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冷香 她这唇似乎还吻过太子的颈……

“唔。”

沈离枝被拉到了垂花门后, 大片的爬山虎伸着翠绿的枝叶蹭过她的发顶、脸颊,而后被她紧紧压在了脑后。

后脑勺被那太子蛮力惯到墙上,磕出她眼底一丝水雾。

李景淮自己也理不清头绪, 在郭知判就要走出之时竟将沈离枝拉得‘落荒而逃’。

他在东宫向来肆意, 从不畏惧旁人目光,可是他的动作先于思考,下意识就把人从杌扎拉起, 强行带走。

他何时也需要避人眼目了?

李景淮眸子紧了紧, 回过神来已经和沈离枝保持这个姿态良久。

他的大手还盖在沈离枝口鼻上,直接掩住了她大半张脸, 也意味着不许她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的肤色遗自先皇后, 也是白皙如玉,但比起手下那抹凝脂一样润白莹澈的肌肤就逊色不少。

同样是白, 也分了一个高低。

雪色莹润的脸被他手盖住,只剩下一双格外黑亮的眼睛有些失神又无措地望着他,仿佛尚未从惊吓中反应过来。

刚刚的举止莫说惊吓到了沈离枝,更也是大大出乎李景淮他自己的预料。

好在沈离枝并没有大力挣扎, 没有让他生出一种对弱女子施暴的难堪。

除了最开始被他拉得有些趔趄不稳,她几乎是任由他带走。

十分温顺。

李景淮晦暗不明的眼色凝视着她,还没开口, 郭知判的声音就从垂花门后传了过来。

“沈大人?”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视线偏移, 齐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哎呀这药怎么没人看着了,别是煮坏了。”张医女紧张的嗓音穿插着,随后一阵脚步乱踏的声响,像是张医女正小跑着去抢救那罐无人照看的药。

郭知判还在道:“奇怪,沈大人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 明明刚刚还听见她回应。”

“算啦,想必沈大人是有什么急事,咱们把药先收起来,没准她一会就回来了。”杨左侍也被动静惹来,不过她张望了下四周,又不紧不慢把两人都召了回屋。

因为杨左侍的话,院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宁静。

沈离枝紧张盯着垂花门方向许久,这时才缓缓松了口气。

少了被人发现的危机,就连紧绷地后背都不禁往放松了下来。

李景淮察觉手心被细弱的气息拂过。

绵软触感蹭在他手心,好像是一个轻柔的吻。

他将视线重新移回被他桎梏在眼前的少女上。

鸦鬓雪肤,水眸盈盈。

因为烟熏火燎而微红的眼尾,像是醉酒后那夺人心魄的艳光。

李景淮呼吸一窒,脑子里不知道为何闪过伊成瑞的胡言乱语。

可他既不是圣人,也不是佛子。

此情此景,心底会有触动,也是实属正常。

沈离枝本就生得昳丽冠绝,但是平素遮着、掩着,便没有让人觉得她有多美,这才会有猝不及防、毫无防备地被攻陷的错感。

这就是手段?

先是借由醉酒,肆意地挑拨他,然后又散播流言引他注意。

他倒是像只小狗一样,被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勾着团团转。

如今居然还真得亲自送上门来。

李景淮慢慢蹙起眉,他好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无端受制的感觉。

但是身处高位,他并不喜欢掌控无法预料之事,也厌恶被人牵制。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背着光的缘故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然,如梦方醒的沈离枝也并不敢放肆看他。

她的视线依然下意识低垂,只有长睫随着呼吸轻颤,像是初生的脆弱羽翼在小心试探着气流之中的危险。

空气像停滞了一样凝重,雨夜过后的闷燥如大网压在人心头,又湿又粘。

“沈知仪。”

听见他的声音,沈离枝才将那双映着日光明晃的眸子抬起。

李景淮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黑珍珠一样的瞳仁上倒映着,他扯起唇角,有些顽劣地挑起笑,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生得很像沈明瑶。”

话音出口,他身上的凝重,脸上的不虞,一下都消失了。

所有的悸动、牵绊,并不是因为她‘拙劣’的勾引,只因为这张脸不是?

沈离枝目光定定看着他须臾,如此刺人的话也未曾让她神色有任何变化,该难堪,该愤怒,该嫉妒?

她的唇瓣漾开浅浅柔柔的笑。

秀眉连娟,微睇绵藐,让人色授魂与。

即便在李景淮心里已经垒起了重重防线,这一刻还是会怔忪须臾。

沈离枝微微歪着头,额前的刘海碎发轻柔拂过她的笑眼。

她声音轻柔,像穿过绿叶繁花的轻风,带着一种往来自在的随性。

“太子殿下,这不正是奴婢来东宫的缘故么?”

若不是因为她长得像长姐,此时此刻的她根本不会来上京,而是还在抚州,等着父亲安排的下一门亲事。

说到底,她会在此,也全是因为太子的缘故。

李景淮看着她,缄默片刻,分不出她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强颜欢笑。

不过,既是知道,为何还要来?

“原来,沈知仪是不愿意侍奉东宫。”李景淮声音重归低沉清冷,两人虽然隔着一步的距离,但被他的话生生再次划出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浅褐色的眼底像凝着一团光,是倒映着沈离枝的雪肌。

沈离枝刚刚启唇,太子的第二句话随即到来。

“正巧,近日有人向孤讨人。”

沈离枝那一声极低的我没有,被他的话压来下去,她一时间光顾着微诧,忘却了辩驳,傻傻地仰着脸,一副乖顺的模样。

李景淮怎会相信她真的乖顺,若是乖顺不惹是非,又为何会短短时日让宁远伯府的人上门。

“乔辛宴向我要你。”李景淮轻笑,“若你不愿呆东宫,就走吧。”

他才说完,似乎早已忘记自己来时的目的,再退一步,转身时的袖摆不轻不重扫过沈离枝的手背。

他抬脚,走得利索果断,袖子却被一股小力一扯。

李景淮停步侧头,从自己绷直了的袖子往回看,直到看见袖子的端头被指尖莹润的小手牢牢拽住。

“殿下,我愿意呆在东宫的。”沈离枝语速很快,好像慢上一点真会被太子送出东宫。

送给那什么乔公子?

“当世子妃不好,情愿在东宫做一个奴婢?”李景淮一边说道,毫不客气抬手从她指间抽回自己的袖子。

听到世子妃三个字,沈离枝这才想起乔辛宴是谁,不就是严府大婚那日,错将她认作沈明瑶的乔世子。

即便他不是心中有旁人,沈离枝也并不想匆匆再许给人,父母之言不可说,难道即便做了东宫女官也会没有半点话语权么?

“我是真心想留下辅佐殿下的,求殿下允我留下。”

这不是李景淮第一次从她口里听到‘辅佐’这样的字眼,听得多了,便没有了第一次的轻蔑和不屑,反而深深再看她一眼。

她瞳仁很黑,却不是沉沉暮霭的浓黑,反而像是黑珍珠带着珠晕的光泽。

让人轻易能看透她眼底的真情实感,她并没有说假。

“为何要辅佐孤?”李景淮没有再说戏谑的话,反而因为奇怪她的执着。

沈离枝张了张唇,想要发出的声音又被她下意识吞咽了回去。

她总不能说,是为了儿时,那仅有数面之缘,曾陪她游街祈愿,并告诉她并不比别人差的少年。

是为了那曾经他响亮喊出的,却在数年后被他亲自踩在脚下豪情壮志。

身为大周未来的掌权者,若能是一个贤善之人,世间或许便会少许许多多被残暴杀害的无辜人。

可是,她只是一个从大周偏远州政而来,对于如今的太子一无所知的人。

世人常云,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太子他当真是自己愿意变成如今这样的么?

是因为权利本就是肮脏血腥、冷酷无情,还是因为想要握住权利就要抛弃年幼时可笑的梦想?

她根本无从可知。

一厢情愿的想要去改变,何尝不是一样可笑?

