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关系 “她是我的人”(二合一))……

金荷节来临前, 皇帝终于回京了。

六月的下旬有很多太子无法代替皇帝处置的大事,皇帝回京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他还希望留在卞州,看通天塔落基, 只是朝中元辅接连写了七八封情意真切的信请求他回来主持大局。

皇帝回京后, 监国的担子自然从太子身上掀了去,可是太子身上的事并没有因此变得少。

朝臣们本就处于摇摆不定的地步,皇帝的回归, 无疑就给许多与太子意见相左的大臣, 增加了底气。

李景淮频繁地进出皇宫,偶尔待得晚了还要在皇宫留宿。

十天半月里, 沈离枝少说也扑了个七八回空。

后来便有个专门的小太监给她传话, 以至于太子的动向,西苑上下再没有比沈离枝更清楚的。

太子不在东宫时, 沈离枝就不用早早赶去三重殿。

变成太子近臣后,沈离枝搬出了原先的院子,有了自己独立的小院。

院子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 并且僻静,一般也不会有人打扰,很适合像沈离枝这样性子的人。

这日她起得晚了, 外面的阳光已经从院子里晒了进来,和木樨的甜香味一并涌入。

等她梳理完毕, 一个自宫里来的太监已经等在了她的院子外。

白杏过来请示的时候,顺道还点了一句,“那位公公身穿着金棕的袍子,看起来像是位有身份的公公。”

这个有身份说得隐晦。

沈离枝是知道的。

能在皇宫穿这样颜色的不是在皇后身边当差,那便是在皇帝身边侍奉。

而这两位大周至尊贵的人, 哪一个都不好惹。

若是能选,沈离枝还是偏是皇后派来的人。

比起素未谋面的皇帝来说,皇后的言行还算容易摸清。

然这一回,她还是猜错了。

皇帝虽然人不在上京,可是眼线却无时无刻盯着,就连东宫里发生的事,他也清楚。

大太监来,传达圣上的旨意,是召沈离枝入宫的面圣。

皇帝召见一位东宫女官,怎么看都透露着不寻常。

沈离枝唯独能猜到,应是和太子有关系。

“沈大人即刻跟咱家入宫吧,陛下可是不爱等人的。”大监客客气气,却也不容置喙,甚至连喝口茶的时间也是推说不必。

这位王大监时年三、四十来岁,中等身材,长着一副精明样,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看人时候喜欢上下梭巡,宛若从头评到足,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白杏把眉头一拧,都说宫里有身份的太监都喜欢给自己找个对食,这样也就罢了,就连家境差一些的官家女他们都敢染指。

所以白杏忍不住拉一下沈离枝的袖子,给她提醒。

沈离枝隔着袖子轻拍着白杏的手,走前半步,浅笑道:“王公公,陛下召见,奴婢自不敢耽搁,只是可否容奴婢交代一下事。”

王公公扫来一眼,沈离枝乖顺听话愿意进宫,他也卖个面子,扯着脸皮笑道:“沈大人自便。”

沈离枝就侧身吩咐白杏,“白杏,你去跟杨大人说一声,我午后不能去帮她理事了,还请大人恕罪。”

白杏一愣,因为杨大人不曾叫沈离枝今日午后前去。

即便沈离枝想要她去找人帮助,该让她去找孟右侍才对。

毕竟东宫西苑还是孟右侍管实事,杨左侍虽然高她半阶,可感觉更像在东宫养老,十天半月也不曾在人面前露面。

“麻烦你了。”沈离枝对她一笑。

白杏看见沈离枝的笑容才幡然醒悟,皇帝召东宫女官竟没有经由太子传唤,而是直接派来一个宫中大监前来。

可是这毕竟是东宫,若没有人放行,就是宫里来得掌印大监也不可能畅通无阻。

想到这,白杏领会了沈离枝的意思,忙不迭点头。

“奴婢知道,大人放心。”

等沈离枝和那太监走远,白杏马上紧跟着出了院,转身就去小和院。

沈离枝在太极殿前玉阶下等着。

自那位王公公进去一次出来告知她皇帝有要务在忙,她便在外面等了快半个时辰。

好在天上时不时飘来了许多云,把烈日挡了一挡,要不然太阳底下晒着,她可能就吃不消了。

宫中繁花种类多,香味也浓烈。

太子不喜浓香,这些都是东宫没有的花种。

各种花香充斥着鼻端,沈离枝正在乐此不彼地以花香来分辨不同的花,以此来打发时间,不远处忽然炸开了一个爆哭声。

声线能辨出是一个小女娃的哭声。

宫中这样大小的女孩应该都是皇帝的女儿。

至于为何一位小公主会在花丛里哭成这样,沈离枝本没想过问,只是这源源不断的哭腔跟一把小锯子一样,一直在人心头拉扯着。

除了小时候的自己,沈离枝还不曾见过有谁能哭上这么久的。

她再上前去问看守在玉阶下的小太监,小太监打着太极,推说陛下还不得有空。

沈离枝便循着哭声,往旁边的花丛摸去,在一个被挤折了的花堆里看见一个哭得满脸都是眼泪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夹竹粉的半袖襦裙,头上带着几枚彩晶梅花簪,包子脸大眼睛,一脸稚气。

“公主殿下要奴婢拉你起来吗?”

沈离枝以为她是不小心跌倒了才哭的。

“不要。”小公主声音软糯糯的,边说话还边往下掉着泪珠,“这里有根花杆子戳着我的头发里了,你帮我弄出来!”

即便哭得形象全无,小公主的口气也一点也惧生,直接就命令起来。

沈离枝笑了下,伸手将勾在小公主发髻里的一根花枝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顺手还把她的头发丝理了理。

“好了,公主。”

小公主抽了抽鼻子,又用自己肉嘟嘟的手摸了摸发髻,果真没有东西再勾着自己了。

“真讨厌,本公主才不是爱哭的性子,都怪这些花枝总是勾到我的头发和衣服!”小公主伸出一只手,又命令道:“拉我起来。”

沈离枝依言把她扶起身,又轻轻地帮她拍去身上沾着的草屑和叶子。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人?”

“奴婢沈离枝,是东宫知律。”

小公主把嘴巴一扁,顿时开始委屈,道:“是太子哥哥的人?”

太子的人等于要不走的人。

整个皇宫谁都好说话,唯独太子那里就是铜墙铁壁。

看见小公主一下就垮下来的脸,沈离枝有些好笑。

难道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太子不好对付?

她莞尔一笑,又将花丛里支棱出来的花枝别进竹篱里,道:“公主以后离这类带勾的花枝远些,就不会被挂着头发和衣服了。”

小公主若有所思看着身后横七竖八的花枝片刻,扭头对她问道:“你的名字叫离枝,是不是你小时候也很爱哭,你爹娘才给你取这个名的?”

她人矮,气势却不小。

小手一叉腰,还有着和李景淮如出一辙的神情,看来这股架势多半传自皇帝。

沈离枝蹲下身,耐心回道:“不是奴婢爹娘取的,是哥哥取的。”

“本公主就说,离枝这个名字就不好,听起来像是离开枝头,可是离开了枝,花朵就枯萎了,怎么能好?”小公主毫不客气地评论,嘴巴一撅,大有奉劝她早点改名的意思。

“离枝有两意,一为离开让人悲伤哭泣的东西,二则……”

沈离枝眉目柔和,脸带浅笑,细声解释道:“并不是只有花才在枝头上,鸟儿、蝴蝶都可以踩在枝头,离开不是正好可以飞得更高吗?”

这是她哥哥给她取的,寓意自然也是好的。

“登枝高飞,倒是个好名字,你就是沈知府的女儿?”

冷不丁听到背后落下几个脚步声,沈离枝被惊出一身薄汗。

在她擅自走开的时候,皇帝竟这个时候出来了。

她不急抬头,转身就叩拜在地,“奴婢拜见陛下,回陛下的话,正是奴婢。”

沈离枝从没有接触过皇帝,只听闻他早些年还算勤民听政,旰衣宵食,后来先是宠信蝇营狗苟之辈,而后又倚重道家修士。

以至于政事上一塌糊涂。

启元帝今年应是四十有七,膝下子嗣不丰,成年的皇子公主也没几个。

唯有太子芒寒色正,也是治世的不二之才。

“你哥哥是叫沈珏礼吧。”启元帝走了上前,“朕听说过。”

沈离枝有些诧异,即便他哥哥是个神童,但是去世之时也不过十岁,并没有功绩在身,远在上京的皇帝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可皇帝可以开口说,她却不能随便乱问,只能顺着皇帝的话答道:“是,正是奴婢哥哥。”

沈离枝曾问过奶娘和太子有何关系,但奶娘用了托词给蒙混了去。

她虽然察觉有些不寻常,可毕竟过去已久,原本也没有再多想。

可如果连皇帝也能扯上关系。

会不会,那件事原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弯下的背脊有些僵硬,她攥紧手指,闭上眼。

耳边皇帝的声音温雅转来。

“我听闻这位沈大人性格温婉柔顺,颇得你宠信,看来我们父子唯有在看女人方面上一致。”

启元帝对着身旁的人,又感慨了一声,“这孩子让我竟想起了你母亲。”

沈离枝一惊,皇帝身边竟然还有别的皇子。

启元帝话音才落,不等人回答,又紧接着一句:“是不是,太子?”

沈离枝头叩在手背上,微不可查地一颤。

世人都知道先皇后是最得启元帝宠爱的女子。

她在位的时候,后宫嫔妃无人能越过她去,即便她死了,皇帝也要选一个和她同样血脉的族妹继承后位。

这位启元帝一片痴心也曾是大周上下广为流传的佳话。

可是不知道为何,皇帝这个声音和语气,传进沈离枝耳中,竟让人有种要发抖的感觉。

“不。”

李景淮的嗓音淡漠地像是晨间的雾,风一吹就要散去,然下一刻他猛然拉起沈离枝,将她挡在身后,对启元帝一字一顿道:“她是我的人。”

“她是你的?”启元帝面上一改随性和善,额角突然爆出青筋,满是暴虐的扭曲。

他看着太子,语气癫狂重复道:“她是你的?”

沈离枝只是在被拉起来时,从启元帝脸上虚晃了一眼,仅这一眼也看得她心惊。

皇帝刚刚还一派平和地和她说话,忽然间就像彻底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满脸阴沉,那双和太子一样的凤目里充斥着血丝,恶狠狠地鼓出,就像一个随时会暴起的兽,想要撕碎他们。

都说皇帝的性子阴晴不定,嗜血可怖。

刚刚儒雅的作派只不过浮在表面的一层浮萍,水一卷,就会被下面的暗涌急流带进深渊,露出浑浊的泥沙。

沈离枝屏住呼吸,下意识去靠近让她感到安心的李景淮。

此时唯有太子才有能力和皇帝抗衡。

李景淮阴沉着脸,可是他并不惧怕启元帝,目光丝毫不避让,用那双一样的眼睛含着比皇帝更冷肃的神色。

“父皇召我东宫属臣,也得先问过儿臣的意思吧。”

“你翅膀硬了,敢这样与朕说话?”启元帝抬起一指,大喝一声。

旁边的小太监纷纷跪地叩首,被这真龙之怒吓得瑟瑟发抖。

李景淮眸光轻轻落下,嗤了声,慢条斯理道:“那是自然,毕竟儿臣已经快到及冠之岁。”

他微微一笑,再看眼前的男人,也不觉得像是在瞻仰不可逾越的高山。

儿时所见的那座山已经不再雄伟磅礴。

他的父皇老了,也蠢了,被人玩弄股掌,他信赖的那些道士给他炼制的从来不是什么仙丹灵药,而是让他逐渐陷入痴狂的毒药。

李景淮劝过了,杀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可是怎么拦得住这天下的道士一颗颗尽心为皇帝炼丹的拳拳之心。

他看着皇帝,神色藐然,像是看着地下一摊烂泥。

“你、你都快及冠了?那我的蓁儿……都、都死了五年了?”

启元帝骤然大惊失色,往后一趔趄,险些摔倒,身后大太监王贵连忙扶住他。

“哎哟,陛下当心啊!”

李景淮看着癫狂的启元帝,神色没有任何动容,甚至可以谈得上冷漠。

父子之间,早已经没有什么脉脉亲情,他们血脉相连,可也仅是互相牵制。

皇帝未死,太子永远只是太子。

而太子的势力越大,皇帝也心生忌惮。

“是啊,她死了很久了……”

李景淮嗓音低沉,嘲讽一样还带着笑音。

沈离枝听了这许久,才意识到,他们口里说的‘蓁儿’,岂不就是先皇后萧怀蓁的小名。

可太子又怎会如此冷漠地谈及他母后的死。

“你胡说!你胡说!来人——禁军!”启元帝对着身后大喊。

旁边的小太监们也慌慌张张帮他把声音传开。

“禁军!——禁军——”

皇帝时不时总要犯‘病’,即便禁军来了,也不会照着他发病时的命令行事,因为往往等皇帝清醒后这些命令都是要被作废的。

太监们都心知肚明,可是此刻不顺着皇帝,否则吃亏得还是他们。

李景淮无动于衷。

启元帝召禁军这一招使过百次,禁军虽然只对皇帝忠心,却还没有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谁会听一个神志不清人的命令?

世传启元帝对先皇后一片赤诚真心,到她死后都念念不忘,以至于看见与先皇后音容样貌、性格喜好相似的女子都会多看几眼,更有不怀好心的大臣奸宦暗地里照着先皇后培养一些女子送给皇帝。

可他们万万不该把主意打到他东宫来。

李景淮一沉眸。

“王贵,没看见我父皇累了,还不扶他回寝宫。”

没等禁军赶来,李景淮目光凌然落在启元帝身边的大太监身上。

王贵忽然被太子点名,一个激灵抬起头。

太子越大,他就越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惧怕,明明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怯懦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就像是一场春雨过后,竹子拔地而起,速度快得让人没有反应,它已参天。

“是、是,老奴这就扶陛下下去。”王贵连看都不敢多看,扶着启元帝,就准备走。

“等等。”

“太子还、还有什么吩咐?”

李景淮看不惯他哆哆嗦嗦的样子。

原本也是在皇帝身边伺候得大太监,被上玄天的道士压着,现在倒成了这可笑的怂样。

“在我之前,有谁见过我父皇。”

王贵眼珠飞快转了转,躬身道:“国师早晨来给陛下供了新炼的丹药。”

“小的还是老的?”

“老……”王贵遽然打住,咬了咬嘴,慌忙改口,恭敬无比道:“是国师大人。”

李景淮冷笑睨他一眼,一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了,启元帝还在反反复复念着,“死了五年了、五年了……”

王贵边哄着他,边吆了几个小太监一起扶起皇帝。

一行人消失在拐角。

“你还要抓到什么时候?”

皇帝一走,李景淮就往后侧头。

沈离枝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抓着太子后背的绣纹,云纹都被她抓出了一个难以抚平的褶皱。

她举着手,盯着太子背后那个折角,低声讷讷道:“奴婢知错,太子恕罪。”

李景淮的视线越过肩往下,当然看不见他后背的褶皱,只注意到她还没收起的小手,略蜷缩起,玉指如削葱,指尖莹润。

这只手摸过他的头。

除了他母后,还没人摸过他的头。

沈离枝在李景淮的注视下,收起自己的手,缩进袖子里。

“我、奴婢谢过太子殿下。”

沈离枝是诚心道谢的,刚刚若不是太子走出来把她护在了身后,她或许就有大麻烦了。

启元帝的神志时而清时而不清,常常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决定。

可偏偏他是整个大周权势最大的人,也是最不能得罪之人。

“你和鹤行年是什么关系?”

李景淮转身,眼神里还带着没有消散的戾气,看起来比平日还要锋冷。

启元帝不可能平白无故想到一个东宫女官,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早晨老国师来送药时,跟皇帝提了什么。

可老国师也不可能忽然就注意到沈离枝,他除了炼丹药之外最在乎的就是他那个干儿子。

所以由此一推,唯有是沈离枝影响了小国师,这才惹来老国师的出手。

那天在雨中,虽然隔着远,可也看见鹤行年为她倾伞的画面。

还有后来那一扶臂,一抬手。

都透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鹤行年虽然生得一副温文尔雅的皮相,可实际上待人却不是那么温雅和善。

他就像高高挂在天上,与红尘凡世隔绝。

也可以说是冷血无情。

还没见过他为人留足、撑伞的场面,所以越细想,越生出一分怪异。

沈离枝这张脸是好看,但是也不足以让快超脱红尘的小国师变心动情。

可是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国师会对一个区区女官下手么?

李景淮审视的目光专注,不容沈离枝有隐瞒。

“奴婢和小国师没有关系。”沈离枝确信自己并未与鹤行年有过往来。

若说严家姐妹二人的事,也犯不着用皇帝来动她。

可除此之外,沈离枝确不知道还有其他原因。

“你最好别有。”

李景淮又若有所思盯她一眼,转眼看见缩在一边一声不吭的十一公主。

在皇宫生活久了,也知道了什么时候该冒头,什么时候该缩着。

十一公主即便不是最得宠的,可是在宫中也是可以横着走,只要留心避开皇帝和国师而已。

因而皇帝一出现,她就缩着身子藏了起来。

“你的嬷嬷呢!”

十一公主一缩脖子,不敢回答,几步跑到沈离枝身后抱着她的腿。

不得不说这些皇家的孩子都是早慧的,看了刚刚那场大戏后,她马上就估摸出了明堂。

这是拿沈离枝当挡箭牌了。

迟来的禁军齐整整走上前,为首的人一身着金甲,长得十分高大,国字脸上浓眉大眼,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他眼睛一扫几人,立刻抱拳上前行礼。

“末将见过太子、十一公主。”

“蒙统领。”李景淮对他颔首,“圣上已经回了寝宫,这里也无事了。”

蒙统领也知道皇帝的情况,是专登拖慢了脚步来的,只是太子这样说他也没急着告退,而是抱拳继续道:“末将还有事禀,太子借步说话。”

皇宫禁军一向为皇帝亲卫,与太子的关系并不紧密,更何况这一声给太子禀事,便是有些逾越了。

李景淮想了瞬,点头,先往一边花道走去。

“让人送十一回去。”

蒙统领朝后点了几人出列,几名禁军士兵就把十一公主请走。

沈离枝垂手静立在原地。

太子没安排她走,她也不好自己擅自离开。

身处皇宫,每一次好像都是从惊险中度过。

这里远比东宫危险。

哪怕再小心,也抵不过人言一句,轻易就置人于深渊。

不过太子既护了她一回,想必也会将她安全带回东宫。

所以沈离枝打算在原处等太子回来。

禁军也没有必要为难东宫女官,再加上没有吩咐,蒙统领一走开,他们也散了去。

他们一走,沈离枝便发现在碎石小道上掉了个东西。

起初沈离枝也没注意到,还是多亏了从树枝上飘落的几朵花正好落在上头。

她上前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落下的花瓣与小碎石。

这个黄麻布扎的小布偶看起来有些陈旧,是一个扎总角的小童模样,弯弯的月牙眼下还有两团媒婆一样的胭脂红晕。

这是民间小孩家最寻常的玩偶,可是这个布偶的做工真算不上精致,可见并不是出自宫中。

既不是十一公主的,那想必就是禁军那群人落下的,沈离枝回想了一下刚刚他们的站位。

这略一估摸,猜测布偶应是那位蒙统领掉的。

她拿着小布偶正纳闷,这布偶平平无奇,和禁卫统领的风格也毫不搭边。

“沈姑娘。”

一个温润的嗓音随风送来,打乱了她的思绪。

沈离枝诧异抬头。

远处一人身着月白广袖,头系长丝带,手弯处还搭着一柄白丝白玉柄的拂尘。

是鹤行年正朝她走来。

第52章 安慰 忍不住想要得更多

鹤行年走至她身前。

风轻轻拂动叶片, 阳光从云层中透出光芒。

他袖摆上的银鹤被染上了金光,浮光流转,像是要振翅腾飞一样栩栩如生。

鹤行年扬唇弯眉, 对她微微一笑, “你没事。”

那清润的嗓音里还带着一分释重,像是松了口气。

这释然的语气,让人不由怀疑, 他是专门赶来。

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像是流绪微梦,飘渺难琢。

沈离枝不敢再往这方面细想, 屈膝对他行了一礼, “见过小国师。”

鹤行年用拂尘托起她下沉的手臂。

“沈姑娘不必多礼。”他又环顾四周,声音清朗道:“陛下已经离开, 你为何还不离去?”

沈离枝后退一步,恭敬地垂目回道:“我在此等侯太子殿下,一同返回东宫。”。

鹤行年笑容未减,侧头看她, “哦?那太子此去何处,留你一人在此,不怕再生变故?”

再生变故?

沈离枝倏地抬起眼, 乌黑的瞳仁映出鹤行年的笑脸。

温雅清润的笑容模糊了他的道袍,此刻他哪像那个超逸绝尘的仙道, 就像一个矜贵的世家子,言行都吐露出明显的情绪。

他是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专门赶来的?

联想到太子适才问王贵的话,她不难猜出太子是怀疑她被皇帝召来,与老国师有关。

而鹤行年的出现, 无疑不是亲自来验证了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

一时间,沈离枝想不通。

思及太子专门避开走远,他和蒙统领交谈的事兴许并不想人知,她又沉思须臾才开口。

“鹤仙长多虑了。”

沈离枝将手中的布偶悄然往身后藏去,唇边是很浅的笑,声音轻柔道:“殿下只是稍去片刻,多谢小国师垂询。”

那一排浓羽一样的睫毛垂下,在她凝脂的肌肤上打下浅浅的阴影,掩去她眼底的防备与介怀。

鹤行年移目看她,他神容依然清朗,并没有为她这防备的模样而露出半分异色。

就好是纵容那飞出笼子的雀鸟暂时忘记了黍水之恩,因为他知道,天大地大,总有办法让它回头。

“你拿着这个,以后那帮太监便不敢欺你。”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拇指大的金羽令。

他说到那帮太监时,语气很是奇异,像是讽刺又好像是戏谑,还带着一种隐约的厌弃。

沈离枝把手指缩进袖中,视线从那枚做工精巧的金羽令上一掠而过,她低声婉拒道:“无功不受禄,多谢仙长好意。”

“你接连拒我,就不怕我跟太子说那两个严家姑娘的事?”鹤行年低笑一声,笑音如羽毛搔在耳膜上,说不上来的好听。

但沈离枝不信。

若小国师想告诉太子,早先时候就可以说了,更不必等到今日。

他想把这块明显隶属于上玄天的令牌给她,实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说好听是不让她再受宫里的太监为难。

可是天上掉馅饼,也可能是陷阱。

更何况,李景淮不喜欢他们,沈离枝便不想和他走得近。

沈离枝稍仰起头,端详着眼前的青年。

鹤行年比她高许多,他身形消瘦,宽大的灰青色的道袍在他身上空落落的,被风吹得翩然如仙。

他的双眸曈朦,宛如雾中看山巅积雪。

不是纯粹的洁白,而是灰蒙蒙一片,就好像是染上尘埃,不复皎洁。

她看了片刻,抿唇一笑。

“若是仙长要说,我只有先向太子请罪了。”

声音虽是柔和,可话中却是倔强,表明是不愿受人牵制和威胁的。

鹤行年勾着那小坠子,长指微曲,晃了晃,那金羽令就在两人之间摇摆,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沈姑娘对再下戒心是不是有些重了,毕竟第一次来求我的也是你,如今这样疏离,倒是好让人失落。”鹤行年低声谴责。

沈离枝蠕动了一下唇瓣,欲解释,却又觉得徒劳。

“是我上回唐突了仙长,只是如今我在东宫任职,私下收仙长所赐不妥。”她弯起秀美的眉眼,声音轻柔柔地婉拒。

鹤行年抬眸睨了一眼远处葱葱树林,他将手中的金羽转了一圈握在手心,“也罢,等太子殿下来了,问过再说吧。”

沈离枝从他脸上看到一抹确信,不由心里一紧,距太子离开少说也有一炷香,该不会已经回来了吧?

不过多会,身后果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若不是先前她还跟李景淮信誓旦旦地说与小国师不相熟,也不会有眼下这般的困境。

小国师显然不会愿意为她扯谎避嫌,若是太子因此与她再生嫌隙,以后再想要解释便难了。

沈离枝咬了一下唇,柳眉微颦,水眸底下压着苦恼。

鹤行年往她身前探腰,指尖又勾出那枚小金羽,像是知道她的烦恼,善意地为她解难,“你若现在收下,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乱说。”

“沈知律,还不过来。”

几乎同时太子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召她过去。

沈离枝被这道声音一惊,下意识就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小金羽,转身之际,再一瞥鹤行年。

希望这人,会言而有信。

鹤行年唇边的浅笑如涟漪,很快就荡然无存,他抬起灰眸,看向前方。

年轻的太子立在远处,树影葳蕤,一片绿荫罩在他发顶,阳光洒下光斑,光影斑驳。

当真是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可惜,偏偏生在了皇家。

如若不是李氏皇族,他倒是一个更得老国师欢喜的‘好苗子’。

鹤行年慢慢勾着唇,轻声道了一声可惜了。

沈离枝低下头,快步走至李景淮身侧,手里两件东西都掩在了袖子下,不至于让人看见。

“太子。”鹤行年随后才慢慢走上前,停在五步开外遥遥对太子示礼,不待人问,自己就先解释起来,“我见沈姑娘在此,便猜太子必然也在附近,遂询问了一下。”

“你找孤还有事?”李景淮凤眼挑起。

两人的事,几天前便已经说完了,李景淮不信他还能有什么事。

更不信他来,是找自己的。

李景淮余光一瞥,沈离枝倒是眼神都没有再挑起一个,似乎和鹤行年不相熟,漠不关心。

鹤行年随意甩了一下拂尘,温言道:“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义父思及太子的及冠礼不远了,便擅替殿下筮选了几个吉日,若殿下信得过,明日便可呈于东宫,给殿下过目。”

“不劳国师,此事孤已交由司天监筮选吉日。”

李景淮想也未想地拒绝,他身边的事和人,半分也不想让上玄天插手。

知道太子的性情,被拒更是预料之中的事,鹤行年面不改色,敛袖轻笑道:“如此,也好。”

两人刀光不见影地寒暄完,蝉声也被酷日晒得奄奄一息,沈离枝终于坐上出宫的马车。

她从挑起的车帷往外看去,恰见远处的小国师正提袍登上他的青牛车,他仿佛能通察六感,忽而就在扬风的时候回头看来,对着她露出温雅的笑容。

沈离枝还没来得及错开眼。

浅金色的窗帷猝然落下,她的视野被晃得顿时一花。

沈离枝仓然回头,李景淮的手指还抵在车壁上,挽窗帷的丝带绕在他指间。

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突兀的动作,反而牵唇冷笑。

“风这么大,吹不迷你的眼吗?”

沈离枝眨眨眼,莞尔一笑,“多谢殿下,风确实有点大。”

李景淮缄默片刻,“鹤行年找你问了什么?”

“殿下不是知道了。”沈离枝一脸乖巧。

“孤不信他说的。”

沈离枝思忖片刻,小心道:“我说了,殿下不会生气?”

她又缓缓移动目光,注视着太子那形状姣好的薄唇,那唇线微扬,露出了一个并不和善的弧度。

“你说。”

沈离枝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才抬眸道:“之前奴婢在严府门外恰好碰见了严家两位小姐,怜她们可怜无辜,依她们所愿,送到了小国师身边,适才小国师便是拿这个威胁奴婢,要告诉殿下听。”

“你果真好大的胆子。”

李景淮背往后一靠,冷着嗓音,狭长的凤目含着寒光,“你现在告诉孤,是看出孤暂时没法动他们上玄天?”

沈离枝摇摇头,她并没有如太子所想。

“那两个小姑娘年级尚轻,对殿下也全无威胁,况且殿下与小国师另有交易,不会因为这点小事……”

“你以为严行豪死之前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被太子忽然打断,沈离枝愣了一下,忽然茫然的眼睛闪过一丝无措。

李景淮弯腰,手肘搁在自己的膝头,俯下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沈离枝不敢动。

这距离近得两人的气息互相交缠。

李景淮她忽而一笑,语速极为慢,拖长了调子道:“是,没有趁我小,杀了我。”

一语毕,沈离枝的眼眸倏然一颤。

李景淮勾唇冷笑。

严行豪曾指着他骂,骂他忘恩负义。

年幼时的他无拥臣,不会权术,也不心狠,更没杀过人。

他一腔热血扑进了泥潭,被拉入深渊。

杯水难解车薪,一石难填沧海。

是几个老臣将他拽出,教他重新学会走路。

走在这个名为帝王权术的道路上。

不可否认,他们教了很多,可他们想要的更多。

他焚膏继晷、夙夜不懈。

像是饱吸春雨的种子,急迫地要在这里扎稳。

一步步,跌跌撞撞,到处碰壁摔跤,却走得比他们所想的都要快和远。

后面有恶鬼,他只能往前。

李景淮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一瞬经年,最后沉淀在他眼中的只有一片血腥和污秽。

青松落色,朝荣夕毙。

世间的喜乐再无能挑动他心弦的,而他也不该放眼在这些虚度光阴的小情小爱之上。

沈离枝跪坐在地上,像是没有看见他眼中变了又变的情绪,她扬起脸,轻声问:“殿下小时候,有很多人想杀您吗?”

李景淮一听她这个语气,不必看,也知道她定然是怜悯上了。

他转眸,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直望进她的点漆一样的眼中,声音淡漠又疏离地道:“你是在同情孤?”

难道这还不值得同情?

沈离枝想点头,可是看李景淮那黑沉沉的脸色,听他那明显不愉的口气,她又不敢点头。

但是他并没有否认,很多人想杀他。

身处东宫,尊如太子。

却也不一定比常人过的容易。

就好比一直以来流传下来的话:

皇帝不一定是太子,太子也不一定会是皇帝。

自古政权交替的时候,总是最动荡的时刻。

在东宫的基碑上有过很多太子的章纹,可最后能坐上皇位的却寥如晨星。

沈离枝的脸露出了怜悯,欲语还休地微张檀口。

李景淮垂视着她这张脸,心里却很难维持他想要的平静。

他拨弄转动手指上的玉扳指,忽然就开口:“沈……离枝。”

自第一面起,沈离枝就觉太子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沉弦轻拨,带着古韵旷远。

但太子从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离枝,两个音节,自他嗓音里缓缓转出,就像是轻灵悦耳的泛音。

轻敲在她的心弦,触起了一阵涟漪。

沈离枝面上微烧,慌忙垂下眼,连气息都乱了。

李景淮的眸光在她霞光映雪的面孔上逗留片刻,“你在想什么?”

“在想,要怎么安慰殿下……”沈离枝像是被勾了魂一样,老老实实就说出了心底话。

说完她自己就先呆怔住了。

太子向来不喜欢示弱,肯定也不愿意被人安慰,她这话说出去,只怕会触怒于太子。

“我……”

“过来。”

“恩?”沈离枝正要修正自己莽撞的真言,却听见太子用松动的语气在召她过去。

李景淮往后靠在引枕上,神色如朝云叆叇,眸光却如含潋滟。

仿佛像是那一夜饱染海棠异香,牵魂勾魄。

沈离枝提裙起身,被勾着朝他靠近了一步,正要开口,却不巧马车行至颠簸处,晃动的车厢让人根本站不稳脚,她往前一扑,刹那三魂七魄齐齐飞出九霄云外。

她这一跌,不偏不倚撞进李景淮怀中,砸得自己脑袋嗡得一声响。

李景淮没有动弹,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不知作何反应,半晌后才咬着牙道:“沈离枝,你就是这般安慰人的?”

“……当然不是。”沈离枝撑着他的腿,连忙爬起来,匆匆看了一眼他隐晦的眸色,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眼一闭,展开双臂就环过他的肩背,拍了拍。

“是、是这样。”

就好像,她本来就打算过来抱一抱他的。

李景淮被一双柔荑轻环着,心跳就慢跳一拍,暖香从沈离枝身上渡来。

他忽而就紧闭上眼,伸出双臂,用力把那虚靠在身前的身子往自己怀中压了下来。

人都是贪婪的,冰冷的身体只要挨着一点点温暖,就会忍不住想要得更多。

第53章 顺气 “你要摸到什么地方去?”(小修……

沈离枝忽然被拉下, 身子挤进他的怀里,脸侧紧挨着他的侧颈,温热的肌肤相接, 都清晰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

惊呼声被她死死抑住, 只剩下一个细微的抽气声,带着气流拂过。

李景淮两手交替在她的背脊上,轻易就用臂膀把她彻底包裹了起来, 他宛若是找到了一个支撑, 便把沉重的脑袋搁在了她的肩上。

他像是累了,一动也不动, 就栖息在了她的身上。

沈离枝在短暂的惊愕之后, 也逐渐平静下来,她将手从太子的胳膊下穿过, 慢慢攀上他的背。

顺着那略僵的后脊,缓缓轻抚而下。

犹记得儿时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哥哥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像是鸟儿互相啄毛, 狸奴相互舔舐,人与人之间的安慰最好不过一个真心的拥抱。

“殿下以后不会是一个人了,赵统领一定会保护殿下的安全……而东西苑皆是殿下最忠实的拥臣, 前朝有东苑,后宫有西苑, 我等都会尽心尽力辅佐殿下。”

太子的后背宽阔,肌理分明、线条流畅。

他从外瞧上去是身形修长,可实际上却并不瘦弱,手底下一寸寸摸去,只有坚实有力的肌肉。

沈离枝从未摸过男人的身体, 只觉得处处新奇,原来太子与自己是如此不同。

她忍不住,像一个探寻新鲜事的稚子百般好奇。

李景淮话听入耳,半分反应也没有,唯有感受到后背上那只手像安抚婴儿一样轻柔的抚摸,像是顺气一样。

他嗓音瞬时就变了,像是两根紧挨着的弦,声音低沉,“你的手在做什么?”

那只手霎时顿住,正停在他的腰上。

“……殿下的后背僵硬,奴婢听说这样可以有助于舒缓疲劳……”沈离枝把手抬起,一时间不知所措,正好李景淮也松开了困住她的双手。

她便顺势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跪坐在了地上。

(PS审核:请看一下上下文,两个人清清白白,穿着衣服都在谈正事,朋友之间拥抱一下就拍拍背而已!)

李景淮眯了眯眼,见沈离枝霎时就把唇瓣和个蚌壳一样闭地紧紧,生怕遭人撬。

“说呀,怎么不继续说了?”

沈离枝低声道:“奴婢说真话,殿下又会不高兴。”

李景淮顿时气笑了,道:“你会管我高不高兴?”

说得好像她很怕惹他一样,可明着暗着,她都不知道唱了多少次反调。

怎么能扬着一张纯稚温善的笑脸,却和长着反骨一样。

他伸出手,捞起眼前从少女肩头滑下的一缕发,握在手心。

指尖搓了搓,发丝就拧了起来。

他搓着拧巴起来的头发,语气蓦然松了一些,慢悠悠问:“带糖了吗?”

