尸间都大动干戈,床差点没让他上。

想起来就生气,他说:“审许老四去,看这回他还有什么话说。”

一行人收队回公安局。

第172章 半团圆 第三更

假票案对方海来说, 和他从前办过的那些事相比,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许老四在铁证如山面前伏法认罪, 后续的事情,他没有管,直接归队报道。

才到办公室,李师长就有找,说话开门见山,不用人猜。

第一句就是说:“小方啊,借调你到公安学校干几天有没有意见?”

方海第一反应是问:“哪里的公安学校?”

城里城外分居两地, 已经够难受的了,唉, 这又要调哪里去。

“沪市啊还有哪里。”

说实在的,方海头次知道市里还有公安学校,不过严格来说大家不算一个系统, 他不知道也是正常。

有些奇怪道:“我服从组织安排,就是调我能去干嘛?”

“那可多了。前几年你也知道,学校停过一阵,这两年治安什么样你也清楚, 上头打算今年重新招生,各单位保卫科的人都要接受训练,你呢,挂名副校长啊。部属单位, 脑筋放灵活点。”

有学校没老师也不行, 谁做教官是个难题,当兵和当兵也有区别,不是个个有方海这素质。他这回办得不错,部里领导也有心提拔他, 想着先组织各单位的人受训,赶在新学期前教出一批人来,就定在七月份,为期两个月,到时候新生开学再看看怎么安排。

方海觉得挺好笑的,自己书都没念过几天,还做上副校长了,不过对他来说这是意外之喜啊,而且部属单位里头,副校长虽然跟自己现在是平级,但外头都知道分量的区别。

说实在的,分居两地实在是叫人愁,方海有时候夜里摸身边是空的,一个人吃三顿饭都要叹气。

方海一脸迫不及待说:“那我啥时候去?”

也就是老领导,不然李师长能踹他,想想说:“你跟手下人交代一下吧,没什么事1号去报到就行。”

那不就没两天,方海的心插上翅膀都能飞了,也没跟媳妇打招呼,日子一到,卷铺盖进城。

赵秀云这些天忙着期末考,考得她头都大,乍看到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吓一跳。

人来人往的教室门口,她不敢置信地眨巴眼。

岁月好像待她优厚,人居然有越来越年轻的意思,本来就长得好,现在三十岁看着跟二十三四似的。

方海心中警铃大作,说:“咋,不认识你男人?”

生怕别人听不见。

赵秀云走出去,书往他手上一放说:“怎么来了?”

方海先问她说:“你知道咱们市有公安学校吗?”

不怪他不知道,这个岗位现在几乎全是转业出来的,正经科班训练的没几个,有的人会觉得公安和军人是一码事,其实不是,术业专攻上还是差一些。

赵秀云当然知道,说:“在三连路那里,现在应该是叫公安干校才对,不招生,只作为训练基地。”

人家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方海要是没打听过都不知道,说:“要改回来了。”

他故意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赵秀云奇奇怪怪看他一眼,说:“那跟你进城有什么关系?”

得,方海压着声音全招。

赵秀云语气里全是喜悦,说:“真的啊?”

“千真万确。”

谁不想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赵秀云琢磨得更多,说:“部属单位吧?”

单位跟单位的区别大了去,方海现在要是转业,十有八九在里头还混不到副校长这么好的位置,最少也得降一级。

方海本来以为自己最近的敏锐度有所提升,叹口气说:“要不是李师长说,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茬。”

到媳妇这,才说一句,人家就知道,人跟人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说:“对,李师长让我灵活点。”

当然得灵活了,赵秀云拍拍他的肩膀说:“争取把借调、暂代这些都给我去掉啊。”

公安学校离市里的家骑自行车才二十分钟,好歹能天天回啊。

方海的兴奋沸腾起来,说:“必须的。”

夫妻俩一块回家,孩子已经习惯爸爸的神出鬼没,有时候早上起来看到他忽然出现,有时候吃过早饭又忽然消失,只有赵秀云知道他是见缝插针地想一家团聚,有点时间都要挤出来。

禾儿只觉得爸爸这次出现得比以往快,毕竟前几天才见过,但没有问,只是说:“妈妈我煮饭,苗苗洗菜啦。”

两个孩子在父母顾不上的时候承担起大部分家务,赵秀云有时候欣慰,有时候愧疚。

她们却没有那么多的念头,禾儿只是有些发愁说:“没有煮爸爸的饭。”

家里吃多少都是定量的,她每顿饭都煮得很小心,一粒多余的米都没有。

赵秀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说:“你上饭店买去,再买两个肉回来。”

原来打算母女三个炒来吃的菜肯定是不够的。

妈妈虽然也炒肉,但禾儿就是觉得饭店的肉更香,一溜烟跑没影。

苗苗踌躇一会没跟上,说:“妈妈,我们要回家属院过暑假吗?”

为这事,她已经惆怅好几天,主要是王雪非常忧愁,怕放假没人和她一起玩。

方海还想跟孩子卖个关子,说:“那你想回去吗?”

苗苗仔细想想,说:“不想。”

她的朋友们都不回去,而且回去就没办法上画画课,她现在已经开始画小东西,再过一阵就能画小鱼。

方海不意外这个回答,说:“等姐姐回来一起说吧。”

禾儿跑得太快,没带铝饭盒,把饭店的盘子带回来了,风一样进来又出去,去还空盘子。

十一岁的人,还是大大咧咧的。

赵秀云都奇怪,怎么有时候看着是大孩子,有时候还是小姑娘的样子。

等一家人坐在一起,方海才郑重宣布这个好消息。

禾儿消化一会,问:“那爸爸以后也住这里,我们一家人住吗?”

方海没法保证,毕竟他现在只是借调,想想说:“爸爸尽量。”

禾儿肩膀一下子垮下来,不过还是说:“那你快点啊,不然我和妹妹和妈妈很想你的。”

苗苗也用力点头附和说:“是超级想。”

赵秀云真的佩服孩子永远有这样直白的勇气,哪里像她偶尔说句好听的都需要遮遮掩掩,好像自己在说多见不得人的话。

她觉得这是件好事,没带任何意味的长舒口气,说:“爸爸认真工作,我们也要认真学习,这样咱们一家就会有更好的生活。”

方海心想,换做谁是他,恐怕都会马上升起自己能毁天灭地的自信,信誓旦旦地说:“好,一定很快的。“

很快,就是一家四口团聚。

第173章 各忙各的 第四更

对一家人来说, 日子好像又回到在家属院的时候,但不一样的也很多, 比如大家都很忙。

放暑假,苗苗全天要上美术课,赵秀云还给孩子报了书法和二胡,没别的,便宜,不用买太多东西。禾儿也被妈妈塞进一个辅导班,免费的, 各系有孩子的同学们相互组织起来,谁擅长什么就教什么, 其实就是谁有空谁看孩子,不然大家忙不过来,这么大点放外面也要闯祸, 方海从训练中还抽空去过两次教打拳。

赵秀云也有事情做,她忙着大街小巷采访人,开学要交一份《暑假生活报》,为此她斥巨资, 从淮国旧买回来一台相机,还得忙着学外语。

震旦英语是必修课,还得再学一门外语,对她来说, 如果选俄语是最简单的, 她本来就说得不错,可惜,大家都很爱挑战自我,恨得一口气学个七八门, 因此赵秀云选的是德语。

方海早上出门看她在院子里叽里呱啦,晚上回来乌拉乌拉,听得人头都大,但不可否认,有这样的妈妈,对孩子的意义很大。

禾儿和苗苗对“学习”从不像人家的孩子那样抗拒,放假三天就唰唰唰把作业做完,没什么时间玩也乐在其中。

这肯定不能是随爹啊。

方海现在也算半个老师,每天去上课的时候都觉得非常费劲,心想但凡哪个有家里这几个十分之一,也不至于这样。

其实是他要求太高,之前每年能到他手下的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当然不能跟外面的人比。

赵秀云只听他天天抱怨难教,觉得奇怪,问:”你不是说教的和以前带兵差不多吗?“

以前怎么没听说不好教。

说起这个,方海话可多,说:“跑十公里,个个跟要命似的,让背个沪市地图而已…….”