“沈知仪,你连番戏弄孤,很好玩?”李景淮眸子沉怒,一张俊昳的脸顿时变得生疏冷离。

“我没有……”沈离枝咬了一下唇,下唇瓣就被牙印压出一道白痕。

沈离枝想起了自己的儿时,小时候的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活泼,大人们总是在比较,而她却并不是各方面都优异的孩子,在长姐和同胞哥哥的衬托下,她暗淡无光。

是那个冒雨赴约对少年同她说了一句话,人为什么总要和别人比呢?只要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更好一点,那便足够了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从此她的世界有了光。

她不再和人比较,而是努力的做好自己。

若不是紧接而来的那件事,彻底摧毁了她的路……

如今的她或许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沈离枝闭了闭眼,抛开压在心头的那抹遗憾,朝着李景淮又一弯眉眼,露出一个她惯常的笑脸,她又改了字,重复了一遍:“奴婢没有。”

她正视着李景淮这张沉愠的俊脸,满是包容和谅解。

兄长也说过,人生来为善,若不是因为诸多种种的变故,是不会变成坏人的。

因而从没有一个彻头彻底的坏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抹去的善。

有些掩得深,有些埋得浅,只要用心去找,努力去掘,总能让它重现天日。

“奴婢想试试……”

李景淮被她的视线所擒获,仿佛被千丝万缕的网所缠住,她莹白带着柔光的脸一瞬间好像变得雀跃欢喜。

神容飞扬,若霞光万道。

“殿下若允奴婢留在东宫,奴婢一定会像杨左侍一样好好辅佐殿下。”

就像杨左侍所说,成为太子心中重要的人,然后就能稍稍左右太子的决意。

不需要太多,也不求一朝一夕就翻天覆地的改变,只要一点点,相信滴水石穿的潜移默化,他定然可以有所改变。

只要一天比一天变好向善,便足以。

李景淮深目凝望,想冷哼却不由笑了起来,他神色冷淡,“那你可别后悔。”

得了这句话,沈离枝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不会被送走。

她莞尔一笑,“奴婢必不会后悔。”

路是自己选择的,她不会后悔。

李景淮再次迈步离去,在转身的时候脸上神色复杂,微眯起的双眼含着冷意。

沈离枝,究竟是什么居心?

太子不知从何处而来,走时更是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了转角。

沈离枝往前半步,活动了下僵硬的身子,又抬手摘去几片沾到头发上的叶子。

她手指捏着青翠的叶柄,再回眸看了一眼李景淮消失的方向。

太子来这里,最初是有什么事。

莫非是早膳不得他心,是来兴师问罪的?

想起那一桌大补药膳,就不免又让她想起另一事。

沈离枝忙不迭提裙小跑,回到杨左侍的正院,恰好撞见两人掀帘出来。

正是郭知判和适才的那位医女。

郭知判一眼看见沈离枝,脸上露出一抹惊诧。

“沈大人,你没事吧?”

好好的人突然不见,必然是出大事。

沈离枝头一回觉得难以启齿,为免惹来麻烦,她不敢对郭知判说实话,便胡乱点了一下头。

“让大人担心了,刚刚……有点急事。”她又看了眼张医女,扫过空无一物的小火炉,“下官的药……”

张医女哈哈笑道:“不妨事,杨大人已经帮你把药送去了,小姑娘很有本事啊。”

张医女笑得开怀,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也不知道杨大人哪里捡来的活宝,居然胆敢给太子送壮.阳药。

太子不行?

这要是传出东宫,岂不是要让上京那些恨嫁的千金小姐们哭断肠!

沈离枝摸不准她在笑什么,只能随之一笑。

“沈大人辛苦了,去屋子里陪姑姑坐一会,喝喝茶、解解暑吧,我送张医女,去去就回来。”郭知判刚从杨左侍那里知道了实情,此刻也含笑看着她。

“都说不必送啦,我虽然老了,这腿脚可还利索着。”张医女抱怨道。

“那是谁上次在院子里摔了一个扑倒?”

两人拌嘴的声音渐行渐远。

沈离枝再次理了理衣裳,确定看不出任何异样才挑起竹帘进了正屋。

刚转过八展禽鸟螺钿屏风就看见杨左侍坐在罗汉床上,对她招手。

“快进来,外面热得很,难为你给太子煮药。”

沈离枝听她提起那药,不由开口问了。

“杨大人,下官以为,太子是不是贵体无恙?”

就刚刚那个生龙活虎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难言隐患。

她的担忧大半来自常喜夸张的言辞,可是实情究竟如何,她又不好去问太子本人。

因此适才近距离观察之下,她感觉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常喜的诓骗?

“嗯?”杨左侍笑眉笑眼,“为何如此说,是太子同你说的?”

那,倒没有。

只是太子那举止行动上看起来和平常无二,一点也不像常喜口中那个‘虚弱’的太子。

“只是下官应当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力气,伤得了殿下的贵体……”沈离枝想起自己喝晕了头,因而说话间底气有些不足,捏着自己的指尖,声音且低且柔。

虽然奶娘在她备婚待嫁时也跟她讲过一言半语的,但那时候的她分神在想旁的事情,并没有专心听。

至于男子那处究竟多么柔弱、不能自理,她无从可知。

但想起她撞过的太子胸膛,硬邦邦的,太子该是练过武,所以不该这么容易被伤着才对。

这就能解释,太子为何一脸不高兴跑来准备对她兴师问罪,只不过不巧被郭知判打岔了,这才让太子忘记了这桩事。

“无妨,不过是些补品,太子随便用一些,补补身子也好。”杨左侍嘴角的笑纹就没有松过,满眼都是喜闻乐见的神情。

本该年轻气盛的人,却偏偏清心寡欲活像个佛子,不给他找点刺激,指不定真的孤寡一生。

杨左侍确实别有用心,虽然她在太子面前能占了一席之位,但是她深刻知道奶娘到底比不上亲娘,很多事情上她只能劝并不能替如今的太子决定。

随着太子年岁渐长,对立妃纳妾却表现得越发冷漠,怎么能叫她不心急、担心。

沈离枝点了点头,心里直觉杨左侍总不会害了太子,这事她说能行就不会有多大问题。

两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相视一笑。

杨左侍捡起未做完的针线活,沈离枝就端起茶盏,啜饮一口。

一股冷松寒香被热气冲开,从腾起的茶香中孤军杀出,突兀地氤氲在她唇齿之间

她讶然曲起一截手指蹭了一下唇瓣,依照刚刚和太子发生的那些肢体的接触,合情合理猜测是从太子手沾上的味道。

因为这股冷松寒香和太子身上的一模一样。

木质冷香向来给人一种干净、沉稳的感觉,像是空寂的挂霜松林,远闻是碾碎后松针清冽,近闻却带着锋利冰棱的清凉。

虽然此刻这股味道锋利逼人,但是并不会让人生厌。

只是这味道在这暧.昧的地方让人不由觉得有些难堪,好像是自己吻上了……

刚想到这,沈离枝手指蓦然一僵,脑海里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个令她费解的画面。

那夜瑶池边上,她这唇似乎还吻过太子的颈。

李景淮疾步走出院子,在渐起的蝉声中又慢慢缓下步伐。

他将攥住的右手抬起,张开玉制一般骨质分明的手指,掌心处空无一物。

李景淮却把视线凝在上面许久,那抹挥之不去的触感像是一团火平白无故地烧在他手心。

只不过是不小心碰到罢了!

他再次把手握紧,像是要将这莫名的火,就此掐灭。

常喜小跑而来,对他哈着腰道:“殿下,都准备好了。”

李景淮随意点了点头,率先走在前头。

把聒噪的蝉声和莫名的悸动都一起抛在脑后。

第32章 初心 生在地狱,要怎样保持初心……

黑云狂雷笼罩在上京的天空, 天穹之上紫红色的闪电像一条条带着锯齿的长鞭,肆意将浓云割裂成碎条。

一场轰轰烈烈的雷雨骤然而降,洗走了刑场上的污糟。

无数的血汇流成数条红河, 蜿蜒流淌在粗粝的沙石地上, 深入青黄不接的草地中。

“这场雨真大呀!”

常喜撑着伞紧紧跟随在李景淮身后。

黑色的油纸伞下更是透不过光,李景淮脸上阴鸷的神情就掩在伞面的阴影之下,只能看见黑影之外那薄唇略勾的弧度。

“水也好急, 殿下当心脚下。”

常喜的提醒显然白费, 李景淮的靴子不偏不倚正好踩在那从刑台上冲下来的血河之中。

仿佛一块磐石,阻在湍流的河道中, 凭一己之力, 势必要将这奔涌的水道拦腰截断。

常喜一愣,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

不知不觉中太子已经生得这样高了, 他要费力举起手中的伞才能够着他的头顶。

常喜又悄然比了比他的肩宽,不但高了还健壮了,他站姿挺拔,仿佛是一截永不折曲的松柏。

白驹过隙, 仿佛还在不久之前,他尚蜷缩在伞下,是一个满腹悲愤却无可奈何, 只能凄哀怨恨这天地不公、世道叵测的少年。

可眨眼间,他已经能够将这天捅破, 把这地掀翻。

将来,还要做这天下的主人。

常喜打小侍奉太子,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何尝不是与有荣焉,他将伞高高举起, 越发恭敬道:“殿下,我们回东宫么?”