沈离枝看着他的动作,莫名其妙。

“……带了。”可是只有两粒。

她柳眉微微下压,杏目就微阖,怕太子是给忘记了,提醒道:“就是殿下您说苦的那种。”

她特地强调了苦。

李景淮果真把眉皱起,眼神瞥她,“那样难吃的糖,你还怕孤会抢了你的?”

沈离枝确实,怕他吃一口,又吐了,实在浪费。

可是他非要说它难吃,沈离枝忍不住道:

“殿下,玉腰糖本就是前苦后甜,苦尽甘来。”

说完,沈离枝便看着他,轻声问了一句:“殿下是不记得了吗?”

玉腰糖还是五年前从上京的桂芳斋里新出的,因为味道奇特并不讨好,一开始面市就不太受欢迎,并没有很多人愿意买。

这才慢慢以低廉的价格流入市井。

沈离枝第一次吃,也是从见过那个少年的第二日起。

哥哥因为要参加上京白鹿书院的入学考试,不能陪她去参加庙会,前一日就将她托给了才认识一日就‘心心相印’的友人。

沈离枝再看李景淮一眼,心道果真是太子脾性。

那一日她可是足足从午后等到了傍晚,要不是她恪守哥哥的话,不能失约于人,她都险些要闹脾气不等了。

他姗姗来迟,自知理亏,买了这稀奇古怪的糖来哄她。

——你瞧,这像不像生活,开头很苦,但是总会期待着后来的甜,这就叫作苦尽甘来。

那时候还生活在蜜糖里的沈离枝哪里品得出什么生活的苦,可硬着头皮含着糖吃了一路,最后还莫名习惯了这个味。

因为哪怕开始很苦,最后还是以甜蜜收场。

所以她总是会带有期待,未来的一天,总会有变好的一天。

“说什么傻话。”

李景淮冷哼一声,把眸光一移,手指就叩在楠木桌几面上,朝外喊了一声,“常喜,去买糖。”

马车驶入街市,外面熙攘的声浪包围着马车,常喜指挥着车夫把车赶到相熟的店铺前,他跳下了马车,三步并两步冲进了人群。

马车就停在道旁,上京的车道很宽,可供三辆马车并驱,并设置了更宽敞的地方供贵人们停歇。

少了车轮滚动和马蹄阵阵的声音,车厢内一下安静得让人不由局促起来,本来就不大的空间感觉更加小了。

沈离枝偷瞄了一眼太子,见他背靠引枕,闭目小憩,剑眉深锁,神色并不宁静。

不怪之前那些宫婢们谈及太子常常入宫后心情便不好,可见这皇宫于他而言处处是压抑。

皇家父子的关系也只见恶劣。

上一回他在黑将军的院子里,也朝她要糖来着。

真的很难想象堂堂太子,竟也会用糖来安慰自己。

马车停在热闹的街市,摩肩接踵的行人难免有时候会走得近了,但是都有黑甲的护卫拦住,但是能拦住大人,却也难防小儿。

笃笃笃——

车外壁被人连敲了几下,沈离枝掀开帘子往外一瞥。

原来不知哪来的顽劣小童在外面好奇地对着马车又摸又敲,不过刚敲了几下就被家人连忙呵斥带走。

“作死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贵人的马车!小心把你手爪子砍了去!”

妇人骂完孩子,马上对着黑甲的护卫鞠躬,“大人勿怪,小儿莽撞,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沈离枝从缝隙里见是一位体态圆润的妇人,她手里牵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虽然口里骂着孩子,可是眼底还是心疼的。

“那木头那么硬,敲疼手了没?”

孩子奶声奶气地回:“不疼,我还能再敲十回!”

妇人揪住他的耳朵拉走,气极:“你这熊孩子!——”

沈离枝忍不住弯着眼睛,手背压着唇偷偷在笑。

“你笑什么?”

沈离枝回眸,眼底的笑还没完全消散,从车帘缝透进的一线光,将那眼睛点透,像是黑色的水晶珠,带着光与影,熠熠生辉。

李景淮只是听见寂静中一声笑音突兀,才随口一问,谁知能看见这样的画面。

他目光游走在那舒展弯曲的细眉和水盈盈的眼上,低着嗓音问道:“你很高兴?”

虽然是问话,可是却在出口的瞬间,他便自己肯定了。

沈离枝这样的笑,他很少见。

没有防备和戒心,自然流露而出,才是她真实的情绪。

“上京城繁华安宁,百姓丰衣足食,殿下难道不为此感到高兴?”沈离枝放下车帘,重新正身端坐,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但很快又重新扬起。

那眉眼的弧度和唇角的高度,都换上他熟悉的模样。

“什么?”李景淮一时未能反应。

沈离枝一本正经道:“《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①,大周的安稳亦是百姓的安稳,民心所向,也是君所倚重。”

李景淮从没想过能从沈离枝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稍坐直身,虽然脸色依旧颓然,可是眸光却明显认真了起来,“谁教你这些的?”

沈离枝微怔,自己见到上京的繁华,才不由感慨出这句话。

可是她学这句话的时候,却还拘于抚州沈府,那般的弹丸之地,被四面高墙围起,犹如井底之蛙仰望星空。

只能从书卷上、先生的话语中,窥见这广袤的世界一角。

“……先生教的。”

李景淮眸光一凝,细长的手指不由轻叩桌几,“先生为何会教你这些。”

且不说这都是治国理政的。

沈离枝一个抚州知府家的女儿,先生会教她学这些岂不是奇怪。

沈离枝唇瓣动了一下,久久答不上来。

她还无法向人解释,这些都是她哥哥学过的。

她只不过是拙劣地在模仿他,走他走过的路,读他所读过的书,去扮演一个她永远替代不了的存在。

纵然她已经从那种束缚中挣脱出来,可诗书礼乐这些东西,一旦塞进了脑子里,就成了她没法忘记的一部分。

这些经历,她没办法与人说。

就像是一种沉淀在清水之下的泥沙,不愿被翻起来,浑浊这一片澄澈宁静。

李景淮目不转视,犹如在盯着一个什么特立独行的怪异存在。

“许是……先生早有预料,奴婢将来是要来辅助殿下的吧?”沈离枝眼睛轻轻眨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把话引开。

李景淮见那张雪白的小脸就浅笑嫣然地迎着他,乌黑的眼睛也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他神色蓦然一松,但不过须臾,他又马上提起了眉,怪声道:“你这话说得自己信吗?”

沈离枝:“我……”信。

本来停驻不动的马车忽然被外边一股大力撞来,马惊尥了蹶子,车厢被来回晃动,沈离枝被这股冲力猛然一甩,不受控制地往侧厢壁撞去。

可还没等她胳膊肘撞上那坚硬的金丝乌木,她腰间的带子便被扯得一紧,下一瞬她又被回弹的腰带扯了回去。

即便没有侧身撞车壁,可是正脸撞上李景淮的胸膛,也不比那木头好多少,沈离枝顿时鼻子一酸,眼底就冒出了水雾,更何况那略硬的革丝绣纹刮得她小脸生疼。

李景淮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壁,沉声对外呵道:“何事!”

车夫的声音很快就传了回来,“殿下,是御史台的人和大理寺的人起了冲突。”

李景淮伸手挑起车帘。

就在不久前,外面不知道怎么就乱糟糟的一团,除了被撞翻了摊位的走贩们哭天抢地外,其他路过的百姓逐渐聚集起来,正围成一个圈,看得津津有味。

两个还穿着朝服的朝臣撸起袖子,当街就吵了起来。

这场面、这热闹,还是很有看头。

“刘仰!今天你就是把我打死在这里!我明天也要去参你一本!”

“你少血口喷人!我还没动你一根手指,就说我要打死你,怎么还想闹大?”

因为严家之事,案情重大,便牵扯到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其中大理寺卿一面倒向太子,惹来御史台的疯狂弹劾,从而两家相见,自上到下犹如有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针锋相对。

李景淮抬指揉了一下鼻梁和眉心,低声自语道:“真想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殿下不可!”

李景淮被这两个傻缺气到肝疼,都忘记他手上还扯着一个‘正直’的沈离枝。

这可是一个更让他火冒三丈的存在。

她一说不可,李景淮就冷笑起来,“鸡同鸭吵架,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和解?”

沈离枝一下明白过来,太子这是指御史台和大理寺不是一类人,讲话互不听。

虽然两位大人都身穿着禽鸟的补子,可是被太子直接歪曲成鸡和鸭还是有些让沈离枝接不下话了。

过了半晌,沈离枝才道:“殿下身为东宫储君,难道不该调解臣子矛盾,不分青红皂白杀人了事,非是明君所为。”

李景淮眼含着冷锋与煞气,慢条斯理道:“谁说孤要当明君的?”

沈离枝抬起一指,轻轻点在他眼尾,“殿下眼睛说的。”

那个眼映星河,声撼人心的少年。

是那样说的。

第54章 查她 “殿下要查什么?”(中秋二合一……

两位当街争得脸红耳赤的大人被几个金乌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隔壁的茶楼。

御史台和大理寺不合久已, 两边的人当街争锋也不是第一回。

只是还是第一次被太子的人叫住。

太子向来不管小事,一出手就是要人流血的大事。

御史台陈大人和大理寺刘大人互瞪了一眼,捋了捋袖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双双把头撇向两侧。

都没有在对方面前露出丝毫惧色。

御史台向来刚正不屈, 不畏强权。

而大理寺,因为和太子走得近,更是有恃无恐。

浓醇的茶香被热气氤氲腾起, 充斥在雅致的茶室雅间。

沈离枝立在李景淮身侧, 正好将两位大人的样貌端详了一番。

御史台的陈大人生得矮小,一张精瘦的长脸, 眉正如扫, 两眼精亮,一身正气, 与有着弹劾百官职权的御史台风格一致。

大理寺的刘大人则身高七尺,一身悍健,浓眉大目,只是不知道怎的满脸匪气, 杵在雅间,和四周精致的物件哪哪都不搭。

李景淮让人搬出交椅,端坐在正堂。

并无要请两位大人坐下喝茶的意思, 堂上的氛围顿时像是凝住的浆糊,压在人心口, 惴惴不安。

落针可闻,寂静无声。

许久,李景淮才用清茶润嗓,缓缓开口:“说吧。”

陈大人顿时一个踏步上前,两手一拱, 阴阳顿挫地阐述了这件纠纷的始末。

其中夹着大理寺中丞刘大人“你胡说!”、“你放狗屁!”之类的应和声。

要说两位大人的矛盾还是起源于一个卦象。

皇帝如今崇道信卦,每每大事都会奉上重金于上玄天,求取卜卦。

不说其他,这上玄天占卜一事确实绝妙。

但凡所求,都一一灵验,叫人不得不信服。

本是对上玄天厌恶的权贵也开始偷摸摸找人去求卦。

出门也卜,修缮也卜。

特别涉及婚葬、变迁的大事,那必然得丰上厚礼,好好算一卦。

这刘大人和陈大人都有一子,生于腊月,相差不过数日。

正直成家立业之际,前些日子都为婚事向上玄天求了一卦。

卦象所指,京中良配为礼部侍郎嫡出三女。

矛盾便出来了,一女怎可配二夫。

礼部侍郎也是一个墙头草,大家都是在朝为官,他看自己未来的亲家,一个嘴巴跟刮骨刀一样,看谁不顺就要弹劾一两句,另一个则是舞弄真刀的,逮谁都想给人脑袋开瓢。

他是谁也不想开罪,只能对外推说他就这么一个女儿,总不能劈成两半吧?

言下之意,竞者为胜,他不做选择罢了。

是以刘陈两家人为了抢先订下这金玉良缘,明里暗里斗法,已经折腾了有七八日了。

“禀太子殿下,我儿一表人才,正在白马书院就读,就待明年参加考试,少说也能得个乙等,和侍郎家也门当户对,是天赐良缘啊!”

陈大人刚说完,刘大人就一声‘我呸’。

“就你那个矮冬瓜一样的儿子,爬个戏台歇三回,上个马还需搭个梯,也好意思说天赐良缘?”

刘大人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得意道:“我儿骑射皆是甲等,现在□□营担校尉,为人爽快,从不行那蝇营狗苟之事。”

“你指桑骂槐说谁呢?!”

陈大人是一个有文化的文官,做不到破口大骂,只能文绉绉骂道:“令郎虽有斗牛之勇,可胸无点墨,蒙昧无知,肯定和侍郎家的小姐话不投机半句多,劝你还是早早打消了祸害人家的念头。”

“卦象上说,我儿和侍郎家小姐是天赐良缘,那就是天赐良缘!”刘仰气哼一声,大力甩着袖摆,走上前就对太子抱拳道:“殿下!这陈谈满口狗屁,明明是下官先去侍郎大人府上商定婚事的,他因为严家一事,故意刁难下官,其心险恶啊!”

“你、你信口雌黄!”陈谈也气得面红耳赤,一蹦三尺高,跳着道:“你无耻!颠倒黑白,明明是老夫先去的!”

李景淮抬指摁着眉心,淡声道:“谁再叫一声,孤把你们一起送走,去和严行豪作伴。”

他声音不大,却马上让两人都噤若寒蝉。

太子这是拿杀头在威胁他们啊。

“上京名门望族无数,你们就为了一个卦象非要左侍郎家的,是不是还要给你们开个台子打一架?”李景淮双手交握,背往后仰,眸光左右巡视。

真可笑,皇帝被上玄天蒙了眼,就连朝官也被蒙了心。

上上下下都做了那提线的木偶,一举一动都叫人操控着。

看着他们蠢而不自知的样子,李景淮没有了心情。

他用力抵住自己的上颚,从中仿佛又舔舐到了血味。

教化不了,便彻底清洗。

这才是给大周革新换血最快的法子。

在太子阴郁可怖的眸色中,刘仰和陈谈都怂了起来。

“下官不敢。”

“太子息怒。”

常喜早也摸清太子所思所想,及时道:“殿下,依老奴所见,上玄天这一卦恐大有文章啊!”

前段时间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审严行豪一案,便让大理寺、御史台势如水火。

如今倒像故意又往这火里加了一把干柴,想要掀起更深的矛盾。

这无疑是在激化朝中上下对太子的矛盾。

谁不知,最开始让这火烧起来的人正是太子。

李景淮手指敲敲手臂,偏头撇向一侧。

他的身侧站着一人,静的像是一株斜插在瓷瓶里的花,安谧地盛放,从不会打扰主人。

茶室的竹帘半落,光线透过缝隙照了进来,沈离枝的半张脸就迎着光,半张脸隐在影,像是一尊慈悲观音像。

她秀眉微颦,听完两人的话,就好像兀自陷入了沉思。

“沈离枝。”

沈离枝眨了下眼,从沉思中醒转,低声回禀:“殿下叫奴婢?”

“这两位的话你也听了,作何感想?”李景淮慢条斯理地问她,视线在她的脸上徘徊。

沈离枝没想到太子竟会询问她的意思,可抬眼瞥见他英朗的眉目中抑下的冷肃和暴虐,心中先是一跳。

显然他刚刚口里所说威胁之词,并不是漫不经意地随口胡诌的。

他还当真有这样的想法。

沈离枝想到太子那不作假的狠绝行事,马上扬起笑,柔声回他:“奴婢想,两位大人既然都诚心求娶,为何不问问侍郎家小姐的意思。”

两家都在抢她,却又无人在意她,好像选定婚事不过是因为那卦象的意思。

人是活,卦却虚。

可人言却比不得一卜卦象来得重。

沈离枝同情那位侍郎家的小姐。

“可笑!婚姻大事乃父母之言,岂有问女子一说?”

陈谈顿时不高兴了,张口就反驳。

虽然沈离枝是太子身边的女官,可是到底还是个女子,且一个未出嫁的女子,怎可以参与谈论他人的婚事。

所以他怒目而视,瞪向沈离枝,像是她所言是滑天下之大稽。

真是岂有此理!

面对陈大人的愤怒,沈离枝只颔首点头,像是认可他所言,随后又温声问他:“是啊,婚姻大事既是父母之言,那敢问大人所求的道长算是令郎的哪位?”

一语落,那道温柔的嗓音也宛若变得极为锋利。

一下扎得陈谈张口结舌,接不下这话来。

上玄天的道长算谁?为何能对他们子嗣的婚事指手画脚?

就差没直接挑明直言,两位大人是要将儿子送给道长做干儿子了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陈御史刹那像被人拔了舌头一样,笨口拙舌,只能干瞪眼。

等一息过后,百转千回的心思归笼,陈谈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而是身在其中,随波逐流,自然便都忽视了。

上玄天的道长随便一卦,就能牵动上到皇帝下至百姓的言行举止,小到百姓婚嫁,大到国家政事。

要不然为何会有天下三分,皇帝一分、国师一分、太子一分之说。

可是这天下本该是李氏皇族的,这鹤观海何德何能来瓜分大周?

细思之下,让人如坠冰窟、惊恐万状。

“这……这……”陈谈吞了一口唾沫,看了看沈离枝又看了看太子,忽而抬袖擦了擦额头上流下的冷汗。

“咋了,这和道长有什么关系?”

和文官的敏锐心思不同,缺心眼的武官刘仰并没有察觉出端倪,听见沈离枝似乎在影射他们,就怒冲冲道:“你不过一女官,休要混淆视听……”

刘仰出自草莽,生得高大不说,粗眉铜铃眼,头发丝犹如炸开毛的狮子毛,那模样还挺唬人。

沈离枝出身抚州,很少见如刘仰这样粗旷大汉,冷不丁被他瞧一眼,犹如被恶鬼盯上,不由自住脚步便往后退一步。

是本能地退让这武夫的满身煞气。

李景淮察觉到她后退的动作,微一抬手,像是划出一道鸿沟,阻拦在两人之间,他抬眸便对刘仰冷冷道:“你骂孤的人?”

沈离枝看着抬起的那只手,横于她身前,袖摆垂下,宛若一片屏障。

挡去了扑面而来的狂浪暗涌,

就像在他身后,永远会是安全的。

刘仰没想到太子会对一个女官护短,顿时后背窜起一阵冷战,彻底销了声。

他讷讷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陈谈比他反应快,扑通一下跪下,“下官糊涂啊!——这就回去撕了那卦象,再也不提此事了!”

见老对头突然就放弃,刘仰虽还是摸不着头脑,但为官数年还是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的好本事,他也利索地跪下,跟着喊:“微臣也知错了!”

“上玄天自建观以来,在大周所行之事,桩桩件件有目共睹,若说他们无意渗透朝堂,孤可不信。”李景淮顺势放下手,手指转动在扳指之上,“诸位大人,当有自己的决断力。”

陈谈叩首,“下官惭愧。”

见陈谈是个聪明人,李景淮脸上的郁色终于散去一些。

他虽然大刀阔斧地想要洗掉启元帝留下的腐朽与淤泥,可也并不妨能从这堆烂泥中找到几个中用的石子,留下。

“严家之事,大理寺与御史台多有冲突,然此事已毕,前嫌当尽释,若哪日孤还见你们挟嫌报复、假公济私,孤这句话还留在这里。”他手指着脚下,嘴角勾起一丝残酷。

两人一扫他的黑靴,齐齐把头叩地。

太子这还是在威胁他们,要送他们下去啊!

沈离枝见他指地的动作,忍了忍,可是想到太子也并无太过分的言语,算得上是他目前这个情绪下最‘和善’的一面。

只是他这动不动想杀人了事的念头只怕一时半会是改不去的。

两位大人带着一背的冷汗,软着腿脚被送了出去。

沈离枝向常喜道了一声,紧跟着推门随着两位大人,下了楼梯。

“两位大人且慢。”

陈谈和刘仰被这道温婉的声音叫住,在台阶上停步,回头看是太子身边的那位女官追了下来。

“大人有事?”陈谈见识到了太子的维护,便重新打量起她。

这位女官年纪很轻,琼姿花貌,还一脸稚气,眼睛不染纤尘,还没来得及学会审时度势。

这样的人向来不会被这些老臣放在眼中。

她们太过容易被一眼看穿,也太容易被翻涌的浪潮打灭,在他们心中不值一提。

陈谈还是转过身,为她这一声停下了步伐。

因为是太子身边的人,他才客气地称了一声大人。

“哼,大人。”刘仰也跟着怪哼了一声,他还在为刚刚的事耿耿于怀。

他们大理寺明面上投靠了太子,成了太子手上第一把刃,可太子却摆明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他还在暗暗驯养着东宫里那一窝雏鸡,等着旭阳高升时,拎出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沈离枝走下来,对两人行了一礼,温目微弯,唇角带笑,“下官不敢,陈大人和刘大人勿怪,适才殿下心情不好,并无谴责训斥之意。”

这句话一出,两人神色一致的难看。

太子怎会是无意谴责,就差没直说,下一个拿他们开刀。

沈离枝哪会看不出他们心底所想,她继续道:“两位大人都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大周的将来依然要大人们扶持,殿下一心为国为民,其势如破竹,才会如此强硬,大人们若是顺风而行,顺势而为,滔滔风浪又有何惧?”

她还不懂得藏话,一番话说得这样直白,让两个老臣都目瞪口呆。

皇帝还未死,她这样说,岂不是大逆不道。

“大、大胆!”陈谈憋红了脸,抬着手,正想要说她再敢胡言,明日定要弹劾她。

可转眼一想,这位仅是东宫的女官,连站上太极殿的资格都没有,他弹劾她什么呢?

沈离枝对二人屈膝一礼,“下官自知所言唐突,望勿怪。”

陈谈憋回那口气,重喘了一下,见沈离枝不卑不亢,言谈举止都极为大方,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镇定从容。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

“你这话,以后可别在外头乱说,我知道太子虽然行事荒诞,可出发点都是好的,你既然得太子宠信,就多吹吹耳边风,让他别来吓唬我们这帮老臣了,我们老了,可不经吓。”

沈离枝站在楼梯的中间休息平台上,用目光送他们离去。

茶馆下层空荡荡的,只见两位大人挑帘而出,外面的喧嚣在挑起的藤帘外一并涌入,与岑寂的茶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景淮站在高处,俯瞰着沈离枝。

“回去派人去告诉孟右侍,从今往后,皇宫要人,提人来见孤。”

常喜一愣,哦了一声,赶忙应了下来,“老奴回去就办!”

“还有……”李景淮眼底涌出一些深色,他没有回首,手扶着木栏往下看去,“命人去查。”

常喜顿时狗腿起来,太子用这样严肃的语气,想必是有重要的交代,他迫不及待地问:“殿下要查什么?”

只听太子声音低沉,那音调宛若是在唇齿之间揉·捏,杂糅着各种复杂情绪。

他缓慢地吐出三个字:“沈离枝。”

金荷节向来是达官贵人在夏日里一个重大的玩乐节日。

上京之中但凡家中显贵的,都有一片莲池、莲塘。

暑热水暖,芙蕖盛放。

届时家家户户就会在水面上架起水桥,方便深入藕花深处采花。

不但要采到那最美、颜色最好的花,还要赋诗一首,到时候谁采的花最好,赋得诗最妙就能在御前得到嘉奖。

参加这供花、采花的府邸会在这一日的清晨把院门敞开,方便探花郎带着公子小姐们进出选花。

由于这活动不拘小节,年轻男女可以随行一路,也是除却春日宴之外最适合适龄男女相看的日子。

今年的探花郎周元清不仅文采卓然、而且样貌俊秀,除了出身寒门之外,几乎寻不着毛病,是万千少女心中的梦中情郎,早有人预料这一次金荷节肯定会盛况空前。

沈离枝因不好拒外祖母三番五次的邀请,便也准备和谢家的表姐妹们一道去凑了这个热闹。

谢老夫人还专门给沈离枝准备了一身新制的夏装,就连新打好的首饰都送了四大盘来供她挑选,谢萱姝看了都连声惊呼老夫人偏心。

“你这小滑头,你母亲给你的哪一样不是好好的,整日也不见你带几个,这几件本就是祖母准备给你枝姐姐准备的嫁妆。”

谢老夫人轻飘飘的‘这几件’可是指的整整四大方盘,密密麻麻排列的从钗环到指环,大大小小、各种材质与工艺打造的饰物。

其中不乏翡翠、羊脂玉、紫磨金、锁目绿、黑珍珠等珍贵罕见的饰品。

沈离枝一听,顿时站了起来,“外祖母,这些太贵重了,离枝不能要。”

谢老夫人走上前,摁下沈离枝的肩膀,让她坐回到梳妆凳上。

她又看向镜子里照映出的人儿,怜惜道:“哪里贵重了,女孩家本就应该娇养着,若你肯从东宫出来,外祖母会给你更多更好的。”

沈离枝在家中一向衣饰简洁,还从未有人给她置办这么多首饰,不由温澜潮生,久久不能再推拒。

镜中的两人隔着一辈,但依稀还能从眉目中看到一些相似之处。

“双儿过来给小姐梳妆了。”谢老夫人侧头对旁边的婢女吩咐,转头又对沈离枝道:“今日你自去玩耍,有萱儿、兰儿她们几个陪着,若看见喜欢的公子回头大可告诉祖母,祖母帮你……”

谢萱姝听到这里,‘嘶’了一声,脚底抹油,正要溜走。

“萱儿你也是,年纪不小了,你若不自己看,别怪祖母到时候随便给你指人了!”

谢萱姝跑了,谢老夫人就专注对她叮嘱:“枝儿可不能学萱儿啊,这女子年纪到了最紧要的事还是嫁个好郎君……”

沈离枝笑着应了,心中却只打算去观观花、赏赏景罢了。

谢老夫人不愧为蝉联四年上京第一姝色的人物,对于装扮美人那是得心应手。

沈离枝本藏几分色,被谢老夫人指挥的梳妆丫头,都给一分一分扒出来。

沈离枝肤色偏白,无需再敷粉,只淡扫了一层桃花胭脂粉在眼下,显得那水眸潋滟,顾盼含情。

青黛描眉,如翠羽微颦,红脂染唇,如含春色。

一番描摸修饰下来,便花去了半个时辰。

端看镜中的人颜盛色茂,让人色授魂与。

沈离枝几乎认不出镜中映照出的美人会是自己。

可是谢老夫人却满意得紧,也不给沈离枝有时间‘作妖’,催促着谢家姐妹将她带走。

沈离枝顶着这张脸,有些惴惴不安。

谢家的姑娘得了老夫人的话,还偏偏爱把她往人堆里带,不多会就招蜂引蝶,惹上好几个年轻公子前赴后继地在她身边攒动。

“我听说那沈姑娘是太子身边的人,这太子不是对沈大姑娘特别看中,会不会这沈二姑娘也被太子看重?”

有个蓝衣的公子虽然心痒难耐,可是折扇一摇,还有些谨慎。

他旁边的公子哥手肘一撞他,“嘁,你担心个什么劲,人谢老夫人亲口说了要给外孙女找个夫君,若不是太子那边没戏,人家谢府敢这样说吗?”

这话说得在理,那蓝衣公子眼睛一亮,啪得一声收起折扇,提起袖摆就朝着前方涌动的人群挤了进去。

美人儿,他来了!

沈离枝不喜欢靠近水,可是手里捧得荷花却很多。

粉的白的红的、重瓣的、单瓣的还有稀罕的并蒂莲。

都是打着外祖母的名来认识她的。

因为不好意思拒绝第一支,剩下的就更不好拒绝了。

倘若单单接下一支倒显得自己有意一样,若是来着不拒——那就不过成了一个平平无奇、没有感情的捧花的架子。

她在岸边安静地当着花架子。

谢萱姝一回来见沈离枝被荷花包围着,像个荷花仙子,啧啧称奇,不免围着她转了几圈。

“这可怎么是好,我们才不过才走了三个府,你就收下这么多花,等到了东宫,那的瑶池这么——大。”谢萱姝比划了一下,划拉出一个大圈,促狭道:“你还不得拖个大花缸来收花呐!”

沈离枝从花瓣后面露出惊诧,“我们还要去东宫?”

谢萱姝从她手中抽出一朵,随手拨弄着花瓣儿,对她有问必答,“是呀,金荷节每年会抽出十家,今年正巧哪位姐姐手气好抽到了东宫,太子居然也同意让我们去糟蹋他的莲池……”

谢萱姝又嘿嘿两声,奸笑了起来,“你不晓得以前太子很是计较,拔他东宫里一根草都不成,就不知道今日太子他在不在?若是看见我们摘他的花,不会生气吧?”

沈离枝完全没有听下去。

自从那日在马车上一抱之后,她现在看太子,就觉得哪哪都不自在,所以连早上叫太子起床的差事都以身子不利落推了好几日。

说起来她也有三四天没有再看见太子了。

由于每日那传信的小太监,风雨不动地来知会她太子的去向,所以她知道今日太子并没外出,指不定待会还要来看这热闹。

思及此,她浑身更别扭了,只想马上找个地方更衣洗妆,趁没回东宫前换下这一身刻意的装扮。

然而周探花没有给她这个时间和机会,他见人群慢慢归拢,回到岸边,就抬手就催促道:“诸位,请随我一道移步至东宫!”

第55章 狂蜂 对沈大人都殷勤的很

由于离东宫不远, 众人都是步行而至。

只是这炎炎夏日,即便一路绿茵遮阳,可还是能将人逼出一身薄汗, 又兼之这一行人中, 大多都是家中娇养的小姐,出门不是乘车就是坐轿,累得怨声载道。

周元清置若罔闻, 他本也不耐烦陪这些千金小姐们玩闹。

可谁要他恰好是这探花郎, 就得遵这上京的传统。

传统,那也是人定出来的。

周元清抬头看着天, 刺目的光晃眼, 他微一眯眼,又看向前方。

东宫就在眼前, 那才是他该去的归处。

往常严守紧防的东宫大门如今敞开,面目和善、笑容堆起的东宫大总管常喜公公和东宫女官一同在门口接引他们。

毕竟东宫乃是皇家重地,不比其他人的府邸那样随便。

除了西苑瑶池那块得以对外开放,其余地方还是严禁闯入。

他们就是专登来给外人说这东宫规矩的。

光说这些规矩, 就又让人在门外站了半盏茶的时间。

将众人晒得奄奄一息后,宫婢们才鱼贯而出,奉上了凉汤给人解暑。

期间常喜又唠唠叨叨讲了几条倘若遇见太子要如何行事的规矩。

听得几名贵女当即不耐烦起来。

“太子又不会出来, 说这些做什么?”

“我就听说,上回那宁远侯家的小姐去酒楼准备堵太子殿下, 谁知殿下情愿走个偏门也要避了去,这不是笑死人了。”

太子近年以来,身边除了那沈家大小姐,就没有哪个女子能近得了身。

她们捧着凉汤嘀嘀咕咕一阵,虽然在拿别人的事打笑, 可心底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

她们都在适婚的年纪,又撞上了太子即将及冠,这亲事未定,谁知道家中会有什么安排。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呀!总比那些总爱寻欢作乐的男子强吧?”

有个贵女抚掌说道,可附和她的人只有零星几个。

虽说不必担心太子以后会沉湎酒色,可是这不近美色的性子着实让她们都无处使力,就连放开手脚去勾·引一下都觉得难度太大。

“你们听说了么,好像之前有一名女官试图爬床,太子看也没看就把人扔出去,杖毙了呢!”

“呀——”众女受了这惊吓,彻底歇这个话题。

谢萱姝听常喜念经一样叨叨,头都大了,她拉着沈离枝抱怨道:“原来东宫规矩这么多,难怪祖母想把你捞出来,我看你还是听她老人家的话吧,这公公比我娘还能唠叨,你怎么还能呆得下去?”

沈离枝心想,自己身处东宫好像也不见有这么规矩。

“东宫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怖,习惯了就好。”

谢萱姝夸张地拉长了脸,“这可不能习惯呀,这是温水煮西瓜。”

沈离枝笑着纠正,“是青蛙……”

“你瞧,你自己可不是知道自己是青蛙!”

沈离枝被她胡搅蛮缠地一打岔,也忘记了自己的事,又被人群推赶着往前走。

就连常喜遥遥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她都没能瞧见。

随着‘采花队’一同来到西苑瑶池,一切抱怨声都戛然而至,众人皆醉心在这漫无边际的美景之中。

东宫瑶池之中遍布数百种荷花,一阵风吹来,荷叶如波涛翻动,花香怡人。

犹如仙家宝地。

搭盖在水面上的竹桥四通八达,犹如一个小迷宫,平添了几分趣味。

几名贵女已经迫不及待抢先钻进荷叶丛,争先恐后,要去寻那最好看的荷花。

一时间衣香鬓影,人语沸腾,岑寂的东宫热闹如沸水盈锅。

谢萱姝也迫不及待,跃跃欲试。

“我听说东宫有一种莲叫小玉蝶,花开也只有婴儿拳头大,十分珍贵,不知道在不在这里面?”

“咳——在,只是那花今岁只开了两朵,适才老奴已经特意讲过,小姐见着最好莫碰,那是殿下给先皇后种的。”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二人身后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沈离枝先反应过来,转头对他行礼,“常喜公公。”

谢萱姝一扁嘴,不服气地跟着行礼。

因为沈离枝的避让,常喜也有几日未曾见到她,是以刚刚在人群堆里远远望见,险些还没把人认出来。

他端详沈离枝,觉得沈大人今日很不一样,虽说平日她也生得好看,但是今日神清骨秀,脱俗清雅,忍不住夸道:“沈大人今日气色真好,想来是病体大好,那明日的差事应该……”

他搓了搓手,有些期待地看着沈离枝。

因为沈离枝托病,他不得不抗下这个担子,所以太子接连好几日一起来就没给他好脸色看了。

常喜苦不堪言,却也不知道这两人在拧巴什么。

沈离枝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总归她还是要待在东宫里辅佐太子的,一直避而不见也不是个解决办法。

她只能克服自己的别扭,抿了下唇,柔声回道:“这几日劳烦公公了,明日我定然会继续办好差事。”

常喜收了这准话,笑容就像一朵绽放的花,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没有东宫的人在一边盯着,很快众人就一窝蜂散进了瑶池的荷叶深处。

虽然有简易的竹桥架设在水面之上,谢萱姝也再三保证,其平稳程度与走在陆地上并无差别,可是沈离枝还是婉拒了她,甘愿在岸上干等。

谢萱姝说不动她,只好和姐妹们钻进了荷花丛。

沈离枝慢慢踱步,走至出水台边坐下,撑起一柄荷叶遮在头顶遮挡阳光。

“沈大人怎么不同她们一道?”

沈离枝认出他的声音,转头笑道:“周大人不也没有进去。”

周元清轻笑,伸手掸了一下袍子。

“我就是一个路引子,用完谁还管我?”周元清自嘲地道。

“周大人过谦了。”沈离枝指着茂密的碧荷丛里道:“可是有不少姑娘在为你抢破头……”

沈离枝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一个娇蛮的声音响起:“哼!我就知道!——元清哥哥,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今日要来做探花使?”

周元清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转过身对来人躬身行礼,“见过六公主。”

“见过公主殿下。”沈离枝也紧跟着起身对她行礼。

但李微容看也未看她,一个跺脚就伸手来拉周元清的袖子,“你为何总对我这么多礼,也不见你天天拜我太子哥哥啊!”