总之林林总总,赵秀云听着不算难,不过说:“学生和学生都是不一样。”

老师们当然都盼着学生又聪慧又主动学习,那是绝无可能。

赵秀云已经听明白哪里不对,说:“要是好教,也不会叫你来了。”

这话也有道理,任务越艰巨,越显得人本领,方海也就是说说而已,隔天又是往死里练。

其实前头十年真的太平得很,虽然这运动那运动的,但对各单位保卫科来说,也意味着没人敢知法犯法,大家都夹着尾巴过日子。

现在是眼看着不一样,尤其是回城人员越来越多,听说各地知青们已经准备闹开,尤其是今年高考最大年纪,从去年的三十岁降到二十五岁,更是一片混乱。

哪家没有人下乡,想让他们回来肯定是想的,但对沪市这样大城市来说,治安肯定是问题。

各系统的皮都绷得紧紧的,只等这次高考成绩出来见分晓。

七八年的高考是全国统一,除了加考一门英语外,和去年没什么区别,日子定在七月二十日。

为保证考试顺利,方海那天带队执勤,做领导的就是得身先士卒,哪有在后面享福的份。

太阳那么大,又是全套制服,赵秀云熬了绿豆汤,放上冰块,送到考场去。

那么多人,当然没办法面面俱到,只能叫自家男人吃“独食”,方海躲在树荫下喝一口,说:“舒服啊。”

他还是头回执行任务还有人惦记着,心里更舒服。

赵秀云不敢耽误他太久,说:“小心中暑啊。”

一人说两句,忙起来也就这样,一家子各有奔头。

给孩子爸爸送,就不能不给孩子送。

赵秀云顺路去少年宫,苗苗认真地在写书法,看到妈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这一班的孩子年纪都不大,秩序那叫一个乱,老师认得家长,倒苦水说:“要是个个像方青苗同学就好了。”

真是再没见过这么文静的孩子,还肯下工夫。

老师虽然一向不爱把话说死,也得说:“你家这个,将来一准有出息。”

不管别人怎么说,赵秀云都是客气道:“哪里,平常也皮得很。”

苗苗正出来找妈妈,小脑袋一歪,你就知道她心里嘀咕着“我很乖的”,但就是不说。

赵秀云跟老师打过招呼,才摸摸她的头说:“乖苗苗在干嘛呢?”

苗苗这次才又笑起来,给妈妈看自己的小爪子,说:“在写字。”

写得衣服、手上、脸上都一团墨。

自打孩子开始写字画画,赵秀云就格外心疼衣服,这会当做没看见,说:“喝绿豆汤吧。”

只要是冰的、甜的,一准对孩子胃口。

苗苗喝完不在意地用手一擦嘴,真是整张脸都没法看,只有一双宝石一样的眼珠子亮晶晶。

赵秀云好笑带着孩子去洗洗,才去看大女儿。

禾儿最近也在少年宫,学的还是京剧——中的武生。

学京剧是童子功,她的年纪其实有点过了,孩子就是爱打爱闹,觉得学这个挺有意思的,反正不耽误学习,赵秀云都是随她们自己决定。

她穿着薄薄的练功服,利索翻个身,才来找妈妈,生怕谁看不出她想显摆,还得问道:“妈妈,我厉害吗?”

赵秀云向来捧孩子的场,摸她的后背说:“厉害,这么多汗,毛巾擦擦。”

禾儿无所谓道:“等下还会流汗的。”

一动一静,赵秀云每次看到这俩孩子,都有数不清的疑惑。

她是懒得再说,只道:“那你小心点啊,别摔着碰着。”

“学这个,怎么可能不摔不碰,妈妈你放心,骨头不会断的。”

这话说的,哪个当妈的能放心,赵秀云都想把她拽回家,只能凭空叹气,孩子长大有自己的主意,有时候说我听妈妈的,也不一定是这个意思。

尤其是禾儿想法多,到现在好像都不知道将来要干嘛,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偏偏人家什么都做得好,要强,只要做绝不允许自己第二名。

方海最常说的就是“你这个给脾气,跟你妈一模一样”。

害赵秀云有时候想说孩子两句都不好意思,因为她也觉得像自己,只能无奈道:“师傅喊你了,进去吧。”

禾儿也不爱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赵秀云一大瓶绿豆汤绕一圈,剩个瓶底,觉得自己这碗水能端平也不容易,笑得纵容,转身回家。

第174章 父母心 第一更

一九七八年的高考很快落幕, 赵秀云的心又提起来,和自己高考的时候差不多。

方海知道她的忧愁, 说:“成天不是写信说复习得挺好的。”

就这个外甥,头年就怕给哥哥添负担没报名,今年要是考不上,准定更犹豫,那平常成绩再好,也有失蹄的时候,赵秀云是想起来就担心。

方海只能尽量安慰, 说:“有消息,成高一准跟你说。”

他这话也没错, 今年的放榜快,八月初成高就给小姨打电话,心疼电话费, 只说:“老二考上了,省医科大,具体的我都给您写信了啊。”

就这句,电话费就得五毛。

赵秀云也心疼, 只催他快点挂,一颗心才落下。

也是想起外甥,她才记得该去妹妹、妹夫家看看。

打巷子口出来,她在供销社买两斤桃酥, 以前都要凭点心票才能买, 最近几乎都不用。

顺着大路一直走,就能到陈家,赶上放暑假,孩子们全在爷爷奶奶家住着, 不到院门就能听见声。

赵秀云敲敲门,开门之后陈悦扑上来叫“舅妈”。

亲家老太太戴爱红手在围裙上擦擦,说:“小赵来了啊。”

“是啊,来接孩子上家里玩几天。”

戴爱红也是叫一窝孩子吵得不行,但还是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亲舅舅家,婶子帮孩子拿个衣服就行。”

大人说着大人话,陈悦对要去舅舅家住显然很兴奋,小丫头四处看看说:“哥哥出去玩了。”

陈惟六岁,正是待不住的年纪,男孩子活泼,四处跑也是有,赵秀云索性说:“那我出去找找吧。”

陈悦给舅妈领路,小嘴叽叽喳喳地,也是活泼孩子,别提多可爱。

赵秀云抱着她走,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有点奶香味,就是不够重,养着这么多孩子,是大锅饭,能有饭吃就不错了,还是夫妻俩从自己的伙食费补助金里省下来的钱,加上一点积蓄。

看着叫人心疼,带到家里好歹能吃两天好的,也算是做亲戚的一点心意。

陈悦显然对哥哥平常去的地方很熟悉,指了好几个地方,也见到其他堂哥堂姐,但就是没看到陈惟。

赵秀云的心不知道怎么拧起来,说:“悦悦,哥哥都在这玩吗?”

陈悦咬着小手指头,有些生气说:“坏哥哥,又乱跑。”

大人想得更多些,赵秀云绕一圈没找到人,戴爱红“哟”一声,说:“又猫不见了吧?这个陈惟,就数他最皮。”

要这么说,赵秀云还觉得好些,还是说:“再野也知道家,我再等等吧。”

她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陈惟还是影子都没有,家里其他孩子也都说没见过,这可不对劲啊,她忍不住问:“婶子,陈惟平常都这么跑吗?”

戴爱红里外孙子孙女十来个,那真是看也看不过来,想一下说:“应该是,孩子嘛,都这样。”

倒不见着急的样子。

赵秀云可是坐不住,又出去找一圈,陈悦显然觉得奇怪,说:“哥哥不见了。”

戴爱红不爱听这个,觉得听着不好,说:“没有不见,就是出去玩了。”

赵秀云本来就是个爱多想的,说:“婶子,要不让帮忙找找吧,别是跑到哪儿去了。”

戴爱红不在意挥挥手说:“没事没事,待会一准回来,你要忙啊,先带悦悦回去,晚点我送陈惟去。”

人家这样忙,赵秀云哪里好意思叫她特意送,反正下午没事做,索性坐下来说:“我再等等吧。”

再等又是一个小时,她心都快烧起来,正好卖麦芽糖的路过,她买一大把分,打发孩子们帮帮找找。

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孩子说:“陈惟去舅舅家了。”

嗯?自己跑去的吗。

赵秀云赶快问说:“他跟你说的?”

“不是,是他舅舅让人来接他的。”

满巷子的人都知道陈惟有个富贵舅舅,给他买玩具和新衣服。

赵秀云一听就知道不对,方海怎么可能让人来接孩子,提都没跟她提过,立刻坐不住说:“什么样的人?”

孩子忘性大,咬着糖也说得迷迷糊糊的。

不过他先说,倒有几个人也记起来了,说:“对对对,是舅舅接走的。”

戴爱红脸有些僵,说:“小赵,你这接孩子,还跟小方没商量好啊。”

赵秀云的脸也是青的,说:“他压根没跟我提过。”

但她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跑到巷子口给方海单位打电话。

方海正扯嗓子在操场上骂,去接电话的时候还带着火气,听见媳妇的话烧得更旺,咬着牙说:“我没让人去接。”

赵秀云脚一软都快晕过去,说:“马上,你现在马上过来。”

她都这样,戴爱红更别提,手哆哆嗦嗦地说:“是不是小方接走的?”