李景淮在渐小的雨声中,抬了下眼睛。

浓云像是一块被拧干了的黑布,将水榨干后才不情不愿地逐渐散去,呼呼的风还在吹拂着树叶,将那些未坠地的水珠扫落。

将一滩滩的水洼溅起了涟漪,一圈复一圈荡开。

“严家那两个孩子找到了?”

常喜咽下一口唾沫,“找着了,人也没乱跑,就在严府背后的窄巷子里窝着,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东西也没让拿。”

金乌卫按着族谱抓人,那两个小东西正是在被撕去的那一角。

虽然逃过了刑场的斩刀,可是谁知道太子会有什么别的处置?

常喜心中胡乱猜测。

“去严府。”李景淮声音在冷雨凄风中传来。

“雨终歇了!”白杏开心地伸出手,接过从檐下滑落的几滴水。

“是啊,好在这里的屋檐出挑深,不然我们定要被淋湿了。”沈离枝也跟着笑,笑过后又有些担忧。

“耽搁了这么久,回东宫的时间快到了。”

她们是奉徐少理之命,出宫办差,被门房管事登录在案的,几时出几时归都是有讲究,不好耽搁。

所以沈离枝才会有这样一说。

白杏拍了拍胸,“大人不必担心,我知道一条近路,我们走快点不会太迟。”

大雨来之前,她们正在隔壁的露天走市上选购异域的花种,不过市面上卖得不如特供的好,品质良莠不齐,她们花了一个下午才订了零零星星几盆,签了立据约好让花匠们明日送去东宫。

办完公事,原先还想着可以趁着时辰还有多,去附近街市上逛逛,哪知道不巧碰上这阵的大暴雨。

湿漉漉的地砖上积了不少水,两人避着水坑并不能如愿走快。

“怎么,还看不上我这点银子?”

一个娇俏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

“严纯儿,你家都没了,还拿什么跟我比?”

白杏拉着沈离枝停下,眼珠子有些慌乱的转着。

“遭了,我忘记了这条巷子穿过严府的后宅,大人,我们要不要绕路?”

白杏以为沈离枝谨小慎微,一定会选择避嫌躲开。

“那孩子我见过。”

“诶?”

沈离枝循着声音往前,温声提醒,“再绕路,就真得要迟了。”

“可是,可是也不能……”白杏着急地跺了跺脚,但是眼看沈离枝已经走远,只好跟上。

“拿着你的钱滚回你家去!——”

几颗碎银滚了出来,有些砸进水坑里,有的碰到人脚前,又滚出好远。

“哼!你和你妹妹如今都是乞丐了!我施舍给你,你不跪地叩谢还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会遭报应的!”小姑娘的声音听着软软糯糯,但是语气却很高傲,活灵活现地学起大人的势利。

另外有几个声音在一旁起哄:“是啦!左右她们以后也没有人理了,变成疯婆子,以后配小乞丐正合适嘛!”

“就是啊,和她有什么好说的,以前嫌我们不讲理,不把我们放眼底,现在可好了,就只能跪着看人了。”

沈离枝和白杏走来,脚步声引起她们的注意。

不等她们走近,那声音最响亮的小姑娘斜眼瞪着二人。

“你们是什么人?”

“路过、路过!”白杏虽是个低等宫婢,但是见得权贵女眷多了,一眼就能分辨出这几个气势汹汹的小姑娘身份都不低,她们身上穿着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头上还带着眼下最时兴的宝石珠钗。

非富即贵,便是她们最大的底气。

沈离枝目光从她们身上转了一圈,便落在墙檐下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小姑娘身上。

虽然先前在沈府,光线昏暗中并没有看清她们的脸,但是还是能分得出那个咬唇瞪眼的应该就是叫严纯儿的姐姐,在她怀中啜泣不断的是她妹妹严妍儿。

两人的衣服凌乱,头发上半点金银装饰都没有,只用细带草草绑了发丝。

严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仆从也因为害怕和避嫌,一窝蜂地散去。

再没有人管这两个昔日的小主子,落魄的千金小姐变得比草还贱。

“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沈离枝停留在姐妹两身上的时间太长,惹来穿红裙的小姑娘警惕。

“你们不是单纯路过的吧?”

小姑娘年纪也就十一二岁,但是直觉灵敏,一双大眼睛来回看着沈离枝和白杏,很快确定她们不是路过这么简单。

“你们知道严府是今日被抄杀了吗?那是太子殿下亲自下的令,我看你们穿的服制是东宫的,我长姐可是东宫的女官之首,未来还要做娘娘的,我奉劝你们不想受罚就快点给我走!”

孟右侍的妹妹?

沈离枝藏起自己的惊讶,转过头对着红衣小姑娘莞尔一笑。

“孟大人可知孟小姐在这儿吗?”

孟雪晴把眼一翻,更加气鼓鼓道:“我姐姐料理东宫忙得很,哪像你们两个偷闲耍滑的轻松,还想管到本小姐头上?”

“孟小姐言重了,我们身为孟大人的手下,自然所见所听,凡事都是要禀告大人才做决议。”沈离枝微微一笑,极为和善,

她们管不着孟家的小姐,但是谨言慎行的孟大人当然管得住。

沈离枝听闻孟大人不禁严格律己对自己的亲族也时常会规劝。

作为她嫡亲的妹妹,自然会受到她更多的约束。

孟雪晴倒吸一口凉气,眼睛不可置信瞪圆。

这告大人的把戏,她都不会再做了好嘛?

面前这个年长她许多岁的绯衣女官真不要脸!

“我们也就是路过而已!关你什么事啊!”孟雪晴不怕爹娘,唯独怕她严格的长姐。

长姐一发活,连爹娘都会反水,不纵着她了。

所以孟雪晴虽然又气又恼,可是也不敢和沈离枝再争,就说要走。

孟雪晴要走,她身边那群以她为马首是瞻的小丫头们更加不愿意留下。

她们七手八脚簇拥着孟雪晴,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热闹地挤出了窄巷。

巷子里安静下来,严纯儿更加用力抱紧自己的妹妹,看着沈离枝和白杏两人身上的官服,眼睛红得仿佛要滴血。

“你们是东宫的人!”

她并没有认出沈离枝。

沈离枝垂眼看着自己绯红的袖臂,颔首道:“正是。”

“怎么,杀了我们全家还不肯罢休,连我和我妹妹都不能放过?”

白杏小声道:“你误会啦,我们真的就是路过。”

沈离枝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脚边掉落的碎银子,用手指揩去上面的水。

严纯儿看见她的举动,更加大声道:“那就是来可怜我们的?我严家人不需要人怜悯!”

“你错了。”沈离枝看她一眼,伸手不疾不徐拿起自己的钱袋,把擦干水的碎银子放进去。

白杏和两个小姑娘一起愣愣看着她的动作。

……她不是来发善心的,而是来捡银子的?

白杏呆了一会,连忙把自己脚边的几个捡了起来,掂了掂,分量还不少呢!

可这是孟右侍妹妹扔下的钱。

白杏身为东宫的宫婢,自然也惧怕孟大人,手里这银子就烫手得很,她疾步走过来,也投进了沈离枝的钱袋中。

碎银撞击的声音闷响,钱袋沉甸甸地挂在在沈离枝玉白的手指上。

严纯儿不由看得眼发直。

她口中说得很有骨气,可是,她确实也很需要钱……

但要她去向自己的‘仇人’乞讨,她宁愿去死!

沈离枝拿着钱袋,并没有如严纯儿胡思乱想那样立刻像施舍乞丐一样扔给她,反而往一旁严府斑驳的后门走去。

那扇暗红色的门上斑斑点点的脱漆,都是岁月的痕迹。

光辉了几十年的豪府,还藏着最初的不堪的狼藉。

在紧闭的大门左侧,从老旧的石墙根拱出了一朵粉黄的野花,被狂风暴雨浇淋之下依然生机勃勃。

沈离枝蹲在斑驳的门前,俯身探手摘下那朵沾着水珠的小野花,顺手就把自己鼓鼓囊囊的钱袋放在了墙角。

“大人,您这是?”白杏惊讶道。

“这朵花很好。”沈离枝掐着那花,弯着姣好的眉眼对她笑得温柔。

“……我愿意为它付钱。”

“哈?”白杏傻眼,张口结舌,“可是这也太多了……”

这些钱都能买下好几盆稀罕的名花!