“微臣不敢,请公主松手。”

李微容委屈地看了眼自己手指,忽而把脾气又往沈离枝身上撒,“是不是因为她?我刚刚就看见你走过来和她说话,元清哥哥你难道也……”

“公主慎言,微臣只是担心沈大人落水,特来提醒。”

李微容狐疑地一瞟沈离枝,这样的说辞并不能让她满意,而且装扮过后的沈离枝让她充满危机感。

她希望男人不爱美色,可却又不信男人会不爱美色。

所幸她的身份足够高贵,高贵到可以仗势。

所以她非但没松手,娇蛮道:

“我不管,本公主要去摘花,你要陪着本公主。”

公主的心思太易猜透,沈离枝压根不敢掺和进去,只见周元清一张脸彻底没了表情,人却还是被六公主拉动了。

只是在六公主没有看到的时候,周元清眼底流露出的厌倦,让沈离枝不由为六公主感到心惊。

这就是被爱的有恃无恐,哪怕贵为公主,也无法左右一个人真实的情感。

看着两人越走越远,她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过了须臾,一个低哑的声音传入耳。

“快走,待会公主走远了可就寻不到这样好的机会了!”

沈离枝仓促张望,只见上方有三个身量差不多的男子快速跑过,眨眼工夫就跑远了。

沈离枝听那人的语气,像是要对公主不利。

今日东宫人多眼杂,防备也较为松散,指不定真的会闹出事来。

而且这儿还在东宫,会不会有人借故来对付太子?

她不及细想分辨,牵裙朝着竹桥入口奔去,正巧碰见折返的周元清,然他身边已无六公主的踪迹。

“周大人,公主呢?”

周元清虽奇怪她会问起六公主,可见她神色略显焦急就淡声道:“公主一赌气,自己就跑进去了。”

他指得是身后瑶池。

沈离枝又急忙问:“那刚刚大人有没有瞧见三名公子也往里面去,其中有个人右脚有些瘸?”

“发生何事了?”周元清察觉到沈离枝的紧张,机敏地问。

沈离枝就把刚刚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觉得他可能要对公主不利。”

“那我知道是谁了,那个瘸脚的定然是上个月公主让人打了的齐老三,他痴恋六公主,只怕这次不是要行恶就是有不轨。”

周元清虽然不喜欢公主,可既知道了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一拱手,“刻不容缓,还请沈大人与我分头去寻公主!”

沈离枝唇瓣一颤,须臾才缓缓一点头。

西阁。

常喜喘着气爬上阁顶,李景淮仰面躺在塌椅上,手背盖在眼上,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殿下,老奴刚刚瞧见沈大人了,沈大人说身体大好,明日就可以当值了。”

静悄悄的,李景淮没有搭理他。

常喜探头探脑,“殿下您醒着吗?我还听周大人说,因为谢府老夫人的首肯,好几家的公子这一路对沈大人都殷勤的很,摘花送水,跑前跑后……”

常喜叹了口气,有种女大不中留的惆怅。

李景淮终于动了,他放下手,虽然默不作声,可那眼眸却斜睨了过来,浅色琉璃一样的瞳仁一缩,像是被光线刺到了双目。

过了须臾,他才慢条斯理,宛若从齿间挤出三个字:“好几家?”

第56章 沉水 是谁救了她

沈离枝正要进去, 恰好遇见那几名公子气喘吁吁出来。

两边人一对视,沈离枝面上就略显尴尬。

先前这几人也百般邀请她一同去择选花,还犹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情真意切地拒绝。

周元清也认出几人, 刚皱眉, 怕他们碍事。

三名公子就已经开始喜上眉梢,活脱脱像一只只展翅狂舞的雀鸟,急于推销自己的殷勤。

“沈姑娘也要进去吗?不若再下陪你?”

“你不是赶着要去更衣, 还是我陪沈小姐吧!”

“你还不是急着要去冲脚!”

沈离枝见他们几人又要吵起来, 干脆打断他们,微笑道:“若不劳烦, 诸位一起吧!”

那三名要‘逞凶’的公子都生得人高马大, 倘若自己一人,只怕也帮不上公主什么忙。

几人虽不太乐意, 可是沈离枝既诚心诚意地‘邀请’了,他们又不甘落后,一个个又抖擞精神,重新返回到竹桥。

这水上竹桥因为是临时搭的, 所以建得并不宽,七根拳头般粗的竹子捆成一排,隔着六尺才在竹排下用几个桩子撑着, 几个大男人一踏上去,竹桥就嘎吱嘎吱作响。

沈离枝走在中央, 每一步提心吊胆,生怕这些不知轻重的男人,一不小心就把桥给踩断了。

又不知为何,风似乎还变得大了,荷叶被吹得摇摆弯曲, 发出浪涛的声响。

众人衣袂飘飘,行于碧荷粉荷之间,犹如行于仙境。

沈离枝抬头看了眼天色,天光也不复适才的光亮,太阳也像被蒙着一层纱,不再刺目灼人。

“沈大人,我往这边去。”周元清担忧看她一眼,又说道:“我刚刚已经着人去告知太子此事,想必要不了多久,太子也会派人前来,在此之前,切莫与那些人起冲突,务必照看好自己。”

他说这话,也是在告诫那几人,沈离枝除了是谢府老夫人的外孙女之外,她还是东宫女官。

上面有太子罩着,不得对她莽撞。

沈离枝敛袖一礼,带着剩下几人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刚刚那周探花是什么意思?什么人,冲突什么了?”有位公子听出周元清的暗示,有些不服气道。

沈离枝莞尔解释:“是公主殿下一时生气,独自进了荷花丛,我等担忧公主出事,这才劳烦诸位相陪了。”

她只有对周元清敢实话说,对他们几人也只能说一半,同时也是希望只是自己误判了。

“原来是这样,我们陪小姐一程也无妨,顺道还能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荷花!”

没想到这位公子还是一副古道热肠的性子,当即就拍着胸口一口答应,一人出了头,其他人也没落后,纷纷表明了愿意奉陪的态度。

沈离枝又对他们一一道了谢,姿态娴雅,声音温婉动听。

三人顿时鼓足干劲,一定要好好表现,第一个找到公主,给美人排忧解难!

他们往里走,沿途碰见了不少往回走的贵女和公子,询问过后得知,公主正好也是顺着他们现在这条道,往深处去了。

不得不说,这位公主胆子真大,一个婢女随从也不带就敢独自往里面钻。

东宫这片池塘极大,曲曲绕绕,足以把人转晕,且越往深处走,岔路越多。

不一会,随她一道转悠的公子们也走得疲累了。

一名青衣的公子顶着荷叶,大折扇不停地往脸上扇风。

他踮脚探头,企图从密密匝匝的荷叶荷花丛中望出去,他虚弱道:“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若我们也分开找吧?”

几名公子不过想顺道亲近亲近小美人,可没有打算把命搁这里。

他们早已累得忘记了初衷,现在一心就为找到公主这个目标而坚持着。

这句提议,很快得到其他人的认可。

“是啊,再走下去也不是办法,这里岔路这么多,再走下去我都要走不动了。”

“可不是,我遛狗都没走这么远。”

“对!这么久了天都变暗了!”

他们其实也难估计时间,只是看见天色有些昏暗,脚就更加软了。

沈离枝用帕子沾了沾脸上的汗,其实她也走累了,可是这么久还没寻到公主,她心里也着急,只有颔首接受了这个提议,她屈膝谢道:“那有劳几位公子了。”

一行人就在下一个岔道分开,四散而去。

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气,壮起胆子,垂眸往下看了眼自己倒映在水面的影子。

只见一个面容紧绷的少女僵硬地立在桥上,怔怔看着水面,像是在看一个藏着可怖生物的深渊。

直到几尾调皮的小鱼一甩尾,把她影子碎开,她才猛然被惊醒了神,匆匆提步向前。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原本昏暗的天色又骤变。

夏日的天气变幻莫测,刚刚还晴空万里,忽而就飘来了一片乌云,遮天蔽日。

闷雷阵阵,电光在云层里流动,带出紫红色的电花。

远处有人在呼唤,“要下雨了!——大家快回到岸上!”

沈离枝也知道雷雨天呆在外边不安全,她踟蹰地望了眼回路,亦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公主!——”

“公主!——”

几个声音还在远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叫。

沈离枝想了想,还是往前继续走。

本以为还要找许久,谁知一个转弯,拨开几片挡路的大荷叶,一位华服玉面的少女提裙气急败坏地在跺脚,将竹桥踩得吱吱嘎嘎叫。

“元清哥哥居然没有追上来!”

正是六公主李微容。

沈离枝又惊又喜,可随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

“可不是嘛,那周元清太不识趣了!公主一心为了他的仕途着想,谁不知道娶了公主您就能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嘿嘿!”那个声音殷切地巴结道。

六公主怫然不悦,“我就知道乔辛漪是个不靠谱的!”

“我表妹那也是没料想到周元清这样不上道……”

“周元清也是你能叫的?”

“是、是,是周公子……”

与公主对话的,可不正是那个坡脚的齐老三,沈离枝纳闷不解。

不是这人要害公主,怎么反而像是一伙人?

“是谁在哪里!鬼鬼祟祟的,给本公主出来!”

就在沈离枝发愣时,一阵风吹扬起她的袖摆纱裙,藕粉色的轻纱带着流光,像是水面上的波光粼粼。

这不寻常的色彩一下就被六公主捕捉在眼里,她发觉有人居然在偷听,勃然大怒。

沈离枝只好走出去,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回公主,是周公子让奴婢来寻公主殿下的,天色不佳,公主还是早些回到岸边。”

“是元清哥哥让你来找我的?”

公主果然被转移了注意,没有再执着有人偷听她一事上。

“那周公子怎么不自己来?”齐老三在六公主身后探头探脑,看见沈离枝的样貌又十分惊讶,忽而问:“姑娘是东宫里的宫婢?”

沈离枝见那齐老三生得小眼睛塌鼻梁,穿得一身名锦,玉冠梳发,腰垂玉佩和香囊,一副上京世家浪荡子的装扮,又听他语气轻佻,原本怀疑他是坏人,此刻也没有放下警惕。

她微微对齐老三行了一平礼,声音平缓道:“再下,东宫知律。”

齐老三脸色一变,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公主!——沈大人?——”

竹桥吱呀吱呀地叫,像是不堪重负。

天上闷雷轰轰,几滴小雨就落了下来。

沈离枝回首,心情一下松懈下来。

是周元清来了。

公主再怎么任性,想必也是听周公子的话。

可是她这口气松得太早,既然她认出了周元清的声音,身后的六公主以及那齐老三也认了出来。

天上一声闷雷,脚下一声脆响。

六公主在她身后忽而大喊一声,“元清哥哥救我!——”

哗啦——

捆扎成排的竹桥瞬间肢解,一下散了开。

桥上的三人先后都落了水。

沈离枝因为站着靠边,倒是最后才掉下水,只一眼,她看见走来的人不但有周元清……

瑶池里的水越往中央越深,而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无疑是水最深的中央。

沈离枝毫无防备,甫一落水,就沉进了深水里。

四面八方的水瞬间涌起,包裹着她,水面上的声音都仿佛隔了好远。

——玉儿!

她好像听见哥哥在叫。

粼粼波光在头顶闪动,无数的涟漪荡开。

下雨了。

万千的雨箭直坠而下。

沈离枝仰面沉入水底,一眨眼间,仿佛穿回到五年前她落水前的场景。

那日,姐姐忽而问兄妹俩,若是他们互换了装扮,能不能把人都蒙骗了去。

他们生得很像,几乎看不出分别,唯有沈离枝眼下多了一粒泪痣。

但这在不相熟的人眼中,算不上一眼就能分辨的大特征。

她觉得好玩,央求哥哥与她互换了装扮。

哥哥纵容她任性,从不舍得拒绝她,虽然极为无奈可还是别别扭扭穿上了她的衣裙,带上了珠花。

走上街后,果真无人能辨出他们玩了这个小把戏。

她为别人的错认而偷笑,享受着被捧作小神童,大人们为了摸摸她的头顶还会偷偷给她塞糖果,转头也不忘就对她哥哥夸一句:“二姑娘越长越好看了,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呐!”

看见哥哥小脸憋得通红,她的笑声挡也挡不住。

抚州是水乡,有很多湖泊,大大小小,像是星盘罗阵。

也有很多桥,平得、曲的,石头的、木头的,桥夹在湖泊之上,他们不停地过桥。

她还记得,那一天他们走了很远。

是听人说起,从上京来了一群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们乘船南下,停驻在了引仙码头,给人散播仙缘与福气,很多小童都跑去看热闹。

人群挤在桥上,她掉进了水里。

就像这样,一直往下沉、下沉,四周的水疯狂地挤压着她的身体,汩汩的水声充斥她的耳膜。

她彻底慌了神,忘记了凫水。

随后的事她就记不太清了,一转眼是家中寻来的仆人在问她。

——公子五岁就会水了,他、他怎么可能会淹死?

她急忙解释,有人救了她们,还给哥哥吃了药,哥哥不会死。

沈离枝缓缓闭上眼,可她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救了她,又是谁给了药……

扑通几声。

水面再次剧烈震动,浮光碎成了几块,分崩离析。

沈离枝缓缓掀开眼,在一缕缝隙中看见两人朝她游来。

她伸出手,在水底无声地喊道:

“哥哥……”

第57章 披衣 身子忽然被腾空抱起

咳咳咳——

瓢泼的大雨倾泻而下, 不管刚刚有没有下水,几人都不可避免淋湿了。

无论是风度翩翩的公子还是服饰华美的贵女,都是一身狼狈。

发丝黏糊糊地粘在脸上, 衣服也湿淋淋的挂着。

甚至还有人丢了鞋。

沈离枝虚横在一人腿上, 缩起脚,面朝着水面猛咳。

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大力挤压,所有的空气带着呛进去的水往外涌。

身下那支起的腿正顶着她的胃, 另一只手又毫不客气地重拍在她的后背。

这样做确实让她吐出不少水来, 可是她脆弱的背脊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击,颤得像是被秋风狂吹的树叶。

她用力揪了揪支着她的那腿, 因为说不出话, 无法表达自己的难受。

但锦棉的衣料湿后,她那点力气不过在他裤腿上拧水, 压根不疼不痒。

沈离枝又扬起头,朝着旁边人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摆,费力地从疼痛的嗓子眼挤出声音, “……大哥。”

被她手指拉住的青年和沈离枝极为不像。

他便是沈少卿,沈家庶出的长子沈怀义。

他的母亲是沈家的一个婢女,早在沈离枝的娘嫁入沈府之前就过世了。

沈离枝出生的时候, 沈怀义就已经开始上私塾了,常常一大早就要过裴府去读书, 早出晚归,在沈府的时间并不长。

奶娘说大公子好学呢,将来一定会考到上京去做大官。

但是也有仆人说,是因为大公子是庶出子,不得主母喜欢, 才情愿待在裴府。

沈离枝那时候小,分不清谁说得对,但是大哥哥确实读书很用功,就是在沈府里也时时在读书。

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先生休课的时候,沈离枝才得空能和他说一两句话,但是也是客客气气地见礼,让她觉得这个大哥哥对自己似乎很拘礼,并不亲近。

女孩儿心思敏感,又猜测不出原因。

久而久之,便不再主动亲近。

可是无论他们关系如何生疏,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会偏向找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更何况太子那不温柔的动作,让人无福消受。

“殿下,兴许让微臣来,会比较好些?”

沈怀义在一旁蹲下,刚伸出两手,试图把沈离枝从太子的摧·残下救过来。

他身为兄长,也有义务不让自己的妹妹和‘外男’接触。

李景淮微抬起眼,湿漉的长睫上挂着水霜,可任谁也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只是那手再没有抬起,而是垂落而下,像是紧紧贴在少女背上,又像是摁着她的背不让起身。

沈怀义注视着那手半响没回过神,伸出去的手就有几分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这时候竹桥尽端一下又涌出许多人,在最前头的赫然是常喜公公,他急忙跑来,一把挤开沈少卿,把伞打在太子头顶上。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他环顾左右,吓得不轻。

六公主还在哇哇哭,边哭边喊,“周元清!你居然不下来救我!”

“男女授受不亲,况且公主会水……”周元清无奈站在她旁边,手里撑起一片荷叶,将就地给这位任性的公主挡雨。

李微容哭得眼泪汪汪,抬手指着太子的方向,“她都有人救!——你怎么不说他们授受不亲!”

周元清无奈撇过头,往沈少卿和太子这边看了一眼。

一个是人家哥哥,一个是谁说也不管用的太子。

他能说什么?

听到李微容的话,李景淮当即转头斥道:“还未闹够了?”

李微容的哭腔一下憋了回去,她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倏然瞪圆双眼,声音低了下去,讷讷道:“太子哥哥……”

“你可知道你今日险些杀人?”李景淮的嗓音在闷雷狂雨中显得十分冰冷。

被雷声吓得一个激灵,李微容回过神,见太子的态度,她不禁委屈地垮下脸,接连抽了几口气。

明明她也落水了,为何却不见太子哥哥来关心一句?

而且他既去救了沈离枝,甚至还给她拍背。

现在居然还为了她,来凶自己。

乔辛漪说得果真没有错,这沈家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灯!

李微容越想越委屈,她手拍着身下的竹桥,梆梆作响,憋屈道:“我怎么知道她会过来,又不是我让她来找我的!她死了关我什么事!”

一个轻而易举的‘死’字脱口,道出了她的不在乎。

她堂堂一个公主,身份尊贵,当然不必管旁人的死活。

沈怀义脸色微变,忽而起身,侧首看向李微容,缓慢道:“她死了,我沈家便不会罢休。”

这是何等的荒谬,堂堂一公主因为思慕一个男人竟也用民间浪荡子的手段,想来一个清白之身逼婚的戏码。

夏衣单薄,入水即湿,男女在水下肌肤相亲,再兼有外男为证。

活脱脱就是一桩颠倒性别的逼良为婚。

而周元清正是清楚她的手段,这才死活没有下水,半点荤腥也没沾身。

这桩事,唯独牵扯到了沈离枝,平白被淹得气息奄奄。

沈离枝本是会水的,但是因儿时险些溺亡,她本能的惧水,在水中根本不会划浮,一入水就宛若沉石,险些就去了半条命。

李微容一怔,缓缓抬起头,隔着密雨看向沈少卿,明明是认识好几年的人,忽然就变得陌生了起来。

“公主,莫不是忘记了,她是我妹妹。”

沈怀义淡声提醒她,俯视之下,那双眼睛不复往日里的温暖。

他又转过身对着太子长揖,“殿下恕罪,今日是我借采买之便,带六公主私自出宫,闯下这等大祸,微臣责无旁贷。”

周元清也皱了眉,“是再下让沈大人来找公主的,若是沈大人出事,那我也难逃其咎。”

李微容揪着自己的衣服,豆大的泪在眼眶里转。

一时间好像众叛亲离。

李景淮看了李微容一眼,见她也是可怜,这个时候还看着周元清,但是周元清半分眼神也没再给她,一直恪守着君臣的界限,半分也不逾越。

他偏头对常喜道:“把外边的人清走,送公主去杨嬷嬷院子里去。”

这件荒唐事,不能让外人知晓。

常喜躬身,细起嗓音道:“老奴已经安排将他们送到花厅躲雨去了,殿下大可放心!”

雨点敲在伞面,声响越来越密,这场大雨来得突兀,又下得淋漓。

“殿下身上也湿,小心染了风寒,还是快些回殿吧!”

沈离枝想从他腿上爬起来,可是四肢还没恢复力气。

入水太久,雨水又凉,她的身体失温太久,变得虚软无力。

她伸出手,轻轻去拉沈少卿的衣摆,“大哥……”

所求之事,溢于言表。

沈少卿转眸看向太子。

竹桥上潮湿,太子却泰然安之地坐在上面,若说开始是情况危机,沈离枝在水下呛入大量的水,奄奄一息,他为了救人迫于无奈……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却还没起身的打算。

他不起身,自己怎好去接过沈离枝。

“殿下,我妹妹她身子虚,恐怕再耽搁下去要生病了……”

沈怀义所说,也不是假。

沈离枝这样的身体看着就虚弱,谁见了都要心惊。

常喜弯下腰,腾出一手,“殿下要不要奴来扶着沈大人?”

李景淮睨他一眼,“撑好你的伞。”

常喜便没有多口,悻悻然收回手爪。

李景淮也没打算一坐不起,他动了一下胳膊,状似要起身。

沈怀义见状,趁机就帮他扶起沈离枝。

沈离枝也借势往沈怀义那边倒去,两手紧紧攀附在他伸出的手臂。

“还能走吗?”

沈离枝点点头,面色白得像纸,眼神却倔强。

此时此刻,周边唯有公主与她是女子,其余人她靠着谁也不行。

沈怀义借过一把伞,挡在两人头顶。

密雨像是白线,遍布了视野,一行人慢慢走在竹桥上,不敢过快,润湿了的竹面十分滑脚,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再次滑入水中。

沈离枝赤脚走着,更是艰难。

她本就手脚无力,每一步都是靠沈怀义的支撑才挪动,而且脚下绵软,弄不好还要连累沈怀义一起掉进水里。

她走得冷汗淋漓,本就虚弱的呼吸变得更是浅薄。

太子让人先把六公主送走,剩余的人又修整了片刻才动身。

李景淮走在最前面,却也能听清后面的动静。

没走多久他就转回头,“沈少卿。”

“微臣在。”沈怀义抬起伞,隔着雨帘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景淮看了一眼还在自己较劲的沈离枝,转眼对沈怀义冷声吩咐:“把你外衣脱了。”

话一落,周围的人眼神顿变。

可是因为李景淮向来强硬,沈怀义虽有惊诧,但不敢不从,他脱下湿淋淋的衣服还不忘拧干了水才递给侍卫。

李景淮拿到衣服抖开,径自往回走来,随着一声命令传来,“回避。”

护卫们就地跪下,垂首待命。

其余人唯有侧身回避。

沈离枝隔着密雨,被吹得瑟瑟发抖,她眨了一下被氤氲水汽蒙住的双眸,看见李景淮直直朝她走来,她心底略慌,还没来得及后退,刚刚沈怀义的外衣就披在了她身上。

夏季女子的衣裳多为薄丝,几层薄纱叠起也像蝉翼那般轻薄,穿在身上宛若兜着云雾,飘渺轻盈,可是一旦湿了水,那云雾也变成了虚无,几乎等于空气。

而男子的外裳则厚实多了,这一件湿衣盖来,虽然也不暖,可是多少挡去了水边的冷风。

沈离枝用手拢起衣裳,正为太子这一忽然‘贴心’的举止而有些感动,可他的手随之又伸过,扳着她的肩在原地转了半圈。

沈离枝还未回过神,身子忽然被腾空抱起。

她两只手就顾不上去拢衣,瞬间全改去捂嘴,要不然这一声惊呼肯定会引起其他人注意。

李景淮垂眸盯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沈离枝面上不显,然脚趾都吓得蜷缩起来,缩在她湿漉漉的裙底。

第58章 处罚 要罚,也该罚你近身侍奉十日(二……

沈离枝很轻。

纵然裹着两层衣裳依然能感受到那纤细的背脊挨在他的手臂上, 像是脆弱易碎叶脉,只要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缘故,她的身体缩成一团, 看起来更显得玲珑小巧, 好像占不了多大位置。

只可惜现在的李景淮也一身湿透,身上只有湿气,怀里只有冰冷, 并不能温暖她。

沈离枝在瑟瑟发抖。

“常喜。”李景淮淡声道:“太慢了。”

常喜不是不想走快, 而是太过吃惊,以至于他走得如同做贼一般心虚, 左顾右盼, 他担心这样的场面会让别有用心的人看了去。

太子身边多少人在盯着,再小的异动也会引无端的揣测。

雨越下越大了, 仿佛在天上开了一个窟窿,倾盆而落的雨水把视线分割而开。

伞外是茫茫一片的水雾,唯有伞下的那一方天地是清晰的。

竹桥吱呀作响,雨点敲打着油纸伞和荷叶, 几声蛙鸣此起彼伏,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理不出头绪。

和常喜一样懵然的沈离枝安静地缩在太子的怀里。

她内心骇然不已, 就像还停留在被太子抱起的那瞬,失重的心悬于半空, 剧烈颤动,久久难以平静。

四肢被冷雨冻麻了,丝毫不受她的控制,只能随着太子的走动微晃。

莹白的脚趾伸出伞外,无助地承接着从天而降的雨珠。

密集的雨点打下来, 像是弹珠,隐隐生疼,她用力缩起脚,就好像努力又往太子怀里缩了缩,脑袋紧紧挨在他的肩头,仿佛想从那湿冷之下汲取到他温热的体温。

李景淮脚步微顿,眼风一扫。

怀中的人脸色苍白,那精致的妆容早已经被洗了个干净,唯有额上红色莲花形的花钿还在,在微颦的两条翠羽中心,更加艳丽。

浓密的睫毛随着细弱的呼吸轻颤,从睫毛下露出的一丝视线,落在了她自己交握在胸前的手指上,像是还没从恍惚中醒转过来。

沈怀书的外裳很大,像一块布裹着她,但却并没有包裹严实,从颈部往下仍有大片的雪白没有被她顾及,此刻随着她的呼吸缓慢起伏,像是皑皑雪丘。

他仿佛闻见自己身上越来越浓的冷松柏的气息,像是被沸水激荡起的香料,冲入鼻腔,占据了上风。

李景淮闭了下眼,慢慢移开视线。

在西阁上,常喜就同他絮叨,今日的沈大人很不一样。

可常喜嘴笨,说不出一二,更描绘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只能竖着大拇哥,言简意赅对他道:“老奴形容不出,总之就是美极了。”

可李景淮却一嗤。

他曾言大雪纷飞是萧瑟之美、长河落日是壮丽之美、草长莺飞是勃发之美。

而世上美人无数,却难以撩动心弦。

直到在她落水前的那惊鸿一瞥,像是湘水之神,鬓云乱洒,微睇绵藐。

眉心几笔嫣红点缀衬得那雪肤莹澈如冰玉,那乌眸微惊,唇瓣半张,仿佛是被惊扰而露出一抹惹人怜爱的困惑。

能惊他心,动他魄,却无法赋诗与遣句,再华丽的辞藻也无法描摹。

他的心在那时候遽然停摆,时间犹如凝固。

可下一瞬,她骤然跌入水里,像是一副展开至一半的画卷变成了空白,一切美意戛然而止,不复存在。

——世间美好的东西易逝,唯有权势肮脏却永存。

他永远记得帝师的这句话,并且奉为圭臬。

一直以来,他从不触碰易碎的琉璃,也不沉溺让人失控的情绪。

不放纵、不退让、不迷恋。

他向着君主之路前进。

可这一刻,他看见淹没在水下的沈离枝,忽然间,不忍见‘琉璃’就此碎裂。

李景淮肩头又被蹭了一下,沈离枝无意识往他散发着热源的脖颈靠近。

像枯苗望雨,而她想要温暖。

可李景淮心里一直清楚,他并不能给予她所想要的‘温暖’。

他抱着沈离枝走过竹桥,经过跪地的侍卫,衣摆都要紧挨着他们的腿侧。

那样近的距离,沈离枝甚至能听见侍卫们沉闷的呼吸声。

她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外裳,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为这禁忌的接触,慌乱之余又有些莫名的渴望。

沈离枝的心头犹如敲钟撞鼓,宁静的表相之下是狂跳的心脏,又怕沿途会有人抬起眼,看上一眼。

这条路这么长。

她来时就已经觉得很漫长了,而此刻回去就更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太子会来救她,此举太出乎意料。

这是不是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全然冷酷的人。

他对杨左侍就很好,对常喜也不坏,他对身边的人都还好……

他身边的人?

沈离枝心漏跳了一拍。

一直低垂的视线悄然抬高,从这个角度看去,她只能看见太子沾湿的下颚,那精致的流线顺延至他的喉颈,润湿的发丝如泼墨,在他玉色的肌肤上更显分明。

虽发丝凌乱,可那松散在脸颊旁的乌发却没能掩饰他的俊昳,反而让他变得比齐冠敛衣时更平易近人。

更像一个普通的……男人?

沈离枝心怦然狂跳,手不由挪开,转而去拉住他的衣襟。

为什么要来救她,为什么要抱她?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

就像不久前她自己信誓旦旦说过,她不该离太子——这样近。

近得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要向他靠拢。

太子是灼灼燃烧的大火,轻而易举能把靠近他的东西焚烧殆尽。

她不想做那傻傻扑入火的蛾,可却又有些不舍这让人温暖的温度。

毕竟,谁不想要那份独一无二的偏爱?

李景淮感受到她的拉拽,遂将眼睛垂下,虽然没有出声,但那神情依稀在问,“作甚?”

沈离枝看着自己的手指放在的地方,随着她‘轻轻’一拉,那湿漉漉的料子就硬生生给她拽下了三寸,露出太子微红的脖颈。

好像是被她勒的。

她虽然在水底泡得半死不活,可是还记得自己那突如其来的求生欲让她缠上了最先拉住她手的人。

沈离枝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力,但是如此铁证可鉴,绝不会轻。

伤了太子的贵体,她顿时不敢说话,猛一摇头。

因为李景淮怕她滑落,两人是紧挨着,她脑袋这一摇,就好像猫儿在主人肩头打了一个滚,细密的发丝蹭得他脖颈发痒。

像是有人轻轻撩·拨了他的咽喉。

咽喉重地,向来生人勿近,可偏偏沈离枝是三番五次地‘光顾’。

让他无计可施的同时,又暗火难耐。

李景淮咬了咬后牙槽,“别动。”

好在沈离枝那是令行禁止,瞬间就不再转动,甚至也不乱动了,安安静静。

只是那双眼睛时不时还会偷偷看过来,像是在思量一个难解的问题,又好像仅仅在好奇地打量。

李景淮敏锐地察觉到了,可他也不戳破。

他目光直视在前方,外面是冷雨凄风,心中的天秤也随之左右倾摆。

他能掌控一切。

大雨把碧绿的荷叶打得东倒西歪。

时不时会有几根横亘在竹桥上,挡住去路。

李景淮示意常喜上前清理,常喜忙前忙后,累得气喘吁吁。

刚拨开一片,又倒下一片。

密匝的荷叶和细密的雨丝像一面天然的挡墙,让人不能一眼望尽。

几个声音自雨声中传来,依稀可分辨是三名男子。

“沈小姐难不成还在瑶池里面?”

“该不会迷路了吧?”

“说不定,我刚刚去问过谢府家的几位小姐,都说沈小姐还没回来,她们也正担心着。”

他们撑着竹伞,被瓢泼大雨浇得抬不起头,但是谁也不甘示弱,硬是在这雷雨交加的天气里回头寻人。

“呔!这个鬼天气!要不是沈小姐我才不出来了!”

“嘿,你大可回去啊,没人让你来,反正我这伞也足够两人撑……”

李景淮停下脚步,就抱着沈离枝隔着一段距离,在他们前面。

碰见此情此景,向来淡定的沈离枝也不免觉得尴尬起来。

“找你的。”

李景淮淡声提醒,嗓音被雨声掩了七七八八,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离枝悄然抬眼,视野的角度依然没有变化,只瞧出那下颚的弧线像是紧绷了一些,显出一分不耐。

“……嗯。”

那三人就差指名道姓了,她再说不是也无用,只能应下。

“我也不知道……”沈离枝也没料到这几人会回头来寻她,正要再解释一二,外面那三位公子哥又开始猜拳了。

“咱们三局定胜负,挨个进去找,谁能找到全凭运气了!”

“这种英雄救美的戏码我在行!”

原来三个人还在那儿争先后。

沈离枝已经能预料到届时迎面撞见的窘境。

她想挣开这个怀抱,却又怕引起太子的不满。

“你是要自己走出去,还是就这样?”李景淮忽而开口,他目视着前方,隔着那雨帘,似也在等待对面那三人的胜负定局,“快点。”

他催促她快做决定。

沈离枝惊异地扬起眼,看向太子氤氲在水雾中的凤目。

太子是给她做选择。

与他划清界线亦或者就这样选择,相信他?

“嘿嘿!是我赢了!那我先进去了!——”一个嗓音穿过雨声,他已经脚踩在竹桥上,发出嘎吱一声响。

沈离枝猛然闭紧眼,把头一扭,反而往他湿冷的肩头埋了进去。

罢了,左右她也不打算随便嫁人了。

若是被人看见了,岂不是正好解了这相看的局。

李景淮似乎笑了一声,胸腔闷闷颤动,片刻后他重新抬脚,“常喜。”

那赢了先机的公子兴高采烈地拨拉开荷叶,还没等他看清忽然映入视野的几人,一声尖细的嗓音就先砸了过来。

“太子殿下有令,闲人避让!——”

太子两字犹如会烫耳,那名公子一听见这句话,差点没吓得后仰摔倒,他惊恐地连退了几步,从竹桥上退了下去,不敢挡住太子的路。

还在桥下的两名公子被他挤着连连后退,三人顿时撞成一堆,哎呦乱叫。

李景淮趁着乱,从他们身边淡定走过。

沈离枝把头挨在他的肩头,看见后面的几人果真没有往太子身上看上一眼。

危机解除,她顿时长吁了一口气。

这一口纾缓解脱的轻叹莫名又勾起太子的不愉。

李景淮手伸到她后颈,把她扯离自己的肩头,慢条斯理问道:“这么怕给人瞧见和孤在一起?”

沈离枝撑起眼睛,望他一眼。

殿下不怕?

李景淮手提在她的后领,指尖往前就戳了一下,两人都是冰凉的。

“谁敢看,孤挖他的眼,谁敢论,孤拔他的舌。”

他有什么可惧、可怕的?

沈离枝微缩起脖子。

“那殿下还是把奴婢放下吧……”

若是就这样要让人没了眼睛、丢了舌头,未免也太可怕了。

“你在教孤做事?”

李景淮不喜欢被她反驳。

她回过神,轻声解释道:“奴婢只是……”

刚开口,一股风从后脊吹来,渗入后颈,沈离枝忍不住捂起口鼻打了一个喷嚏。

“沈大人是不是受了风寒啊!”

常喜立刻从太子后面探出头来,唯有他在忧心沈离枝这柔弱的身体会不会真的病倒了。

那明日谁来接回这要老命的差事啊!

常喜愁眉苦脸,“殿下,还是快些送沈大人回去,找太医开药吧!”

沈离枝一听要兴师动众,连连摆手,“不、不必,奴婢……哈秋——”

她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因为颤动,身体也像一个球一样反复撞着太子的肩膀。

过了好半天,乱窜的气息暂歇,安静下来的沈离枝才用余光一瞥。

太子那张俊脸是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眸底也含着沉郁,看了莫名有些让人心慌。

她两手捂住口鼻,不住地晃动两条腿,想从他桎梏的怀抱里挣扎下地。

可太子丝毫不理会,她的那点力气还不如一条离水的鱼,着实不能翻出太子的手掌心,她又嗡声道:“太子,让奴婢下去自己走吧,万一把病气传给了太子,奴婢万死不辞。”

她声音又哑又低,还透着虚弱。

李景淮一手勾在她的腿弯,一手揽着她的肩背,没有松开。

说起来也奇怪,在她选择去依靠沈少卿的时候,他心中极为不舒坦。

想着救了这条白眼狼,既然她不求着自己,那索性放手不管了。

可是,偏偏看见她那副连路都走不动的模样,还是没忍住自己出手了。

他很少纵容自己的‘没忍住’,从开始学习帝王术,他首先学会的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

无论是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先得思量过三。

得与失,进与退。

即便是杀人,他也会想想杀一个好还是全杀了好。

他总要去衡量。

然在面对沈离枝时,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让他心中那柄天秤在往危险的方向倾斜。

李景淮微眯起眼,润湿的发丝在他的眼角,淡化了那眼尾横扫出来的冷意,他慢慢道:“孤才没你这样娇气。”

意思是,即便和她一直挨着,也无妨?