赵秀云还算镇定,说:“不是他接走的,您赶快叫街坊邻帮忙找找吧。”

“对对对,我马上找。”

巷子里一下子全是叫“陈惟”的声音,也不单他不见,还有一个叫虎子的,五岁大的男孩子,能回忆起来的孩子们都说是跟着人走的。

这下可不好,赵秀云给方芳和陈辉明学校打电话的手都是抖的,他们俩没地方住,放假也还是在学校,两个人匆匆赶回来,天都已经黑了。

方海已经来过一次,问清楚后又出去。

这种事,除了找,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人多,很快有人说:“不止咱们这丢了两个,隔壁巷还有两个,一男一女,还是一家的。”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十成十的拍花子,赵秀云都快后悔死了,她就该一找不到孩子就去叫方海,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心里这坎一辈子都别想迈过去。

她急得跺脚,方海不知道又从哪里跑出来,说:“我已经让人找了。”

一口气丢四个孩子,市公安局都是大案子,方海索性把学校里受训的人全拉出来,一点一点地排查。

他详细问过每个孩子看到的人什么样,他旁边一人唰唰唰画出几个人的样子来,两人又奔出去。

赵秀云的心一点一点安定下来,去看方芳怎么样,晕过去醒来过一次,听见孩子还没回来,只两眼无焦距地看着。

陈辉明不死心,一个劲在外头喊。

这方圆几里地,连砖头大家都恨不得翻过来看过,没有就是没有。

将心比心,赵秀云是想都不敢想,刚刚打电话让孩子自己找饭吃的时候,一颗心都在烧,反复叮嘱今晚不要出门,关好门窗,这会一直惦记着家里,又没办法丢下这头。

她是再有百样话,对着方芳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坐着。

那头,方海前所未有的冷峻,说:“火车站、招待所,挖地三尺也要给我翻出来。”

他刚刚在陈家都没敢说,全市丢的孩子一共有十一个,现在是各单位的人都行动起来了。

尤其丢的还有自己家的,他是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还得忍住做指挥。

市公安局里,不时有人来汇报,方海把几个丢孩子的胡同连起来,心里画来画去,说:”郑大会,你带人搜三冬里,一寸地都不要放过。”

要拐这么多孩子,一定不是一个人可以做的,那就得有个据点,不能离孩子们住的地方太远,远了孩子会闹腾太久,不能太近,边上的人有可能会认出来。城里户口管得紧,但三冬里那片人员流动一直很复杂,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地方。

很快郑大会就让人来说:“是有这么几个人,不过已经跑了。”

带着那么多孩子,能跑到哪?会不会对孩子们做什么?

方海想想说:“三冬里到火车站这段路,给我搜。“

他的想法也是人贩子们想的,带头的人几经犹豫,不得不把孩子们随意丢半道上,他们有自己的路子,当然知道公安们已经在找,忍不住骂说:“娘的,这回怎么这么快。”

往常好歹够他们跑出几里地,高枕无忧。

陈惟被丢在大马路边上,还有些茫茫然,他已经知道这些人不会带他去找舅舅,但也没有具体的想法,左右一看,嗯,舅舅家好像就在这。

小孩子拍拍屁股自己找路。

得亏他运气好,绕来绕去居然真找到了,禾儿带着妹妹在家做作业,按照妈妈的话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听见有人敲门很是警惕,松开小黄的绳子,才应道:“谁啊?”

陈惟也才六岁,说:“姐姐,是我!”

禾儿听着有些熟悉,说:“惟惟吗?”

“是我!”

禾儿赶快开门,看是他,还一身灰,赶快拉进来说:“你怎么来的,你自己来的啊?胆子也太大了你!”

小姑娘还不知道表弟经历了什么,一个劲地骂,想想还是觉得要跟姑姑说一句,翻出电话本来找到电话,嘱咐弟弟妹妹们在家待着,自己去巷子口。

她先是打到姑姑、姑父的学校,没有人,这才打到表弟奶奶家的巷子口,请接线员转告。

赵秀云乍听见都没反应过来,方芳已经从她边上蹿出去。

只看背影,真是天下父母心啊。

第175章 选择 第二更

陆陆续续, 几家都说在大马路上捡到孩子,只有两个三岁多点小男孩, 一直没下落。

方海知道外甥找到,心里也松口气,只让人盯着火车站和几条进出城的大路,要说这帮子人也会躲,三四天一点消息没有。

按理人到这个时间该放松下来,方海反而绷得更紧,按他多年的经验来看, 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个时间该出来。

不出他所料,第五天, 几个人贩子在火车站落网,孩子也好好的,始终他们是想靠卖孩子发财, 没拿他们怎么样。

兵贵神速,这两年的案子虽然少,可一件比一件难破。

这回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到一礼拜,无人伤亡、毫发无损, 市里打算给方海发个奖章。

说起来是件高兴事,不过方海也有得愁,回家跟媳妇商量说:“我有点事跟你说。”

赵秀云正在背单词,把书放下问:“怎么了?”

方海踌躇一会, 说:“市委的意思, 是想调我到市公安局。”

那这算起来是升半级,赵秀云满脸喜色,说:“那挺好的啊,公安局还就在咱家附近。”

方海也觉得好, 但就是叹口气,说:“学校那边也想留我。”

百废待兴,今年公安学校招生是板上钉钉的,说实在的,刚去的时候他被气得够呛,久了也觉得挺好的,悄悄说:“我更喜欢在学校。”

不过这样的话就只能算平调,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赵秀云知道他犹豫什么,想想说:“那就学校吧,其实挺好的,不用三班倒。”

现在没有做领导的蹲后面的,都是前线第一人,没看郑大会也见天跑来跑去,把自己当小兵用。

私心里,赵秀云也是愿意的,觉得在学校分管训练,一来上下班时间稳定,二来学校环境也简单些,没有那么多交际往来,更适合他。

方海还以为她会有意见,主要是家里实在太缺钱,升半级的话每个月也能多点钱,他实话实说。

穷,肯定是不穷的,就是欠人家一大笔钱,心里老不得劲。

赵秀云其实还有个法子,说:“要不把电视卖了吧?”

太忙,都没什么时间看,不如卖个一千多,不是小钱。

好不容易买回来的大件,又要卖出去,总有种旧时变卖家产的败家子的感觉,方海打心里也是不大愿意的,说:“欠条上写的是四年,过完今年再说吧。”

赵秀云一直想着能不能找点挣钱的事情做,陆陆续续给各报刊投过几篇稿子,每个月也能挣十来块钱,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写。

毕竟她现在要紧的是学业,总不能本末倒置。

方海这好几天都没想好怎么开口,这会一颗心落地,问:“方芳今天找你做什么?”

赵秀云本来想晚点说的,既然他问就说:“说他们想搬出来住。”

陈惟差点被拐,夫妻俩都吓得够呛,说什么也要自己带孩子,想着能不能在嫂子家附近找个地方住,平时也能有个照应。

搬出来住,就得花钱,方海那颗飘荡的心又不定。

赵秀云看破他的想法,说:“我提的借五十块钱给她,她没应,说陈辉明千交代万交代不能借,自家有。”

人情越欠越薄,陈辉明深谙这个道理,以前是没办法,现在如非必要最好不要,以后他们也会是双职工的人家,想挺起腰杆换一个亲戚间的平等来往是正常的。

方海撇撇嘴说:“就他会说大话,他有几个钱。”

还不都是他妹妹苦巴巴挣工分攒下来的。

哪怕是今天,他都看不大上这个妹夫。

赵秀云拧他说:“好好讲话,人家夫妻日子过不过了。”

凭良心讲,方芳嫁给陈辉明这些年是吃大苦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就能弥补的,要不是时来运转,他还有机会上大学,只怕苦头要吃一辈子。

田间地头的人家,不能干活就是罪。

像赵秀云这样细胳膊细腿的,当年要是没念书坐办公室,在乡下都嫁不出去。

当然,她以前是很能干一个人,小身板有大力量。

尤其对着方海更有力气,他倒吸口气说:“疼,祖宗。”

皮硬成这样,怎么可能会疼。

赵秀云松开手没说话,定睛一瞧,说:“你这是,淤青?”