白杏太过震惊,不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说完她脸就微红。

她知道沈知仪也是出自官宦人家,家中自有不薄的家底,可是怎么也无法苟同她这散‘千金’买野花香的风雅。

贵人的世界,她这个粗鄙的下人是懂不了的。

沈离枝笑了笑,将花举在眼前。

“就买它历经风雨,依然不屈不挠地怒放,就买它身在荒瘠,依然保持善美的初心。”

沈离枝手指轻轻转动着花梗,花瓣带出弧度的幻影,她背朝着门,双眸低垂,像是一卷古旧的仕女画卷,又仿佛是怜悯众生的仙人。

严纯儿怔然看着她,一字一句都听入了耳。

沈离枝慢慢从老旧的水磨台阶上走下,略弯起的秀眉,澄亮的眼睛里映着天际昏暗的光,却依然明亮。

“这世间,弥足可贵便是保持初心啊。”

是善,就要好好呵护。

小巷经历过几波热闹,终于重归岑寂。

严府内院,一扇隐蔽在枯黄藤蔓之后的斑驳旧门前静立着许多人。

两个黑衣护卫的手正放在门环上,仿佛是蓄势待发的猎手,准备将漏网的小鸟抓捕。

可实际上,他们保持这个开门的动作已经很久了。

大概是从听见门外那位声音温婉的东宫女官在威吓外头小姑娘起,太子忽然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行动。

外头那个语气嚣张的小姑娘是右侍女官的妹妹,而孟右侍一向在太子面前受到重视。

所以太子定然是不想他们贸然行事,吓着孟府的小小姐。

众人思及此,便都耐下性子等候。

然而常喜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挤眉弄眼,表情痛苦。

祖宗哟,怎么又碰上了沈大人。

等听沈离枝给两个罪臣‘余孽’还留下了银子,常喜更是倒抽一口气。

这,还不给太子抓了一个现行?

太子明知道是她搞得手脚,然而说好的是抄家灭族,就是按着家谱办事。

至于这被漏掉的两个孩子,以太子的性子,恐怕也不会就此放过……

然奇怪的是,刚刚还带着从刑场下来的满身煞气,太子居然能忍到听完都一声不吭,安静地仿佛已经悟出了大彻大悟。

常喜也有些许茫然若失,他再次瞥向一身鸦青素袍的矜贵公子,从那修竹一样的背影中,左看右看也没窥出个名堂。

几只麻雀在门外落了翅,叽叽喳喳的独享着雨后的宁静。

“开门。”李景淮终于发了话。

他声音低沉,似是空气里那丝未来得及消散的闷燥。

常喜随之一动,轻轻询问:“殿下,那这人我们还抓吗?”

雨后初霁,数道柔光从云层后挥洒而下,照在从大敞的旧门之间缓缓步出的青年脸上。

俊昳的脸孔被柔光覆过,仍挥不走浅褐色眸眼中的阴寒。

身在贫瘠,保持初心?

可是谁来告诉他,生在地狱,要怎样保持初心?

“抓人。”

惊雀振翅狂飞,惊慌而逃。

第33章 仙长 可惜国师修道,不能婚配(二合一……

几日后, 谢府老夫人做寿。

沈离枝请了一日假,特地早早出门,想趁着谢府人不多时先去给老夫人祝寿。

上京里大家世族多如毫毛, 其间关系错综复杂让人头疼。

沈离枝小时候就经常闹错关系喊错人, 如今大了也还有那些个阴影在,遂只想早去早归,不必还要费心去逢迎旁人。

上京不愧是皇城, 虽然天色还早, 但是路上的行人却一点也不少。

熙熙攘攘、马咽车阗,热闹得仿佛这座皇城永不停歇。

小吃铺在路边支起了摊子, 各种诱人的香味轮番上阵, 刺激着路人的味蕾,沈离枝一路看过去, 应接不暇。

想起了往日在上京的灯火夜市上尝过的美味,刚用过早膳的腹中竟又有些饿了。

她抿着唇,忍不住想发笑,然而宁静的氛围却嘎然而止在迎面撞见的一行金乌卫。

太子的近卫军身穿着玄黑的软甲, 肃整的像是被人牵线的人偶,齐齐整整的从人群中穿过。

行动划一,宛若一人。

可见这支队伍的规整, 比起皇帝的亲卫也不遑多让。

行人不敢正视其锋芒,纷纷避让。

“听说是在抓严家的两个逃犯呢!”

“是呀是呀!我也听说了, 哎,但是听说不过是两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这……真的是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可是想到那个严狗贪赃枉法,害了那么多人, 连云十三洲死伤过万,剩下的难民只能北上求生,据说都快到抚州了呢!”

“呀!我还听闻最近外面都不太平,好多人落草为寇,专蹲在官道上打劫。”

几个大婶又是感慨又是唏嘘,唠嗑了几句,才拎起抢购到的新鲜蔬果,心满意足地离去。

沈离枝立在烧饼摊前,兀自陷入沉思,她秀眉微蹙,却不掩那眉眼中的秀美。

那日她和白杏离开后,两个小姑娘应是拿了钱另找地方藏起来了。

但是她也没有料到,太子在处置完严家众人后还是想起了漏网之鱼,或许他打心底就没有想过要放过一二。

不过是两个小姑娘啊。

她们在沈离枝心中虽然罪不致死。

兴许在那些受灾而失去一切的人眼前,她们都是死不足惜的。

世间诸多种种,并非非黑即白,沈离枝也弄不明白,只是循着本心,她会怜悯弱者罢了。

“姑娘?姑娘?您是要买烧饼吗?”

沈离枝被一个粗声大嗓唤醒过神,这才发觉自己杵在别人摊位前太长,碍着人做生意了,她连忙谦卑地道了歉并买了两块烧饼作为赔罪。

热乎的烧饼被裹在干荷叶里,小贩递给她的同时随口道。

“姑娘注意烫嘴,我家的饼子刚出炉的时候喷香脆口,最好吃哩!”

这一句话,他仿佛说过千万遍,流利而快速,还带着一些特殊的戏剧腔调。

沈离枝本来要走却又被他这熟悉的语调吸引而停下了,转眸打量他一眼,忽而瞥见小吃摊旁边的旗帜上写着‘本店距百年老店还差九十三年’。

她这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来过这个烧饼摊买过饼子。

“原来过得这么快,几年前这儿还是写着九十八年。”

小贩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旧主顾呀!五年前呐,姑娘那时候还小呢!”

面前的少女身量修长,身着着一身淡紫花罗裙,头上戴着珍珠样式的花钗,虽然面覆白纱,但从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就能看出年岁不大。

沈离枝点了点头。

是啊,五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物是人非,许多年过去,她还是会下意识买两张饼。

带着满身复杂香味离开繁闹的小吃街,沈离枝走进了上京最繁华的朱雀道。

两旁都是精致楼阁的酒楼、金铺,奢靡的熏香从镂空的格子窗溢出,整个街道上都弥漫着奢华的味道。

不过几步的距离,仿佛就进入了另一个地界。

像谢府这样的大家氏族,便紧挨着这最中心的地段,占据着一片绝佳的位置,延续着百年大族的繁华。

沈离枝依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去,好在路边的景致多数未变,都成了给她指引的路标。

“姐姐……”

一声低低的呼唤从路边昏暗的小巷子里传来。

“姐姐!”

那声音见她未有反应,又提高了音量,透露出焦急和惧怕。

沈离枝望了望四周,没有人留意,才抬脚往声音的方向靠去。

“严小姐?”

狭隘的小巷里堆着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竹篓,是旁边店铺里用装瓷碟碗盆的,因而垫着厚厚的稻草。

两个小姑娘虽然有了钱,但是被金乌卫的人逼迫的只能栖身在各种犄角旮旯的阴暗处,藏在稻草篓子里狼狈不堪。

严纯儿见沈离枝肯过来,眼睛顿时亮了些。

可旋即想起她的身份是东宫的女官,她心中又犹豫踟蹰,因而咬着下唇不说话,眼圈逐渐红了。

沈离枝错眼又看见她身后的严妍儿,本来就性格怯弱的孩子现在满目惊慌,犹如惊弓之鸟一样目不转睛盯着她,好像她会化身成什么吃人邪魔一般。

沈离枝慢慢蹲下身,两个小姑娘昂视的视线逐渐平落。

“饿么?”沈离枝把干荷叶包着的两块烧饼递给严纯儿,“刚刚出炉的,又脆又香。”

严纯儿还没出声,身后的严妍儿却咕咚一下吞了口唾沫。

她好久没有吃过热食了。

“谢谢……”严纯儿把烧饼接过都递给了妹妹。

沈离枝见她不吃,又温声道:“你叫住我,是有什么事么?”