沈离枝蹬腿的动静顿时止住了,眼睛也迷惑地眨了下。

因为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又惹了太子不高兴。

李景淮偏没有顺她的意。

这一路非但没有把她放下,还径自将她带回了三重殿。

沈离枝就在太子寝殿外的偏殿里拥着毯子烤火。

简单的沐浴后,又将湿衣服换了去,她的身体虽然还有些发抖,可至少缓过来,不再虚弱无力。

有一名机灵的小太监给她送来刚刚熬好的老姜汤。

外寒入侵时再没有比姜汤见效更快的汤剂了,沈离枝当即感激地谢过小太监。

她可不想再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小太监摆摆手,笑道:“是杨大人命小的送来的,大人不必谢我。”

沈离枝一听杨大人,当场被姜汤呛住,捂唇又咳了半天。

杨左侍怎么知道她在太子这儿?

小太监见她咳得厉害,顿时紧张地安慰她道:“大人您慢点喝,外面没人知道大人在这里。”

“是殿下特意吩咐的。”小太监促狭得特意加上最后一句话。

大雨猛下了半个时辰,雨歇云散,天空开始放晴。

沈离枝担心谢萱姝等人会担心,打算赶去她们停留的花厅汇合。

“沈大人,您身子无碍吗?”小太监急忙追了出来,“不然让小的去给周大人说一声,大人就多休息一会吧。”

毕竟少个一两个人也并不会引人注意。

沈离枝已经步下台阶,回眸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温声婉拒,“不必劳烦,我觉得已经大好。”

那一碗姜汤喝得及时,加之夏日水底的温度并不算刺骨,她才不至于受寒太重,虽然有点干咳,但也无需卧床休息。

同谢府的姐妹一起出来的,半途却不见人影,回头外祖母哪里又需要解释,实属麻烦事一件。

更何况比起在三重殿休息,她更想离开这里。

在太子身边,越来越让她心绪不宁。

她也许需要暂时静静心,不该生出那些胡思乱想。

小太监一副欲言又止,看着她为难。

沈离枝见他如此,只好又道:“……等这边完事了,我再来向殿下道谢。”

小太监脸上顿时灿烂,连连点头。

正该如此,要不然回头常喜公公问起来他才好回答。

“道什么谢?”

抄手回廊上缓步走来一行人。

开口的人正在整理袖口,细长的手指搭在苍青色绣纹料子上,玉骨修竹,透出一分慵懒。

沈离枝从台阶下仰头,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和那小太监一起对太子行了礼。

“奴婢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景淮于台阶上垂眼,凤目微挑起,“孤缺你这一声谢?”

他嗓音带着不屑,姿态又透着未散尽的郁怒。

沈离枝沉默须臾,“奴婢知错,若不是奴婢轻举妄动,也不至于同公主殿下一起落了水,让殿下也身处险境。”

“说得倒是有几分理,那你说该怎么罚?”李景淮冷哼一声。

“……就罚奴婢十日不得出现在殿下面前?”

沈离枝小声说完,缓缓抬起眼,乌黑的眼睛像是被水洗得黑葡萄,盈润黑亮。

就好像带着十分愧疚,虔诚而真挚地向他讨罚。

玉阶之上,太子凤目压下,睨视她的脸,那薄唇似笑非笑地翘起一角,“这是罚么?”

见他那笑,沈离枝心尖一颤。

她逃也似的避开那双像是看透她的眼。

又听上面那道嗓音轻飘飘传来一句话:“要罚,也该罚你近身侍奉十日。”

常喜刹时惊圆了眼睛,他一瞟下面吃惊地忘记控制表情的沈大人,又偷瞄了眼身旁看似轻描淡写的太子。

压下心中翻涌而起的惊涛骇浪。

好家伙,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第59章 吻手 吻在了那灼热而腥甜的伤口上(二……

回到花厅, 谢萱姝果然担心地拉着手把她训了一顿。

“你说你,怎么就自己跑进去还迷路了!你不知道刚刚打雷多吓人,要是祖母知道我把你一个人丢下, 还不得劈死我?”

“这儿是东宫, 我比你熟,外祖母不会怪罪你的。”沈离枝柔声解释。

谢萱姝虽然也明白这个理,可是她还是觉得对于沈离枝来说上京还是一个陌生之地, 她既被祖母嘱咐了照看, 就应尽到责任。

“沈姑娘怎么一身衣服都换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有个不知道听了什么风声的小姐摇着纨扇走进谢府小姐休息的圈子, 状似十分关切地询问沈离枝。

谢萱姝对于这样含沙射影的‘关心’太了解不过了。

她跨前一步, 护崽子一样拦在沈离枝身前,昂首就道:“离枝她是东宫女官, 这儿有她的住所,回去换身衣服怎么了?碍着你事了吗?”

那位小姐笑了笑,持着扇子轻拍一下谢萱姝的手臂,“你恼什么呀, 我不过是听说有些人会趁这大好时机捞个好郎君罢了,毕竟这上京城里的公子个个出挑……”

“我们谢家的姑娘犯得着用这样的手段吗?”谢萱姝顿时气哼一声,打断她的话。

旁人指摘沈离枝不检点, 无疑也是在打谢家的颜面。

几位谢家的姑娘无论与沈离枝关系近不近,都加入了谢萱姝的战线, 摔玉碎珠一般把那挑事的小姐说得铁青张脸灰溜溜走了。

谢家在上京的势力不言而喻。

沈离枝落水一事因为牵扯到了六公主,太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公之于众。

虽会有些风声传来,可是却无人再敢来向她旁敲侧打。

就谢萱姝等人的态度也说明了一件事,沈家的二姑娘在上京也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传闻中她不受谢六娘喜爱的说法又因为谢府的态度变得扑所迷离,难以琢磨。

金荷节因为这场暴雨的耽搁, 不得不快速推进。

众人都在东宫都物色到了心意的花,从而再看其他府邸里的,就觉得有些看不上眼,匆匆赏过,又随性作了几首诗,便像赶场子一样又往下一家去了。

沈离枝找了一个角落,随着地上的水洼一起在太阳底下晒着,让那寒气从身体里慢慢驱散。

两名公子交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一个声音义愤填膺,“那公主真不知羞耻,竟然想用这样的法子逼元清你就范。”

“倒也无妨,公主的性子我早已看穿,无论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还是元清你大度,公主做了这么多的手脚,还断了你那么多桃花,也不曾见你生过气。”那个略显激动的声音叫嚷着。

周元清声音平淡,还带着他一惯的那种戏谑的腔调。

“我本无心成婚,各取所得罢了。”

两人慢慢走出来,转过道来,才看见坐在路边花台边上的晒着太阳的沈离枝。

因为花木茂密,加之沈离枝坐的地方,竟被遮掩的极好,两人一路走来,都未曾想过,这里会坐着一人。

沈离枝见状,无法避开,只能站起身,对着二人行礼。

她原本只想偷个闲,加上身子并不舒服,这才找了一个阳光极好的角落晒着。

哪知道会听来这些话。

周元清也有些许怔忪,他虽然说得问心无愧,可那席话会被沈离枝听去,到底还是有些介怀。

他先对着沈离枝行了一礼:“沈大人。”

“沈大人?嘶——”站在周元清身边的那名公子,顿时一副牙疼的模样,看了沈离枝几眼,挥了一挥小手,连忙告辞了。

像是避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先不奉陪了。”

沈离枝对这人没什么印象,只略感诧异,不过少了外人在场,她也松了口气。

她对周元清微微欠身,“周公子。”

周元清慢慢笑了下,似想从这场尴尬中抽身,“沈大人可是身体不适,需要派人送你回东宫吗?”

沈离枝摇摇头。

“周公子去看过六公主了?”

年轻的公子点点头,声音平淡道:“看过了。”

沈离枝端详他脸上的表情,瞧不出是烦还是厌。

看来六公主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个翻不过手掌的物件,他根本不关心。

“公主害你落水,也有我一分责,若以后有需要的话,大人不吝开口。”也许是沈离枝对目光让他不舒服了,周元清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

沈离枝垂眸须臾,再抬起眼,“既是公子开口,那我便说一句,周公子既不喜公主,就不要再耽搁公主的一片真心。”

“沈大人在说什么?”周元清依然微笑着,只是声音放轻了一些,语气里有些不可置信。

“姑娘家的喜欢,并不是可任人轻贱的理由。”沈离枝缓缓道,“你若是因为不想被其他姑娘缠着,一直不肯对公主坦诚,岂非君子所为。”

“据我所知,六公主三番五次刁难过你。”周元清皱了皱眉,像是看不懂她一般。

她即便不恨六公主的百般为难,也不该会为她说话。

沈离枝弯了弯唇,露出一副浅笑,“六公主为难我,与周公子戏弄六公主,没有关联。”

周元清沉默片晌,转而低头轻笑,他抬起手指轻揉鬓角,感叹了一声,“我可算是明白了。”

沈离枝是那种只认理的人,她甚至可以超脱自己的情绪、喜恶。

无关感情,只有对错善恶。

周元清笑是明白了为什么李景淮那样的人会屡次三番,变得那样奇怪。

有沈离枝这样的人在身边,想必也是不太容易的。

她就同一把戒尺,总往人最想掩住的脆弱上打去,直到剖血见骨,让人赤果果见到自己的罪与恶。

周元清一向自诩身正风清,与六公主纠缠这些年也未曾多想过其他,盖因公主任性又傲慢,总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模样,他都快忘记了她还是个姑娘家。

他一恍惚,想起在瑶池竹桥上,她泫然落泪的模样。

公主并不是没有在他面前哭过,可这一次仿佛是真的伤心了……

不过,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的后果,何必为她动什么恻隐之心?

周元清皱了皱眉心,压下翻涌的心绪,对沈离枝揖手行礼。

“沈大人,见教了。”

他既没有说要悔改,亦没有反驳,就这样行了一礼便走了。

沈离枝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走远,微微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本公主都没有叹气!”

身后马上传来了六公主的嗓音,沈离枝猝然一惊,捂着唇就干咳了起来。

她转过身,身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女,不是李微容是谁?

李微容凶巴巴地立在身后,满脸倔强,只是那双泛红的泪目还是出卖了她的伤心。

“六公主……”

李微容一咬唇,把目光撇向一边。

“我九岁就认识他了,自从他从广液池救了我一次,我便再没有看过旁人,等长大了更是一心想成为他的妻。”

她声音稍一顿,越发低沉沮丧,“可是他除了越来越讨厌我之外,没有半点动容。”

沈离枝默默听着,见六公主眼圈通红,可怜兮兮地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以周公子为人,想必那会就算落水的人不是公主,他也会救。”沈离枝又问:“而公主,若是当初救你的人不是周公子,你也会这般喜欢哪个人吗?”

你喜欢的究竟是周元清,还是当初救你命的‘那人’。

还是多年来,自以为是的‘喜欢’?

人会因为一时的悸动而乱了心神,可是等静下来的时候就该明白,喜欢不应是一时兴起与习以为常。

陪伴是漫长的余生,是不舍不弃的心心相印。

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是恩爱两不疑。

沈离枝问六公主的同时,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今日的她是不是和当时的公主一样,因为生死一线的脆弱而产生了一些莫名而生的情愫。

可那真的会成为她一生坚持不移的力量吗?

李微容蹙眉抿唇,目光恍恍惚惚飘着,落在沈离枝脸上,带着一股哀恸。

就在沈离枝以为她又要伤心落泪时,她忽而抬脚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愤然道:“本公主才不稀罕他喜不喜欢!”

沈离枝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李微容又转头盯着她道:“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收起你的同情,本公主不需要!”

说完,她又昂起头,宛若她才是那个斗胜的孔雀。

远处一个粉衣的少女气喘吁吁地朝着她们跑来。

“公主——!您怎么又自己乱跑了……”

“翠儿,我们回宫去!”

“呃,不找周公子了吗?”宫婢匆匆看了眼沈离枝,又很纳闷地看向她的主子,见六公主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却一滴也没有掉下来。

翠儿又心疼道:“……公主,您见着周公子了?”

李微容抬起袖子,把不争气的眼泪擦了去,咬着牙说:“不找了,我再也不找了!”

她把手交给翠儿扶着,风风火火就打算离开这个伤心地,可是余光一瞥沈离枝又把脚步稍顿。

沈离枝疑惑看她,不知道这位公主还有什么要交代。

因为好几次,两人会晤都不那么和谐,以至于沈离枝这会见她停步,还有些提着心。

李微容把脸转向她,鼻尖和眼睛还是红通通的,但是神色已经恢复当初那个颐指气使的样子。

“今日是本公主牵累了你,以后本公主自当会给你补偿!”

沈离枝牵唇微笑,“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哼,你别小看本公主这一诺,你以为在我太子哥哥身边是好过的……”六公主忽而想到了什么,半途就打住了话,又哼了一声,轻飘飘道了一句:“罢了,你以后也会知道的!”

沈离枝没来得及消化六公主的欲言又止,因为很快就有一名东宫的小太监找了上来。

原来就在沈离枝离开东宫后的一个时辰后,太子殿下他忽而发起高烧。

沈离枝心头突突直跳。

因为小太监的表情,显然这并不是普通的高烧。

金荷节她自然是过不下去的,就连和谢萱姝几人说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小太监带着她一路赶回东宫。

三重殿的氛围尤其凝重,比之上次太子中毒的时候还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离枝行到一半时才反应过来,为何会如此压抑。

是因为四面的窗户都被封了起来,而且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让人感觉恶心的铁锈味。

那是血的味道,就像是在戒律司时,她曾闻过的。

太子高烧,怎会有血味?

常喜公公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笑着张脸,他的脸色比起昏暗的殿内更黑沉。

“殿下刚刚喝过药了。”他一开口,先是呼了口气,然后皱了皱眉,“是谁叫大人回来的?”

“不是公公您吗?”沈离枝奇怪问。

常喜摇摇头,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咱家没有派人叫大人回来啊,殿下这种情况,我都怵得慌,更别说大人您了。”

沈离枝转头去寻那个领她来的小太监,可是四周人影憧憧,宫婢太监纷走凌乱,她眼睛哪里找得过来,只能作罢。

“殿下是怎么了?”

普通的高烧,并不会让整个三重殿如临大敌。

更不会让东宫大总管常喜谈虎色变。

常喜公公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对她解释道:“殿下这是恶疾。”

沈离枝头一次听说太子身上带恶疾,不由惊圆了眼睛,看向常喜公公愣愣问:“那殿下……”

“咱们太子殿下平日里都好好的,可是一旦烧了起来,就会神志全无,刚刚就将一个前来给他奉茶的太监割了喉……”常喜解释起来,因为把沈离枝看作了自己人,也没有遮掩什么。

沈离枝倒抽了一口冷气,捂着唇又想干咳。

那血味一丝一丝往她鼻腔喉管里涌,刺激着她本就干涸难受的喉咙,发痒。

常喜摆摆手,“不、不过好在那茶盏碎片不够锋利,太子殿下他尚且有几分清醒,下手也没那么准,人还没死透,已经抬下去尽力治疗了。”

常喜幽幽叹气,“这恶疾可真的是怪得很,太医们一直都诊断不出病因……而且殿下也很久没有犯了。”

常喜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摆摆手,“沈大人不必介怀,咱家可没说和大人有关系。”

沈离枝轻咳了几声,苦笑道:“是我连累了殿下。”

“哎哎,真的无妨,咱们呀就是熬到天亮就好了。”

不过听常喜的描述,沈离枝不由又轻咬了一口抵在唇边的手指,这‘恶疾’竟和她娘亲的疯症略有相似。

只不过她娘没有用瓷片划人的凶残。

而太子这个‘怪毛病’出现的时候,是伴随着高烧而生。

他仿佛是那落入了陷阱的困兽,既虚弱又凶狠。

而那无差别的攻击性,使得在他身边的人都会遭殃,就连太医也轻易不敢近身。

太子自幼跟着大将军学武艺,近身擒拿与反杀都是卓乎不群。

寻常的宫人落在他手上,就和家兔子落在野狼利爪锋牙下一般,毫无反抗的余地。

更可怕的是若是他意识昏迷,那攻击性就越强。

仿佛一旦没有了自己的意识,他就会变成一个充满杀气的提线木偶,常常需要几十名金乌卫来制服他。

而且金乌卫不敢伤了太子金贵的身体,所以也就造成他们单方面的折损。

“那,现在太子是清醒的?”

常喜愁容满面地点点头。

沈离枝捂着唇,干咳了两声,“我去瞧瞧行吗?”

“别——”常喜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沈大人你是不知道殿下他现在说清醒又不是那么清醒,说不定都认不出你了。”

“那殿下身边也还是有人伺候的吧?”

常喜不可能让太子身边没人,太子总要喝水或是递个什么物件。

“有是有,但是那些人皮糙肉厚,怎么能和大人相比。”常喜眼珠子转了转,极不认可地一摇头。

要是他把沈离枝放进去,若是伤了一二,等太子清醒过来,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那我远远看着,不靠近太子。”沈离枝心有愧疚,“说起来,太子殿下会忽然发烧也是因我而起,若是因此伤了其他人,我心中亦是过意不去。”

常喜实在对沈离枝这张脸毫无抵抗,慢慢他抗拒的表情就变得松动,眉毛一耸一耷,像是在脸上打起了架。

他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个长度,“那就远远的?”

沈离枝点头,肯定道:“远远的。”

常喜忧愁之余又觉得欣慰。

沈离枝肯这样关心太子殿下,可见太子没有白救她这一回。

所谓有恩得报,更何况是这救命之恩。

沈离枝捂着唇,轻轻咳着,随着常喜一直走向太子的寝殿。

寝殿外把守着的不在是普通的东宫侍卫,而是太子最信赖的金乌卫,赵争也在其中,他们就是负责在太子彻底失控的时候制服他的人。

“沈大人。”赵争在门前把守,看见柔柔弱弱,还带着一副病容的沈离枝出现,黑眉当即拧了起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

“赵统领,殿下兴许这时候就想见沈大人呢?”常喜为了答应过的事,自然要负责替沈离枝说动赵争。

“殿下现在不清醒,沈大人进去会有性命之忧。”赵争面目严肃,声音特意着重在‘性命之忧’四个字上。

这并不是可以玩乐之事,谁都知道现在太子的身边危险至极。

常喜极容易被说动,轻轻嘶了声,又转头帮着赵争劝沈离枝,“沈大人,要不还是算了……”

这次不比上回,上回太子好歹还是有自我意识,这一次闹不好,可真如赵争所说,那是要丢性命的。

“赵统领、常喜公公,我之所以想进去看看,是因为家中曾有和殿下相似‘恶疾’之人,兴许我有办法阻止殿下呢?”

赵争和常喜都一愣,对视一眼,面上都有动摇。

沈离枝又乘胜追击,“赵统领还是担心,我就在远处看看,若殿下还能听见我的声音,我才留下。”

赵争也是一心为主,沈离枝都这样说了,他怎会不心动。

“沈大人不怕么?”

沈离枝摇摇头,“我会躲得远远的。”

趋利避害,她远比人想得会得多。

赵争紧绷的眉头松开,踟蹰少顷终于松口放她进去,只是因为殿内的人不能过多,不然反而会激起太子的杀意,坏了里面那份平静,他和常喜都还留在外面。

沈离枝再三保证不会靠近太子,赵争才轻轻打开一边门扇让沈离枝进去。

里面还留有两个小太监,一个管着太子的药,一个负责给他换降温的冰帕。

而太子躺在他的床上,沉沉喘息。

门外的动静两个小太监早有耳闻,因此沈离枝进来,他们只是对她比划了一个轻轻的手势,示意她小心。

沈离枝的步伐本来就轻,而殿内铺上的织紫锦毯更是消音,她像一只轻巧的狸奴,慢慢靠近。

“……殿下?”

因为离着还很远,她的声音轻不可闻。

李景淮缓缓睁开眼,还以为自己是烧出了幻听。

“殿下,您醒着么?”

可第二声远比第一声还要清晰,李景淮转过头,视线半晌才聚拢在远处的一道纤细的身影上。

竟真的是沈离枝的声音,她怎么进来了?

沈离枝看见了他转头的动作,“奴婢听常喜公公说了,殿下?”

她似乎得不到他的回应,就不肯罢休。

李景淮重新把头转正,仰面躺着,把手背遮住双眼。

“……出去。”

一阵椅子被拖拉的声音突兀的在岑寂的殿内响起。

随后是沈离枝略带歉意的声音:“对不起,可以帮我在这儿点只蜡烛么?”

她没有出去,反而自顾自得在桌案后坐了下来,要了一只蜡烛点上,一圈光晕照在她盈润的脸颊上。

李景淮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知道她究竟要在这里做什么,一时竟没有再出声撵人。

为什么还要进来?

当真是不怕死么……

随后,李景淮又从指缝里偷瞄到这‘不怕死’的人左右环顾了一圈,又担忧地开口要更多蜡烛。

两个小太监讷讷道:“可是殿下那……”

“只要多四根,可以吗?”

她用那样真挚的微笑,没人能拒绝她。

两个小太监马上把‘殿下’抛掷九霄云外,一一满足了她的要求。

别说四根了,李景淮看到了多一倍的蜡烛团团围绕着沈离枝,他眯起眼,痛苦地从那明亮中看向她。

心中有些猜测,却也不敢全然置信。

沈离枝似乎知道他这‘恶疾’惧怕什么。

他怕光。

蜡烛是用来保护她自己不受他伤害的。

李景淮被亮光晃得头疼,却自虐般直视着那摇曳的火光。

宛若是黑暗中希冀光明的困兽。

“长夜漫漫,殿下一人为病痛所苦,奴婢深感悔恨,今夜就让奴婢来负责让殿下保持清醒,不至昏迷失控。”

‘出去’二字压在舌下,李景淮迟疑了。

沈离枝现在显然也不关心他的意愿,李景淮暗暗冷笑,兴许他当真会和他父皇一般逐渐变得失控罢了,到时候就没人会听从疯子的命令。

就在李景淮游思妄想之际又听见她的嗓音温润清晰传来。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②

沈离枝在背书,背得都是少时学过有关善举、善行、善念的文章,她声音如拂琴拨弦,带着少女清亮而又婉转的音色,娓娓道来。

像拨开浓雾的清风,像是无声润物的细雨,让李景淮想躲又躲不开。

只能沉默地被迫听入耳。

她从自己最熟悉的几篇背起,可是总归会有些晦涩难背的,很快她就语焉不详,背得磕磕绊绊,遇到记忆不深的更是缺字漏句。

李景淮忍无可忍,默默开口,“……是‘是谓根深固柢,长生久视之道’。”③

沈离枝温声细语地夸他道:“殿下记忆真好,奴婢就没记住呢。”

哪里是她没记住,李景淮觉得她分明是故意的。

让他不由自主提起精神来判断她的对错,就像夫子纠正学生的错处那般,总要仔细听着。

沈离枝撑着脑袋,绞尽脑汁,庆幸的是太子一直都清醒着。

可见这一招看来颇有成效,就如此撑到早晨,便会好起来……

沈离枝乐观的想,虽强忍着席卷而来的困意,但是声音还是越来越低,语速也越来越慢。

小太监隔段时间就要给太子换上降温的冰帕,因为沈离枝的助阵,他没有前几次那么小心翼翼。

谁料变故就发生在一瞬之间。

本来凝神静卧的太子忽而犹如暴起的惊雷出手就擒住了准备附身给他掀起额头凉帕的太监,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出手就是狠力,大到远处沈离枝都能听见那骨头不堪重握的咔嚓声。

她从桌案后惊醒,大喊道:“殿下!”

李景淮的眼神在昏暗中混沌不清,更不会轻易松开手。

小太监在他手下瞬间脸就憋的铁青一片,另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出去搬救兵。

“救——救命!殿下他又失控了!——”

沈离枝转身拿起蜡烛,忽而看见桌面上还有一柄剪烛芯的小金剪,她也摸在了手里,等赵争等人进来时,沈离枝已经站立在了床边。

太子本能的避开她手中的烛光,可是手下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

小太监拼命挣扎,踢腿掰手,可李景淮的力气何等大,宛若铁箍纹丝不动,眼见小太监已经无力挣扎,手脚皆垂。

常喜看见沈离枝放下了蜡烛,手里拿起金剪,正高高举起。

“沈大人别伤了太子!”他慌张地大喊。

一剪刀下去,血液从沈离枝手心疯涌而出。

猩红的颜色在昏暗中也是那样艳丽夺目。

沈离枝把手横在太子和小太监之间,血滴下来,落在太子紧绷如弦的手臂上,烫得像是烛泪垂落。

李景淮微微张口,重重喘了口气,用力紧箍的手指慢慢动了动,先是食指而后是大指,最后手松开。

小太监从他手低滑落,在地上被遽然涌进的空气呛得狂咳不住。

这些都没在引起李景淮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片赤红上,久久不能挪开。

他忽然抓住沈离枝伸到面前的手。

沈离枝手心疼,手腕更是被李景淮抓得紧痛。

她轻着嗓音,像是担心再惊起困兽的撕咬,看着他缓慢道:“殿下,奴婢手疼……”

李景淮心尖一颤,忽而将那手心拉近,鬼使神差低头一吻,吻在了那灼热而腥甜的伤口上。

第60章 伤鸟 一只享受荣华富贵的鸟儿

太子这场恶疾来也突然, 去也离奇。

折腾了一夜后,三重殿里紧张一宿的宫人彻夜未眠。

唯有寝殿里两人在晨曦之中浅眠。

李景淮睡了过去,却又很快惊醒。

他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 梦里延续了夜晚的画面。

只不过, 他看见沈离枝用剪刀扎得不是她的手心而是心口。

喷涌而出的血仿佛是洪流,把他瞬间淹没。

他想要捂住伤口,可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 疯狂地自他的指缝里涌出。

他心焦如焚, 冷汗淋漓,极度的恐惧和害怕让他宛若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桎梏, 再不能动弹。

那是他很长时间没有经历过的感觉。

好在, 他很快就从这梦魇里挣脱了,后背冰凉一片, 那是还未收干的冷汗。

他惊疑不定的眸子半响才重新凝聚,视野之中就是沈离枝的脸。

她正趴在他的床头,侧着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恬静地沉睡。

丝毫没有噩梦困扰, 甚至唇瓣还微微上翘,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浓密的眼睫随着她细微平缓的呼吸或有微颤,像是蝶翅舒展摇动。

那只受了伤的手掌被裹上了白色的纱布, 像狸奴的雪掌。

佛经中说,佛陀舍身饲虎, 割肉啖鹰。

原来当真有这样傻的人,她大可用剪刀去刺伤小太监,只要能救他一命,即便伤半只手,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何必要伤害自己?

李景淮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心中唯有利弊得失,没有舍己为人。

在他眼中,伤害自己成全别人并不是大度和善良而是愚笨的蠢货罢了。

可是这小蠢货,为什么还能睡得这么香甜。

他慢慢坐起身,侧头垂目,深深看了眼沈离枝的睡颜,然后拿起她的左手。

翻过来看,在她手心那交叠几层的纱布还是不可避免被血染红,太医说伤口不浅,可见她没有对自己下轻手。

不是疼吗,还下这么重的手?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润湿的纱布将血沾上了他的指腹,黏黏的,可却没让他觉得脏污和难受。

静水深流,就好像他像是永远看不透沈离枝那具柔软的身体下还藏着多大的力量。

逐步撼动他的堡垒,瓦解他的防线,坚定不移地寸寸推进。

他看了有几息的时间,掀开薄被下床把沈离枝抱上床。

沈离枝睡得僵硬的身体落入绵软的床铺上,顿时舒服地喟叹了声,蹭了下软枕,摆出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朝着床外侧卧着。

李景淮又伸手拨开她脸上的发丝,指尖擦过那白腻的脸颊,他低声呢语:

“你快赢了。”

但是他也不会输。

他不会甘愿沦陷而败,沈离枝对自己够狠,他何尝不是——

两日后,皇帝列队出行,前往七百里远的密州,夏巡。

这夏巡是自启元帝开始,或者说是从四年前才开始的惯例。

密州则是老国师出生、扬名之地。

也是上玄天原本所在。

皇帝每年都要去往密州一趟,虔诚地去供奉在老道观里的一口古井。

听闻那口井是通向往生地的生死井,若诚心诚意地祈祷,则可以把话语带给死去的人。

本来皇帝出行,太子监国,合情合理。

然这一次却出乎意外的,皇帝留下了三皇子暂监国事,太子被点了随行。

七月中旬,正是最炎热的时候。

即便坐在可以避阳的马车里也热得够呛,一阵阵闷热的风,吹得人不能呼吸。

沈离枝忍不住把头从车厢里伸出,用手里的纨扇遮在头顶上,目光朝着前方望去。

太子带着赵争和常喜也不知道去了哪,她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只身淹没在滚滚的车流之中,心中说不上的不安宁。

哒哒哒的蹄声从后方传来,沈离枝撩起扇面,转头向后望上一眼。

来得人并不是太子,可也是她眼熟之人。

一辆青牛紫盖的车驾带着沉沉铜铃声。

一摇一声响,缓缓跟了上来。

鹤行年从挑起车帘冲她微微一笑,“沈姑娘,见到你可太好了。”

沈离枝放下纨扇,对他颔首点礼。

“见过鹤仙长。”

鹤行年对于她的态度向来不苛求,见她面上浅笑疏远又防备也丝毫不恼,命车夫缓下了缰,与东宫太子的车驾并驱前行,而窗口的位置正与沈离枝相对。

“有一事,沈姑娘可愿帮忙?”

沈离枝不敢轻易答应,抿了唇有些为难地望着他,像是在考究是否这话中有什么陷阱。

她凝眉深思、苦思冥想的模样,丝毫不损她雪肤花貌。

反而像一个在陷阱旁边试探的雀鸟,看起来谨慎小心可是却还是会被诱饵而轻易吸引。

有些好笑。

鹤行年笑意加重,托起左手,只见他手心躺着一只蜷缩的黑鸟。

“我在路上捡到一只伤鸟,可苦于身边没有带药,沈姑娘车上有药么?”

沈离枝见他玉质的手掌上那只鸟的腿上血迹斑斑,不似是假,她又回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车厢。

太子出行所用的这架马车比起他在上京城内所用的大上一倍。

里面柜子抽屉也极多,所用上到吃食小到针线听闻都是齐全的,想必也少不了药箱。

她回首对鹤行年点点头,伸出一手,“那我替它包扎一下。”

沈离枝隔窗从鹤行年手里接过那只乌黑的鸟,奇怪地分辨半响,才发现好似是一只乌鸦。

她转身去身后翻找,听见车厢外又传来鹤行年的声音,“太子殿下的车内想必都是豪奢精致的罕见之物,切莫因为这鸟儿脏了太子的地。”

沈离枝回头看了眼,虽然她放鸟的地方是一张小木几,可是小国师说得也不错。

太子向来忌讳规矩多。

她赶紧拿出自己的手绢给那只乌鸦垫在身下,不让它身上的血迹弄脏木几。

找到了几瓶外伤药,她挑出一点粉末撒在它的伤腿上,又找来两根小木签折断了当做固定伤腿的工具用纱布一起缠了起来。

小乌鸦好像知道她在给它治疗,乖乖任由她摆布,一点也不挣扎,沈离枝用指尖点点它的鸟喙,“要快点好啊。”

乌鸦用嘴轻轻啄了一下她左手的纱布,好像对她同病相怜一般。

她把包扎好的乌鸦又从窗户托出,送还给小国师。

“鹤仙长。”

鹤行年目光从包裹着乌鸦的素色帕子掠过,落在她左手缠着的白纱上,浅灰色的眸微凝。

他一边接过那只乌鸦,目光却没有离开,缓声道:“沈姑娘也伤了手?”

沈离枝把手缩了回去,“嗯,是我自己不小心。”

“是该小心些。”鹤行年眸光一转,“侍奉太子太过辛苦,沈姑娘有想过从东宫出来吗?”

这是除了谢老夫人之外,第二个对她这样说的人。

谢老夫人还能理解是因为心疼她,不想她做皇家的奴仆。

但是鹤行年是为什么呢?

沈离枝百思不得其解,只见鹤行年神情再寻常不过,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其他深意。

兴许是她自己戒心太重了,思量太多。

小国师就连坐在牛车中也能注意到地上有只伤鸟,还一路找人替它救治,可见也是个心善的。

沈离枝微笑道:“多谢小国师垂询,暂时没有那样的打算。”

鹤行年像是没听懂她的婉拒,笑道:“好,晚些若有需要帮忙,尽可找人来寻我。”

沈离枝分明不是这样的意思,却被鹤行年当作来暂且不提。

她正要再说上一句,马蹄声挟着烟尘从前方席卷而来。

是李景淮回来了。

他长指缠着缰绳,往后一提,目光梭巡在两旁。

沈离枝下意识缩起了眼,把身子往后挪进了车厢里。

李景淮转过眸,冷冷看向牛车之中的鹤行年,“小国师原来在这儿,国师还在前头到处寻你,不知道你和孤的女官在聊什么?”

“只是旅途漫长且无聊,看见沈姑娘犹如见故人一般,就耽搁了点时间,既然义父在寻我,那我也不好耽搁了,太子殿下见谅。”他慢慢拱起两手,行了一个道家礼数。

铜铃沉响,车夫驱着甩了几鞭,两车就逐渐拉开了距离。

李景淮将马身调转了一个方向,与他的车驾并驱。

他目视着牛车的方向忽而用力闭了闭眼,抬起一手按在眼尾,仿佛一时间眼睛不适。

“殿下怎么了?”赵争在一旁,注意到他的动作,“是不是这一路累着了,要不去车里歇息一下?”

李景淮放下手,重新睁开双眼,视线经过短暂的模糊才逐渐又清晰了起来。

“无妨,孤没事。”

“殿下,这路途还遥远,千万不要勉强……”赵争忧心忡忡。

沈离枝听见二人的对话,又把脑袋偷偷伸出来打量。

还没从太子身上瞧出个名堂,目光就被忽然转头的李景淮逮个正着,他盯着那圆睁的杏眼,忽而就勾着唇,顺着赵争的话冷声道:“也罢,休息一下也好。”

沈离枝莫名生出一股,太子要来给她秋后算账的意味。

皇家的马车浩浩荡荡,行过宽敞的官道,扬起的沙尘像是一阵烟,把远处的村寨里的顽童都引了过来。

他们弯腰在队伍行过的地方挑挑拣拣,有人捡到了一块糕,有人发现了一块糖,还有幸运的孩子能见到一银半钱的。

这些都是他们经年累月的经验,但凡能扬起那么大尘烟的车队,非富即贵,往往都能有不少收获。

“呀!你们快看,这儿还有只黑漆漆的鸟啊!”