皮肤黑得都快看不出来,穿短袖大咧咧露着,愣是没看到。

方海自己按一下,说:“还真是,我说怎么这么疼。”

本来该心疼的,但又好笑,赵秀云笑个不停,憋不住说:“你也太黑了吧。”

方海倒是回忆一下,说:“今儿刘毛子那小王八犊子踢的吧。”

赵秀云不高兴了,说:“踢你做什么?”

“嗐,上示范课,我这不教几招嘛。”

教着教着,就把自己贴进去。

赵秀云又开始反省让他留在学校是对还是不对,心想反正他这辈子估计就是这条路子走到底,默默摇头。

她一摇头,方海以为又要骂人,身板坐直说:“一点也不疼。”

不是正好拧到,他自己都没发现。

赵秀云故意说:“疼死你我也不管。”

看那一眼,又娇又嗔啊。

方海真觉得她这阵越看越像小姑娘,忍不住问:“你这是吃仙丹了?”

一锅饭里吃,怎么人家都猜他四十了,一块出门,遇上十来岁的孩子,管他叫叔叔,管媳妇叫姐姐,还有天理吗?

赵秀云自己没觉得,对着镜子照,掏出雪花膏说:“你提醒我了,今天没涂。”

她也是爱漂亮的年纪过来的,手上搓揉开涂在男人脸上,说:“没有仙丹,只有这个。”

这味道,媳妇身上闻那就叫人蠢蠢欲动,到自己身上,方海嫌弃得直皱眉,说:“啥玩意,太香了吧。”

赵秀云拍他的脸说:”知足吧你,知道多贵吗?“

那贵更是不要浪费,方海脸去蹭她说:“没事,我蹭一点就行。“

哪个上年纪的人还跟他似的不要脸,赵秀云都懒得说,把桌子收拾好,想起件事来,说:“那要是真调到学校,咱们得回去搬东西吧?”

当时是借调,三间房还给方海留着,里头有不少一家四口的东西,这要是直接留下来,就得给人腾房子才行。

他没想过这茬,说:“等我回去办手续的时候问问吧。”

赵秀云本来还想着放暑假能回去,有些感慨道:“我还以为这四年咱们一家都分开过,到时候禾儿都该能上大学的年纪了。”

孩子长大就得飞,哪里像现在还依赖在父母怀里。她以前盼着长快点能不那么累,现在又希望再慢一点,再陪在身边一会。

方海细想也是,他现在最不愿意的就是错过孩子们的事情,他从前已经错过太多,说:“不过现在高中又改三年,禾儿也要晚一年上大学。”

沪市已经决定把学制改成小学六年、初中高中各三年,对已入学的学生不做调整,也就是说禾儿还是明年初中毕业,但高中就要读三年。

赵秀云现在也看开,有些庆幸道:“那天还豪气万丈说将来要去上首都大学,我还想着十四岁我可舍不得放出去,现在哪怕是拖一年,我还更安心一点。”

这姑娘要是能考上首都大学,方海觉得自己该回老家祭祖,这跟中状元有什么区别,想起来就叫人怪美的。

他何德何能,有这么两个聪慧的孩子,全仰仗孩子妈妈。

想着这些,就没办法心猿意马。

方海为自己摇摇头,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对夫妻俩来说,天天都是早起。

不过这一天又有点不一样,是苗苗的八岁生日。

赵秀云一大早给孩子擀面煮鸡蛋,看时间差不多叫她起床。

禾儿趁着妈妈不注意,从二楼楼梯扶手滑下来,利落一跳,方海瞧见没说话,眼神里全是不赞同,胆子也太大,磕了碰了怎么办。

十一岁,什么时候能知道文静怎么写。

白天大家各有各的忙,晚上才是一家人要去吃饭的时间。

赵秀云从市图书馆出来,也没去接孩子,径自到平安饭店。

禾儿会带着妹妹从少年宫走,方海从公安学校踩自行车来。

家里就这一辆自行车,都是他在用,他们单位离得远一些。

不过等开学,就有些不够用了,赵秀云琢磨着再买一辆,淮国旧有二手车,买辆飞鸽的女士车,小一点,正好禾儿也该学骑车了。

本来她去年就该学,不过妈妈一直压着,怕她大街小巷乱窜,现在是只有两条腿你都拦不住,更何况是给她加两个轮子。

越大,越爱往外跑,还不怕晒,这种天气,吃过午饭就要出门。

赵秀云是不能理解,她要不种地,这种时候都不愿意在外面,搁老家叫享福。

她远远看着禾儿拽着妹妹跑,只能喊道:“慢点儿,慢点儿!”

禾儿到妈妈跟前才肯刹车,左右张望道:“爸爸最后一名。”

方海临下班耽误一会,自行车都快踩出风来,到地方跳下车问:“等很久了吗?”

久是不久,赵秀云给他拍拍灰,说:“没有,进去吧。”

再不进去,肚子都快饿坏了。

第176章 苗头 第三更

平安饭店一家人不是头回来了, 还有点熟门熟路的意思。

苗苗一马当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 他们今天来得早,人少一些,赶平常人多的时候,只能挨着过道坐。

小孩子爱趴在窗上往下看,车水马龙、远眺黄浦江,还数船。打苗苗去学画,爱看东西的毛病更重了, 美术老师管这叫观察,有时候一蹲就是半天, 站起来直喊累。

她这会痴痴往外看,只有听到奶油蛋糕四个字的时候才乖乖坐好。

禾儿像模像样翻菜单,惊喜地发现说:“有英文!”

赵秀云还真没发现, 从后头往前翻,新添的英文菜单。学新闻的人敏锐,她更加敏锐,这几个月其实已经有端倪, 六月市里还开过外商引资的会,平安饭店解放前就是远东第一大饭店,当然不会比她差。

看来很快要有更多的机会了。

她说:“先点菜吧。”

来这儿,点来点去就那几道, 方海眼睛四处转, 忽然顿住说:“怎么是他?”

顺着他的眼神,赵秀云看过去,是位上年纪的大爷,穿得倒很讲究, 正在切牛排。

她看着居然觉得有点眼熟。

方海很快收回来,说:“有一年在云南见过,不过他当时应该是在改造。”

看这样子,恐怕是发还资产摘帽子了。

赵秀云也就不问,而是说:“对了,老爷子那房,你得跟我去要。”

说起李老爷子的大洋房,当时街道承诺的是两年内腾退,眼下虽然才一年,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一户,咬定自己就是房子的主人,绝对不搬。

街道也不管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们自己处理。

老爷子先开始还不说,自己要去过两次,他哪里是那些耍无赖的人的对手,铩羽而归。

老的老、少的少,差点没推搡得闪了腰,还是白若云来家里玩的时候说漏嘴,赵秀云才知道的。

既然知道,就不能不管。

方海点头应,想想说:“会给吗?恐怕上次那招不管用。”

赵秀云想起自己上次撒泼打滚的样子,说:“连门带锁我全砸了,反正是老爷子的房子,叫他搬他就得搬。”

也得剩一户才好使这一招。

她有法子就行,方海还没说话,禾儿已经嚷起来问:“哪里打架?哪里打架?”

这姑娘打学武生,就好像想学绿林好汉,到处路见不平,也就没能舍得仗义疏财,坊间都快叫她“小柴进”。

还爱凑热闹,跟亲妈一脉相承,那天街口有人吵架,母女三个愣是站着看半天,只差没拿瓜子去嗑。

不都说文化人高雅吗?

方海都记得小女儿画笔一放跟着姐姐妈妈出门的样子,唯恐看不上。

赵秀云点等瞪大的一眼,说:“哪都有你,老实坐着。”

禾儿缩头缩脑坐回来,心里嘀嘀咕咕,一看就不服。

怎么能皮成这样,赵秀云上下打量孩子爸爸。

方海摸不着头脑,寻思这又是要说我什么。

谁知媳妇只看一眼又不看,更叫人抓心挠肝,忍不住问:“你看我做什么?”

赵秀云叹口气说:“禾儿去学武生,师傅夸她有天赋,还问我要不要送她专门练这个。”

那哪能啊,虽说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做父母的总盼着孩子更好,眼瞅着不走歪路能上大学的好料子,送去学戏,那其实苦得很,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想起来还舍不得呢。

就是禾儿自己也不愿意,插话说:“程师傅说‘女孩子唱武生,唱不出什么名头来’,还叫我去,我可不傻。”

“那是人家程师傅怕你自己想学,不想耽误你读书才这么说的。”

别说得人家跟有意诓骗似的。

禾儿觉得妈妈才是不知道,说:“她跟妞妞怎么不这么说?一个劲叫她要好好学,将来一准是个角儿。”

有的话,说出来多少有点难听,赵秀云犹豫一会才说:“妞妞家里穷,不是叫程师傅带回来学艺,早被父母扔山沟里,现在是艺术团养着她,她不好好学还能有别的路吗?”