严纯儿怔怔望着她,眼睛里充斥着警惕、怅然和迷茫。

她几欲开口,几息后,在沈离枝柔柔的视线中终于下定决心。

“姐姐,能不能帮帮我们?”

“可我能力有限,恐怕帮不了你们多少。”沈离枝拨弄着自己垂在腰间的铜质腰牌。

她如今这个身份,在东宫基本等于没有权。

“我、我和妹妹知道有人可以救我们!”严纯儿急急张口,生怕沈离枝会就此离开,她伸出手拉住沈离枝的袖子央求道:“求姐姐带我们去见他。”

沈离枝想了想,问:“见谁?”

“是小国师鹤行年!”

沈离枝又问:“在哪?”

“春风渡。”

春风渡,上京鼎鼎有名的——青楼。

沈离枝可算明白了,两个小姑娘为何要救助于她。

她们虽能打听到这位小国师的行踪,可是那地方别说两个小的,就是沈离枝长这样大也未曾去过。

无依无靠又容貌娇丽的两个小姑娘去那样的地界,下场莫过于两个。

要不无人搭理,要不羊入狼窝。

沈离枝仰头,眺望这座坐落在情江水畔,金碧辉煌的大船,虽然知道是风月之地,可这碧瓦朱檐、雕梁画栋的建筑还是让她露出了惊叹的神色。

这要何等的财力才能造就这样巧夺天工犹如工艺品一样精致奢华的巨船。

还未走进,让人头晕目眩的脂粉香气就随着江边的风吹个满怀。

沈离枝抬手将发丝别在耳后,打量着春风渡唯一的入口,一个搭着红绸布喜庆的牌坊,和架在船与岸之间的拱起的玉桥。

“姐姐,我、我们要怎么才能进去?”

沈离枝看着一左一右两个小姑娘,微微蹙眉。

“我有一个不是很好的法子。”

春风渡的桥口,站着四个样貌清秀的龟公,因为大清晨一般都不会有新客来光顾,此时他们都依在栏上闭目养神,乐于偷闲。

几个极轻的脚步落在沿路的碎金铺地砖上,其中一人及时睁开眼。

还以为来得是什么小公子,揉了揉睡眼才发现是一名淡紫花罗裙的少女牵着两个小姑娘迎面走来。

他想也未想起身上前,拦下她们。

“等等,这位姑娘,这儿可是春风渡!”

龟公以为她不识地方,走错路,声音严厉带有呵斥。

可是走近看,却恍觉这名蒙着面的少女眉眼精致,转盼流光。

“我找人。”沈离枝迎着江风,弯起秀美的眉目。

冰肌莹澈,风髻雾鬓。

轻薄白纱后若影若现的脸部轮廓也是极为流畅,宛若神仙玉骨。

以龟公淫浸青楼多年的眼力,这位女客面纱之下定然是一张千金难求的绝色。

世人对美人多是宽容些,更何况是青楼里的龟公。

女子找上青楼,这种事在春风渡并不少见

家中夫妻感情不睦,丈夫花楼寻欢,娘子哭哭闹闹找上门来的事,隔三差五就有一桩。

但是春风渡是一夜千金的销金窟,能来这儿的家中也非富即贵……

只是眼前这名少女未作妇人装扮,龟公一时也摸不准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扫了一眼她身侧两个更加年幼的小姑娘,轻咳一声,放缓嗓音,多了几分耐心问道:“小姐你找谁?”

“鹤行年,鹤仙长。”

鹤行年是大周国师的义子,人称小国师,据闻生得是风姿玉骨、宛若仙人,只是这仙人居然栖身在这红尘最喧嚣热闹的女人怀中,真叫人意外。

“我们找他。”沈离枝笑道。

鹤行年三个字一入耳,龟公顿时一悚,瞪大眼睛。

“仙长贵面不是寻常人能见的。”他疑惑看着这三人奇怪的组合,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女带着两个年纪更小的姑娘。

怎么看都觉得怪异非常。

春风渡寻人也不曾见过拖家带口的啊!

“我带着,他的两个孩子。”沈离枝睁着乌亮的眼睛,声音从薄纱后轻轻传出。

却宛若一记重雷,把龟公砸得晕头转向,“啊?”

春风渡。

从外面看是金碧辉煌,进入里面更是极尽奢靡。

最顶上的天字号·甲房常年只供小国师一人使用,四周清净,连熏香的味道都比别的地方清雅不少。

“羽儿,鹤仙长醒了吗?”

“妈妈?”专门侍奉天字号房的羽儿见着穿着珠光宝气的老鸨这么早就出现在阁楼,惊讶地眼睫一颤。

春风渡的老鸨摇着簇锦花的团扇,扭着丰满的身子从楼梯上来,用眼神刮瞥她,“小浪蹄子昨日可是进屋侍奉了?”

“没、没有。”羽儿很惧怕老鸨,又不敢欺瞒,“仙长只让羽儿在一旁抚琴……”

“没用的东西。”老鸨低声斥道,扇子又摇出了几缕香风,蹙着眉往紧闭的雕花门看一眼。

这位人人不敢得罪的小国师虽然在上京有自己的私邸,却显然更爱宿在夜夜笙箫的春风渡。

一年里有大半的夜晚都是在春风渡的靡靡之音中睡去。

道家中有合欢宗,人人都说老国师就是其中翘楚,擅用妙龄少女采阴补阳。

作为他的义子小国师鹤行年被他言传身教多年,必然也深谙此道。

春风渡里的客人,偶有撞见这位风姿卓越的小国师还会舔着脸凑上去求仙问道呢!

不过至于有没有人有这福气,得了仙长点拨也不好说。

春风渡里的花魁娘子争锋相对时也会有说,‘你这般有本事勾引人,要不要让鹤仙长把你采了去,把你吸成人干!’

百姓们被传闻影响,将大小国师传得近神似鬼,每每提起都心有戚戚。

然而在春风渡里看过小国师那张脸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想上他的塌,尝尝神仙动情的滋味?

只可惜时至今日,也未曾有人能有幸宿在鹤仙人的天字号房中,就连他一眼相中的羽儿也不过是在屋里给他弹琴伺酒之用。

羽儿模样生得好,花容月貌兼之身子丰腴,本是老鸨花了大价格从别的地方买来,大力培养,准备在她及笄的时候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却被初次光顾的鹤行年相中,而且还一相就是四年。

费心费力栽培的花魁至今还是个雏儿,老鸨想想就痛心。

她不想再看着这张娇艳的脸在眼皮底下晃,捏着扇子,对羽儿语气不善道:“你去瞧瞧仙长醒来没,外头有人求见。”

羽儿忙不迭应是,转身打开房门,哪知一进门就被站得极近的清秀少年吓一跳。

少年伸手托住她的手臂,笑吟吟道:“羽儿姐姐当心呀。”

“谢、谢。”羽儿忙不迭抽回自己的小臂,匆匆转头望向被纱幕重重遮掩住的内间,像是急切要掩盖自己的慌乱,“仙长醒来了吗?”

她话音未落,那笑吟吟的少年还未回答。

从里面就传来了一个温雅的嗓音。

“是羽儿么?有事?”

羽儿如实回答:“禀鹤仙长,是妈妈有事要禀。”

“让她进来说话。”

得了鹤行年这句话,羽儿才敢出去请老鸨进来。

老鸨进来后也不敢随便乱瞟,收敛起一脸的未睡足的倦色,毕恭毕敬地把门口龟公的话传了进来。

鹤行年清凌凌的笑音传出:“我有两个孩子?”

老鸨听他这个语气,顿时知道那门口的人是在胡说,恼怒道:“妾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皇城之下居然有人敢诽谤仙长的名声!”

“嗯。”

老鸨琢磨不透这一声‘嗯’,试探道:“仙长,要不要把人给你抓进来审问?”

“那倒不用,让她们离开就是。”

老鸨听了他对污蔑自个的人居然是这样宽容的处置,连忙奉承道:“像仙长这样仁慈宽厚的人真是世间罕见、绝无仅有……”

老鸨正夸得滔滔不绝,外头忽然一阵喧嚣。

“诶!——你们别跑!”

“鹤仙长救命!——”

前面的脚步声轻巧如雀踏,后面的沉重如笨猪。

纷乱闹杂的脚步声不出一会就全落在了门外。

老鸨惊疑不定,正要推门出去,外面就传来一个龟公气怒的声音。

“你们不能进来这里!这里是贵人所在!”

“劳烦这位大哥,就让她们说一句话,说完我们就走,好不好?”

“不行!我不过看你们几个姑娘家在风口怪可怜的才让你们走到避风的地方,哪知道你们这两个小姑娘居然敢擅自闯进来!”