“是啊,这是不是鸟受了伤,你们看腿上还给人包扎过!”

“可是,是什么人把包扎了的鸟儿又丢了,是不是不下心落下啦?”

他们忧愁地看着鸟儿,为它不幸从贵人的车队流落而感到难过。

哎,这可本来是一只享受荣华富贵的鸟儿呀。

却落下了高枝。

第61章 掌物 像是在丈量着自己的疆土(二合一……

马车是很宽敞, 但李景淮的长腿一横进来。

沈离枝就觉得马车小了。

亦或是因为太子那身冷松雪柏的气息瞬时就占领了车厢,让人无所适从。

车轱辘碾在碎石路上,发出有序的声响。

自那场恶疾过后, 太子一直忙碌, 两人很少有单独待一块的时间。

沈离枝有个疑问一直想问,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起。

是太子把她抱上床,还盖好被子的么?

可若不是他, 应该也不会有人有这样的胆子吧。

沈离枝其实心中已经认定了七七八八, 可是偏偏看见李景淮这张脸。

又生出几分不确信。

他那副人畜不爱的矜贵模样,很难瞧出还会有这样温善的举动。

“鹤行年和你说了什么?”李景淮松开臂缚, 拿起沈离枝递上来的湿帕擦手。

沈离枝觉得也没什么可隐瞒, 如实相告。

左右不过是只伤鸟的事。

李景淮听完,就冷哼出声, 看着沈离枝还一脸懵懂的模样,又生出几分恼怒。

果然是个小蠢货,只怕外面的狼来敲笼子,她还是那只会自己开门把爪子伸出去的。

倘若不是他回来的及时, 指不定人都被骗走了。

“殿下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沈离枝看着太子一息瞬变的目光,开口询问。

李景淮扔下湿帕,撑着头看她, 缓缓道:“他自己就是半个江湖郎中,身上会没有药?”

沈离枝眨了下眼, 好奇问他:“那为什么小国师要骗奴婢呢?”

李景淮一时语塞,盯着沈离枝这张脸,又慢慢拧起眉毛。

是啊,为何?

总不会是那小国师贪图沈离枝的美色吧?

就是传闻之中,也未曾听过小国师有过什么红颜知己、心上人, 就连夜夜栖在春风渡那样的地方也没传出半点风流韵事。

可当真像是一个神仙人物,断情绝爱。

但上玄天若真都是一帮不恋红尘的世外高人,为何又会在大周搅动风云,兴风作浪?

“你认为,孤会知道?”李景淮挑着眉,再次问:“你当真和他没有关系?”

沈离枝慢慢摇头,只是此刻她心中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鹤行年对她,实在有超出她想象的关注和介意。

包括那枚他硬塞过来的金羽令,也透露出一些蹊跷。

适才本是一个良机,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还回去。

李景淮见她想得出神,忽而收回长腿,弯腰倾身,从她膝上拿起她的左手。

他盯着那团白纱,中央已经看不出血迹,便用指腹按了按,“手好了?”

沈离枝随着他的按压也移目看向自己的手心。

在李景淮宽大的手掌中,她那只被自己包裹得有几分可笑的手爪,小得可怜。

“……好了。”沈离枝点点头。

伤口被挤压,也只感受到了轻微的疼痛和麻痒。

“那好,明天跟我一起离开,我要去个地方。”

李景淮的目光又往上,在沈离枝的脸上转悠了片刻,松开她的手,靠回了引枕上。

时维七月,序属季夏。

李景淮有计划要离开,赵争安排了一个身形容貌、包括声音都和太子有几分相似的人穿上了太子的常服,坐在了马车上。

沈离枝知道像皇帝、太子这样身份特殊的人都会给自己准备一两个“替身”,以行方便事。

可是万没想到,李景淮会如此大胆,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就用上了替身。

夏日的天色亮得早。

四野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川,遥岑寸碧。

葱蔚洇润的植被环绕,花香鸟语。

李景淮带着沈离枝一大早就骑着快马悄然离开大队,骑行一个时辰才随着清晨入城的人流一道涌进了一座名为鹿城的城池。

沈离枝曾在北上的时候数次途径这座城,也知道它是隶属于李景淮的一位皇叔。

那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封号为辰。

这位辰王的封地离上京不远,可见彼时的他在先帝心中也是颇为受宠。

这座鹿城也是这方圆千里之中,除了上京之外最繁华的地界。

古有‘逐鹿’一说,据闻它在很久以前,曾经也是一座王城。

斗转星移,鹿城已经摘下昔日的光辉,成了上京城外的一颗子星。

它不但是身兼上京子城的功能,还是一个商贸的重地,许多行商游商都要云集于此,自然也给鹿城带来了丰厚的收益。

李景淮轻装简行带着沈离枝一路进了城,从一个垂着凌霄花架子的巷子里拐进,敲开了一间红漆斑驳的后门。

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仆开了门,一见面就对李景淮就行了大礼,口称公子。

沈离枝好奇打量四周,这是间占地不大,却精致耐看的院子。

有正屋一间,东西厢房两间,按布局来看就是很普通的三进院。

李景淮带着她往西厢房走,沿路随意给她解释了一句:“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

萧家原本就是从鹿城出来的豪门,萧皇后会在鹿城还留有产业也不足为奇。

只是李景淮至今还没解释带她来这里的用意。

俞伯在一旁道:“东西都按公子吩咐准备妥了,都在厢房里放置着,辰王今日约了几位好友在南风馆夜宴。”

李景淮嗯了一声,转头对沈离枝吩咐道:“进去把衣服换了,晚上随我去赴宴。”

沈离枝进了厢房,发现一套衣服正搁在床头。

她打开一看——男装。

扮作侍从确实比她女儿身方便,只是太子大可以带常喜公公亦或者赵争统领。

特意带她来,该不会还有别的用意?

房门被人笃笃敲了两下,传来俞伯的声音,他叮嘱道:“姑娘,公子让你换完就去正屋找他。”

沈离枝收起胡思乱想,礼貌对外应了一声是。

俞伯的脚步声慢慢远离,她才抖开这件青衣长袍,衣料一入手就知道这用料华贵非常,那质感丝滑如水,冰沁如玉,色泽更是如青翠碧玉,含着珠光流霞,是极为适合春夏的颜色。

虽无人在旁伺候穿衣,好在沈离枝有过几年穿男装的经历,换衣这事也难不倒她,只是当她换好衣,坐到镜子给自己拆钗束发时,她看见自己的脸。

这张脸早已经长开了,不复儿时那般性别模糊。

只要明眼人仔细一看,就能轻易分辨出她是姑娘而不是少年郎。

虽然不知道李景淮要带她去做什么,可是沈离枝心里还想着不能拖累太子。

看起来不像,但还是可以通过妆容的微调,稍加伪装。

这张梳妆台上虽说东西不多,可是姑娘家的粉黛还是有几种的,沈离枝从里面挑选了几件适合的,稍加混合就在脸上描涂调整起来。

首先加粗了眉线,让弯弯的柳叶眉变成更硬朗的远山眉,再用混入了黄根粉的细粉将柔和的脸部线条加深,变得更加立体英气。

沈离枝凝视镜子中人,是她却又不像她。

柔细的手指抬起,轻描在镜面上映出的人脸,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唇。

——或许,这会是她哥哥长大后的模样。

沈离枝缓缓弯起唇角,镜子里的那人便对她温柔一笑。

那是她午夜梦回也未曾想到过的笑容。

眼睛顿时酸了,水汽从眼底涌出,可还没等凝结成泪珠。

她‘啪嗒’一声,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

李景淮正在喝茶。

上好的春尖毫,一金一撮,冷泡而成,正好解暑。

他在听着俞伯禀告鹿城里的事务。

萧皇后在鹿城除了这间小宅之外还有许多产业,这些都是她没带走的嫁妆,因为她是嫁入皇家,这些嫁妆又带不走也无用,就只能交给了几个家仆一同打理。

每年的过账的数目也不少,几可比拟他东宫的三分之一。

但是李景淮一直没有动用这些,也很少过问。

“公子若是不嫌,多留几日,老奴让其他掌柜的都来给公子见礼,公子都长这么大,他们还未曾见过,若是等过几年老奴死了,谁还能认得公子您啊?!”俞伯忠心耿耿,小姐过世后也还在为小公子打理鹿城的家产和生意。

“那你就努力多活几年,这边的东西,我暂时不想动用。”他将茶盏放在一侧,“上次听你来信说起裴家,你们还与裴家有生意往来?”

俞伯摇摇头,“自从听公子您说过后,我们就慢慢脱手了那部分生意,说起来也奇怪,近年来裴家老爷看起来很消沉,做事畏首畏尾,不知道身后出了什么岔子。”

“是么。”李景淮眸光不知看向何处,微微眯起,像是视线忽然被强光照花了眼。

俞伯看了眼窗外,外面的光线其实并不强,今日正是一个晴转多云的好天气。

“我想可能与汴州那座玉山有关系。”俞伯又补充道,做出了合情合理的揣测。

“通天塔?”

俞伯点头,“正是,听闻是国师选的地,将裴家的那座玉矿涵盖了进去。”

“国师果真好算计。”李景淮笑了下,又问道:“那裴家老爷身子可还好?”

裴家作为大周首富,若是他忽而没了,整个大周商行必然也要受到不小的冲撞。

“身子应是没什么大问题,上次他家次子大婚的时候,听说还和宾客们一起喝了不少酒,要是身子不好,哪敢这样折……”俞伯说到这里,忽而想起了这裴家次子的夫人是何许人。

可不正是他家公子风口浪尖中传闻里的那位得不到的心肝儿?

他像锯了嘴的葫芦,瞬间闭紧了嘴。

李景淮瞥他一眼,像是才想到似的问道:“明瑶她还好?”

他的嗓音沉悦,而沈离枝正好踩着他这句话踏进了正屋。

李景淮听见门边的声响抬起头,一双微微泛红带着水雾的杏目怔然望了过来。

俞伯没有那么敏锐的听力,他只听见面前公子的问题,于是一张口就滔滔不绝:“沈大姑娘好着呢,她与裴二公子……”

“行了,你出去。”

老仆刚打开的话匣子就被李景淮无情地扼住,他呃了一声,这才回头看见门口处那位身着青色长衣的姑娘。

他昏花的老眼看不清这位姑娘的模样,但是依稀还能看出定然是一位好看的姑娘。

哎,他可真是没有眼力见,居然在公子的‘新欢’面前还提到了旧爱,这不是给公子找了麻烦?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了眼公子。

李景淮挥了挥手,再次道:“备车。”

老仆从她身边走了出去,沈离枝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门外的光从她的身后照了进来,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纤腰不足盈握,如何看也还是有几分少女的柔美。

“过来。”李景淮对她招手。

沈离枝这才抬步朝他走来,不知道该不该跪他。

“在外从简,称呼也随着俞伯叫我公子就是。”

沈离枝点点头,十分乖顺地改了口,“公子。”

李景淮这才注意到她脸上做了些变化,看起来有些面生,少了柔美多了英气,他再垂眼,一下注意到着脖子下那女儿家最显著的特征也荡然无存。

“怎么弄的?”李景淮皱起眉。

“……”沈离枝顿时双手抱起,挡住他的视线。

怎么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

她抱着手,太子挑着眉看她,仿佛是当真好奇。

“……缠了起来。”

那画面似乎随着她的嗓音而逐渐浮现,李景淮不由也愣了须臾,才撇头指着俞伯泡的冷茶道:“喝茶。”

因为赶路,沈离枝一直也没有喝水,那水润的唇都有些干燥。

太子说在外从简,意思也是不用再如东宫里拘束。

“谢公子。“沈离枝自然地接过茶,不疑有它,慢慢喝了一口。

冷茶是用冰水镇过,一入嗓子就激起了反应,沈离枝急忙搁下茶盏,转头捂着嘴猛咳了起来。

她入水受得凉,演变成了咳疾,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李景淮看她咳得凶,还以为她是呛了水,伸臂一捞,把人拽了过来。

将人按在腿上,打算如法炮制在瑶池的那一幕。

他还记得这一招对呛水很有成效。

可当他手扬起时,俞伯忽然出现在门口。

定睛一看里面那一男一女的姿势,俞伯往后趔趄了一下,双眼瞪得像铜铃。

“老奴什么也没看见!”

他又把眼睛一蒙,拉着门咔哒一声合上。

“老奴这就把门关好!”

李景淮抬着手,沈离枝手捂着唇。

两人在这宁静的氛围里,茫然地扭头看向被合拢的门扇。

李景淮本来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被俞伯一打岔,顿时就从心底生出了古怪。

他再垂眸看见僵在自己腿上的少女,那身浅青色的长衣,绸料如水,随着她趴伏的姿态像是起伏的山峦,峰底是她下塌的腰窝,峰顶则是……

俞伯不会误以为他要打的地方是‘峰顶’吧?

李景淮脸色一黑。

纵然他偶会随性妄行,可也不会青天白日做这样的荒唐事。

他正要伸手把横在他腿上的人儿掀开,那声被死死被沈离枝抑在咽喉里的咳嗽声又传了过来。

她瘦弱的肩膀还随着轻咳颤啊颤,用来束发的青丝带也在她紧绷的后颈上扫拂,看起来颇为可怜无助。

她落水后也不曾有机会好生养息,先是伤了手,后又因为他的一句话只能随行奔波。

常喜几次提醒他说,沈大人病了。

可他每次见她时,并未看出她有什么病,想来她能抑制住轻咳,没有在他面前显示出病态。

若是早知道,就不带她出来了。

李景淮皱起眉,手临时就变了方向,缓缓落在了沈离枝微颤的后背上

大掌伸开,横覆在她背上。

如此一衡量,腿上的那人身形瘦小,背脊的宽度也不过他一掌。

就好像轻易能被他控制一样,是他的掌下之物。

几乎在他的手覆下时,沈离枝肩膀猛颤了一下。

“公子我好了……”

她用胳膊肘撑起上身,想从他手下脱身。

因敏锐地察觉到了李景淮的动作变化,从而生出一份不安。

这不是李景淮被药物控制的时候,他清醒着,却做出让人费解的亲昵。

他可以拍打,却不该轻抚。

沈离枝能感受到后脊被炽热掌心贴着,那有力的指腹微抵,像是用力裹住她的背。

就像是被拿捏、桎梏一样,

没人希望被拿捏软肋,也不会有人喜欢被人制服。

就如沈离枝这样的人,也从来不想被圈禁。

意识到掌下的人在挣脱,李景淮反又用上了一分力。

就好像和她较上了劲。

“急什么?”

李景淮按住她,慢条斯理在她背上像是在丈量着自己的疆土。

寸寸挪动,如此反复。

直到她忘记了咳嗽。

夜幕低垂,华灯已上。

马车带着二人绕着鹿城转了两圈。

夜晚鹿城有着截然不同的热闹。

销金窟,就是夜晚的鹿城的代名词。

以前来时,沈离枝从未在夜间离开过客栈,更不会知道鹿城里会有如此之多的风月场。

而李景淮带她来的这间更是雕龙画栋、金碧辉煌,犹如一座宫殿。

简直堪比上京的春风渡。

它叫南风馆。

太子带她来逛青楼?

沈离枝揣着震惊,挪动着小步,一步一趋跟着太子身后,迎着热浪与熏风,进了去。

谁知进去后才发现青楼那不算什么,南风馆它里面并不是妖妖娆娆的女人,而全是妖妖娆娆的男人!

沈离枝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男人,穿在单薄的纱衣,几乎可以透出身体的肤色,他们举手投足带着一种惑人的美感。

这些都是南风馆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倌,哪是沈离枝这样浅薄道行的人承受得住的。

她看了几眼,就面红耳赤往李景淮身后藏了藏。

一个挑着狐狸眼,穿得花红柳绿的青年男子一看见他们二人出现在门口,眼冒精光,拨开人群就挤了上来。

“两位小爷好生眼生,是外地人吧,我们南风馆可是鹿城最大的楚馆,各色各样的小倌都有,两位可有什么‘忌口’?”他捏着指尖,笑地两眼眯起。

像是饿了三天的花狐狸,忽然看见了两只行走的肥羊。

沈离枝目瞪口呆看着他,心想这人真的生得好像一只狐狸,还是一只妩媚好看的狐狸。

李景淮掏出了一小袋钱打断了他的热情,“准备一间安静点的房间。”

二话不说就给钱的主就是大爷,楚三爷顿时眉开眼笑。

“好说好说,两位三楼请!”

他亲自引了二人上楼,请进了一间别致的房间,目光在前面黑衣青年和后面的翠衣少年身上徘徊一阵,心里估量了半响又问道:“不知道两位公子要叫人作陪么?”

嗯,来这南风馆寻欢作乐的人虽然有不少是冲着馆内‘千娇百媚’的小倌而来,可也不排除有些有钱人,自带‘点心‘,就是来图个热闹的氛围。

所以他在一开始就问过是否有’忌口‘。

在鹿城做这档子生意,早就摸穿了各色各样的人。

有些权贵自己那是万花丛中过,却还有洁癖的毛病,总想吃那第一口的新鲜。

而这次的两位客人,就挺有意思。

也比较符合他往日见过的那些自带‘点心‘的客人。

李景淮当即又掏出了钱袋子,这次他直接扔出了一锭金子,“我找人。”

楚三爷挑了挑青黛描画的细眉,掂量着手中的金锭。

“公子找谁?”

李景淮环顾着屋内的陈设,头也不回,只沉声落下两个字:“辰王。”

楚三爷掂金子的手一紧,眯着的狐狸眼缓缓睁开。

“辰王殿下确实在南风馆里,可是公子不知,辰王玩乐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尤其是为了私事……”

他开门做生意,又在辰王的地界上,最是不敢得罪这位贵人。

李景淮反身坐入交椅中,一手把兀自站着发愣的沈离枝拉了过来,让她坐着他的腿上。

“我,不是来打扰他的。”他往后一靠,手指慢慢攀上沈离枝的后背,指尖轻轻捏在那白腻的脖颈上,姿态旖旎,他看着楚三爷笑得像个浪荡子。

“而是来加入他的……”

第62章 好看 “她生得好看么?”

辰王正在南风馆最大的雅间里拍手大笑。

几个身穿单薄红纱的清秀少年赤脚在一整块冰玉上跳舞。

少年们肤白如雪, 腰肢婀娜,手足纤长,一颦一笑都有种别样的风情。

这四人虽不是生得极美, 可胜在气质干净纯净, 眼中又脉脉含情,他们边舞边大胆地往辰王身边靠,或伸足、或撩手。

明目张胆地以求垂爱。

辰王喜欢他们这份大胆, 大手一挥, “来!都来本王这里。”

四个少年顿时喜笑颜开,争先恐后从玉台上跃下, 欢呼雀跃地挤到辰王身边侍奉。

无论心中喜不喜欢, 可是他们在这南风馆里,不得不去巴结着权贵豪族, 不然下场只会落得更可怕。

一位身着灰金袍子、白面长须的中年人高举起酒杯,搂住身边斟酒的小倌笑道:“王爷今日心情大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在辰王的下手两边坐着的五名年龄不一的华服男子,都是鹿城里游手好闲的纨绔世家子, 因为和辰王能投机,时常鬼混在一块,背地里还有人戏说, 只怕这几人早也对辰王自荐枕席了。

鹿城男风盛行,也不是什么大秘密。

辰王虽是当今皇帝的弟弟, 但私底下却没什么皇亲的架子,对这几位‘知心好友’更是和善宽容。

“还不是裴家那座玉山没了。”辰王哈哈大笑,拍着腿儿,又伸头去含少年指尖送上来的翠玉葡萄,趁机还摸一摸那细腻的手背。

“这不是该!想当初裴正那奸猾老贼使了多少手段把那玉山占了去, 这下是皇帝出手,任凭他裴家有多大能耐也无济于事!”

辰王大乐,点头道:“是了,是了!大快人心!”

四名少年马上缠了上去,贴着辰王道贺:“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不过,若是那玉山没有落在裴家手中,那是落在到了皇家?”有人问道。

辰王摸着膝头上的少年,嗤笑一声,遗憾地摇摇头:“若是落到皇兄手上倒也好办,只可惜是在一群牛鼻老道手中!”

他砸吧了下嘴,就在塌上侧卧,让几个少年在他身上敲打按摩,像是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眼底带了一些惆怅。

楚三爷手捏着铜制的旱烟杆敲开了门。

辰王一见他就一扫不愉,拍拍垫子大笑道:“三爷越发会调.教人了,这四个小东西,本王很是满意。”

他用食指挑起一个少年的下颚,砸吧着嘴又有些挑剔道:“不过这些孩子还是不如上一个好啊。”

他每每想起,都心有遗憾,还在怪罪楚三爷没看住人。

楚三爷嘿嘿两声,略有些尴尬地笑,“王爷还记挂着那小畜生,也是他的福分啊。”

辰王一提,楚三爷手腕上的那道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还在提醒他,自己那会非但没把人驯服反而被咬掉了一块肉。

“那种风姿特秀、遗世清冷的味道本王还没尝过,日也思,夜也想。”辰王说着旁人,手却还摸着少年的下巴,宛若在逗弄着猫狗。

小倌只能颤着身,任由他的手指调弄。

楚三爷轻咳了一声,弯眼笑着,款款行了一礼,连忙拉开话题,“王爷,外面有个自称萧淮的公子说想求见王爷。”

萧?

辰王听见这个姓先皱起了眉心,大手一摆,很败兴道:“不见、不见!”

“可,那位萧公子还带着一个十分好看的少年人……”

楚三爷既收下一金,自然要尽心帮着劝一劝。

了解这位辰王的人都知晓,这位王爷生平不爱女色,最喜欢的就是样貌出色的少年,但偏又不是一个长情的人,总是见一个扔一个。

久而久之,再多的美少年也不够他挥霍。

辰王搓了下手,立即缓和了态度,“好看?”

楚三爷直点头,肯定道:“好看呢,比那小畜生还好看七分!”

辰王向来相信这位楚三爷的眼光,顿时被他说动了心,挥了挥袖子,坐起身。

“那就见一见吧!”

左右不过又是萧家哪位不争气的子孙,想要来他这鹿城分一杯羹。

楚三爷领路,沈离枝和李景淮从一间间房进入一道道暗门,又行了快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了地。

沈离枝顿时为眼前的精致楼阁而惊讶了一番。

若没有楚三爷的领路,他们即便能轻松进入这南风馆,也很难寻得到这位辰王的所在。

南风馆在鹿城屹立不动的原因不单单是里面有色艺双绝的小倌。

还有它那巧夺天工的精巧设计,给许多达官贵族提供了绝对隐蔽的寻欢场所。

表面上看似只是简简单单的三层内廊的小楼,实则是楼中有楼,暗室里别有洞天。

若从外头来看,也绝不会想到院子中心那广口琉璃井便是这间华美雅间的采光口。

月光从上被琉璃反射,满室的流光溢彩,宛若身处浩瀚星河。

沈离枝用眼环顾四周的同时,没有察觉一道目光在她进来之时就牢牢锁在了她的身上,流连忘返。

李景淮抬起手,将她指在下方的席位上,“去坐下。”

他还未对上座的辰王见礼,却自顾自地安排起他带进来的那‘少年’。

白面长须的男子顿时手一拍桌几,大声道:“放肆,见到王爷还不快快跪下行礼。”

李景淮闻言转过身,瞥都未瞥那出声的男人,伫立睥睨,不发一言。

辰王起初并没有留心他,一来他向来只喜欢稚美少年,并不留心长身玉立的青年,直到那长须的男子发言,他这才转过眼睛仔细一看。

一看之下倏地就从塌上站了起来,推开左右环绕的小倌,抬起一指,瞠目结舌道:“你、你、你……”

“王爷,怎么了?”

“这人是谁啊!”

其他人跟着纷纷起立,可看着陌生的李景淮,却不知他的身份。

但这青年能将辰王吓得如此失态,他们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身为权贵,他们更深知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最怕的事也莫过于踢到一块自己踢不烂的铁板子。

中央这个龙章凤姿的公子,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贵不可言的气势。

显然他的来历不会简单。

“好久不见,辰王。”李景淮开口,神色淡然走上前,落座在一个空位上。

辰王被他这一声称呼吓得一激灵,屁股往后一撅,毫无形象地跌坐了下去。

四名小倌嗅到了这不寻常的氛围,无人敢上前来对辰王嘘寒问暖,他们跪地俯身,不敢言语。

楚三爷悄然往后退了几步。

王爷的手下都被安排在了隔间,只要他能够到身后的门,他就可以唤人进来——

李景淮瞧见那楚三爷的小动作,却不理会,只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对辰王沉声道:“我来,是有件事想要同辰王谈一谈。”

辰王看见李景淮,一时陷入了怔忡。

想当初他也很得先帝喜欢,并被立作过太子。

可终究是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好在他与启元帝是同母所出,念及兄弟的情分,他虽败却未被圈禁放逐,反而成了这富饶之地的闲散王爷。

只有两条禁令:不得拥私军,也不得擅入上京城。

正因如此,他对眼前这位东宫太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很久之前,那时候萧皇后尚在人世。

萧淮,李景淮。

他怎么会没想到呢!

辰王心中恨自己在这安宁之地呆得久了,脑子都愚笨了。

可是狼已经请进来了,再想让他出去,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们、先出去!”

辰王深知悔恨也无用,丧气地坐在塌上,挥袖先把他的狐朋狗友遣散出去。

四个小倌面面相觑,不知该进该退,眼见着就连楚三爷都退出了房间,心里只得干着急。

辰王拍了一下桌子,对他们发话道:“还愣着做什么,去伺候倒酒啊!”

刚刚还顺心合眼的人,这会却个个惹他心烦。

辰王一发火,四个小倌都收起了媚笑,惶惶不安。

他们分散而开,两人留在了辰王身侧,一人壮起胆子凑到了李景淮身边,还有一人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沈离枝身边。

因为她是被安置在桌席上,便视为客,而不是奴。

“我不需要伺候。”沈离枝见一名小倌正准备跪身,立即轻声道。

她话音刚落,稚奴就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他紧张地额头冒出冷汗,怯怯往辰王的方向瞄上一眼。

果见辰王沉目含怒地看来。

辰王心情好的时候那是脾气特好,但是心情不佳的时候……死在他手上的小倌也不计其数。

原本今日辰王的心情不错,说不定会大加赏赐,他是好不容易求来这一次机会进来侍奉的,没想到却遇到这样的事。

搞不好命都没了。

稚奴越想越悲,正想着自己怕是没命活着和姐姐团聚了,这时候他的袖子被人一拉,那席地跪坐着的青衣‘少年’对他温声低语:

“若你觉得为难,也可以留在这儿。”

稚奴愣了愣。

楚三爷说来了一个好看的少年,他原本是不屑的,只心道是又来了一人要同分他的赏。

可一看之下,只有羞愧。

若他是那上座的贵人,只怕看见这样的绝色,其他人也再不得入眼了。

更何况‘他’待人还如此温柔,是稚奴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他心怀感激地在她身侧跪下,伸手就要给她倒酒。

“我不喝酒。”沈离枝刚摁住他的酒壶,就见那少年脸上又露出惊慌的神情。

可见这些人在这里都是惊弓之鸟,极为不易。

她又何苦为难他们?

“……能帮我倒杯茶么?”

热茶送到了她手边,沈离枝只用指尖搭在杯壁上,倾耳聆听太子与辰王的交谈。

因为错过了开头,沈离枝只听见了玉山、流民和跑马场等等。

太子此番来,确实是为了和辰王谈一笔交易。

两人你来我往,说得都是些不容易听懂的术语。

就连沈离枝都听得费脑,更别说那四个小倌。

沈离枝只听出了两人的语气,李景淮是越说越从容淡定,而辰王则像是憋着一股大气,喘得像风箱一样急促。

他忽而将双手放在桌案上,因酒色而赤红的脸开始发白,“依贤侄的意思,你要我去跟那位,抢玉山之地?”

“辰王难道不想要玉山?”李景淮让那侍奉的小倌跪远些,自己倒了杯酒,“我听闻辰王广罗能工善匠,如今那些人可还在?”

辰王流下一滴冷汗,颓然往后坐去。

那些人自然还是在的。

既然太子都查出这些,可见这事并没有他想象中瞒得深。

他想要玉山,是为了里面稀有的寒山玉矿,玉石倒不是主要的,而与那玉石相生的铁矿才是真正的目的。

铁矿一事,应该并未远扬,那个探查玉山的人也早已经被灭了口……

即便辰王一直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冷汗还是源源不断在流,很快他的后背都被浸透。

他看着李景淮脸上的神色,恨得暗暗咬牙。

与其说他是来谈合作,倒不如说,他是来分羹的!

强盗!土匪!跟他老子一个样!

辰王心里气得咆哮,面上却只能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那贤侄想要如何?”

李景淮撩起眼皮,淡声冲他道:“玉石给你,铁矿归我。”

不加思索与商量。

辰王倒抽一口气,惨白的脸又转青,他双目睁大,僵在坐塌上半响都没有回过神。

可是这事,被太子查了一个底朝天,若是再被他往外随便一宣扬。

那他这个闲散王爷也休想再当了。

好一点就是去天牢里蹲着,差一些直接人头落地!

沈离枝听见铁矿,也是一惊。

说起铁矿,她能想到冶炼铁器,而铁器又可作武器,装备军队。

所以自古以来铁矿都是被统治者所管辖,并不能私下给人开采。

辰王打玉山的主意,难不成有反心?

李景淮既然敢拿出来说,就是吃定了辰王不敢不答应。

他只能和太子合作。

辰王气呼呼想了半天,目光往后,又移到了他许久未曾注意到的那个青衣少年身上。

此番他吃了大亏,总也要拿点甜头吧?

而那个少年,肤如润玉,颜如朝霞,端的是仙姿玉貌,确比他所见过的少年都要好看。

他看着看着,手指搓着下巴,缓缓把话题引了过去,想要先讨点好处:“贤侄你带来的那位是?”

李景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离枝骤然撩起的惊目。

“她么……辰王可满意?”

沈离枝霍然僵住了,她看了眼辰王,只见辰王直勾勾看着她,双目如虎,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像是极为满意地夸道:“贤侄的眼光真是不错,这都是从哪里找出来的,我敢说鹿城上下也寻不出一个如这位少年郎一般霞姿月韵!”

李景淮笑了下,对着沈离枝抬起手。

“过来。”

沈离枝清凌凌的眸子定定看着他,唇瓣轻颤了一下,却没能吐出声音。

她的脑子瞬间被清空了,来之前不曾想过会陷入毫无破局之解的局面。

太子带她来,是当做交换品?

她能用什么法子脱身。

辰王看她居然敢不动,顿时拍桌猴急道:“怎么还不快点过来!误了你主子和本王的大事,你耽得起么?”

此话一出,沈离枝不由又看了眼李景淮。

华灯之下,他眉目清冷,琉璃凤目波澜不惊,让人看不透。

她扶案起身,看见小倌眼底流露出的同情,不禁缓缓一笑。

兴许是她从未努力抗争过什么,所以才像浮萍无依。

漂到哪里是哪里,一个大浪来了,就会倾覆在狂狼之下。

辰王见琉璃月光下,美人侧颜秀美精致,笑起来更是风神秀异,让人心魂皆动。

“快!快过来让本王看看。”

沈离枝垂下头,抬步上前。

行经李景淮的案边也未曾停步或者放慢,她像是鼓足一口气,带着扑向炎炎烈火的孤勇,直迎自己的结局。

李景淮将酒盏抛开,在四足矮脚黑木案几上轻磕出一声响。

“去哪里?”

沈离枝脚步一顿,犹在怀疑自己是否是幻听了,手腕忽而被人握住,往回一拉。

她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趔趄扑去,右手撑在案几上,她猝然抬起双眼。

水雾弥漫,像是从冰窖里镇过的黑葡萄,蒙上了一层雾气,泫然欲滴。

可她没有落泪。

李景淮目光下移,发现她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他凝目须臾,忽而一笑,手抬起她的下颚,拇指擦过那道小伤口。

“怕什么?”

沈离枝愣愣看着他,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一抹坚定。

“贤侄,你这是何意?”辰王紧拢起眉,身子不由往前倾,像是急不可耐。

这人带来却又不给他,莫非还想要提其他条件。

李景淮再伸臂把沈离枝捞至身侧来,扶着她的背,偏头看向辰王。

“她生得好看么?”

辰王狐疑地一点头。

李景淮勾唇低笑,“嗯,孤就是特意带来给皇叔看看的。”

第63章 遇险 “……孤,看不见了。”……

辰王瞠目结舌, 过了半天才合拢嘴,气得脸发红。

敢情太子他是带着自己貌美如玉的新欢,给他炫耀的?

“太子莫非是在戏弄本王?!”辰王吹胡子瞪眼。

“皇叔以为这件事上, 是孤求着你么?”李景淮微眯起凤眼, 剑眉一挑,一股讽意跃然而上。

若不是知道辰王这缩头乌龟一般的脾性,他又没时间在鹿城慢慢斡旋, 要不然也不必出此下策, 迷惑楚三爷,带他们进来。

辰王瞪着眼, 仿佛还在说, 你刚刚不就是求见本王的么。

那张玉质金相的脸上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傲然,李景淮拿眼瞅他, 指尖轻敲寄案,“大周有律,铁器不可私有,瞒而不报者, 处以谋逆之罪,皇叔以为呢?”

辰王原本还气鼓的脸听到这番话,顿时像泄了气的水泡, 缩了回去。

他搓着双手,小声道:“也、也不必如此。”

“既然此事有太子参与, 本王也放心了,那玉山矿本王已经着人探查过了,矿藏丰富,就表层的玉质也极为出色……”

生死面前,辰王还是怂了。

李景淮微笑在听他侃侃而谈, 只是那双琉璃凤目还沉沉浮浮一些让人看不透的神色,让人触目心寒。

辰王打了个一冷战,慢慢收拢双臂。

上玄天前些时间也来寻过他一次,正巧也是为了这玉山的事。

虽然他驻于鹿城,可消息却也灵通,早也知道太子和上玄天有恩怨。

此番太子找来,该不会就是为了和上玄天作对的?

李景淮和辰王各怀心事地对视片刻,终于落下了口头的协定。

从楚风馆出来,沈离枝望向繁闹的街头,揪紧的心脏才缓缓平复。

“殿……公子这样,不怕会惹恼辰王么?”

李景淮垂下眼,见身侧的沈离枝扬起脸看他,眼底还残留着一分不确信。

不信他真的没有把她送走的想法,还在探他的口风。

她下唇瓣上的伤口已经收拢,结出一个深红的疤痕。

再多的情绪被她压在小小的伤痕里,很快就结痂了。

他抬手想去擦那道伤,手抬到一半又落下,只看着她道:“我还不至于要用女人去交换。”

他没有仔细解释,甚至连提前说一声都不肯。

“那公子也该提前跟奴婢说一声。”沈离枝看着他,依然是温言细语。

李景淮端详她这张温和的脸,饶有趣味的勾起唇,“这么说,若我提前说了,你就信了?”

信他不会将她送人,也信他能把她安然无恙带出来?