禾儿嘴巴动几下,没说出话来,觉得又被妈妈上一课,不过她并不是“嫌贫爱富”的人,说:“那妞妞确实练得好。”

她是半路出家,顶多筋骨上有天赋,要按老规矩还得叫妞妞一声师姐。

能承认自己不如人,就很不错了,赵秀云觉得自己屡屡能从孩子身上看到优点,对着他爸说:“我就是觉得像你,身子骨好,我跟苗苗是一动不带动的。”

方海心想,原来是看这个,还以为又要发作我,得意地说:“那是,我刚进部队那会,三年就是小有名气的野战好手。”

这样算起来,他也是有天赋,比那些糊不上墙的好不知道多少,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靠拼命,实则愚笨,想起来又觉得美滋滋,还得踩一脚别人说:“比我现在手里头带的那些不知道好多少。”

带学生,本来就是会参差不齐。

他是从前带良兵习惯,现在吃点苦头磨一磨也没甚么,反正“自找”的。

赵秀云理也不理,趁着饭菜没上来前,叫服务员来拍照。

现在家里自己有照相机,就不用在外头花钱拍,就是老大一笔,叫人心疼。

禾儿忽然面色一变,糟糕,她怎么就忘记今天是要拍照的。

赵秀云没注意到她,有些奇怪“嗯“一声,去看胶卷,骂道:”方青禾,我有没有让你少动!”

一张胶卷多少钱她知不知道,连路边的杂草都拍,还是她前几天去洗照片的时候发现的,现在才刚换新的,又被她拍完了。

倒霉孩子哦,方海赶快说:“苗苗生日啊,不发脾气。”

苗苗是怕妈妈打姐姐,赶快说:“不发脾气,大家高高兴兴的。”

赵秀云胸脯起伏,只说:“这胶卷你自己出钱买。”

禾儿有点钱,就是从来舍不得花,但还是很快点头卖乖说:“我买两卷。”

赵秀云心里记下这笔,看得禾儿脊背发凉,她现在是大孩子了,妈妈不打,罚肯定是要罚的,只能告诉自己说,唉,下次,下次她一定会先买新的换上去。

第177章 房子 第一更

苗苗生日后没两天, 赵秀云想着趁还没开学有时间,去帮李老爷子把房子要回来。

她也没叫别人, 就自己和方海两个,先去的街道。

街道的人还记得她,因为他们本来打算拖欠老爷子的房租,赵秀云又来闹过一次才算,其实她本可以不这么做的 ,哪怕凭着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施压都行,但她还是选择不要脸面, 中间当然有爱惜方海羽毛的缘故,希望他不要为这些所累。

二是夫妻俩除非必要, 都不是要走这些路子的人。

看她来,街道主任就得抖抖,心想可不能叫再嚷起来, 他们这样的单位,总是民意最重要,赶快说:“小赵同志今天怎么有空来啊?”

赵秀云也不说虚的,直接说:“钱家人说今天要搬家, 想请主任帮忙做个见证,咱们也交割清楚,证明这房我们收到了。“

钱家人可是滚刀肉,搬不搬的主任还能不清楚吗?但人家一没让他去要, 二没让他做什么, 只是看一下,哪有他拒绝的份。

当然,他也是四处打听过,知道人家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就老头老太太来没关系,摊上这夫妻俩,只有他嗫嗫应的份,说:“行,那我叫个小干事过去吧。“

还是不想自己去。

赵秀云哪里肯放过,笑着说:“这么大的事,还是主任您亲自吧,不然回头有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主任脚底都在发麻,心想你说话就说话,怎么在回头这两个字上加重音,不是明摆着说今天要出幺蛾子,只能叹口气,叫上两个小干事。

老洋房,李老爷子还是很有感情的,似乎没打算自己住,也没打算租出去叫人住,现在只有钱家人住着,本来他们家是两间房,现在没别人,更是大大咧咧把空房间都占住,连同一楼大门都上锁。

赵秀云冷笑道:“哟,这房子到底写谁的名字啊。”

她使个眼色,方海已经掏出根铁丝把门撬开了,锁一点没坏,动作之快,以前他原来做过什么不法之事呢。

这种锁,方海看都不看在眼里,说把门踹开是气话,这扇门可是房子原来的,踹坏多不好。

主任想想,那人家自己的房子,想用钥匙开门还是铁丝开门他都管不着啊,只能当没看到。

赵秀云反正就是多拉两个人来看,眼睛一扫,街坊四邻已经有人探头来看,她打听得真不错,这个点钱家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她带人直奔二楼,各家都不容易,搬家是一点东西不剩下,抠得想把墙皮都扒拉走,二楼原来应该是主人房,据说一间大得很,不过被隔来隔去,变成十几个小房间。

钱家人可畅快,看样子是一个人住上一间房了,每间都有床。

赵秀云下巴一抬说:“哟,陈家搬就搬,怎么这么多东西落着,老方你给人家收拾收拾送过去。”

她说的陈家是之前的住户,已经搬出去的,按理房间里不该有东西,哪怕脑子想想也知道是钱家的。

但她好像不准备想,或者说,人家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方海今天反正就是一劳力,二话不说撸袖子干活,他打街道几个人面前过,还得说:“主任看看啊,这是陈家人的柜子。”

主任还以为他们今天是来吵架而已,这会心里发苦,钱家人是真不好惹,说上吊真的敢吊死在街道办事处门口,人家拍拍屁股走,留给他的不就是烂摊子嘛,只能讨饶说:“哪有人搬家不搬柜子的啊,兴许是其他邻居的。”

赵秀云一脸好笑道:“每个月收的可是两间房的房租,这要别人无端住进来,也没听说多给钱啊。不问自取是偷,不问自住难道不是吗?”

反正谁来说,这都是前租户留下来的,现在她代表房子主人,想搬出去就搬出去。

一直等到方海搬空一间房,钱家人才姗姗来迟,看来他们花不少时间组织人手,男女老少十来个,气势汹汹地说:“你们干嘛来的!”

其实心里也知道多半是房主找来的人。

赵秀云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来收拾房子的啊。”

“收拾你就收拾,动我们东西做什么!”

“有点意思啊,没给过钱的房间里有你们的东西,那是不是该付房租啊?”

一间房如今最少也得租两块钱,打量谁家的钱大风刮来的啊。

“没人住的,我们就是暂放一下!”

“谁允许的,而且,谁跟你说没人住的?”

赵秀云拿出一张纸来,说:“这房子,已经租给市公安局做宿舍了,人家房租都付过了,你们请好吧。”

郑大会今年手底下招进来不少人,新宿舍楼还没盖起来,总得给解决住宿吧,赵秀云跟老爷子商量过,半价租给市公安局住两年,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那真是一步都不要想靠近。

赵秀云说到这还冷笑道:“反正七天后人就住进来,后天我就来打扫,到时候你们要是搬不动的话,我倒是可以找人来帮帮忙。”

她也没借谁的势力啊,半价租房子,郑大会正好经费不凑手,大家最多是心照不宣。

碍于过去那些年的种种,公安局的名声可以说一言难尽,执法上多少有点简单粗暴,自古谁都不爱惹官非。

不过口说无凭,就她这么一句,别人未必会被吓住。

钱家人已经开始撒泼打滚道:“老天爷哦你怎么不开眼看看,资本家欺负我们工人啦,又来抢我们的房子!”

不读书不看报,还来扣帽子这招,还打量是前几年呢。

赵秀云理也不理,说:“四月份中央就发文全部摘帽子,你还一口一个资本家,这是打算跟谁作对啊?”

她是不爱说,可不是不会说。

人家是文的不行来武的,有点动粗的意思,方海随手抄起地上一根木棍,他都盯好久了,媳妇说务必要一招把人吓住。

他索性膝盖一抬,“喀嚓”一声,碗口粗的木棍断成两截。

这得是什么力气啊?看热闹的人里有跟着比划的,说:“就这本事,一拳能打死一个啊。”

钱家老太太还耍赖皮,他们家为何让街道的人无可奈何,就是凭这个老太太,人家是估计着年纪到,不管上哪都是一招,不给我办,我就吊死。

不是吓唬人的那种话,有两回离棺材板就一步,把各处领导都吓得不轻,由此他们家也是出名,儿孙们都凭她这一招闹到工作了。

赵秀云头回听说的时候就在想,这世上还有天理吗?恶人还没得治是怎么着。

老太太一个劲放狠话,说:“我不搬,死也不搬,叫我搬我就吊死在这门口。”

赵秀云无所谓道:“这房子里本来就死过不少人,市公安局的老少爷们镇得住就行。”

说难听些,这市里哪寸地没死过人,不过是怎么死的而已。

她平时是有些忌讳,也不会摆出来,只说:“后天,我来收房,你们别给脸不要脸啊。”

有方海护着,没人敢拦她,夫妻俩说完走出几步路,方海拽媳妇一下,说:“有人跟着。”

钱家人吗?