“可是外面有金乌卫……呜呜呜”

小姑娘被龟公的凶狠吓哭了,一抽一泣。

老鸨额角神经顿时狂跳,大气都不敢多喘,生怕鹤行年会因此而生气。

“是谁在外面。”

一阵窸窣,垂金天丝帘被一支玉笛挑起一端,露出一个欣长的身躯,月白色星川纹的袍子松散挂在他身上,像是才从床榻上起身的模样。

上京赫赫有名的小国师年轻俊逸,光是这副身影就曾引来无数的女子追捧数年。

只可惜国师修道,不能婚配。

着实可惜了这样的好皮相、好才学。

“就是外面那谎称带着仙长孩子的女骗子!”

可不就是骗子吗,国师不能成婚,哪里来的孩子,而且鹤行年可是一等一的洁身自好,就连身处上京最大的销金窟也未曾拉过一人上塌。

老鸨想到这,就暗暗觉得自己真是睡懵了头,又咬牙气道,“仙长不必理会,奴家马上让人把她们轰出去,扭去见官……”

“让她们进来。”

老鸨反应了两息,才啊了一声,“……仙长要见那骗子?”

丝帘落下,那道修长的身影再次掩在了后头。

他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清雅的柔和,十分礼貌地道:“劳烦妈妈,把那三位请进来。”

老鸨又把这个请字回味了许久,才虚浮着脚往门口走去。

沈离枝带着严家姐妹跟着老鸨走进了这间号称春风渡里最大、最奢华的房间,一脚踏入室内就明显感觉脚感不同,她低头一看地上铺着的是软金檀香木,此木又名寸金木,一寸一金可不是昂贵得让人咋舌。

左手边是整套黄花梨木的桌椅,右手边是一间装点雅致的茶室,入目可见的地方正悬挂着几幅大师名作。

都是无价之物,难以估量。

严家姐妹虽然也家中富裕,可也没有能够像春风渡这般把所有的财富尽数摆在台面上,如此夺目的奢华怕是只有皇宫能相提并论。

老鸨见几人这没见识的模样,心中洋洋得意,但是目光转触到站在最前面那名紫衣少女身上时微微一凝,虽然带着面纱,但是也能看出她面纱下的样子必然不差,如若在加上这露在外头的烟眉水目,只怕会比她手下样貌最盛的那位花魁更貌美几分,更何况她还年少,以后容颜只会更加妍丽。

不过可惜,这样的人物必然不会流落到她手上。

她收起惋惜的目光,转头又恭敬地对着垂幕方向说:“仙长,妾已把人都带进来了。”

沈离枝往老鸨朝向的方位望去,白纱能透光,所以能看出那后面有一个坐着的身影,那道影子坐姿板正,宛若坐于肃容的大殿之中,哪有一个寻欢客的姿态?

“嗯,多谢妈妈,你可以出去了。”

他的声音分外年轻,和沈离枝以为的出入很大,听起来竟和太子年岁可能相当。

他虽然客客气气地同老鸨说话,老鸨却只听见了最后几个字,顿时慌里慌张地告退。

“你也下去。”

羽儿一愣,她早习惯侍奉在鹤行年身边,没想到这一次她居然也会像老鸨一样被撵了出去,她神色复杂,看了沈离枝一眼。

大抵是女儿家的直觉,她像是嗅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氛围,直觉告诉她,这一次有什么不一样了。

等无关的人都退出房间,严家姐妹俩就跪下。

严纯儿求道:“求鹤仙长帮帮我们姐妹俩!太子派人正在找我们,我们无处可藏。”

“不应该啊,严家倾巢覆灭,你们为何还能死里逃生?”他声音轻轻地飘来,像是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熏香,带着沁人心脾的平和。

可也是一种高高挂起的姿态。

这两个小姑娘死活和他没有干系,帮助她们更对他毫无义助。

鹤行年作为李景淮多年的敌手,自然也很了解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事作风。

“仙长既肯见我们,便也算与她们有缘,常言甘露不润无根之草,道不渡无缘人。①”沈离枝道,“若阁下举手之劳,能帮帮她们也是好的,如若不能也请恕我等冒犯。”

“那是佛法,和我们道家所说,略有不同。”鹤行年像是微微转头,朝着沈离枝的方向静静望来。

他缓了半息,忽然问道:“听你的口音,不似上京人,从外地来的?”

“是,小女抚州人士,初到贵地。”沈离枝回道,同时奇怪地看着纱幕后的影子。

为何会忽然问起她的口音。

“我曾也去过抚州,抚州很好,山好水好人也很好。”鹤行年没头没尾说了这句话,“也算有缘。”

沈离枝隔着纱幕,看不清他的模样,却生出几分相熟的感觉,可是思来想去却没有能对得上的人物。

也是,她怎么会认识大周的小国师?

“这样,我可以收留她们一段时日。”鹤行年忽而改变注意道:“你们留在这里,太子的金乌卫是不会上春风渡来的。”

严家姐妹喜出望外,千谢万谢。

既然严家姐妹满意这样的结果,沈离枝就功成名退告辞离去。

等她出去后,羽儿才进来把两个严家姑娘领下去,出门时她步子一顿,又轻手轻脚折返回到垂幕旁,低头正要询问一声鹤行年留不留这儿用午膳,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玉儿。”

“羽儿在,仙长可有什么吩咐?”羽儿连忙应道。

可是,垂金白纱之后再没有鹤行年的声音传出来。

从春风渡出来,沈离枝特意在船栏上往外观察了许久。

果如鹤行年所说的那般,金乌卫的人不会上春风渡来,甚至连影子见不着了。

沈离枝遂放下了心,在龟公满脸郁色地相送下,离开了春风渡。

岸边的垂柳随着江风摆动着柔软的翠绿枝条,白色的柳絮浮在空中,像是没有重量的雪花,被清风越卷越高。

沈离枝抬手压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回首眺望身后丹楹刻桷的大船。

依稀在最高那层的窗口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不确信那人是不是就是在天字房中一直避在纱幕后的鹤行年,于是朝着那模糊的影子一颔首。

鹤行年能收留下严家姐妹,意外地很好说话。

只是,他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气质,似乎总带着疏离感。

沈离枝并不想和太过复杂的人深交,颔首过后,她转身离去,并没有留意到停留在身上的视线一直追寻着她走出了很远。

第34章 擅琴 太子竟然摸过她的手(二合一)……

在春风渡耽搁了时间, 沈离枝到谢府的时候都错过了午膳。

因为今年并非老夫人的整寿,寿宴正式开始是在傍晚,此刻谢府的门庭还并没有开始热闹, 只有亲族近友会选择这个时分过府。

沈离枝在门前摘下了面纱, 门房的老伯就将她认出来了,乐呵着脸喜洋洋地迎上来。

“表小姐你可算来了,老夫人都派人来问了几次了。”

谢老夫人因为疼惜幺女, 连带着她生得几个孩子都特别上心, 只不过上心归上心,但就是自己生的几个孩子也难以一碗水端平。

在孙子辈里谢老夫人除了长孙之外最喜欢的还是时常在眼前的沈明瑶, 宠溺到儿子女儿都要妒忌的份上。

但是今岁听闻外面到处都是猖狂山匪, 一路不平,出行都要冒着极大的危险。

刚做新妇, 沈明瑶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再返回上京,自然不能来给老夫人做寿。

而沈离枝以往都住在抚州,几年也难来一两回。

老夫人听闻她如今就在东宫任职也十分高兴,早早就派人给她送来了请帖。

谢家在上京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所以孟右侍便很爽快得给她批了一日的假。

“表小姐快请进,奴找人带你去拜见老夫人。”

很快一个身段苗条的婢女就来门口带路,婢女是老夫人身边的, 又对沈离枝重复了一次老夫人如何想见她云云的话。

“表小姐上一回来得时候才十岁吧?”这名叫秀珠的婢女长着一副亲和的脸,沈离枝见了也觉得有些面善。

“秀珠姐姐以前见过我?”

秀珠捂着嘴笑道:“那时候我还在外院伺候, 表小姐可能对我没有什么印象。”

“沈玉瑶!”一娇俏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

秀珠先听出来者身份,转身对着走上来的少女屈膝行礼,“五小姐好。”

沈离枝才认出追上来的这位是谢府的五小姐,也是她的表妹谢萱姝。

谢萱姝生得皓齿星眸,面赛芙蓉, 性子也爽快,还记得小时候几位谢府小姐被府中正值叛逆的谢家兄弟欺负时,只有谢萱姝会挥着小拳头上去打人。

所以打小就有谢五拳的诨号。

只是女大十八变,如今的谢五拳身穿着轻薄的碧萝半袖襦裙,头戴着步摇花钗,额头贴着精致的花钿,活脱脱是一位淑雅的贵女。

“我怎么叫你都不理会?”