沈离枝眨了下眼,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若公子说了,奴婢肯定信的。”

李景淮倒是有些不解,“……为什么?”

“书有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是反过来想亦是如此,尊君为信,信君不悔。”沈离枝嗓音像是玉珠落盘,带着奔涌至海不回头的坚定。

让人不由信服,她说得是真的。

李景淮一时微怔。

从前有很多人信誓旦旦说要效忠于他,可是他谁也不信。

事实证明,他也是对的。

在权利的身边多的是耽耽逐逐之人,蝇营狗苟之辈。

只有在他们面前吊着一块肥肉,才能驱使他们往同一个方向前行。

他们不一定忠于他,可永远忠于利。

可是沈离枝这说的这什么天真的话,却让他不由温澜潮生。

信君不悔?

因为相信,即便被卖了也不惜么?

真是个小蠢货,蠢得他都要怜惜起来。

这样的人若是认了一个奸猾狡诈的主,只怕早被拆骨分肉,被吃得一干二净。

他抬起一指,在她讶异的目光下,重重擦过她唇上的伤口。

心里想着可长点心吧,口里却缓缓道:“好,我下次定会提前知会你。”

沈离枝被伤口的疼,刺激得抽了口气,她用指腹压住被他肆虐过的伤口,杏眼不由圆睁。

居然还有下一次?

两人在鹿城最大的酒楼用了饭,随后骑上萧家小厮给他们备好的马。

他们并不打算停歇,而是要趁着宵禁前离开鹿城,赶回行队。

鹿城这座城特殊,在宵禁时分城门才会关闭的。

正是为了方便那些临近乡镇的小贩,能在夜市结束后赶回家去。

随着夜深,路上的行人渐渐零星。

他们的马蹄声在空荡的街道上,也显得空落落。

“公子,你有没有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劲。”

沈离枝拉住缰绳,目光在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身上徘徊,这个男人刚刚还抬起眼看她,却在她目光扫过去的瞬间压低了斗笠。

还有刚刚他们经过的卖鱼小贩,居然到了这个时分,水桶里还有满满的鱼。

李景淮瞥向前方,声音很轻,落在她耳边就好像一声喃语。

“他们都是要来杀我的,你信么?”

沈离枝啊了一声,又惊又疑。

可由不得沈离枝信不信,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刀光就从她面前晃眼而过。

李景淮伸手一拽,把沈离枝的上身压低。

沈离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耳边金石相撞的巨响。

铮——

一柄剑横斜刺出,挡住了大刀下劈之势。

几名黑衣银面的人唰唰出现,瞬间就和一群打扮各异的人交上了手。

里面正是有刚刚沈离枝看见的斗笠男和卖鱼人。

“不过我早有预料。”李景淮这时候才慢悠悠补上后半句。

卖鱼人正在他身边,听到这句话还恶狠狠向他瞪了一眼。

他们的计划被打得一个措手不及,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太子他分明就是故意在人来人往的酒楼里露了面。

目的自然是为了引他们出来行动,好让将他们一网打尽!

“公子原来带了人出来?!”那少女问的,也正是他们这群杀手心中共同的疑问。

太子随御驾,所携之人都尽数在册,何时身边又多出这些人来?

沈离枝惊魂未定,看了眼身后。

那些出来相救的黑衣人,不正是她曾在戒律司所见的那些带着面具的护卫么?

太子表面上有支金乌卫,私下还有一支暗卫。

这次出来替他斩蛇的就是这些如影随形的暗卫。

李景淮并不想多谈,淡眼扫了四周,见那些偷袭之人也不过这点能耐,虽然人多,却没有占到上风。

此处的打斗很快就会引来鹿城的守卫,他不想再被耽搁时间。

“不必留活口。”李景淮朝着一个黑衣人抛出一块令牌,转头对一脸惨白的沈离枝道:

“走吧。”

李景淮扬起鞭子,“我们该回去了。”

有暗卫收网,他也不留恋身后的战况,出了城就往官道上走。

月白风清,林寒涧肃。

月光照得灰白的沙路犹如一条蜿蜒的银色腰带,马儿顺着道一路小跑。

他们大约还要走一至两个时辰才能跟上队伍行径的方向。

可是还没走出两柱香的时间,身后又传来有序的马蹄声。

这个时分,除了赶路人也不该有这么多马了。

李景淮侧耳细听,来者少说也有数十人。

马蹄声沉而重,井然有序。

不像寻常百姓的代步马,倒像是军中训练有素的战马。

李景淮没有回头看,而是把马贴近沈离枝,对她伸手,“过来。”

沈离枝牵着缰绳侧头看他,“公子?”

“不是要信我么?”李景淮催促:“快些。”

就在疾驰的途中,沈离枝松开握紧缰绳的手,李景淮伸臂把她拦腰托起,搁至自己身前,才在她耳边道:“有人在追我们。”

他说完,抬起长鞭往沈离枝的那匹马后臀上大力一抽。

马吃痛后长嘶一声,顿时发力往前狂奔。

而李景淮一扯缰绳,驱马偏离了官道,挤进一侧的灌木,朝着山林而去。

栖息的夜鸟被惊醒,振翅狂飞。

寂静的夜就像碎了的水面,荡起了不平静的涟漪。

在他们进入林子的时候,正好听见后面暴起的马蹄声,想必是身后追他们的人见行踪暴露了,干脆卸下伪装,奋起追赶。

“分头追!——”

树枝藤蔓迎面撞来,沈离枝缩起脖子闭紧眼,紧靠在身后温热的胸膛上,仿佛那里是能庇护她的港湾。

这疾驰的速度早已超出她能反应的范畴,若是由她来操控马,只怕下一刻就要撞得人仰马翻。

然而李景淮则不一样,他能轻易驱使马穿过狭隘的通道,不停歇地往弥漫着雾气的林子深入。

“这条路虽难走,但比走官道还近一些。”

沈离枝被打下来的枯枝落叶扫得一脸的灰,揪着马鞍胡乱点头。

实话说,她已经分不出眼前哪里有路,兴许在这林子里会有小道,可是早被一层又一层的腐叶所覆盖,只能从马蹄声中感受到枯叶下夯实的土地。

“公子以前常来这里?”

“第一次。”

好在林子里的树木不算密集,夹缝中也勉强够一马挤过,只是这样速度远远要比在大道上疾驰要慢上许多。

马踏过枯枝,狂奔往前,把沈离枝的恍惚都甩在了脑后。

几匹马就在这个时候从左右两侧围来。

沈离枝屏住了呼吸,听见耳畔边锋利的铁器擦响的声音。

李景淮抽出挂在马鞍上的剑,把缰绳塞进她手中。

“看好路!”

一刀挥来,沈离枝俯身,吓得魂飞魄散。

而李景淮按着她的背,把撞来的棕马用腿顶住,长剑从马腹下划过。

砍马腿!

最先追上来的马带着人顿时一个俯扑,栽进腐叶烂泥中。

马的嘶鸣震耳,夹杂着男人怒骂痛斥。

剩下的几匹马仍在步步逼近,李景淮不慌不忙,一手从沈离枝身前揽过,一边挥剑格挡住从侧面砍来的刀锋。

几滴血溅到沈离枝的后颈,热得像是烛泪。

她不敢松开缰绳,只能死死咬着牙关。

好在他们跑到了一个稍开阔的地方,才不至于会被沈离枝的骑术拖累。

李景淮出手狠辣,他不在乎留不留活口,出手就是毙命的死手。

而来追他们的人却畏手畏脚,显然是被下了令要抓活的。

这样下来反而让李景淮占据了上风,沈离枝能明显感受到身边追击他们的马匹数少了。

可是还没等她放下心,眼前的地面缓缓露出一条壕沟。

马被身后的追赶刺激地只会往前冲,沈离枝根本控制不住它,只能在刀光剑影之中慌张叫出声。

“殿下!——”

李景淮给右后方的人递出一招横刺,回眸看见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抢过缰绳夹紧双腿。

“不好他们要跑!快追上!”

随着马跑近,沈离枝才发现那并非是一条壕沟而是山涧夹谷。

沈离枝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宽度,他们是不可能横跨到对岸去的。

李景淮看了一眼,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压低她的身体,驱使马儿冲刺往前。

身后的几匹马也不甘示弱地紧咬着他,一点也没有把速度降下来。

就在马儿惊撩起前蹄做出跃起的姿态之时,李景淮猝然踢开脚蹬,抱起沈离枝往旁边茂密树丛一滚。

几声惨叫在他们翻滚的过程中,断续传来,那种穿透入耳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沈离枝在翻滚的过程中撞得全身钝痛,头晕目眩。

不知道过来多久,他们才停了下来,树上的鸟嘎嘎叫了几声,踢枝飞离。

几片叶子旋落而下,落在沈离枝颤动的睫毛上,她张开口,慢慢喘息。

冷汗从她的单衣渗出,身上太疼了,像是五脏六腑重新挪了位,一起挤压着她狂跳的心脏。

岑寂的四周只有他们的呼吸声,气息凌乱,许久都不能平静。

呼——

又静了一盏茶的时间,李景淮才把她推开,自己靠着树坐了起来。

沈离枝揉着自己的肩膀,回头看他。

从树叶缝隙里洒下的几缕月光照他身上,满脸、满身的血,分不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沈离枝从没见过这样的李景淮,顿时惊得眼睛剧颤,也顾不上身上断骨一样的剧痛,膝行至他身前,舔了舔干燥的唇问道:“殿下,您受伤了吗?伤得重么?”

李景淮缓缓睁开眼,眼神却十分奇怪,亦或者是被这月色映得十分奇怪,宛若朦胧不清的春江水。

沈离枝愣了一下,还不及询问,见李景淮对她伸出一手。

修长的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只擦过了她的脸颊,沈离枝眼眸转至眼角,摸不准太子想做什么。

手指在半空顿了一下,忽而抓向她的后颈。

“殿下?”

“沈离枝,现在就告诉你一件事。”

他的手压下那脆弱纤细的脖子,迫使她靠近自己那张血淋淋的脸。

沈离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睁着惊异不定的眼睛看着他。

只听见李景淮的嗓音又低又浅,带着血腥的气息一同扑向她的脸。

“……孤,看不见了。”

第64章 拉手 胆敢擅自拉住他的手

沈离枝的黑眸微缩。

她隔着两掌的距离, 目不转睛地端详起李景淮的眼。

太子的凤眼,眼形细长,只在眼尾处微翘起一个适宜的弧度, 看人时, 向来是半睁半阖,矜贵而锋利。

他的眼色并不温和。

浅褐色的眼底虽藏着浅金的光晕,却不是烈阳炎炎的暖光, 而是那寒冬时分, 冰封千尺的冷光。

眼睫上沾了血,被他蹭在了眼尾、眼下, 像是碾碎了的花, 艳丽又旖旎盛放。

沈离枝还是不敢置信,好端端的人, 怎会忽然就盲了。

她伸出一指,轻轻在他眼前晃动。

李景淮的眼睛没有聚焦,这么近的距离他也捕捉不到移动的物体。

是抱着她摔下马的时候,磕伤了么?

还是他身上的隐疾发作了。

沈离枝张了张檀口, 想问又觉得无济于事。

她又不是大夫,就是知道了缘故,也治不好他的眼盲症。

两人一直缄默着, 为眼下这个困境各有各的思虑。

李景淮慢慢松开手,往身后的树上靠去。

他抬起两指, 擦去眼睫上垂落下来的血迹,难得露出一抹惘然的神色。

他本可从容进退,事成而返。

可谁知事与愿违,先是遇到了第二波追杀,弃马而后, 连最仰赖的视力都没有了。

“殿下,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

沈离枝经过几息的调整,终于勉强稳住了心神,开始想解困局的法子。

如今他们两人,一个伤,一个弱,倘若再遇到追兵,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这里并不隐蔽,很容易就被人发现。

最紧要的,他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李景淮听完她的话,却也没有着急起身的意思,他微微仰头,略思索了片刻。

“你从这里除出发,往西一直走,走到一条小溪,再逆着溪流的方向,走到水源的尽头,在瀑布的左后方有一条路,顺着那条道,以你的脚程大约走到天亮,就能回到官道,届时也有路人可以求救。”

他从记忆中,想出了这条路线,虽然最迂回曲折,可对沈离枝来说想必也是最安全。

“……到时候再来找孤。”

李景淮因为伤痛,语速很缓慢,等他说完,唇边、喉咙都干涸得宛若着火,他舔舔了唇,闭眼静坐着。

可许久都未觉察到身前的沈离枝有任何动静,他又‘睁’开眼,用微弱的视线去感知眼前的人。

“怎么,是记不住么?”

以他现在的目力,只能依稀分辨模糊的一团人影,自然没办法辨别沈离枝的神色。

只在耳边听见沈离枝的嗓音有些紧绷,她语带不解地问:

“殿下……不跟我一起走么?”

“兵贵神速。”李景淮‘看’着她,手搭在膝头上没有动弹,像是一根指头都不想抬起。

“我看不见,只会让我们同时陷入危险。”

更何况,若是今夜过后,他侥幸未被发现,等到暗卫寻来时,定会发现他行踪的蹊跷。

他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

只是……

沈离枝蹙起眉头,同时也想到了:“如若是另一波人追上了那匹空马……”

等他们回过神,就明白是李景淮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届时回头找进林子,循着打斗的痕迹,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这里。

李景淮打断她的‘倘若’,“你是不信孤的话?”

沈离枝没有回答他,因为她不久前才说下那份‘尊君、信君’的话,实在不好反驳李景淮。

可是她信的只有诚实的话,并不是李景淮这明显的言不由衷。

他像是战败了的兽,颓然地想要让命运决定他的生死。

而不想要得到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

“殿下……”

李景淮紧抿着唇,冷着声道:“走。”

又过了两息,他的身前才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鹿城太久没有下过雨了,郊外林子里的草叶都干得像在太阳下暴晒了十几天的桑纸,脆得一折就响。

从这些声音中就很容易辨别,沈离枝起身往他指的方向走了。

他闭上眼又睁开眼。

视野里依旧一片模糊,好像被蒙上纱,只能感受到光与影,却看不清行与状。

什么也看不见。

他干脆紧闭双目,靠着树干静静呆着,像是睡了过去。

脚步声一声声变小,象征着沈离枝轻手轻脚地走远。

可没过多久,那道轻盈的脚步声又逐渐在他的耳边放大。

她又回来了。

听见那脚步声停落在他身前,李景淮遽然睁开眼,眉心一挤,“你……”

他的手心被塞进了一物。

干燥的圆竿,表皮粗糙,是一根树枝。

另一端显然还在沈离枝手上握着,她摇了摇竿,声音细柔却很坚定:“我们要一起走。”

她没有忘记从马上摔下来时,是太子保护了她。

况且把眼盲了的伤患独自留在林中,她也办不到。

李景淮捏了捏树枝,半响才低声道:“孤看不见。”

“奴婢能看见,可以给殿下当眼睛。”沈离枝固执伸手要拽拉他起身,“只要……殿下肯信我。”

几声虫鸣从树林中传来,幽静昏暗的林子几点荧光忽闪,几只小型的走兽窸窣奔走。

两人一前一后,靠着一根树枝牵引,不知道走了多久。

“很害怕?”

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确实把沈离枝吓得一颤,那一抖便顺着树枝引到了李景淮手心。

“你该不会是因为害怕,才非要拉着孤一起走?”李景淮一路都没有开口,忽然间好像为她这种‘忠义’行为找到了一个适当的借口。

沈离枝回过眸。

夜色让太子身上的狼藉被掩饰,但是月色下那张脸着实比鬼还要吓人。

又白又红,像是涂了张彩脸的花旦。

“……就当是奴婢害怕吧,殿下你要拉紧了,别松手。”

李景淮没有再做声,感受到树枝另一端被人牢牢抓紧,带着他一步步往前。

他本来仅用两根手指勾着,想了想,就改用手掌握紧,就如回应沈离枝的话,好好拉住——

沈离枝感受到树枝那端明显有股反力传来,太子总算是慢慢接受了这种法子,她扬起唇角,正为太子的悄然改变而欢喜。

一没留心看路,她伸脚便踢到了被掩盖在腐叶下的石头,当即被绊得一个趔趄。

连在两人之间的树枝就十分不幸,咔嚓一声。

断了。

李景淮察觉到手中一空,那股来自沈离枝的拉力,猝然就被卸了去。

他手握着半根断枝,顿时就停下了脚步,茫然立在原地。

像是失了帆的孤舟,在不见边际的水中央,彻底失去了方向。

没有自己动力的舟,怎么能奢望有合适的东风把它送至彼岸?

李景淮沉默地扔掉断枝。

他本就不会依赖任何人,也不该存有这样的心。

他是独行的开拓者,才不会像弱者一样抱团取暖。

或许这支断枝就是这样的预警……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手,须臾后又用力收紧。

一握之下,他没有如愿收紧自己的拳头,却包住了一只腻滑的小手。

李景淮慢慢转头,侧目。

往这只手主人的方向‘看’去。

沈离枝居然趁机把自己的手掌放入了他的手心。

“还是这样拉着殿下吧。”沈离枝轻叹了一声,先斩后奏道:“请殿下恕罪。”

沈离枝把他的手拉了下来,用自己的手取代了那根断枝,带着他绕开石头继续往前走。

她的手温暖,柔软,像是春风吹长荑草,浅浅柔柔地撩在人手心,却痒到了心口。

李景淮被拉着走出了好远,仍有些木然,他捏了捏手心里软绵绵的小手,不由拧紧了眉心,想要瞪眼却苦于自己视线受限。

谁给她勇气,胆敢擅自拉住他的手!

他的心脏别别扭扭地乱跳了一下。

哦,原来是他自己。

月落星沈。

他们幸运地躲过一夜,然而摸索到了溪边的两人还是不由接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迷路了。

他们一个睁眼盲,一个是真盲。

沈离枝从没有独行过远路,她在来东宫之前,还是一个出行婆子丫鬟簇拥的大家小姐,怎会有认路这样的技能?

是李景淮高看了她。

渟膏湛碧,水木明瑟。

一条蜿蜒的溪流在他们身前流淌,可是此溪非彼溪。

它并不是那条能带领他们回到官道上的那条溪。

沈离枝望着清浅见底的溪流,惆怅地洗着手帕,待拧干后才回到太子身边。

太子坐在石头上还在思考‘用人不疑’这句话究竟有没有道理。

“殿下,请稍抬一下头。”

李景淮经过一夜后,已经慢慢接受自己‘暂时’看不见的事实,并且恢复他凡事要人伺候的本性。

沈离枝弯下腰,一手捧着他的脸,一手用湿帕子帮他擦去血迹。

那张脸被她一点点擦去血污,露出原本俊昳清举的模样。

沈离枝的动作轻柔,犹如拨云吹雾,渐渐将那天人之姿收入眼底。

此时的李景淮肤色苍白,更凸显出他眉如墨勾,唇似映霞。

他闭上眼,扬起脸,好像全不设防地面对她时,很难不让人心悸。

大概有一种驯服了猛兽,然后看着它在眼前乖乖求抚的那种微妙。

沈离枝擦干净后,又检查了一周,暂时没发现李景淮脸上或头部有伤,她微微松了口气。

“怎么?”

看着那挑起的凤目缓缓张开,沈离枝下意识想要后退避开,忽而想起太子他看不见,就没有动。

那双眼睛无措地左右巡视了下,又怔怔往前望。

她不发出声音,太子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身边。

“没事,奴婢只是……”沈离枝话没说完,忽然惊叫一声。

李景淮虽看不见,可是反应却依然迅猛,他手摸到自己脚边的长剑,另一只手则飞快把发出声音的沈离枝猛拽到了胸前。

沈离枝还没来得及解释,忽然间一头撞到他硬邦邦的胸膛上,后脑勺还被手压着,险些没喘过气。

“?”

“敌人来了?”

“……奴婢只是看见一件衣裳在水里漂着。”

沈离枝被压着瓮声瓮气地道:“兴许溪水的上流有人家住呢。”

若是有山民,那不是路也有了、药也有了。

他们获救有望了!

第65章 进来黑切白太子的温柔刀

沈离枝用一根树枝挑起溪水里的衣裳, 拿起来一看,是一件寻常的麻布罩衣。

这件罩衣还很新,上面还没有补丁, 兴许是在溪水上流的人洗衣之时, 不小心给漂走的。

“你捡那衣服做什么。”

李景淮在岸边等她许久,正不耐烦地抬手遮住头顶刺目的光。

虽然他看不清物,却还能感受到光线, 晨曦的光让他感到不适。

“看见了就顺道帮人带回去。”沈离枝拧干水, 走到岸边,“或许丢了衣裳的人正为此难过呢。”

沈离枝声音清婉,在湍湍水流声中传来, 带来一丝夏日的凉风。

“那又如何?”李景淮不以为意,“看顾不周, 自负损失, 下一次才会长点记性。”

沈离枝轻轻唔了一声, 并没有应声, 显然对他的说辞并不赞同。

“水流这么湍急,你若是被水冲走了,让孤去哪里捞你?”

李景淮朝她的方向一横眼, 可惜那双失去视力的眼睛,余威不在, 不痛不痒地拂在沈离枝脸上,没有造成半分影响。

沈离枝转眼瞧了瞧还淹不过她脚踝的水深,没有吭声,她甩干手上的水迹,走上前就伸手拉住李景淮的手,安抚道:“好了, 殿下。举手之劳,更何况我们还有求于人……”

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心,像是无声的请求。

李景淮慢慢把讥诮的唇角抚平,只是眉心还别扭地蹙着,像是谁迫使他接受了什么。

沈离枝扬起唇角,抿着笑唇偷瞟一眼太子的脸。

太子意外地变得好说话多了。

两人沿着溪水往上流的方向走,途中还摘了几个野果子饱腹。

这一路都瞧见不少人活动的痕迹,或是几个破了的鱼篓,不然就是孩子丢下的木玩具。

也验证了沈离枝的猜想,在溪水的上流确实住有山民。

又走了快半个时辰,沈离枝忽而拉着李景淮停下脚步。

“怎么?”

沈离枝用手挡在眉骨之上,眯起眼眺望。

远处隔着溪水,在另一侧的石头上有一个灰麻色衣裳的人正猫着腰,撅起屁股,不知道在对水照影还是在捞什么稀罕物。

沈离枝还没想好怎么上去问路,那灰衣的青年就像是头顶上长了眼睛一样,猛然抬起头看向他两。

“欸!——你们是什么人!”他站起来,隔着溪水就对他们喊话。

沈离枝只好带着李景淮上前。

走近看才见是一个容貌普通的年轻人,身穿着短褐麻衣,背上负着藤篓,手里还捏着一根小耙子。

他刚刚就是在溪水里清洗这根耙子。

灰衣青年也在仔细打量两人。

见是一青年和一个少年,不由一愣。

这两人身上狼狈,可都生着张精致好看的脸,像是画师精心描绘出的容颜,般般入画。

沈离枝朝他欠了欠身,温声道:“我们是迷路的路人,请问这儿有山民居住么?”

她一开口就明显是姑娘家的嗓音。

灰衣青年不由一呆,原来这个矮个子的少年郎居然是姑娘家乔装的。

她肤白如雪,笑眼温柔,嗓音还婉转动听,说是仙子也不为过。

他山居多年,还未曾见过这样姿容出色的少女,顿时脸色微红,可垂眼一看,又见挨着过分近的两人原来是手牵着手,宛若是一对璧人。

灰衣青年顿时就丧了气,不敢再抬头唐突,他反手指着一个方向,“有、有的,我就住在那头的苦桑村。”

“那太好了。”

沈离枝笑逐言开,又看了眼李景淮,转头对那青年询问:“不知道那儿有没有大夫,我……我兄长他自山坡上摔了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了。”

听见沈离枝的称呼,李景淮暗暗皱了一下眉,不过旋即又松了开。

确实,他们还未脱离被追击的危险,若是用兄妹的身份,打个掩护也说得过去。

他刚松开眉,就听见耳边那个陌生的声音一下雀跃起来。

“兄长?!原来这位公子是姑娘的兄长啊?”

李景淮撇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从那个快乐的声音里听出点蹊跷。

他在高兴个什么劲?

虽然明知道他看不见,灰衣的青年还是被他忽而‘看’过来的视线弄得脸皮又红了几分。

青年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才高兴道:“哦,那啥,若是姑娘要找大夫给令兄治伤眼之疾,那可真是巧了,我师父就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医啊!”

沈离枝此刻最想的事莫过于找个大夫看李景淮的眼睛了。

闻言,她喜出望外,不由跨前一步,殷切问道:“当真?!”

“一万个真!”青年见着她亮晶晶的双目,胸腔里犹如激起了热浪,连忙拍着胸口保证。

李景淮往后拽了下手,把沈离枝前倾的身子拉回了原处,冷着嗓音问:“这里离村子还有多远?”

“不远了不远了!”灰衣青年把耙子往后面的篓子一扔,完全没留心到他的冷意,热情地说道:“我给你们带路。”

这个灰衣青年叫路川,是随师父客居在苦桑村里的外来人。

苦桑村里人不多,每一个他都认识,沈离枝把捡来的衣裳给他一瞧,他就认了出来。

“这肯定是老岳家的没错了,我前几日才见他穿过。”

虽然路川在苦桑村里人缘极好,可是把两个外人带进村还是被盘问了许久。

李景淮听着沈离枝对他们解释半天,村里的人还是怀疑他们的来历不明。

这个村子也不知道受过什么迫难,似乎很排斥外人。

沈离枝性子温善,被几人围着七嘴八舌地盘问,很快就捉襟见肘、疲于应付。

李景淮把她往身侧一拽,自己走上半步,他身量极高,一站出来就犹如鹤立鸡群。

“我与‘妹妹’被困树林一夜,只是有些疲乏了,借地休整一下,等家中仆人寻来,自会离去。”

村中的人都是些普通人,顿时被他的气势顿压了一头。

半响才有几道极小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

“家中有仆人,果然是有钱人家的……”

“我就说,这兄妹长得就不凡,穷乡僻壤可养不出这样矜贵的人儿呀!”

“刚刚你不还说他们长着一副骗子的嘴脸,肯定是想来偷我们秘方的。”

“呸,你可闭嘴吧,什么事都给你抖落出去了。”

“肃静!——肃静!——”

终于有人把村长请了出来,主持大局。

花白胡子的老人拄着拐杖,出来就对二人和善地道歉,“村里的人对外人有过不好的印象,怠慢了两位贵客,请见谅。”

沈离枝看了眼李景淮,对着村长道:“村长言重了,是我与兄长二人打扰了,若是贵村有不便之处,可否给我们指一条出山林的路。”

路川见沈离枝也不强求要留,现在退而选其次,竟然就要走。

他急忙道:“姑娘,你兄长这个眼睛不找我师父看了?”

沈离枝还没说话,村长抬起眼审视了一下李景淮,见他目垂而下,不看左右。

“原来这位公子有眼疾,路老常说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遇病不医,既然二位与路老有这个缘分,我也不好再强加阻拦,只是我们苦桑村有诸多忌讳,还望两位能见谅。”

沈离枝莞尔笑道:“这个自然,多谢村长收留”

路川连连点头,夸张地对村长作揖道:“村长伯伯真是大善之举。”

“嘿小川,从前都没见过你这般积极,莫不是瞧上人家姑娘了?”

一个声音打趣道。

路川连忙红着脸挥手,“我、我这是学习师父的医道,既然有病人要治,那肯定得治的。”

李景淮朝着他们转过眼,可惜他并不能看清几人的面目。

沈离枝察觉到太子的手微微收拢,像是有些不高兴那些人谈及她。

她又握了握他的手掌,担忧他会忽然变卦,不愿意留了。

好在李景淮没有再开口,只是抿着唇,任谁看了都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两位贵客若不嫌弃,村中有不少人家屋中尚有闲屋,可供留宿。”村长捋了捋胡须,又去问旁边的村民,“……你们谁家愿意腾出屋子来,招待一下这二人?”

一个身穿着花布棉裙的妇人举起手道:“村长,我看这位姑娘面善,不若让她住我家去吧。”

“岳家婶婶正巧啊,你家那衣裳也是这位姑娘在溪下端给你拾回来的。”路川连忙帮着说上好话。

岳娘子腼腆道:“那更要多谢谢姑娘了。”

沈离枝和李景淮累了一夜,此刻浑身还脏污难受,被这位岳娘子带回家后就先要来了水,打算清理一番。

普通人家不会常常烧水沐浴,在桶里泡澡那都是城里有钱人的享受,在这个村里若要取水还要跑到村外的山涧溪流里挑水,不太方便。

沈离枝倒也不挑剔,用温水把裸露在外的手脚先洗了,身上就用沾了水的帕子擦了擦。

简单清理过后就换上了岳娘子准备的棉裙。

门外的岳娘子看见她时就眼睛一亮,沈离枝正要同她道谢,岳娘子反而眼圈先红了,拉着她的手。

“好孩子,穿着真好看,若、若我的宝儿还活着,定然也是像姑娘这般大,我做梦也想看见她穿这身衣裳的样子啊。”

沈离枝被她的泪目略有触动,“岳夫人的孩子……”

岳娘子抬起手背沾了沾眼角。

“我家那孩子啊,十岁那年和同村的伙伴去村子下面那古潭里玩耍,溺水……而亡啊。”

沈离枝咬了咬唇,带着歉意道:“岳夫人节哀。”

岳娘子摆摆手,叹了口气。

“不妨事,都过去了。”岳夫人又擦了擦泪,“路老那样高明的医术,宝儿也未能救回来。这人啊生死有命,这是和我们缘薄,要回天上去,谁也救不得。”

“哦,对了!险些忘记了。”岳娘子一拍脑袋,把身旁的一捧衣服拿起来递给沈离枝。

“你兄长那边似乎……有点介意我们靠近,可是他的衣服也不能穿了,这里有一套干净的新衣裳。”

沈离枝光顾着打理自己了,却忘记李景淮眼睛不便,她接过衣服,连忙对岳娘子道谢,“多谢岳夫人,我兄长的脾性不好,劳您操心了。”

好在岳娘子心宽,她满不在乎道:“嗐,我晓得的,不妨事,你快去给你兄长送衣服吧,我去厨房给你们做点吃的。”

因为沈离枝用了屋子,李景淮则被安置在了室外。

好在岳家还算讲究,这室外的净室也有扎了一圈木板,围着竹片。

沈离枝在门口半响没听见声音,心中正奇怪,抬指敲了敲竹片帘子,“我来送衣服了。”

里面半响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

“……进来。”

沈离枝不疑有他,推门而入。

第66章 脾气 太子殿下似乎对她有脾气了

净房、男人、裸背。

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即便沈离枝及时把眼睛紧闭, 可那画面还是一五一十地传进脑海。

李景淮背着门,坐在一张杌子上。

赤·裸的上身,湿漉带水。

他微微伏头, 脖颈连着宽阔的肩膀, 紧绷的线条流畅往下,微隆起的肌理,夹出一条脊窝, 几滴水从他的发间淌下, 顺着那背脊的凹处一直往下,直到——

“你在看什么?”

背后没了声音, 李景淮无法判断。

他侧过头, 那双眼睛睁着也不过做出了一个‘看’的样子。

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知道那竹片门被打开,透进了外边的光, 以及一个极为模糊的身影。

“我、我没看。”沈离枝下意识辩解了一句,然后往旁边摸索,想找地方放下他的衣裳。

她的小动作被误认作逃离,李景淮蹙眉命令:“过来。”

“呃?”沈离枝耳尖像是被弥漫开的水蒸气烧红了一角。

不会太子眼睛不便, 还需要人给他洗澡吧?

“帮我上药。”

听到他这一句,沈离枝才打消了心里的胡思乱想,从眼缝里窥见李景淮举起一个白色的瓷瓶。

原来是叫她进来帮他上药。

心中的担心一下盖过了羞怯, 她的眼睛睁圆,大胆打量起他的裸·背。

只见他自肩胛及后腰处, 都有一片擦蹭过的暗红,皮肉有翻起的地方,正在往外渗着血丝。

这些地方他看不见也够不着,撒出的药粉,大半都浪费在了其他地方。

沈离枝环顾左右, 找了一处干燥的地方把衣裳放下,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瓷瓶。

李景淮没有马上把头转过去,他嗅到从沈离枝身上带出来的淡淡清香,“洗过澡了?”

“嗯。”

氤氲的水汽把她的脸都带湿了,身上的衣裳也沾上了弥漫在净室的气味。

是那股清冷的松柏香。

沈离枝慢慢抖着瓷瓶,药粉覆在他的伤处,她能清晰看见那一块的肌肉瞬时紧绷,微颤。

“殿下,很疼么?”

沈离枝的愧疚油然而生。

定然是那会滚落的时候,太子用手垫在了她的肩膀和后腰,保护了她的身体不被山地上的突石和灌木刮蹭。

而两人的重量加在一块,使得他身上的着力处受到了更重的损伤。

说起来,是太子代她受了这些伤。

“不算什么。”

疼,但是算不上。

沈离枝轻轻抖落药粉,视线却偏向伤口的旁边,他的肩膀上还有些陈年的旧伤,一条条接近肤色,却比肤色还要深一些。

鞭伤?

刀伤?

早些时候她跟着杨左侍去戒律司,太子换衣的时候她就曾瞥到过一点痕迹。

可是谁能在太子身上留下这些痕迹?

“你是打算把半瓶药都倒在同一个地方么?”李景淮忽而开口,沈离枝蓦然收手。

“……是奴婢的错,殿下此处伤得比较重。”沈离枝抿唇低声解释,又慢慢把视线往下移,道:“腰上的伤,也要撒药了,殿下稍微伏底一点吧?”

她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的背上,示意他让出地方给她撒药。

李景淮蓦然一僵。

沈离枝的胆子是不是越发大了?

见他不动,沈离枝不由抬起头,又用指腹点了下,公事公办地语气十分平静:“这样撒下去,药粉都沾不到伤口了。”

李景淮深吸一口气,在疗伤面前决定不和她计较,他往前伏身,好让沈离枝可以撒药。

沈离枝垂下头,仔细地把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这瓶药被她浪费了些,剩下这点得精打细算。

她专心致志地像是在用药粉给他的伤口描边平涂,一言不发。

在这间水汽腾腾的窄小净室里,两人的气息也几不可闻,只有越来越重的香气互相交错缠绕。

沈离枝有些惊讶地发现,太子身上的那股清冷的雪松香气有加重的趋势,源源不断从他身体里渗出,充斥在她的鼻腔里。

连那细微的血腥味都被掩了去,只剩下那种雪风吹过松柏的清冽。

怎会如此?

殿下……好香

香得让她不由屏住呼吸,只怕再闻下去要头昏眼迷。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粉,沈离枝后退一步,感觉自己整张脸都被自己憋热了。

她缓缓呼出口气,用手轻扇着风,“衣裳我放在了殿下身后左手边的小架子上,都是全新的。”

李景淮静默半响,才转过身,朝她的声音侧脸,问道:“在哪?”