赵秀云警惕起来

方海领头拐进小巷子里,猛地蹿出去,看清是什么人,手没收住,用力才站住。

居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他哪能动手啊 。

赵秀云知道钱家没这号人,问:“你是谁?”

小姑娘好像被方海那下吓住,一会才回过神来问:“死过人的房子,还能住吗?”

这是什么问题,赵秀云拧眉,谨慎使她不轻易回答,只说:“你问这个干嘛?”

小姑娘没什么恶意,只是笑笑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呀她就知道,赵秀云在她要转身之际把人拽住,说:“你别走。“

总有一种叫人就这么走,会出大事的感觉。

一个拽,一个挣脱,这又是什么?

方海愣是没看懂,说:“干嘛呀你们?”

小姑娘破罐子破摔,说:“反正不耽误你们收房子就行,你快点放开我。”

这话听着更奇怪了,什么叫不耽误。

赵秀云咬定不放松,说:“你把话讲明白再走。”

拉来扯去,赵秀云好不容易问出她叫张莹莹,其他的多一句都没有,反正手不放,给方海使眼色。

他一溜烟蹿出去。

张莹莹反而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别提多委屈。

方海去而复返,脸色有些凝重,靠在媳妇耳边说话。

张莹莹收起眼泪说:“没事,说我是破鞋嘛,当我的面说也可以。”

赵秀云哽一下,叹口气说:“你有什么错。”

不过是个被钱家人欺负的可怜孤女罢了。

张莹莹泪水又忍不住,说:”反正,我要他们一家不得好死。“

赵秀云隐约摸到她刚刚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说:“傻不傻啊你,要人家不得好死的法子多得是,何必赔上自己。”

张莹莹这么久也只想到同归于尽,眼泪一擦说:“你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

赵秀云给她拿手纸,说:“首先,你得好好活着。”

活着,人才有希望啊。

第178章 教育 第二更

张莹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五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住在福利院长大, 和钱家其实是拐八道弯的亲戚。

也就是这么点子亲戚关系,让从小没人教导的孩子不设防。

赵秀云把她带回家,方海带着孩子们出门玩,她才说:“我那个时候不懂,人家说是玩游戏,我居然也信,先开始是一个人, 后来就变成好几个。是十四岁的时候,才隐隐约约觉得不对。”那时候她开始慢慢反抗, 但女人生来好像就知道这是件羞耻事,不敢让人知道。直到有一次钱家人在暗巷子里缠着不放,被纠察队的人逮个正着。

纠察队的人也绕着钱家人走, 一是他们家是标准的贫农出身,当时很讲究这个,二是钱家老太太是远近闻名的会闹。

虽然没怎么样,风言风语到底传出去。

世道对女人就是这样, 钱家人的名声再不好,张莹莹也是主动送上门的“破鞋”,影响不好,她年纪也到了, 福利院不让住, 她就搬出来自己住,做点散活养活自己。

可惜没人肯放过她,小姑娘笑得凄楚,说:“不止一回, 人家问我五毛钱干不干。”

早晚有人敲门骚扰,钱家人也不肯轻易放过,小姑娘的心里滋生起仇恨,想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说起来更叫人怜惜,她想着钱家要是满门死在这房子里,那人家的房子要怎么办?

赵秀云鼻头一酸,只觉得世上没人善待过她,说:“傻不傻啊你。”

张莹莹也觉得自己挺傻的,说:“我想过离开这里,但我没办法。”

她大仇未报,简直是夜不能寐。

赵秀云只余叹息,想想说:“我有个法子,就看你敢不敢了。”

连死都不怕,张莹莹就没有不敢做的事,她说:“你说我就敢。”

两人嘀嘀咕咕半天,方海带着孩子在门外,不知道能不能回家。

禾儿观察爸爸的表情,脑袋一歪,说:“爸爸,我们去买饭吧。”

人都带回来了,是该请吃顿饭。方海也是一时没想到,这会说:“行,买饭吧。”

买回来他也不敢叫孩子进门,怕她们听到什么,自己进屋问。

赵秀云一看时间不早,也说得差不多了,想想说:“行,吃饭吧。”

张莹莹多久没跟人一起吃过饭,再看她家里只有两个女儿,说什么也不肯坐下来,唯恐带坏小孩子的名声,只说:“明天我就去。”

就夺门而出。

赵秀云忍不住叹息,说:“吃吧。”

禾儿看妈妈脸色,没敢问,方海是觉得不方便当孩子面说,也没开口。

整顿饭吃得沉默,禾儿吃过饭赶紧带妹妹出门玩。

赵秀云这才开腔道:“咱们去趟老郑家吧。”

不提郑大会是公安局副局长,哪怕凭他妈可是市妇联赫赫有名的铁娘子,也得去这么一趟。

女儿家的私房事,两个妇女躲在房间里讲半天话,出来都是舒一口气的样子。

方海跟战友说车轱辘话,已经说得不耐烦,但他大男人一个,也不好打听,回家也绝口不提。

赵秀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索性不说,反正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

也不出她所料,第二天有人在市妇联大楼前上吊的消息就传遍全城。

即使知道是作戏,赵秀云还是捏一把冷汗,生怕假戏真做,等知道人没事才松口气。

这才是第一步,妇联的人很快开始调查,钱家人当然又是老一套,一口咬定是被冤枉,老太太还说:“就她会吊,我不敢吊嘛。”

这条贱命,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赵秀云听说后只冷笑,道:“她早晚要死的。”

私底下又加紧联络同学们把事情闹大。

很快,大小报纸们都开始报道钱家人的事,他家的恶事岂止这一桩,老太太惯会撒泼,几个儿子儿媳的工作都是她从厂里闹出来的,连同老洋房的两间房,本来也不是分给他们家的,是硬生生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正赶上大规模有人返乡,闲散人员多的时候,大家没工作正心里窝火,看城里居然有这样一户人家,民意简直沸腾。

以前为啥没人管呢?做领导的都爱和稀泥息事宁人,反正苦苦不到他们身上。

赵秀云有意把焦点从张莹莹身上的事模糊掉,毕竟她只能作为一个掀开风浪的口子。

很快有人出来举报钱家人是怎么装病耍赖躲过上山下乡的,怎么用不正当手段升职,怎么骚扰女工友们。

方海看了都觉得罄竹难书,很是奇怪道:“这么多事,以前怎么没人管呢?”

是啊,怎么没人管呢?

赵秀云不知道,她只关心后续,民情架得太高,市委成立工作小组彻查,前后不过一个礼拜,就把事情办妥了。

张莹莹的事情,因为年代久远,缺乏证据,加上对她的保护,没留下太多笔墨,但现在是从严从重,钱家从上到下都没得好,轻则劳改十年,重则枪毙。

老爷子的房子得个清静,赵秀云却叹口气,没几天送张莹莹上火车。

妇联出面,给她安排到广州去,离得越远,恐怕对她来说越是好事。

张莹莹心里感激,说:“要不是你,我的事情不知道要拖多久。”

烈火烹油,这才烧得这么旺,赵秀云这回是能找到的关系都用上,握她的手说:“去到广州,好好过日子。”

张莹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过,她的人生到这一步,也不是随着恶人伏法会好起来,上车之后还频频回头看。

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这个地方。

赵秀云心里惋惜,有些沉默地回家。

方海没去送,在家等着,看她回来迎上来,一摸,手都是冰的。

心恐怕也是冰的。

她这两天有时候看着自家姑娘沉沉发呆,孩子早觉得不对劲,只当是妈妈心情不好,格外夹着尾巴做人。

方海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还是问道:“怎么了?”