“抱歉,我……”沈离枝正要解释。

这位淑雅的贵女一看到沈离枝就伸手把她拽了过来,并对秀珠说:“我同祖母借一下人,跟她说过一会把人送回来!”

“五小姐这……”秀珠惊讶地望着她。

谢萱姝回眸瞪她,“怎么,本小姐有事不行吗?”

“萱表妹,我先去拜见外祖母,待会再来找你可好?”

谢萱姝光长了个子,性子还是没有变,沈离枝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同她说话时候都放柔了声音,像是哄着她一般。

入了府先不去拜见老夫人,与情与理都是不妥当的。

“我可是好心!”谢萱姝听她不愿意跟她走,顿时面色一臭。

“萱儿你又在闹什么?”一位端庄的夫人不知何时走至廊下,她手持着素面兰花的纨扇,面色严厉向三人望来。

“见过二夫人。”秀珠恭敬地朝她行礼。

谢萱姝也松开手,扁着嘴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娘,语气拖得又臭又长,还在不乐意被她娘打断自己的好事一般。

出来制止谢萱姝的正是谢府二爷的嫡妻,谢萱姝的亲娘,二夫人魏氏。

因谢家大夫人身子不大好,谢府如今掌中馈的就是这谢二夫人。

“离枝见过二舅妈。”沈离枝款款朝她行礼,垂眸低首,就连屈膝弯腰的那弧度都恰到好处,礼仪之上无可指摘。

虽然生长在抚州,但是作为知府大人的嫡女身边教导夫子并不少,让严苛挑剔的谢二夫人也只能暗暗恨自己女儿空有得天独厚的环境,自个却是不争气的。

谢萱姝还有些个无辜,不知道她娘为何又要给她眼刮子,她不是都有好好穿裙子作打扮吗?

谢二夫人看着谢萱姝没有敷匀薄粉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再看沈离枝那张靡颜腻理的脸,只能摇头。

阖府之中唯独谢家幺女传到了老夫人年轻时艳绝上京的容貌,而且她还很会生。

两个女儿都得了她这份美,谁能不说是个有福气的。

“玉儿……”谢二夫人忽而想起刚刚沈离枝的自称又连忙改口,微微扬起唇角笑着道:“枝儿一路辛苦了,老夫人等着心急了,快随我进来。”

谢二夫人平日里不苟言笑,此时笑起来看着有些勉强。

“是。”沈离枝宠辱不惊,弯着唇浅笑盈盈,应了一声。

旁边的谢萱姝见扯不走沈离枝,一跺脚自己跑了,还不忘回头对沈离枝喊。

“你可别后悔。”

谢二夫人气结,可是也没能抓住那小滑头。

谢府的水榭花厅后植一片青翠的小叶竹,旁临有人工打造的活渠水,一辆木质的水车慢慢滚动,将水扬起细密的雾气,再有几个持扇的奴仆轻扇,给花厅里的贵人降暑。

四个青铜冰鉴放在花厅的四角,里面冰镇着时兴的瓜果,果香弥漫。

空气中都是甜腻的味道。

花厅之中人影憧憧,笑声连连,极其热闹。

谢二夫人摇着纨扇,反手拉起了沈离枝的小臂,扯着她就往花厅里疾步,人还未至笑音已经传到。

“哟,老夫人,快瞧瞧谁来了!”

里面热闹的声音都静了下,众人纷纷朝着绿荫小道上迟来的这几两人看来。

坐在堂上主位的谢老夫人有些迷迷糊糊,拉着旁边的妇人问道:“是谁来了?”

清秀妇人用帕子捂着嘴轻笑,俯身提醒她道:“老夫人,是六妹妹的小女儿,叫玉儿的那个呀!老夫人您不是记挂了一早上了吗,现在人可不是就到了。”

“哦,是她来了呀,快让她过来让我瞧瞧。”谢老夫人顿时很高兴。

沈离枝正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花厅,听见老夫人谈到她,恰好抬起双眼。

翠羽剪双眉,明珠凝星眸,灵韵天成的好颜色,让看热闹的女眷都犹如一窒。

“真像!”旁边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叹。

“果和明儿生得像,六妹妹可真个有福气的。”

两个女儿的姿色都这样好,丢了一个还能有下一个顶上,这才叫人有些心里酸酸涩涩的。

仿佛东宫太子就喜欢她女儿这款似的。

沈离枝乍一眼看到的都是人,各色的容貌、不同的年龄,她一时认不全周围的人,就径自先随着谢二夫人上前,给老夫人叩拜行礼。

“孙女见过外祖母,祝外祖母天地同寿,日月齐光。”她声音清婉,带着上京没有的柔腔慢调,听起来像是清风拂清铃,动听至极。

谢老夫人见着她更是惊喜,连忙道:“好孩子快起来,到外祖母这儿来!”

坐在谢老夫人身边的谢大夫人听到这话,摇着扇子就起身让位,笑道:“老夫人现在就喜欢看年轻貌美的,媳妇都要靠边站了。”

“别说老夫人喜欢了,就连我也喜欢看啊!”有一个圆脸的夫人笑眯眯道。

这话很得谢老夫人欢心,她拉着沈离枝的手仔细端详着这位多年不见的外孙女,越看越满意,“好呀,我孙女生得好看。”

她慈祥拍了拍沈离枝的手背,“你放心,祖母以后定然给你在上京找个好夫家!”

沈离枝笑着点头。

外祖母一如记忆中的慈爱,并没有变化,待她也是可见的亲切怜爱,让她稍稍放下心。

“表小姐现在是东宫女官,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哎,这上京里也不知道谁能摘到那轮天边月?”

女眷们聚会,翻来覆去的话题无非不过是脂粉珠钗、衣料花样还有男人。

特别是家中正好有适龄待嫁姑娘的更是热衷于研究上京里未婚配的年轻才俊,而家中没有姑娘的也爱在一旁参详一二,每每谈到这个话题,就是气氛最热闹的时候。

她们谈及太子。

谢老夫人就不太欢喜了,她笑脸变了味,眉心也深锁着,不管旁人在说什么,拉起沈离枝的手就道:“太子不好,我们不选他了。”

不选他了。

这话说出口,沈离枝就明白过来。

原先谢老夫人想必是很乐于看见沈明瑶嫁给太子,但是事实结果让她大大失望了。

所以她痛涤前非,并没有打算把沈家姐妹吊在同一棵树上。

“你母亲来信让我多照看你,你放心吧,等晚些时候我就让人把你从东宫接出来,我谢家的子孙倒也不必伺候皇家。”

王谢世家,百年豪府。

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代王朝,更迭的政权未曾动摇过他们坚固的根基反而一次次在滋长着他们这颗参天大树。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和底气。

母亲来过信了?

沈离枝看向谢老夫人,美人虽迟暮依稀还能看出几分优越的骨像,早年绝丽的美色现在都变了柔和的慈笑。

沈离枝相信谢家是有这个能力可以将她捞出来,可是……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老夫人确实很担心她,用力握着她的手,仿佛想将谢府的底气渡给她。

然从东宫出来后,她就只剩下嫁人一条出路了不是吗?

眼睫一抖,她复抬起眸,乌黑的眼珠被浓密的睫毛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多谢祖母为离枝费心了,但离枝觉得呆在东宫就很好。”

谢老夫人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太相信。

太子虽然生的丰神俊秀,可是那就是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的冰坨子。

可,看有什么用,你又吃不到嘴。

这不同画饼充饥一个道理嘛!

谢老夫人一辈子在后宅里,并没有为官入仕的野心,因为她是属于老派的贵女,觉得女子就该养得娇娇美美,找一个上进的夫君生下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那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可惜她疼爱一辈子的幺女没有这个好福气,好不容易生下的嫡子却早早夭折了。

谢老夫人又拍了拍沈离枝的手背,像不勉强却又自有自己的打算,“不着急,反正没有那么快能相到合适的人。”

众人又在花亭里坐了一会,沈离枝总算在二夫人的介绍下把屋子里的人大致认了一遍。

她们见老夫人把沈离枝捧作了宝贝,为哄老夫人开心免不了要把沈离枝夸一遍。

沈离枝面对她们的夸赞神情始终保持一致,让人挑不错的温婉娴淑。

“呀!差点忘记了,再过两日可不就是表小姐的生辰了。”这位开口说话的圆脸妇人是谢府旁支的夫人,因为生得一张有福气的脸又很会逗老夫人开心,时常会出现在谢老夫人身边。

她话音刚落,众人又纷纷看向沈离枝。

她去岁才及笄,转眼就要再大一岁了,这里的人都或多或少都知道她丢了一门好亲事,也有或真或假替她惋惜。

那毕竟可是富可敌国的裴家呀!