“在……”方向最是难解释清楚。

沈离枝干脆拉起他的手,往衣裳的方向指着,“这个方向,三步的距离,有个架子,殿下小心别碰翻了……”

她的手心握住李景淮的手腕,手腕压在他的手臂,肌肤相接的地方感受到了冰凉滑腻。

熨贴着她过热的体温十分舒服。

“嗯。”

李景淮总算领会到了,轻轻应了声。

沈离枝松了口气,事情办妥,忙不迭低头告退。

在她退至门口处正要离开,里面轻飘飘传来一句话。

“你脉搏跳好快。”

沈离枝觉察到自己耳尖上的热迅速蔓至了脸上,她温柔又快速地把门合上。

李景淮换好了衣裳。

好在这衣服做工还不够精致,线脚没有藏得完全,要不然以他现在的眼睛,还分不清正反前后。

他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摸索,终于穿戴齐整。

沈离枝并不在外面,他站了一会,岳娘子才发现了他。

“哎呀,你妹妹刚刚去给我帮忙了,一时忘记来给公子领路了。”

“帮忙?”李景淮听见她的声音,朝着她转头。

岳娘子不好意思道:“令妹真是热心肠,非要帮忙,现在正帮着我在做饭呢。来,公子我领你去用早饭,饿了吧。”

李景淮没让她扶,自己慢慢走。

等他摸到桌子边时,沈离枝才姗姗从厨房赶了出来。

她摆出了一碗粥和几个小菜,还有几个馒头。

李景淮用木勺拨弄着碗里粥,感受到粥熬得很浓稠,可见这岳家算是富足,米粮、布帛都宽裕。

“兄长你先吃,我一会还要去帮岳夫人喂鸡……”沈离枝见他用得慢,想来是这里的吃食都不和他胃口。

“你无需做这些事,走之前我留些金子给他们就是。”李景淮搅动着白粥,慢慢皱起眉。

他们是来借宿暂休,又不是来帮人干活的。

“没关系呀,岳夫人的夫君去外做活了,家里就她一人操持也不容易,更何况反正闲着也无事,喂鸡还挺有意思的,兄长你喂过鸡么?”

李景淮默不作声地‘盯’她一眼。

沈离枝顿时收了音。

太子应该不会有闲心去喂鸡的吧?

她换了一个话题,“路小哥说回去找师父了,待会就能给殿下看眼睛了。”

可能见旁边无人,她就唤他殿下。

一个殿下一个路小哥,亲疏分明。

李景淮挑起眼,“你为什么叫他路小哥?”

“我听岳夫人是这样叫的……有什么不妥么?”沈离枝虚心问道。

叫得这么熟悉,还以为他们认识有多久了。

李景淮抬起凤目,慢条斯理地提醒:“别忘了,你是迷路走失的大家小姐。”

若是和这些庶民轻易玩在一块去,还动手干起农活来,岂不是叫人怀疑。

沈离枝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口里就答应道:“我会留心不出纰漏的。”

李景淮慢慢喝粥,姿态依然是那般优雅,修长的手指捏着粗糙的木勺都能摆出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沈离枝趁他看不见,肆无忌惮地对着他那张脸看,就这样陪他坐了片刻,直到岳娘子来叫她。

“沈姑娘,你那个面是不是发过头了,我瞧着起了蜂窝状。”

沈离枝站起来就疾步往厨房走去。

“岳夫人不急,我来弄就是。”

她转头就把李景淮的话忘在了脑后。

李景淮只能循着声音,听她的脚步声越离越远,脸色慢慢沉下。

很快他就搁下了勺子,这餐饭他确实吃得食不知味。

可等沈离枝许久,她也没有回来。

李景淮决定自己去找她。

他记性过人,眼盲后更是时刻留心足下每一步。

依着来时的记忆,倒也有惊无险地走了出去。

他手扶在院角的一颗树上暂歇,就听见从院子外传来一声‘扑通’。

像是有人摔了一个大趴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他左等右等也不出现的那道温柔声音响起。

“路、路公子,你没事吧?”

李景淮慢慢撇下唇角,原来人在这里。

沈离枝声音刚落,就又听见路川受宠若惊地叫道:“沈姑娘不必劳烦,这些我来捡就是了。”

“没事……对了,你师父他?”

“哦,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我师父去临近的村子给人看病了,明天一早才能赶回来,今日就请两位先好好歇息。我这里还带了些山间的野味,让岳娘子给你们做了尝尝鲜。”

沈离枝虽然有点失落,可声音还是温和,“多谢路公子。”

“不用谢,不用谢!沈姑娘在这里可还习惯?”

"我还算习惯,家中也有个庄子,有山有水,还养了几头羊和一笼鸡,感觉和这儿也差不多,小时候我还想过从老宅搬到庄子里生活。”

“没想到沈姑娘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么!”

李景淮虽然看不见路川的脸,但是听他的嗓音也可知道,他脸上定然是一副遇到故知、得同道的喜悦。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①,不瞒姑娘说,我本家也是鹿城的,只是我这个人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才跟了我师父在这里钻研医术。”

路川嘿嘿笑了,“家中兄弟姐妹说我是个怪人,那是他们不知这水清山秀,沉李浮瓜的闲适。”

“路公子是一个豁达的人,能醉心山林,不逐名利,实乃可贵。”

“沈姑娘想必也是向往耕云种月的日子吧?”

“我虽向往,可世间有几人真的能超逸绝尘,漱石枕流?我便是想却也并不能。”沈离枝似还是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声音里的向往是真,低落也是真。

似乎确实对她而言,有不能跨过的沟壑,阻了她拂衣远去的道路。

路川有些怔忪,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年纪这样轻的少女为何会有这么多忧思。

“若是姑娘愿意,又有谁能阻——啊!”路川本想再说几句贴心的话,哪知道今日他倒霉透顶,接连被坑洼的地绊倒。

这一下他又崴了脚,当即疼得抽了一口气。

沈离枝适时伸出一臂,“路公子小心,还是扶着我吧。”

“这……可以吗?”

李景淮背依在树上,听见两人的对话后慢慢垂下双睫,狭长的凤目微敛,在嘴角噙着一抹无趣了的淡笑。

他听不下去了。

院门外的两道脚步声逐渐临近,他正待要走,却被推门而出的岳娘子一眼瞅到了。

她顿时对着院门外的沈离枝招手,“欸!沈家妹妹,你哥哥怎么一个人在走?”

李景淮皱起眉,更加不愿理会身后,加快步伐往前。

一个急切的脚步声追了上来,他手臂被人挽住。

沈离枝拽着他的手臂,气喘吁吁,她有些不解地询问:“兄长?”

“你太慢了。”

李景淮直面前方,脸都不带往她的方向偏一下。

“……兄长是着急要去哪么?”沈离枝疑惑问道。

等都不等她一下,除了着急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吧?

见她百思不解,李景淮终于稍往她的方向侧脸。

那精致的下颚线往前紧绷,微一上扬,嘴角又是似笑非笑扬起,他嗓音平缓道:“是呢,我着急去喂鸡。”

沈离枝:?

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太子殿下似乎对她有脾气了。

第67章 不允 我、不、允

李景淮手里被塞进一个粗制的钵碗。

他抖了抖, 里面尽是些细细碎碎的声音。

“苦桑村民都是用这种叫黑草的种子喂鸡。”

沈离枝蹲在他身边解释。

见他抖出的黑谷在地上乱撒,她便用指尖搭在碗沿,提醒他道:“殿下你慢点抖, 都撒外面去了。”

太子嘴角顿时往下一撇。

沈离枝有些苦恼地蹙紧秀眉。

太子怎么还是不高兴?

不都满足他喂鸡的愿望了么。

李景淮经她提醒, 倒是没再抖碗,他伸出手在里面摸了一阵,用手指搓起一小把谷子, 往前面一撒。

群鸡奋起相争。

叽叽——

咯咯——

翅膀乱扑, 脚爪乱踩。

不用看,也能想象出是怎样一团混战正在他的操控下, 展开了。

沈离枝看着太子面无表情地撒着鸡粮。

好像他喂的不是食物, 而是毒药,正在送它们去死。

其表情阴森可怖, 让人不知所措。

两只花毛的大鸡互扇着翅膀,争夺那一口粮,打得不亦乐乎。

沈离枝连忙从碗里捏出一把粮撒到了旁边。

两只鸡的注意被分散,总算不打了, 沈离枝这才轻轻拍了拍手,转眸一看。

落寞坐在鸡群里的太子,全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可怜弱小的失落。

失去了视力, 他连喂鸡都喂不好……

这对持衡拥璇的东宫太子来说,是何等的挫败与打击, 他定然是心里十分忐忑不安的。

思及此,沈离枝不由在他身边温声道:“明天神医来了,定可以治好殿下的眼疾的。”

“……若是治不好呢?”

李景淮转过眼,他脸上疲倦,那双琉璃凤目更是朦胧如雾。

像是失去锋芒的剑, 蒙着灰不见光彩。

沈离枝一时哑然。

她从未想过治不好的太子该何去何从。

做不了太子,若能像辰王一般做个闲散王爷也不差啊。

风吹过,屋舍下的苞米串撞出了沉闷的声响。

几只蝴蝶从他们面前飞过。

李景淮见她答不上,就撇回头去,又撒下一把草谷,引得那些鸡疯抢。

若他真成了瞎子,那自然就当不了太子。

围在他身边的逐权追利的臣子就会像这一群无情的鸡一样,只要他一刻不撒下草谷子,它们马上撒腿就跑。

毫无留恋前一息还给它们饱腹与庇护的人。

沈离枝说要做他的眼睛,那也只止于他是太子的身份。

只要他没有那样的权势,只怕也强留不住。

“明日,不管那个江湖郎中来不来,午后我们都要离开这。”

沈离枝抬起头,察觉出李景淮的忽而冷淡。

“可是……”眼睛已经耽搁好几天了。

“你们明日就要走?!”

路川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他本来是来叫他们二人一同去吃沈离枝刚刚蒸好的白糖糕,可无意间听见李景淮的这句话,让他方寸大乱。

这般突然,他可一点准备都没。

路川看了眼沈离枝,见她抿唇不语,虽然脸上没有抗拒,可眼睛却水光盈盈地瞟了他一眼。

路川忽而‘心领神会’。

大家氏族皆是如此,在家从父,父不在,则遵兄。

身为妹妹,是没有话语权可以左右兄长的决定。

路川心想,沈姑娘明明很喜欢这儿,可是这位沈家兄长却并没把她放在心上,肯定不会问她本人的意愿。

“为何这么匆忙,沈公子的眼睛还未治好,不如留下来多休养些时日。”

“我们‘兄妹’二人还有事要做,路公子还有事?”

李景淮还在有一把没一把地往鸡圈里撒粮。

不过任谁看了,这位大家公子不擅做这样的农活,他简直是在把鸡当猴耍。

每次就从指缝里漏出那么零星几粒,还往不同的方向丢。

那群鸡为了吃这几粒草谷,疲于奔命,东窜西奔。

只怕刚吃进去粮,就给这过度的奔跑给消耗掉了。

路川虽然也是鹿城望族出生,可是多年的山间生活把他打磨得能挑能抗,采药种地,摸鱼打猎样样都行。

他再看眼前这个公子做派的人,可不得直皱眉,但他还要回答那个问题。

路川看了眼站在一边少女。

她换上了一身素藕色的对襟襦裙,洗净后的脸上雪白无暇,最吸引人的还是她的神色。

就好像是山峦清溪,清澈透亮。

这样的人不该被世俗污垢,而该是好好保护起来。

路川下定决心,一握拳头,对着沈家大哥道:

“我、我,不知道贵府何在?”

李景淮手指刚撮起一把谷,顿在半空,他脸慢慢朝那声音的方向转来。

在暖阳的光线下,那张脸线条流利,下颌更是如刀削般锋利。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可是路川还是被他‘看’过来的视线吓了一跳。

“路公子问这个,有何贵干?”

路川虽然皮肤颜色偏深,可挨不住面皮薄。

那血色从麦色的肌肤下透了出来,显得十分憨厚。

他咽了咽口水,揪着衣角再不敢看站在另一边的少女。

“自是拜访令尊……”

话不用说完,意思自然都懂了。

李景淮的唇角不由慢慢勾起,露出一抹让人看了就不安的笑。

“父亲不会允许。”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间的那几粒谷子撒了下去。

“路公子还是歇了这份心吧。”

最后的尾音很轻,可听在路川心头却宛若是一根大棒槌。

咚得一声,撞响了一口大钟。

路川瞪大眼,看着‘沈家’公子那张冷峻的脸色。

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什么所谓的‘父亲不允’,反倒像是……

——我、不、允。

面对一向强势的太子,寻常人难敌其气势。

路川讷讷半响,最后只能偃旗息鼓,暂避锋芒。

沈离枝默不作声陪着太子把钵碗里最后一粒草谷抖进鸡圈。

“沈离枝,你还记得曾对孤说过要尊我为主的话么?”

“奴婢不敢忘。”

沈离枝低声回他。

她从前不知,现在也知道了。

李景淮这人睚眦必报,不限定于对手。

他甚至连身边的人都介意的很,今日她但凡为路公子开了口,就会被认作想要背叛于他吧?

“孤这一生注定不会平坦顺遂,你若想离开,现在给你这个机会。”

他扔下钵碗。

若是他现在眼睛能看,定然会看到沈离枝的小脸皱成一团。

可他看不见,就把沈离枝的沉默当作了犹豫。

李景淮当沈离枝在犹豫,但沈离枝却把他这话当作了试探。

以她的那点聪慧,这一两天的,也越发觉得理解不了太子的思维。

她现在若是走了,他这个盲着眼的太子该依靠谁去?

更何况他刚刚才把路公子给撵走,转头又说给她机会。

怎么看都觉得是口是心非。

是故意试探她的忠心?

沈离枝脑子乱成一团。

以着她本性,她确实不喜欢勾心斗角的生活。

可东宫乃是整个大周第二权势集中的地方。

想避,却是妄想。

待在太子身边,将来要面对什么,她心知肚明。

五年吧,就五年。

也算是全了她哥哥年少立下的誓言。

他们想要的康衢烟月、海晏河清,希望终有破晓的时刻。

仅仅几息的时间,却犹如漫长的一夜。

李景淮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不知转到几十圈,终于听见身边人的回应,她温言细语的声音缓缓响起。

“奴婢自是不会离开殿下。”

喂鸡的插曲之后,岳娘子越发觉得兄妹二人好。

将他们当作那种平易近人的世家子弟。

快到傍晚,她便开始安置睡觉的地方。

因为岳家只有一间正房,一间客房。

岳娘子想要让出正房给兄妹,自己去睡柴房。

既是借宿,又怎可麻烦主人家。

沈离枝自是不会接受这鸠占鹊巢的安排。

同样的,她也不可能让太子去睡柴房。

岳娘子见沈离枝如此固执,不由动了心思,“不若我再去找一户人家,借一间房给姑娘睡吧。”

沈离枝:“……可以么?”

她是不怕再走几步路,只是考虑到太子看不见,若是离得太远,还是不便她照应。

她所想,正是李景淮心里想的。

就在岳娘子要再开口之前,他率先打断道:“不必,我‘妹妹’与我睡一间即可,眼睛不便,我离不了人。”

岳娘子颇有些惊讶,她知道世族礼数周全,会有兄长做出这样失礼的安排,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他确实眼睛不便,这里无人能在夜间给他端茶送水,这位大少爷恐怕很不习惯。

这样看,他的这妹妹也极有可能不是一个娘胎生的吧,或许是家中庶出什么的。

被嫡出兄长使唤,也不足为奇。

岳娘子怜惜地看了沈离枝一眼,见她点头,只好无奈顺应了他们的意思,帮他们准备了房间。

沈离枝扶着李景淮进了房间。

虽然李景淮看不见,岳娘子还是细心的在中间拉了一个布帘子,暂分成了两边。

这间客房原本只有一张床,另外一侧放得是从院子搬进来的躺椅。

躺椅上铺上了晒干的稻草,再垫了一层竹席,暂时充当了一张床。

沈离枝带着李景淮摸了一遍从躺椅到他床之间的距离。

“夜里若奴婢没醒,殿下有事要吩咐,可知道奴婢躺在哪里。”

李景淮没应可否,又由着沈离枝把他扶到了床边。

沈离枝给他在床榻边留下了一根蜡烛,留下一句话:“殿下早些歇息。”

山林夜阑,虫鸣蛙叫。

几缕风从格窗里穿了进来,隔布被风得哗哗作响。

李景淮睡得浅。

岳家客房的床也并不舒服,硬木板上铺了点稻草,再加上一层棉布床垫,翻身的时候都还能听见身下草杆子的簌簌声。

而更主要的是,沈离枝也没睡。

她在咳。

她的低咳声和外面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让人心里一直不得宁静。

李景淮就是被这扰得睡不着。

这病白日里都是好端端的,反而一到夜里就没完没了,缠着她不放。

李景淮本想询问一声,可一开口却像是不耐烦道:

“你怎么还在咳?”

他一声落下,那边的咳声顿时被死死压抑住了。

半响过后,才传来一声虚弱的‘殿下恕罪’。

然咳疾根本是压制不住的。

李景淮仰面躺在床上,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即便沈离枝再小心,只能把那咳嗽变得低闷,却不能完全遏止。

李景淮又侧身躺了片刻,虽然他看不见,但是听力还是敏锐,越是注意,听得越清晰。

最后忍不住,他抬脚就下了床。

抹黑走到躺椅边,刚刚伸手一探,他却在半途就摸到了一个瘦削的肩膀。

沈离枝居然未躺下,而是背朝着他的方向抱膝坐着。

徒然一只手摸到自己肩头,沈离枝吓得肩膀一抖,险些没捂住惊叫。

可旋即,她闻到从李景淮身上传来的雪松香气。

“殿、殿下?”

“你怎么没躺下睡。”

“……奴婢这样就不容易咳了。”沈离枝说完这句话,又捂着唇咳了小半会。

“就这样一直坐着,也不睡了?”

李景淮手还没松开,随着她的咳,还能感受到她肩膀在微颤。

沈离枝深吸了一口气息,低声回答道:“奴婢习惯了,不妨事。”

又是习惯了。

她小时候到底有多少习惯,竟养得这般不让人喜。

李景淮沉下脸,那边沈离枝还在解释。

“而且这是老毛病,奴婢受寒后总要咳上几夜,以前小时候房中还有婢女……”

李景淮不想听她说这些委屈巴巴的事,提声就道:“过来。”

“?”

李景淮也懒得等她反应,手往下摸到她腰的位置就往她腿弯处一穿,将她抱了起来。

“!”

“我身上有凝神香,或能平息你的咳疾,等明日若那大夫来了,让他给你开药。”

凝神香?

是那股雪松冷香么。

沈离枝的注意力被他的话转移开了,犹在发怔,李景淮已经把她轻车熟路抱到了自己的床边。

看见那床,沈离枝才回过神,蹬了几下腿,紧张说道:“殿下?!”

太子不会想把床让与她吧?

李景淮的手箍住她,不准她逃离,而他自己顺势躺卧下去,就把她当作一张被子一样盖在身上,又懒懒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睡吧,你若是病倒了,那不等于孤第二双眼睛也坏了。”

他说得合情合理。

他们两个总不能一起都病倒。

“是……”

沈离枝虽应了声,可这样要她如何睡?

她的脸仅仅隔着一件单衣,贴在太子的胸膛上,胸腔下那颗跳动的心就近在咫尺。

而他温热的体温带出源源不断的松柏冷香,自然地萦绕在她鼻尖。

虽然她心绪纷乱,可似乎这香气对她的咳疾真有舒缓的作用。

凝神香?

太子身上不曾佩带香囊,常喜也说过,太子的衣物也从不用香薰,所以她曾经还以为那香气是太子身体的特异……

李景淮身上趴了一个人,也不见难受。

从前他不知‘孤枕难眠’是何意,只想过卧榻之侧怎可容人。

如今莫非真是到了年纪,竟也觉得身边有人,也并无大碍。

他放缓缓手下的动作,轻拍变成了轻抚,那背脊瘦弱,不堪一折。

“你此番算于我有恩,孤可特许你一件事。”

对主子不离弃,是该奖赏。

李景淮向来赏罚分明,所以这会他就开始想这件事。

“唔……”沈离枝声音低不可闻,像是随时就要睡了过去。

李景淮手又往她背上拍了拍,“机不可失。”

太子良娣虽然以她的身份还有些勉强,但也不是不可以……

“嗯……”

可沈离枝哪管他想的这些,因为不再被咳嗽所扰,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月落星枕,万物初醒。

苦桑村还未恢复热闹,谁也不知山脚下,一群人马黑压压袭来。

背着晨辉,几个白衣道袍的人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他们袖子上的白线绣得几对仙鹤,栩栩如生。

山风吹卷起他们的袖角,像是翻起画纸,那些仙鹤在上面展翅跳跃。

其中一人用浮尘指了指山头,对身后的护卫命令道:“人要活的,给我搜——”

晨起的鸟雀振翅狂飞,四散逃去。

第68章 金羽 你去把她带回来。(二合一)……

“是上玄天!——”

“他们怎么又找上来了, 难不成还是那件事?”

沈离枝被院外的吵闹声唤醒。

她一骨碌爬起来,正看见一旁的李景淮刚刚醒转,他抬手扶额, 脸色还有些苍白。

“发生何事了?”

“我好像听见了上玄天……”

沈离枝说到这, 混沌一片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

现如今可不能让太子和上玄天的人碰上。

“殿下,您先在屋里待,我出去看看情况。”

她起身要从床上下去, 手腕却被人拉住。

“等会, 你刚刚说上玄天。”李景淮眉头深锁,面目肃然。

虽然眼睛看不见, 可他的神情还是很能唬人, 宛若还是那个可以掌控一切的太子。

“沈家姑娘、公子——”

就在此时,岳娘子拍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事不好了。”

“殿下,让我去看看。”沈离枝挣开太子的手,下地就奔至门口。

她打开一条门缝。

“岳夫人,我听到外面吵闹, 是发生何事了?”

“你们快找机会走吧,上玄天那帮道士又带着人马来了,他们每次来总不会有好事。”岳娘子语速奇快道。

“娘——娘!——”

“快走, 孩子娘快带着孩子们走。”

闹哄哄的声音像洪流一样涌进来,周围都是急躁的脚步声。

渲染出山雨欲来的压迫。

苦桑村里的人都忙于逃命, 昨天还安宁的村落变得像雨过后的泥泞一样,狼藉一片。

沈离枝给李景淮头上盖上了一个斗笠。

李景淮不能视物,这才是他们最麻烦的事。

岳娘子给他们指了后山的路,沿路还有很多带着孩子逃走的村民。

可山路狭窄,他们走不快。

只能随着人群往前慢慢挪动, 心里焦急却毫无办法。

“沈姑娘!”

路川的声音在嘈杂中听不真切,沈离枝偏头往后。

“我好似听见路公子的声音。”

李景淮压了一下斗笠,握紧她的手,“我未听见。”

“沈姑娘!——”

路川拨开众人,费力挤了过来。

他两眼通红,好像是大哭了一场。

“路公子你?”

路川抽了一下鼻子,又用袖子大力擦了擦眼睛,他掏出一本厚厚的手札本,塞进沈离枝怀里。

“这个给你们,我师父被上玄天的人抓住了,这次怕是活不了了,我、我得留下给他收尸,师父说这本医典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不能落到奸邪的手上……”

村民大惊失色,当场就大叫了出来。

“什么!路老才回来就被上玄天的抓了?”

路川对周围的父老乡亲们作揖行礼,口里说道:“我师父说,这次是他把灾祸引来的,给乡亲们赔礼了,他、他药庐里但凡还能留下的东西随便拿……”

“路老客居我们苦桑村,救死扶伤无数,我们受他恩惠,怎可对他见死不救啊!”

刚刚还一窝蜂准备逃命的苦桑村民顿时都义愤填膺,叫嚣着要回去救那位路老神医。

上玄天此次来,冲着的人是路老,他们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唤起了义气。

路老不但医术高超而且宅心仁厚。

有病就治,也不分富贵贫贱,若是病患有家贫困难者,更是不取分毫。

所以在苦桑村有很高的声望。

面对激动的村民,路川连忙摆手,解释道:“上玄天来势汹汹,诸位不好与他们正面冲突,我师父说了,这是他的孽,到了要还的时候。”

虽然是传达了师父的话,路川说着眼圈又酸涩起来,默默流下眼泪。

他也想救师父,可是对手是上玄天,他也无能为力。

上玄天如今在这里一手遮天,寻常人哪里得罪的起。

他们虽然是道士,可是出行都带着一队武装精良的护卫当打手,那些护卫各个凶神恶煞,敢拦他们行事者统统要杀。

民间对他们的敬畏根深蒂固。

旁边七八个汉子也不由热泪盈眶,深感自己弱小无能。

“天杀的上玄天,他们一边打着仁义的旗子,背地里干的事和那暴虐的太子有啥差别?!好歹那太子还是光明磊落的坏啊!”

光明磊落的太子在一旁悄然抬起了斗笠。

沈离枝头皮发麻地想,幸好太子现在看不见,到时候也认不出是谁当面这样说他坏话。

“他们抓路老做什么?”

“路老他到底哪里得罪了上玄天,阿川,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人群都停在了路中,堵塞住了前进的道路,沈离枝和李景淮也不能逆着人流,只能听着那七嘴八舌的声音四面八方而来。

沈离枝趁机翻了翻手上的医书。

虽然她未学过医,可是也不妨碍她能看出这本医书里面编纂得有条有理,包罗万象。

大到开颅蛊毒,小到跌打损伤。

是历经了几十年医术的总结而汇聚成了一本巨著。

路川说他是神医,所言非虚。

世间有才有德之人,都是弥足珍贵的一笔财富。

利于国,利于民。

他或真的能治好太子的眼疾,说不定那个‘恶疾’也会有法子……

这人不能死。

沈离枝啪得一下把书合上,转身塞进太子手中,她轻轻握了下他的手,“兄长,这位神医他不能死,更不能被上玄天带走。”

“你要做什么?”

李景淮想要反握紧她的手,可是刚一用力,手心里却一空,沈离枝及时把手抽了回去。

速度快得就像是一阵无法捉摸的风。

“沈离枝,我命你不许轻举妄动!”

他的声音明显带上恼怒,斗笠下的脸阴沉可怕,可是沈离枝接连后退了几步,在他所能摸索的范围之外站着。

她又对身边的几个村民行了一礼,嘱咐道:“我兄长的安危拜托几位帮忙照顾,一定不能让上玄天的人遇见他。”

“沈姑娘,你们莫不是也和上玄天有恩怨?”

“放心吧!——我们定会保护好你兄长的。”

苦桑村民对上玄天也痛恨至极,但凡能和他们作对,都会尽心尽力。

“沈、离、枝!”

太子叫她,她也不敢应。

不能带着太子去冒险,只能寄希望自己没有估错。

此一去,沈离枝心中亦是忐忑。

她隔着人群,瞥了眼李景淮震怒异常的脸孔,不敢再看。

“沈兄弟别去啊,你这眼睛又看不见。”

“让开!”

“欸,那可不行,万一上玄天的人把你也抓了怎么办?”

李景淮咬牙对着看不见的方向怒道:“沈离枝你给我回来!”

沈离枝捂着耳朵不敢再听。

她敢这样不顾及太子行事,也是欺他瞧不见,对她毫无办法罢了。

路川被她拽着挤出人群,“沈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沈离枝低声道:“路公子,快带我去,或许你师父还有救。”

那枚金羽令。

既是小国师之物,想必在上玄天的道士面前亦有效!

“道长,未曾在药庐里找到东西!只搜到了这个!——”

一位护卫双手捧上了一个仅有小儿巴掌大的紫磨金八宝盒。

精致的盒子做成莲花八宝样式,每一个花瓣都可以打开,里面各藏了一粒药。

白衣的道长拿在手里,挨个掰开检查。

这个盒子他们从前见过许多,里面有什么药也心知肚明,他如今要找的只是那其中的一种药。

那便是他们此行来的目的之一。

他将盒子机关一扭,只见里面装着什么解毒丹、辟邪丸、如孕丹各种稀奇古怪……唯独写着‘佯死’的花格里是空的。

空的?

这老东西心眼一向多,怕是早从源头到成品都毁了一个干净。

他气急败坏地扣上花瓣,把八宝莲花盒往地上匍匐着的老人身上砸去。

“路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毁了我上玄天的药典,还烧了上玄天的丹炉,你可知道上玄天如今是为了陛下在做事。”

光脸无须的道士朝着东方一拱手,示意对皇帝的尊敬,转脸对着地上的人又伸脚一踹。

“你可知,你坏了国师多少大事!”

那叫路遥的老人被踹得仰面一摔,哎哟了一声。

他头发胡子花白,已到古稀之年,经不起这一脚,当即在地上捧着心窝扭成一个蹬腿的虾米状。

“你们上玄天,哎哟,药典是我编撰的,我烧自己的书你们急什么,哎哟哎哟,真是不知道体恤老人,那丹炉也分明是你们老国师自己没看好火,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我、我冤得很啊——”

“你!——”那暴脾气的道士气得把拂尘往臂弯里一搭,抬脚又准备补上几脚。

旁边一个道士连忙把他一拦,“师兄你可轻点,这人国师让留着命,万一你给弄死了,到时候国师怪罪下来,你担不起。”

“是了是了,老国师当初还对老朽敬重得很啊,你这一脚踢得老朽半条命都没有了,到时候老国师要想再问个什么东西,老朽记不清了、记不清了。”老神医一边哀嚎,一边还条理清晰地数落。

“你威胁我?!”

道士推开他师弟,大步跨上前,他把拂尘往前一点,怒气冲冲地用金珠圆顶对着路遥那张皱巴巴的老脸,“说!你的药典呢?”

“——藏哪里去了?”

“老朽记不清了,你们不是在药庐里翻了吗?”路遥心疼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小竹楼,从窗户里就能看见里面被翻腾的一片狼藉。

这处地方是他藏身时间最长的一处,所以保存了很多他亲手采摘制作的药材。

一副药的性能好坏不但取决于它的出产地,还有就是精确制作的方法。

路遥付诸了许多心血,也耗费了很多时间。

心疼啊!

那道士师弟上前伸手一挡,劝道:“不如把他和他那个小徒弟一起带回去问话算了……他那个徒弟呢?”

路川和沈离枝正藏在草堆后,把他们的对话听全了。

事情的始末也就听得七七八八。

路川捂着嘴低声道:“我师父以前居然是给上玄天做事的,我从未听过。”

沈离枝从怀里拿出那枚金羽令。

他们是老国师的人,也不知道小国师的令牌有没有用。

只是这位老神医看起来和上玄天有很大的恩怨,倘若他被抓走了,恐怕再难救出来。

沈离枝咬了咬唇,又拉着路川叮嘱了一番。

“我兄长……就交给你了,若是我……你千万记着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沈姑娘,不要做危险的事啊,我师父也说了,这次没人能救得了他……”路川捂着嘴,一手拉着她的袖子不肯撒手。

“听他们的话,老国师要抓他走,只怕是在做一件更不好的事,你师父是个好人,总要有人试一试。”

沈离枝握紧金羽令,若是她没能力也就罢了,只是她手里偏偏还有这一个‘或许’。

或许有用呢?

路川颤着手慢慢松开,他心里也很想救出师父,见沈离枝这样坚持,他心里也不由升起了希望。

沈姑娘如此不凡,是不是当真有法子能救下师父?

沈离枝对他一点头,就走了出去。

路遥还在地上打滚,几个道士跟捉泥鳅一样在捞他。

因为一直抓不住,急地一通乱骂。

“老不休的,你还挣扎个什么劲!你现在怕了,当初背叛我们上玄天的时候怎么不用脑子想想!”

“我呸,那是我以为你们是真的在研习药理,经学医术,谁知道你们这群小鬼搞得什么歪门邪道!”

“我们国师做的事都是向着大道,你不懂就不要乱放屁。”

路遥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脚踢在一个企图抓他脚的小道士脸上,“也不撒泡尿照照,老国师把你们搞成这幅鬼模样,还像个男人吗!”

他这话一出,那小道士顿时涨红了脸,怒不可遏,他手成爪,竟用上了十分的力。

虽然不能弄死这个老东西,但是抓捕的过程中伤个胳膊腿的,谁能控制得住?!

“你这该死的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

“住手!——”

一个少女清亮的嗓音忽然响起。

那小道士手一顿,又扑了个空,一爪捞起了一捧泥。

“是谁?!”

几个道士齐刷刷抬眼看了过来,只见一个仙姿玉貌的少女缓步走来。

她虽穿着极为普通的襦裙,可那样貌处处不俗。

靡颜腻理,端丽冠绝。

黑眸明净清澈,从容不迫地望向他们。

一眼就能看出这绝非这山间农户能养出来的女儿家。

更何况她独自一人,面带淡笑,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们面前,已比上许多壮汉都要厉害的多。

看到她的从容,他们反而有了顾及。

刚刚还暴怒的道士,勉强自己平息了怒火,对她拱起手,客客气气地问道:“姑娘是何人?”

沈离枝不答他的话,只把手中的金羽令亮了出来。

只有一个指长的羽状令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它的形制就犹如一片真的羽毛,从羽管到羽须都栩栩如生。

做工精巧,难以复刻。

那道士定睛一看,顿时吓得一个哆嗦,后退了一步,背上升起一阵战栗。

他左思右想,也万万没有想过这位姑娘会和小国师有关系!

小国师鹤行年,那可是老国师的义子,上玄天里第二个主子。

而上玄天等级森严,不可逾越。

见金羽令也等同见了小国师!

沈离枝马上从他们不加掩饰的惊恐中得到了答案。

小国师的令牌果真有用。

可是他们也未免表现得太过惧怕,以至于沈离枝都有些惊疑。

鹤行年在上玄天里的地位如此之高,为何会轻易把这样重要的东西给她?

“姑娘有何吩咐。”道士声音谨慎,弯腰一拜。

沈离枝回过神,看见眼前朝着她毕恭毕敬的七八个道士。

刚刚还横行霸道的道士,变得乖顺服帖,这画面分外诡异。

她握紧手中的金羽令,尽量让声音平缓,不显露自己的底气,“路老这事你们不要插手。”

那道士惊诧抬起头,“姑娘这意思……”

沈离枝心知,话不能与他们多说,说多了就肯定会出纰漏。

她抿着唇,故作高深,“我自有安排。”

道士们面面相觑,四周瞬时就变得寂静。

他们都没了声,只把犹如芒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真假虚实。

沈离枝偏偏不能躲,不能回避。

一颗心砰砰狂跳起来,手指也紧扣着金羽令。

难道是哪里说得不对,被他们看出了蹊跷?

“我等是奉了国师大人的命,不知道姑娘是从小国师那里是接了什么命?”

道士玄谈踏步上前,拂尘一扫,盯着她问。

他们都是国师手下玄字门的弟子,排行不高不低,平时也有面见小国师的机会。

因而还算了解小国师这人。

小国师鹤行年他不近女色,也从没听说身边有过什么红颜知己。

而金羽令就是他的身份地位的象征。

更不可能忽然就交给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人。

说不定是被这个女子用什么法子把金羽令骗了走,在这里故弄玄虚?