赵秀云这两天有点做恶梦,说:“我们来随军的前一个月,职工院2号楼的陈家支援西北去了。”

故土难离,从老家支援西北,可很少有人这么做。

方海觉得不对,听她接着往下说。

可说完这句,媳妇好像半天没缓过来,一声不吭。

人是垂着头的,方海低头去看,她两只眼睛泪汪汪,要掉不掉,心里一紧说:“媳妇。”

啪嗒,那滴泪掉下来。

赵秀云说:“公社里都夸他们家觉悟高,其实私底下都知道,是他家的小闺女叫革委会主任他老爹糟蹋了。”

多么水灵的孩子啊,才八九岁大。

赵秀云看着自家两个漂亮姑娘,从脚底板发寒,一接到方海让她来随军的信,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这种人家大事,她也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方海头次知道,拳头攥紧说:“畜生,他敢。”

他一直知道媳妇看孩子紧,只当是女人放不下心,闭着眼不说话。

夫妻俩很是沉默,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这些事也只是片刻的,方海很快忙得转不开。

以钱家案子为首,来公安局报案的人是如过江之鲫,过去那些年堆积的太多,郑大会忙得转不开,到处抓壮丁。

方海带着一帮学生支援,全当是实训,白天夜里都不着家。

赵秀云也没闲着,她想给女孩子们普及什么叫自我保护。

这件事一直盘旋在她心底,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起来总是有一些难为情,但这会觉得到不得不说的时候,尤其是禾儿年纪大。

也是她大起来,被妈妈抓来做第一个学生。

小姑娘的问题一茬接一茬。

“亲嘴会生小孩子吗?”

“那我不是垃圾堆捡回来的对吗?”

……

赵秀云斟酌着用词,到底是对着孩子,要说得明白,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反复删减修改,才出稿十万字的教材,由市妇联出面,联系全市高中、初中,给女孩子们上教育课。

方海模模糊糊听过几句,问:“给孩子说这些会不会不合适啊?”

他们这代做父母的,总是有些忌讳,拉手都不当孩子的面。

赵秀云一直犹豫的也是这个,总觉得孩子听不得这些,但她犹豫,坏人可不会犹豫。

她说:“禾儿也是大姑娘了。”

十一岁,胸脯慢慢鼓起来,有了少女的娇涩,遗传妈妈的外貌越发出众,身量高挑,人堆里好像会发光,男孩子们不再以揪她头发为乐,目光越来越多的停留,将来只怕献殷勤的人会更多。

赵秀云看了都有点发愁,不知道是好是坏,私底下联系程师傅给孩子加课,武生也是武,能保护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哪怕是苗苗都被妈妈塞去学武术,头节课就哭着回来,哭成泪人,赵秀云也是铁石心肠。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她尽量想让孩子一生无灾无病。

方海看在心里,只能多抽出时间来,不忙的日子每天早上都把孩子提溜起来上课,连媳妇都不放过,天天就看她们母女三个在院子里扎马步。

赵秀云也不叫苦,她都不叫,孩子自然更不敢叫,只能苦巴巴地熬着。

第179章 有人去有人来 第三更

国庆过后没多久, 赵秀云收到张莹莹的第一封信,她上过初中, 文化程度虽然不大高,但字句还是通顺的。

信里写“广州是座大城市,珠江里成百上千的人在强身健体,为去到一步之隔的香江做准备。”

报纸上天天报道”大逃港“,尤其是摘帽子之后,愈演愈烈,即使千里之外, 大家也都一清二楚。

赵秀云却有预感,这种风向不会持续太久的。

她的直觉一向准, 有时候是一种说不出根据的敏锐。

方海于另一件事上也有自己的直觉,夫妻俩夜里聊天的时候,他说:“最近变动很多。”

今年转业的人尤其多, 其实一月份的时候下发过一份体制编制调整的文件,当时已经是人心惶惶,但他觉得到不了自己,现在想想, 当时李师长让他来市里借调的语重心长,也很有深意。

赵秀云对他们部队的事反而不是很清楚,说:“都有谁调了?”

方海说了些她认识的人,这还是职位不低的, 基层更是不知道多少。

赵秀云说句不客气的, 这会转业的只怕都是那些多年没升迁的,也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心里听过算,毕竟跟自家没多大关系。

她是想得挺好的, 可惜没过几天就知道,凡事都是有因有果的。

高明他爸高天,也要转业。

高家祖籍山东,高天会回青岛某国企工作,中间隔的一千里,禾儿回到家就闷闷不乐。

赵秀云也没法叫人不走啊,不过还是把高明叫到家里说:“回青岛也得好好学习,别跟你爸犯倔。”

高明已经不是那个没法照顾自己的小孩子,一夜之间好像有成年人的样子,他一贯比小伙伴里的两个小姑娘想得多,更坚强,笑笑说:“没事的赵阿姨,再过四年,我一定会考回沪市的。”

再过四年就是高考,孩子的志气高是好事,在分开这件事上,他比禾儿想得开。

小姑娘一张脸都是皱的,这毕竟是她为数不多的好朋友,甚至还有闹脾气的意思。

你回去,我就不理你。

赵秀云只得跟孩子说:“你明年中考要是考得好,妈妈带你们去青岛玩。”

现在一家四个都寒暑假,孩子爸爸的虽然短一点,也不是凑不出时间来。

禾儿果然阴转晴,已经掐着手指数还有几天就是中考,怎么看怎么孩子气。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高明寄来第一封信,她还从来没有收过信,毕竟也没有需要写信才可以联系人。

为省邮票,信封里鼓鼓囊囊塞了四封信,家里每个人都有份。

苗苗捏着自己那张,难掩兴奋道:“我有信啦。”

对孩子来说,这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赵秀云那封简单,只报平安,说青岛学校的情况,又说沪市的功课难一些,自己能跟得上。

她最担心的就是孩子的教育问题,回信的时候寄去两本新出的教辅书。

禾儿那封可以说是长篇大论,她躲在房间里看一晚上,出门跟爸爸妈妈说:“高明过得不错。”

说话就说话,怎么一副长辈的欣慰样子。

赵秀云觉得禾儿在高明身上寄托着一种做姐姐的感情,像操心苗苗一样操心他。

反正小孩子的事,有时候她是不大管的,也顾不上。

77级的学生是三月份入学,只有三年半的上课时间,为了补上所缺的半年课,大二学生们和78级新生要一起上的课非常多,学校由此搞了一个“一对一”帮扶。

赵秀云做为沪市常住人口,一位来自新疆的学妹许丽清成了她的帮扶对象。

许丽清祖籍东北,父母早年支援新疆,是在兵团出生、长大,对沿海的一切充满好奇。

她是应届学生,年纪不大,只有十七岁,赵秀云有时候看着她像个孩子,平常总给她辅导功课,有时候也带她回家吃饭。

震旦的食堂,上学期因为椅子不够,大家都是站着吃饭,这学期勉强改善,是几位老教授给捐的小板凳,数量虽然多,坐起来也很艰苦。

许丽清人高马大,有将近一米八,开学没多久就因为把旧椅子坐塌,闻名全校。

正是讲脸面的年纪,小姑娘就有点不爱去食堂,觉得打饭阿姨都在笑话她,每回都是随便买两个馒头,找个地方窝着吃。

赵秀云向来心肠软,看过几次觉得不行,索性收她点伙食费,总给她带吃的。

许丽清投桃报李,老觉得应该也为学姐做点什么,苦思琢磨,终于找到自己能发光发热的地方,那就是做衣服。

每年的冬天,赵秀云都很为织毛衣而苦恼,偏偏这件事上方海一点忙都帮不上,只会说“要不到百货大楼买吧”。

要是能这么做,赵秀云早这么做了,但一种莫名的倔强支撑着她,加上买着实不划算,所以她每年都是亲手织。

别的不说,孩子一年长一茬,就得让人花大功夫,尤其是禾儿在今年一口气长到快一米六,常常是这个月的新衣服,下个月裤腿就短一截,叫当家人心里苦。

许丽清也是偶然看学姐在织毛衣,只觉得颇有些一言难尽,于是主动提出帮忙。

赵秀云自然是要推脱,说:“那哪行啊,你学业这么忙。”

新生自己什么都没绕过来呢,哪里好意思。

许丽清大手一挥说:“没事,我织得可快了。”

她倒不是大话,是实实在在的快,两天就是一件新毛衣,花样好、针脚密,不到半个月两个孩子的过冬衣服全做好了,叫人瞠目结舌。

禾儿这一两个月不单单爱惜头发,每晚睡前都得仔仔细细涂好雪花膏,以前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对手工活忽然充满兴趣,

女孩子,会做点针线活总是好的,赵秀云没强求过孩子,但也不拦着她和许丽清学,看她感兴趣,还托人从纺织厂拿回来一大袋的碎布头,给她练习。

这本来是件好事,赵秀云之后也没怎么管过,完全没料到,孩子初中以来第一次被叫家长,会因此而起。

第180章 老师 第四更

禾儿今年念初二, 在市十三中上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加上年纪小,老师一直很照顾她。

她本来也是个在学校乖巧的孩子,几乎不闯祸。

说实在,除开小学因为打破学校玻璃被叫过家长,这是第二次。

正赶上赵秀云不上学在家,接线员来叫她去听电话,说是孩子学校老师找。

都是街坊邻居的, 人家难免多打听道:“禾儿这么乖,也会被老师找啊。”

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赵秀云有点不高兴, 不过没说出来,只说:“孩子总是闯祸的,只要成绩不大差就行。”

接线员家的小儿子, 年年考倒数。

其实她更看重孩子的品性,起码得是个好人吧,不过这会不说。

不软不硬的钉子,接线员觉得没劲, 还是凑着耳朵听。

电话就装在便民代销点,接线员也是售货员,小屋子里地方不大,从来也没什么秘密。

老师为省钱, 只说:“方青禾家长, 请你马上到学校来一趟。”

看得出来,是生大气,不然不会花钱打电话。

赵秀云觉得自己很少这样低声下气,应是之后回家锁好门, 挎上包才出门。

十三中的保卫科管得严,进出还得登记。

赵秀云写上名字之后,径自到办公室。

禾儿正靠墙罚站,看到妈妈肩膀都耷拉下去,两只眼珠子转啊转,指不定又想什么花招应付呢。

赵秀云看得真真的,也没管她,进去说:“王老师,青禾闯什么祸了?”

王老师已经等半天,拍着桌子说:“方青禾居然在学校卖东西,你们家长知道吗?”

卖东西?

卖的什么?

赵秀云给孩子一个询问的眼神,可见的不赞同,来读书的,怎么能这么折腾,应道:“不好意思王老师,我们不知道,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禾儿被妈妈瞪一眼,打个哆嗦没说话,寻思今天自己要掌心开花。

不过要单单为这句话,王老师也不至于叫家长,她是老派人,说:“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青禾妈妈,你想想看,搞这种小摊小贩是什么行为?她这是自甘堕落你知道吗!”

贩夫走卒,连份工作都算不上,纠察队的人一来就得抱头鼠窜,名声也不好听。

说实在的,这话赵秀云不是很苟同,但受到的教育使她不会跟老师争辩,只说:“是,孩子做得不对,老师您尽管骂。”

骂还是客气的,她当年上学的时候,谁没叫老师打断过几根藤条。

王老师其实是早有几句话想跟方青禾家长说,今天是全攒一块,才把人叫来,说:“其实孩子的问题,都是大人的纵容,我听说方青禾还在学唱戏?”

禾儿学的武生,练身段多,唱腔程师傅其实没教过几句,赵秀云也没解释,只说:“是,学着一点。”

“糊涂,孩子成绩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好好的能读大学的苗子,去学那种东西!”

要换解放前,那都是下九流,好好的孩子谁会送去学这个,尤其王老师更是清高,骨子里觉得高人一等。

孩子的成绩,赵秀云当然是在意的,但她不是非要禾儿考第一,只要能一直保持在前十,那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上高中,孩子感兴趣的事,反正协调得过来,就还让她学着,说到底年纪还不大,耽误得起。

更何况,她也不觉得唱戏是“那种东西”,又不偷又不抢的,只是相较起来,她肯定更愿意让孩子上大学,这会说:“那也是咱们的国粹,我是想着孩子喜欢就去学。”

“孩子能知道什么,让她玩她当然什么都喜欢。也不止这个,我已经好几次让女同学们都剪短头发,怎么方青禾到现在还没去剪?就她每天打理头发的功夫拿来背单词,早就是年级第一。”

王老师早就看不惯,全班上下,就方青禾天天扎麻花辫来上学,黑发亮丽,这个年纪,心思不用在学习上,净打扮。

禾儿多宝贝她的头发,那真是从小到大都得仔细扎好辫子才出门,赵秀云都不敢讲要叫她剪。再说,绑头发洗头发的功夫能耽误多少,不是她吹牛,对自家孩子来说根本没什么影响。

赵秀云都觉得老师这要求太过分,谨慎地说:“女孩子嘛,还是留长头发好看些。”

好看!

都长这张脸了,还想怎么打扮,王老师从教多少年,就见过多少漂亮姑娘被人捧得心全不放在读书上,那是恨铁不成钢,说:“青禾妈妈,要好看做什么!学那种妖妖调调的劲,是正经姑娘吗!”

赵秀云早有听说王老师古板,禾儿回家都不止抱怨过一次。

她有些不高兴,心想好看怎么就不正派了,好似长一张好脸,就什么事也做不成。那咱们也是德才兼备啊,她笑容收起来说:“老师,这话我不同意。”

漂亮姑娘,就是狐媚子,赵秀云打小没听人家这么说,连莫名其妙有男孩子为她打架都是她的错,因此在教导女儿上格外小心,坚决不让她们觉得美貌是错。

禾儿其实早就在心里翻白眼,听见妈妈这么说露出一个胜利笑容来,悄悄低着头,生怕被看见。

赵秀云这会也没空看她,只是平视王老师。

家长在老师面前一向都客气,王老师深觉得被挑衅,气得说不出话来,道:“就是有你这样的妈妈,孩子全被你害了,女孩子最重要是好好学习,像方青禾这样心思不放在学习上,这孩子我教不了!”

嚯,威胁谁啊这是。

要单说孩子在学校卖东西的事情是有错,可后头这两样赵秀云没法认,她本来想着糊弄过去,没想到王老师这么较真,只好说:“我的孩子,我只有比别人更上心的份。王老师,我知道您也是想孩子好,但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怎么说,我今天还就把话放这了,按你这样下去,孩子将来一准没出息。”

狗屁尊师重道,赵秀云不干了,说:“王老师,这也就是遇上我斯文人,换别人,指定跟您打起来。”

做家长的谁愿意听这种话。

眼看要吵起来,办公室里其他老师打圆场,有位年轻老师说:“王老师消消气,小姑娘嘛,爱漂亮是正常的。”

听听,一样是老师,人家这话说的。

赵秀云深吸口气,还是说:“王老师要是觉得青禾待不了二班,我们可以给孩子转班,但是剪头发这件事,我们没办法同意。”

火上浇油,王老师话赶话说:“行,我们二班供不起这尊大佛。”

要说转班是大事,不过家长同意,老师同意,居然当场把手续办了。

禾儿悄悄跟妈妈说:“想跟月婷一个班。”

闯着祸还敢提要求,到底考虑到她转了班没朋友,赵秀云还是同意。

孩子成绩好,哪个班的老师都觉得捡到就是赚到。

禾儿也没什么意见,喜滋滋回教室搬东西,挪到五班去。

才高兴一小会,回头看到妈妈的表情心里一咯噔。

赵秀云刚刚也是没顾上问,这会才说:“你在学校干嘛了?”

禾儿尴尬笑笑,才说:“就是卖了几个小钱包。”

赵秀云本来以为是她和小麦鼓捣出什么,没想到是和许丽清,叹口气说:“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你要是想帮你丽清姐姐挣钱,也不能在这啊。”

许丽清手艺好,做出来的钱包精巧,用的又都是赵秀云弄回来的碎布头,一个哪怕是卖五毛都很有赚头。

不过她性格内敛,别说吆喝,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禾儿是有一个好看钱包,到处给人看,没想到有人问她哪里买的,小姑娘脑筋一转,知道丽清姐姐家境不富裕,索性在学校帮她卖起来,才卖几回,就被王老师抓住。

她心里知道多半是哪个同学去告老师的,哼一声说:“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又不丢人。”

才不是什么“自甘堕落”。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但不能助长孩子气焰,只是瞪她说:“反正在学校不行,回去把词典给我抄一遍。”

一整本英汉词典,禾儿听了都觉得手在抖,没敢说反对的话。

光罚抄还不够,她上初中以后,赵秀云觉得孩子大,是不动家法,今儿回家就是一顿抽手板。

打完就得马上抄词典,禾儿手抖得更厉害,嘴唇紧紧抿着,气得不行,想着不让我在学校卖,我以后就在校门口卖,非得让王老师知道,做买卖到底有没有出息。

她有很多话都没跟妈妈说,家长不在的时候王老师说的话更难听,什么“丢人现眼、钻进钱眼里、一身铜臭味”,简直是指着鼻子骂。

她哪里受过这种气,咬紧牙根抄,心想我不仅每天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挣很多钱,还要考第一名。

这种想法,最能支撑孩子的努力,打这天起简直是头悬梁锥刺股,赵秀云也不管,毕竟没有家长会拦着孩子上进,心里也是盼着她能考出好成绩,打破王老师那句“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