沈离枝被他盯着,后背生出了冷汗。

这些道士心思缜密,万一真被他诈出了一言半语,只怕这块金羽令也保不住她了。

“我……”沈离枝拖长了音节,紧迫之中灵机一动,她慢慢扬起笑,把手掌往前一摊。

金羽令就躺在她白嫩的手心。

“诸位若是不信我,大可赶去前方问一问小国师,这块令牌是不是他亲手交给我的。”

玄谈一怔,小国师出行这事应该寻常人不会得知。

她竟知道小国师在前面,说明她至少也是小国师身边的人。

不对,或许是别有用心探查来的。

如此蹊跷出现在这里,说明是有备而来!

玄谈心中下了定论,闻言一哼笑,伸出手:“也好,那姑娘把金羽令交给小道。”

他大可将计就计,去查查虚实。

“也好,毕竟你们坏了小国师的大事,由你们亲自去赔罪才更显诚心,求个从轻发落罢。”沈离枝笑吟吟,把手往前一送。

“他们怎么还能推人呢!”路川扶起沈离枝,气哼哼地朝着那帮道士离开的方向瞪了一眼。

“川儿啊,不是叫你带着医典快点走吗?”

路川又连忙去搀扶路遥,“师父,我怎么能抛下您呢,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若是那帮道士对你下了毒手,也总要有人给你立碑写传吧!”

“臭小子!这不是在咒师父死吗?!”路遥气得拿起地上一个苞谷就砸他。

砸完后,他气稍平,又转头看着沈离枝。

“小姑娘,你和小国师有什么关系?他们竟肯听你的话,该不会你也是上玄天派来的吧?”

沈离枝连忙摇手,解释道:“当然不是……”

“沈离枝!”

李景淮沉怒的嗓音传来,沈离枝顿时缩了一下脖子,她咬唇回头,见几个村民正把李景淮带了过来。

她再顾不上路遥,连忙朝着李景淮跑去。

“欸,沈姑娘!”路川伸出手。

路遥眯起眼,看着远处慢慢走近的青年,一身粗麻布衣也不能掩住他的龙章凤姿。

此人不是一般人啊。

他伸手打下路川的手,“川儿,他们都是什么人?”

李景淮察觉到眼前站定了一人,“沈离枝你胆肥了?”

“兄长……你没事吧。”沈离枝小心问道。

李景淮忍着气,走前一步,伸出手摸到她的脑袋。

再往下是她的脸,他的手指在那张脸上毫不客气摸了半天,然后是肩和背。

“……你没受伤?”

“没。”

他这是担心她被上玄天的人伤了?

沈离枝眨了眨眼,握住他的手指,“兄长我一点事都没有,只是上玄天那伙人是暂时被我诈走,恐怕最多三四天就又会回来,我们得想办法离开。”

“你带着一个瞎子怎么走?”老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离枝看着路川扶着路神医慢悠悠走上来,心中一喜。

是了,至少等神医治了太子的眼睛才更方便他们离开。

路遥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呼呼喘着气,侧头又对路川小声问道:

“……他们是兄妹?”

“师父,是兄妹啊。”

“啧,傻小子!”

路神医摇头晃脑,对着沈离枝抱拳一礼,“多谢姑娘相救。”

李景淮察觉到沈离枝准备抽手去回礼,连忙反握紧手,沈离枝脱不开,只能对着路神医颔首示意,“神医不用谢,我们正是有事相求。”

“是你’兄长‘这眼睛吧?”神医眯眼看着他们的手,又指了下身后破落的小竹楼,“带他去哪里,我来给他看看。”

虚谈带着人赶了一天的路才追上了小国师。

幸亏皇帝的队伍总是走走停停,他们才能勉强赶上。

正是入寝时分,小国师刚刚沐浴过,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单衣,长发入如泼墨垂下,更显得那张脸如谪仙一样清雅。

他坐着八仙椅上,长袍垂了地。

金羽令又回到了他的指尖,他把弄着令牌,眼神慵懒地朝底下跪着的道士看来,灰眸微凝。

“这确是我的金羽令。”

玄谈大喜,“果是那贼丫头偷了小国师的!哼,她还敢诈我说是小国师大人给的,这怎么可能嘛……”

“是我给的。”

“啊!——”玄谈一下局促起来,“这、这,小国师大人……”

“你把那小姑娘怎么了?杀了?”

轻飘飘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落在心口。

玄谈一下直起上身,摆着两手极力否认道:“没有没有,小道不敢,就是那姑娘不肯松手时,推了她一下,既是拿了金羽令的人,小道怎么敢杀……”

鹤行年哦了一声,盯着他笑了。

玄谈感觉头顶一阵阵发麻。

鹤行年起身绕过屏风,走向寝室,途中抬起手中的金羽令,又想到一事。

“她怎会去苦桑村呢,该再问问的……”

一个少年正跟着他的脚后进来,闻言擦刀的手一顿。

“啊,你不早问。”

鹤行年回眸看他,“无妨,你去把她带回来。”

第69章 少年 “你若要叫我哥哥也行……”……

“前日那个药不好, 我连夜又给你研究了一个新方子。”

路神医在废墟里边刨边说:“你这眼睛啊病因很复杂,既不是外创也不是内伤,我听你那妹妹……是你妹妹吗?”

“这和我眼睛有关系吗?”李景淮坐在凳子上, 视线的方向正对着门口。

沈离枝和那个姓路的出去打水, 好久都没有回来。

他等得耐心用尽,正在烦躁。

若是他的眼睛还能看见,此刻就不必干坐在这里。

他甚至想召人来替他去看个究竟。

他们打水是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路老神医摆摆手, “臭脾气, 好好好,没关系, 咱继续说——”

“若我没有诊错, 你的眼睛是和你身上那个恶疾有所关联,若是你老子和你身上带有同一种毒, 可能就是熟人做案了。”

“嘿!找到了!”路神医高兴地一屁股就坐在木板上,打开他存药的木匣子,“这里可都是我的宝贝,为了你我可是下了老本了。”

李景淮嗯了一声, “多少钱,我都给。”

“哟,好大口气。”路遥咂了一下嘴。

“用了药几天能好?”

李景淮还有很多事要做, 因为这个眼睛已经耽搁许久了。

他抬手揉了揉绷紧的鬓角,缓解了一下头疼。

“你这个眼睛我估计着用这个新药, 四五天就能好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路遥安慰道,又撇了下嘴,“你还是多担心一点你身上那个毒。”

“我闻你身上有股松柏之味,曾经有人给你吃过药, 帮你压制着身上的毒吧?”

毒?

李景淮以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也没有太医能查出他身上有毒。

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唇,还不太相信这个与上玄天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医’。

“路老神医曾经为上玄天做过事?你帮他们做了什么?”

小竹楼里敞开的门洞吹进了一阵微风,几个瓦罐在头顶被吹着旋转,撞出清脆的声响。

他听见那边锤药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哎,说来也惭愧。”

虽然是惭愧,可是路遥还是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配合他碾药的声音说了起来。

“上玄天那帮狗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本古籍,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邪门歪道,长生不老这些也不必说,这还是正常的,但是你听说过那种把死成渣渣的人变活回来的么?”

“未曾。”李景淮眉心深蹙。

他一直‘注视’着门口的视线转了回来,落在路神医的方向,像是被他那奇怪的描述所吸引。

渣渣?

路神医往药钵里添了一把药材,瞥了眼青年俊朗的脸孔,“没听过,正常!老朽一开始还以为他们研究的是正常的药理,最多不过是一些‘佯死’的药,但是他们居然是企图把已经死得彻底的死人救活,阎王听了都要气笑咯。”

李景淮重新把视线偏回门口,沈离枝未免太慢了。

“最可怕的是,他们还声称这种药还可以给那种病得快死的人用,简直胡说八道!”路神医愤然道,像是自己被欺骗了感情。

他起身把捣碎的药泥都倒进了一个瓷碗里。

“我呢,最多就是帮他们研制出了一种可以让人假死的药,但是我发现他们用这些药做不好的事,这有悖我的本意,当然就马上卷铺盖逃跑了,这一逃就是四五年呐!”

“他们为什么现在才找你?”

路神医耸了耸肩,“谁知道,可能是以前那些药他们用完了吧。”

他敲了敲瓷碗,“哦,忘记说了,那‘佯死’药正是他们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药引子,嗐,我造孽!”

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景淮忽而闭上眼,眼睫狂颤,豆大的汗从他的额角流下。

这个名字,他隐约有听过。

是什么时候听说过?

应该是还要早些的时候吧,是他母后病倒后么……

不对不对,那时候上玄天的人还没影响到上京,应该还没有入宫才是。

可是当初父皇为了给母后治病,召见了很多大夫和术士。

是不是鹤温成也在其中?

那段时间,他太慌乱了,以至于对那段时间里的记忆都混乱成了一团麻绳。

想不起来,更理不清……

沈离枝踩着嘎吱乱叫的竹梯上来,进门就看见面朝着她的太子。

他紧闭双眼,额头上尽是大汗,看起来就像是在梦中魇着了。

这种情况,该不会是他的‘恶疾’又犯了吧?

沈离枝心头一跳,提裙快步走到他身边,把小手覆在他前额上,“兄长?你怎么了?”

李景淮睁开眼,汗水从浓长的睫毛上滚落,润湿了他的凤眼,像是回暖的春水带上了雾气。

“……我没事。”他声音略哑,微微扬起头,慢慢说道:“你去太久了。”

以至于他心里总是不安,就好像会有什么人把她也带走了。

面对他不悦,沈离枝温声道歉。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因为路上遇到了个迷路的少年在问路,耽搁了一段时间。”

“迷路?”

迷到苦桑村吗?

李景淮皱了下眉。

一日前他的暗卫找了过来,不但把上次那些道士留下的护卫解决掉了,还暗暗驻守在了村子四周。

此刻里外都是他的人。

按理不该还这般心绪不宁。

“别担心,我让一个村民大伯送他出去了。”

沈离枝本没有把那个少年放在心上。

只是被李景淮的嗓音低低带过,她又不免沉思起来。

明明路上有很多村民,那少年偏偏抓着她这个外乡人问路,眼光忒不准了。

沈离枝又端详着太子那散去雾霭的眼睛,上过两日药后,这眼睛瞧起来已经有了不同。

他似乎稍微能看出一些轮廓来,所以视线才会跟着她移动的方向转动。

背后传来老人略沉闷的脚步声。

“新药好了,你来给他敷上吧!”

这几日都是沈离枝给他敷药的,路神医自然地把药交到她手上。

“听说你们今下午就要离开了,我便把几天的药都做成了粉剂,加点水调成膏状就能用了。”

“路神医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沈离枝原以为李景淮会把路遥一同带走。

毕竟他身体里的那个‘恶疾’也需要治疗。

而路神医医术精湛,对毒理也有些研究,沈离枝还想趁这个机会问问自己娘亲身上那个‘病’。

“哦,我打算去隔壁山头找个地方先躲躲。”路遥晃了一下脑袋,又蹲下身,整理起他废墟里的物件。

上玄天的人将这里翻得一团糟,这一两天他都在收拾。

沈离枝见太子没有反驳,便知道这二人肯定已经是说好了,只能放下劝说的心。

他们此行还要去跟上皇帝的队伍,也不方便带着外人进去。

人多眼杂,万一让上玄天的人看见难免又是一件麻烦事。

她拿起一柄羊毛的小刷子把棕绿色的药糊涂在李景淮的眼皮上,仔细地覆了一层又一层。

直到将药膏用尽,才另取了一条白色的纱布带覆上,在他脑后系紧。

李景淮眼前彻底变成一片黑,鼻腔里充斥着药的苦味,只有沈离枝的手擦过他的脸颊,带来了一丝温暖。

“沈姑娘!路神医!——”

一个大嗓门吼得竹楼里三人都回过神来,“这里有个小兄弟不小心掉进了捕猎洞,伤了脚。”

沈离枝循着声音偏头往门口一看,门口单脚站着的不正是之前那个问路的少年吗?

她让人送他出去,却兜兜转转又被人带回来了。

“沈姐姐!”少年抬头冲她一笑。

两颗虎牙一咧,笑容灿烂地像是邻家的少年郎。

“是你?”

沈离枝放下手里的东西,刚准备走过去帮村民大伯把受伤的少年扶进来。

李景淮将腿合上,像个合拢的蚌壳把路过的小鱼彻底困住。

沈离枝的腿一下被他夹住,还有些站立不稳,只能扶着他的肩膀保持平衡。

“别去。”他抿了下唇,看起来不太高兴。

太子最近都有些离不了人。

可能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格外敏感,沈离枝也不忍再忤逆他。

声音轻柔地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好,我不去。”

李景淮受了这一声安抚,就心安理得地应了。

“我来、我来——”路神医朝着二人啧了一声,屁颠颠跑过去帮忙。

受伤的少年自称叫飞练,无父无母,四处流浪。

这次来苦桑村附近是为了寻远房大伯,只是来了才发现那个村子早已经搬迁了,不知去处。

路神医给他调制了外伤药,包扎了伤口。

少年恢复力惊人,瘸着腿也能到处乱跑。

“沈姐姐,这位哥哥是瞎了眼吗?”

少年直言不讳,沈离枝只能细声解释。

“不是,只是意外伤了眼,过几天就能好了。”

李景淮冷哼了一声。

“哦。”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我听他们说你们下午要离开苦桑村,能不能也带上我?”

“不行。”李景淮想也未想,一口回绝。

沈离枝正坐在李景淮身边翻着书看,闻言挑起眼,温声问飞练:“你还有其他亲人吗,我们可以派人送你去找。”

飞练蹲在她身前,可怜巴巴道:“没有了,我看沈姐姐就好像我的亲姐姐一样,你就带上我吧,我能吃能睡很好养的。”

沈离枝不由笑了,“我看你年纪和我也差不多,搞不好你比我还大呢,怎么一直叫我姐姐。”

眼前的少年约莫也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瘦长,眉清目秀。

笑起来眉目飞扬,灿烂无比。

他托着腮帮,认真地想了想,“你若要叫我哥哥也行……”

沈离枝手指落在书页上,抬眸注视着他明亮的眸眼,忽而感觉到一种熟悉。

第70章 差事 殿下大婚后

林子里的蝉叫声从太阳升起就鸣叫不止。

嘈杂的虫鸣越发显得酷暑难耐。

沈离枝伏在窗上, 看着外边飞练正蹲在路老神医旁边指着院子里晒的草药好奇。

远处的山林青翠交错,几朵白云悠哉地飘过。

一群飞鸟从林间振翅而起,像是追逐着那几朵白云, 鸟鸣声冲上云霄。

“外面出什么事了?”

李景淮忽然拉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五指收拢,梏着她的手指有些发疼。

沈离枝回头,见他如修竹一样的手指紧绷, 手背上的骨线微凸, 显出几分谨慎和戒备。

她没有抽出手指,太子眼睛看不见, 无法及时判断四周, 所以比寻常要敏感许多。

她不得不随时安抚他突如其来的紧张。

“没发生什么,不过是一群鸟飞走了而已。”

“不对, 正午炎热,群鸟不会这样惊飞。”李景淮声音肃然,肯定道:“是有人上山了。”

能惊扰到鸟群逃散狂飞的,恐怕不是普通人。

沈离枝惊讶地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 外面路遥和飞练也站起了身,他们齐齐望向远处。

群鸟飞出的山林,忽而窜起了一阵黑色浓烟。

滚滚的黑烟冲出了葱郁的树林, 像一只随风招展的大手。

有人在放火!——

苦桑村乱糟糟。

村长站在中央吆喝众人提上家伙去救火。

今日偏偏有一阵东风,那山火借着风势, 若是不加以制止,很快就会席卷而来。

他们的苦桑村正好位于这风的下口,届时整个村子都会毁于一旦。

年轻力壮的村民用水泼湿身上的麻衣,提起斧头,跟着几个领队钻进了林子。

李景淮把暗卫召了过来, 至少关键时刻可以将他们几个安全带走。

“殿下,是金大人带着人上山来了。”暗卫查探了一番,带了话回来。

“金亦开?”

暗卫拱手,“正是。”

“殿下认识此人?”沈离枝蹙眉。

这位金大人一出手就是放火烧山,用以逼迫苦桑村,可见其阴险至极。

沈离枝本能的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认识,是我提拔的。”李景淮盘起手,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手臂上。

太子怎么会提拔这样的人?

沈离枝侧目,见院子里几人踩着竹梯正往回走。

“欸,倒霉倒霉!”路老神医拖着嗓子冲了回来,后面还跟着飞练和路川。

“路老神医你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路遥在苦桑村待了这么久想必会知道一些缘由,沈离枝开口问他。

“知道,怎么不知道。”路遥锤着后脖颈。

路川率先开口,愤愤道:“那狗官年年都把苦桑村当自己的钱袋,没钱了就过来讹一笔,老村长不过想着民不与官斗,松了几次口,他就变本加厉了!狗东西!还不是仗着太子的势。”

听路川的语气,似乎连带着太子也想一块骂了。

“仗太子的势?”沈离枝回眸看了一眼太子,却发现他正在解开脑后的绸带。

“兄长,你……做什么?”

李景淮松开白绸,“过来给我擦干净。”

“你这个药还没敷够时间,浪费啊!”路老神医跺了跺脚。

沈离枝知道太子的脾性如此,谁也劝不动他,只能顺着他从水盆里洗出一块帕子,帮他把眼睛上的药膏擦去。

李景淮睁开眼,浓睫掀开,狭长的凤目凝光,定定看了她一瞬。

沈离枝冷不丁对上他的双眼,像是视线被人捕获了一样。

“……兄长你能看见了?”

“不。”

李景淮又闭上眼,伸手给她,“扶我出去。”

村子外已经聚满了人。

沈离枝一眼就看见被四个壮汉用轿子抬起的绿袍胖子,他头戴着翡翠发簪,两手上各带了三个玉质扳指。

一副富贵的扮相。

“金大人你莫要太过分!”老村长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气得够呛,抬起的手指还在发颤。

金大人打开折扇,抬在头顶挡着太阳。

身后乌黑的浓烟还在冒着,将炎热的空气又烧灼起来。

“我过分还是你们过分呐?这事我们日也谈,夜也谈,你们次次回回都用农忙的借口搪塞我,就是不肯给个准话。”

金大人嘿嘿冷笑。

“你们也知道,现在外边都穷得很,那水灾弄得现在朝廷上下还在亏空,咱们太子殿下要弄钱去赈灾,你们也不得出点意思一下?”

“我们今年已经缴了多一倍的税了!”有个村民嚷嚷起来。

“是啊!”

“而且今年的雨水多,低温会导致蚕僵病,出丝本就不足,大人你也尽可去查啊!”

“少给我扯这些,大人我不懂,也无须懂,只消你们记得多出一些力……”

“你这是要逼死我们!”

“外面死得人多了去,你们没听说过吗?”金大人挥了挥扇子,把他们的口水话不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救民于水火,乃是为社稷着想,你们思想真是太局限了!——”

“金亦开。”

人群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金大人把脸一皱,“哪个敢直呼本官大名!”

他眯起眼,扇子搭在眉骨上,愤怒望去。

才看一眼就连滚带爬从轿子上滚了下来。

一个滑跪,哐当一下跪在地上。

“殿、殿……”两柄寒光闪闪的剑瞬时就交错在他的脖颈上。

黑衣的暗卫低斥道:“叫公子。”

金亦开咕咚咕咚吞咽着口水,颤着声道:“公、公子!”

沈离枝扶着李景淮上前。

“太子就是教你这样弄钱的?”李景淮目不斜视,视线没落到他身上。

金亦开彻底慌了神。

他摆动着两只胖手,像是飞舞的猪蹄,“不、不不是。”

怎么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撞见太子,该不会是专门来堵他的吧?!

金亦开后背冷汗直流。

“太子怎么教你的?”李景淮往前一步。

金亦开就把身子往后蹭一步,身体都抖成筛糠,双手的扳指互相撞击着,发出让人不安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城中贪官,擅刮民脂,家中富裕,尽可下刀。”

结结巴巴,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

“嘿,这不就是说得他自己嘛!”

有个脆生生的小儿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赢来一阵附和。

金亦开身体又狠狠一抖,偷摸摸抬起眼。

却见太子那双锋利的凤目微睁,视线正落在他的脖颈上。

“你是肥得可以宰了,是吗?”

金亦开浑身一抖,痛哭流涕,表示痛改前非,一定好好办事,先拿自己开刀。

太子哼了一声,对他召了下手,引到村民听不见的地方。

金亦开才敢喊着:“殿下饶命,下官再也不敢了。”

李景淮不看他,又问了几件关于钱粮的事情。

金亦开也不敢再隐瞒。

毕竟这太子神出鬼没,焉知不是早已经摸清他的底细,故意诈他。

若是他有欺瞒,直接送他全家老小阴曹地府相聚呐!

花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复述完毕。

“就、就是这般。”摸了一把头上的热汗,金亦开扭着肥胖的身子,“殿下,小人已经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殿下再给个机会吧!”

李景淮看着他的头顶,嘴角绽开了笑。

“孤要给你机会,以后还要请你们喝酒。”

金亦开瑟瑟缩头。

鸿门宴呐!

因为金亦开的事耽搁了时间,等他们准备离开苦桑村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

几人走到了山脚下,一辆马车正路口等候。

看见站着马车边上低调行事的常喜,沈离枝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总算有人来帮着来侍奉太子了。

常喜公公抬起袖子揩了揩眼角才小跑上前,在另一侧搀扶起李景淮的手臂。

“殿下您受苦了。”

李景淮嗯了一声,没有表露太多情绪。

常喜便扶着他上了马车,沈离枝落在后面被人叫住。

“沈姑娘。”路老神医背着手走过来。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可是温柔漂亮的姑娘家有谁会不喜欢呢?

路遥只叹这样好的姑娘,他的徒弟捞不着了。

“这件东西送你。”他递来一个八宝莲花紫磨金的盒子。

这个盒子光本体的材料已经十分昂贵了,不说这上面还有玳瑁和宝石等装饰。

沈离枝有些惊讶,“路老神医为何送我这个?”

“你‘兄长’的诊金给得太多了,我良心不安,你拿着玩吧。”

路老神医笑得很慈爱,特别说着‘玩’这个字的时候,他还促狭地给她挤了挤眼。

一副老顽童的模样逗得沈离枝也眉眼舒展,露出笑容来。

“谢谢路老神医。”沈离枝不再推辞,收了下来,又问:“路公子现在还身体不舒服吗?”

路川说自己身子不适,已经好久没看见人影了,也不见出来送他们。

路遥摆手,“不用管他,就是脑子有点不好使,转不过弯来,不妨事、不妨事!”

“哦。”沈离枝点了下头,“路老神医也好好保重身体,晚辈以后得空再来拜访。”

路遥慈笑着颔首,“快去吧,我看你‘兄长’一直在看着你。”

沈离枝回头,车窗的卷帘被太子挑起。

那张俊昳的脸被竹帘打下一条条的阴影,只能看见他薄唇往下轻耷。

似乎她再慢上一点,他就要开口催促了。

沈离枝不敢再耽搁,登梯上了马车。

余光瞥见一旁的飞练也正骑上了一匹马,抬头冲着她一笑。

他还是沈离枝特意求得太子准许才能跟着一起下山的,自然对她满脸灿笑。

沈离枝微微弯了一下眉眼,对他点了一下头,才钻进马车里。

把他送到临近的城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他有手有脚,又机灵,想必活下去不难……

马车缓缓启动。

沈离枝刚坐稳身子,李景淮的声音就随之而来。

“路老神医给你的是什么?”

“一个紫磨金的荷花饰品。”沈离枝拿在手里,低头观察了一番,才发现盒子有机关可以打开。

她扭了一下中央的‘莲蓬’,这才发现八朵花瓣原来都是一个藏物的小格子。

而这花瓣背后写着的应该就是对应盒子里的药名。

李景淮对女儿家的东西不感兴趣,便抬手去翻常喜给他备在一旁的东西。

耳边传来纸张翻阅的声音,沈离枝放下手中的盒子,好奇望过去。

太子身边的小几上放了厚厚一叠奏章,应是常喜公公放置的。

他来之前想必还不知道太子伤了眼睛,根本无法阅读。

李景淮用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纸,却无法得知里面写的内容,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一抹落寞,沈离枝正想再宽慰他一句。

却见他忽然捏起了一本,朝着她的方向递来。

“给孤念。”

沈离枝早习惯了给他代劳,可是念奏章这事还是头一回。

毕竟这里面的东西没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她看。

她迟疑了片刻,见太子不收回手,她才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就念了起来:

“臣刘元凯启:……殿下今岁及冠,坐立朝前,后宫空设,不利于权,元辅之孙女,长房嫡出,端庄淑睿,雍和粹纯,堪为……”

……正妃。

原来是劝太子立妃的奏章。

沈离枝一边念,一边出神。

这位元辅的孙女想必极为优秀,才能被推举做他的正妻吧。

太子成婚之后,她身为掌彤史的女官是不是还要负责记录太子妃的事……

“行了。”

沈离枝还没念完,便被李景淮出声打断,她猝然收紧手指,捏着那本奏章有些无措。

李景淮眉心紧锁,伸出手掌又冲她道:“拿来。”

沈离枝把奏章合拢递到他手上,话语未经思考,脱口就出:“殿下大婚后,可否将奴婢另派差事。”

李景淮凤眼微睁,“为何?”

沈离枝忽而回神,张了张唇,一下收住音。

为何?

她答不上来。

可是就仿佛知道,那时候的她想必不会愿意。

第71章 不见 她不见了

沈离枝收回手, 脸上飞快露出一抹笑,就如她惯常的那般笑了起来。

一时间,她都忘记太子是瞧不见她的脸, 更不会注意到她脸上的不自在。

“对了殿下, 苦桑村里见到的那个金大人会不会在我们走后,继续为害百姓?”

“孤已命了暗卫盯住他。”李景淮把奏章随意扔到桌子上。

宛若是本废纸。

他抬起眼,虽然视力并未完全恢复, 可依稀还能看见身前一个纤细的身影跪坐着。

他目光抬高, 往她脸上看去。

即便看不见,却也能猜出她现在的表情, 定然又是眉弯唇翘, 一脸若无其事的浅笑。

他勾起唇角,得亏看不见。

他不喜欢那样的笑。

“你还没回答孤适才的问题, 为何?”

“奴婢感觉那位金大人看起来阳奉阴违,殿下为何要提拔这样的人,百姓们对殿下的偏见也会由此变大,书有云:‘君者, 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①……”

“沈离枝。”

李景淮打断她的絮絮叨叨, 慢慢朝着她的方向俯身,视线里的那道身影往后挪动了些许。

不过她再挪动, 这辆马车还是太小了,甚至李景淮一伸手就能擒住她的手臂。

那截小臂被他的手掌包裹着,毫无反抗余地,李景淮仿佛是抓到了一条小尾巴,紧咬不放。

他追问道:“你这是在故意回避孤的问题么?”

沈离枝咬出唇看他。

默默抽了一下手臂, 却没能抽动。

李景淮的指尖顺着她的脉搏寸寸滑动,感受到了她的微颤。

每当她紧张的时候,话就变得很多。

是在意他会娶旁人为妃么。

沈离枝被他的指尖摁住。

自己都能轻易感受到肌肤下脉搏的跳动,越来越强烈,像是那颗心脏急不可待地想要证明什么。

想否认,可是又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

要如何解释才好?

她的视线往一旁移去,虽知道太子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却也不敢直视他那宛若可以明察秋毫的眼睛。

半响后她才咬了一下唇,回过头来,干脆赖掉,“殿下之前特许奴婢一事,可还应允?”

李景淮收紧手。

“……你就要这个?”

他的许诺,被用在这样的小事上。

李景淮忍不住把她拉了过来,宛若这样近一些就能看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沈离枝。”

他一脸不高兴,声音也不由含了薄怒。

就这?

你是不是看不上孤,才提这点东西?

沈离枝眨巴着眼,看出他脸上的不愉,思量片刻,又壮起胆子,轻声问道:“……那可以升个职吗?”

李景淮眼眸转至眼角,睨着她:“不要得寸进尺。”

“哦。”沈离枝苦恼地转开眼睛。

太子真的越发古怪了。

明明扬着一张‘你大可往高了提’的脸,怎么又说她得寸进尺了。

可到最后,这事是应了还是没应,太子也没给一个准话。

沈离枝把手抽了回来,偷偷揉了揉腕间。

而太子则往后一靠,偏头也不再理睬她了。

马车从蜿蜒曲折的山道下来,转行在宽阔的官道上。

金乌西垂,鸟雀归林。

马车车壁上垂挂着的灯笼随着疾驰的马车打转,光线摇曳。

太子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许久都没有再移动,就像是睡了过去。

他的眉心微蹙,不曾舒展。

在苦桑村这几日他也未有安宁,就像一个离了巢的雏鸟,片刻都离不开人。

沈离枝在昏暗的车厢里歪头打量他。

那张失了攻击力的脸在阴影中,越发显得俊美,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打出两个弧影,单薄的唇瓣微抿,亦是一个好看的弧度。

其实私底下大家都说太子是男生女相,但他锋利的神情,极大限度的抹去了他的这份美,让人不敢直视。

而能看见太子熟睡一面的人少之又少。

沈离枝看着他这张不常见的睡脸,自己的眼皮也不由跟着垂了垂。

她一向很容易在摇晃的交通工具上睡着,更何况李景淮睡得这样沉,自然也影响了她。

她把身下垫着的软垫堆在了车壁角,身子依了上去,找了一个勉强舒适的位置闭上眼。

随着车厢的摇动,晃着晃着就睡了过去。

又晃着晃着,身子就往一个方向倒去。

眼见着就要往桌子角磕去,一只手及时伸了过来。

……

咚咚咚——

车厢壁突然被人叩响,外面传来飞练欢快的声音。

“沈妹妹,快出来看,奉城夜祭,好美呐!”

沈离枝忽然从梦中被惊醒,随着马车的轻晃,她脑袋往下一溜,然而这下滑的弧度让她马上察觉不对劲。

自己脸下正压着一个硬骨,蹭得她脸酸,可是这触感肯定不会是死硬的车壁。

她撑身一看,眼睛不由一跳。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车角落,一路滚到太子的膝上。

她居然枕在太子的腿上睡得昏天暗地,差点……

沈离枝僵着手指扶着他的膝,抬头偷瞄太子的脸。

所幸太子还没醒来,她这一番动作之下他的双目还是紧闭着,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咚咚咚——

飞练又不死心地轻敲了三下。

“去去去,你别吵吵,说不定我们公子睡着了!”常喜前来驱人。

“我又不找你们公子,我找沈妹妹不成,难不成他们还能一块睡?”

沈离枝捂着头,无奈地挑起车帘,看了眼窗外的两人。

“轻些声,兄长他睡着了。”

飞练一看她露面,顿时笑着竖起一根食指在嘴前,轻声细语道:“沈妹妹你快看,我们到奉城了。”

沈离枝在他的身后看见灯火通明的奉城。

奉城夜祭。

满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是不是好美,既然我们要在这里歇息,不如一道去逛逛?”飞练少年性子,极为好动,“骑马赶了这么久的路,身子都坐僵了。”

那些彩灯彩带晃得人眼,应接不暇。

沈离枝有些心动,可又有些犹豫,“不过……”

落在她头顶的帘子被人用手指挑了起来,一道沉哑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

“想看,就下去走走。”

沈离枝一步一趋跟着太子身后。

“殿下,这里人这么多,不会有事吗?”

自从太子在鹿城被追杀后,沈离枝就担心上了。

“你叫我兄长就不会有事。”

沈离枝连忙捂住嘴,环顾四周后又改口道:“兄长,常喜也不带着么?”

“他又不能保护我们,带他做什么?”李景淮反倒奇怪问她。

虽然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沈离枝还是有话想说。

唔,常喜公公看起来是很想一起的……

飞练从前面的小吃铺转了身回来,递给沈离枝一根糖葫芦,“沈妹妹吃。”

沈离枝愣愣接过,“你身上有钱?”

飞练嘿嘿笑道:“当然有啊,我虽然是个孤儿,可是能长这么大,总有一技傍身,身上怎么会没有钱呢?”

说罢,他还挑衅地看了一眼李景淮。

好像十分瞧不上他这种不会自己赚钱的公子哥。

“你快吃吧,过会糖热融了,就不好吃了。”飞练嘴里也叼着一根糖葫芦。

他面朝着沈离枝,一直倒退着走,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快吃吃看,好不好吃?”

沈离枝面对他的期望,也不好推拒。

她轻轻咬下一个山楂球,裹着白糖的山楂球又酸又甜,在唇齿间弥漫着香甜的气味。

“好吃。”

飞练马上笑得更灿烂了,好像糖葫芦好吃是他的功劳。

“兄长……要吃么?”

在李景淮第三次投来目光时,沈离枝把糖葫芦抬了起来问他。

“不必。”李景淮转开视线。

其实这热闹于他而言,不过是许多明明暗暗的影子,和大面的色彩与轮廓。

并没有什么意思。

“哇——好多鱼啊!”飞练又跑到一个摊子前,夸张的声音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沈离枝举起糖葫芦杆子,也起了兴致。

“我们也去瞧瞧吧!”

李景淮点头应了。

“好可爱的金鱼。”

李景淮看不见鱼,只能听见沈离枝的嗓音软绵绵的,好像那些糖都渗进了她的嗓音里,变得甜腻腻的。

“要不要我买条送你吧!”飞练马上接话道。

李景淮却道:“你的钱,自己留着花。”

沈离枝头上被人敲了一下,“挑一条。”

“兄长要买鱼送我?”

李景淮轻轻嗯了一声。

飞练也不生气,蹲在她身边就热心挑起鱼来,“那条黑乎乎的鱼,像不像你兄长的脸?”

沈离枝不由低声道:“飞练你别这样说,他会不高兴的。”

不过她说是这样说,视线也不由跟着飞练指的方向看去。

不由也笑了。

那条胖头金鱼,脸黑黑的,身子白白的,游动的时候嘴巴一撅一撅。

确实像一个黑着脸的人。

沈离枝唔了一声,指着黑脸鱼,“老板我想要这只,行吗?”

“欸,姑娘我给你捞,再送你一个小瓷缸!”老板哪能不答应,笑眯眯伸出网。

沈离枝挑好了鱼,李景淮依言给她付了钱。

不过他身上带的都不是小数目,一碎银子把小贩吓了一跳。

他连忙拦在要走的青年,拉着他道:“不不不,公子这太多了。”

李景淮一甩袖子,“不必找了。”

“这哪能行啊!我是做本分生意的,可不能贪了你的钱,公子稍等,我马上给你凑出钱来。”

“不必了,松手。”李景淮还是挣扎要走。

卖鱼的小贩却左拦又挡,聒噪的声音更是响亮。

李景淮本来就只能靠着声音分辨四周,这下等于五感中视力、听力同时被阻,十分被动。

而且他似乎没有再听见沈离枝和飞练的声音了。

“沈离枝!”

不是他的错觉,沈离枝当真不在他身边了!

几名暗卫唰唰落在他身边。

“公子,刚刚那个少年把沈姑娘引走了,人太多,眨眼就看不见了。”

李景淮睁着眼,努力看向前方。

前面人影攒动,却不见沈离枝的身影。

一身的血,刹那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