沈离枝侧头看了一眼老夫人,老夫人并没有想起这桩事,她甚至有些迷惑地回看了一眼沈离枝。

沈离枝对她弯着唇微笑,又回过头对夫人们说道:“夫人们记错了,过两日是长姐的生辰,并非离枝的生日。”

圆脸的夫人先开了这个头,没想到却使错了力。

这位夫人因为出身不高,旁边的人都多少有些瞧不上她,觉得她光凭一张嘴,没什么真才实学只会奉承,见她这次当着老夫人的面拍到了马腿上都觉得暗喜。

圆脸的夫人尴尬得用扇子遮住半张脸。

“不过也没差几日。”沈离枝却对她依然温和,浅浅笑道:“多谢夫人记挂了。”

沈离枝没能赶上午膳,便被谢老夫人留下来,参加傍晚的寿宴。

今日老夫人做寿,要招待的人太多,一波一波的人迎上来同坐在主位的老夫人道贺,沈离枝便不好再站在老夫人身边,免得太多人好奇打探她的身份。

谢萱姝刚好瞧见,就顺手把她拉到了谢府女眷的桌子边坐下,拿起银箸就问她。

“祖母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要给你找个好夫家啦?”

沈离枝点点头,听谢萱姝这笃定的语气不由问道:“外祖母很喜欢给人牵线搭桥?”

“那可不,眼见着把谢府适龄的姑娘都定了个七七八八,就差我和你还空着了,祖母常说好男人就跟雨后的松覃,采一株少一株,天时地利都少不得。”

松覃是极为稀有的菌类,常为贵族追捧为稀贵佳肴,生长极慢,过季不侯,这不就颇像是择选优质的佳婿,培养不易,早定早有一般。

“外祖母研究颇深啊。”沈离枝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呢?你也急着要嫁人?”谢宣姝赫然是谢府中的异类,旁的姐妹都不爱搭理她,因为她总是有一套一套的歪理,就譬如不想成亲。

每每那一堆夫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商量着这个那个男儿的优劣,谢萱姝最不耐往哪儿去了。

沈离枝笑看向前方,眸光里像是落入了星河,璀璨夺目。

谢萱姝觉得身边这个表姐和明瑶似大不相同,虽然她和明瑶表姐关系也不错,因为明瑶是唯一能理解她想法的人。

理解归理解,她也知道沈明瑶和她并不是同类人。

沈明瑶留在上京就是迫切地想嫁给太子。

一道清柔婉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打散了她飘远的思绪。

“我想试试点别的。”

“除了嫁人还能有别的事?”虽然叛逆,但是谢宣姝在这个环境潜移默化还是接受了大部分女子出生到及笄,唯有嫁人才是一件正事。

“有的。”沈离枝指尖搭在白窑瓷上,感受着杯里茶温逐渐变凉。

谢萱姝挑起一箸笋干银针,稀奇地转眸瞧她,“你不会要说在太子身边做女官吧?”

没等沈离枝回答,她又嗤笑道:“你不晓得太子及冠后铁定是要立太子妃的,到时候东宫女官便是要分去辅佐太子妃,届时就跟个老妈子一样天天管着太子后院那些事,说到底也就是个奴婢,又不比上男官们将来还能登台亮相,在太极殿一展手脚。”

沈离枝左手撑着雪腮,右手把着茶盏,弯着水墨描绘的秀眉,清浅的笑纹从眼底划过,像一滴露水荡起的涟漪。

“想不了那么远的事了。”沈离枝随意地用指尖轻敲茶杯,“走一步看步一步罢了。”

“你还真是随性。”谢萱姝有点羡慕道。

轻灵潺潺的琴声从前面台子处传来,琴音空灵,节奏明快,烘托着热闹的氛围。

沈离枝才转过头好奇眺望,旁边的谢萱姝就冷哼了一声:“又来了。”

“沈玉……离枝,你送祖母什么贺礼了?”

沈离枝还没懂她那句‘又来了’是何意,就忙着回她忽然抛来的问题。

“自抚州带来的上品浮云白。”

“不错,祖母爱茶。”谢萱姝点着头,虽然不知道浮云白的价格,但她的着重点并不在于抨击沈离枝。

“你知道弹琴的那位是谁吗?”

沈离枝没印象,只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对不上名,便摇摇头。

“她是四姨母的女儿,何月诗。”谢萱姝不客气地点评道:“每到这样时候她就爱出风头,祖母都连续三年收到她以琴曲作为礼物了,说是给祖母弹的,明明就是为自己增光添彩罢了!”

谢家的大事连皇亲国戚都能惊动,每每都会有很多贵人莅临。

何月诗擅琴,还得了一个上京双琴的名号。

可以说谢家老夫人爱琴,便严抓自己三个女儿学琴,这往下传到孙辈仿佛都带着那么点琴的天赋。

“外祖母听着开心就行,都是一份心意。”沈离枝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本觉得这事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偏偏那边有人忽然提了一嘴。

“月诗妹妹,往日有明瑶妹妹和你一起同台合奏,平分秋月,各掌春光,今年独独剩你一人瞧着好孤单啊。”

在何月诗停手暂歇的时候几位贵女围着她打趣。

“沈明瑶不在,不是听说她那个抚州来的妹妹来了吗?”

“不如请她来和月诗妹妹合奏,老夫人你说好不好啊!”那贵女说到后半句就仰头去问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笑眯眯转头看着她们,“那你们问问枝儿愿不愿意。”

谢萱姝顿时觉得头皮都麻了,她慌张转头,“你会琴?”

沈离枝见她一副像是同桌被夫子点名了一样的焦急,有些好笑又有些暖心,略一点头安慰了一下她。

那边何月诗已经款款走来,后面跟着看热闹不嫌弃多的几名衣着华贵的少女。

谢老夫人让她来问沈离枝,她不得不来,可那张脸怎么看都是不情愿的。

沈离枝起身和她交换了礼,没等她问出口便婉拒了。

“抱歉,我其实不太擅琴,只略懂皮毛,恐不能与何小姐一起合奏。”

反正老夫人的意思也没有勉强她一定要上。

何月诗面色好了一些,但是最开始起哄的那名贵女并没有想过放弃。

“沈二姑娘难道是怕月诗妹妹不高兴?”

“是不是你琴技比你姐姐还好,担心抢了月诗姐的风头?”

何月诗听到旁边人这样说顿时又脸色沉黑,瞥了眼沈离枝。

“沈妹妹倒不必藏拙,今日我们又不是同台比技,只是给老夫人听个舒快。”

何月诗长着一张玉盘一样的脸,细眉长眼,极为文雅,说得话也是文绉绉的,一股子高冷的书卷气。

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一点也不想有人抢她风头。

“何月诗你好奇怪,没听见离枝她不想跟你一起合奏,你干嘛阴阳怪气的。”

谢萱姝亲疏分明都在称呼之上,刚刚还是直接喊着沈离枝,这会何月诗一来就变成了离枝。

“你倒是喜欢和沈家姐妹待在一起,姐姐也是,妹妹亦是。”何月诗微笑,“只可惜外祖母还是更喜欢有才有貌的。”

谢萱姝顿时涨红了脸。

阖府谁不知道这谢家三小姐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异类。

“沈妹妹来嘛!既然来了怎么说也给我们露一手,别害羞。”

有一名贵女不理会二女的纠纷,既是想看何月诗落面子,又何尝不是想看新来的沈二姑娘热闹。

她伸手来拽沈离枝,谢萱姝那边还在跟何月诗争,这边也不忘拉住沈离枝。

沈离枝被两股不弱的力量拉着,正是无奈。

“诸位姐姐妹妹,我当真弹得不好,就不献丑了。”

何月诗听她推辞就慢条斯理道:“也是,毕竟在抚州没有琴学大家,日后在上京倒是方便,可以让外祖母给你请椿夫子,若你想学的话……”

“你看不起谁!”

沈离枝不知道椿夫子的底细,谢萱姝却一拍桌子,恼了。

这椿夫子是府中专教小儿启蒙的夫子,教得都是认琴、调音、勾挑抹捻的基本技法。

“我是为了她好,毕竟身为东宫女官却没一技傍身该如何是好。”何月诗揉着自己泛着微红的指腹。

“那多谢何姐姐好心。”沈离枝微微笑着。

谢萱姝气她跟个面团一样的好脾气,怒道:“你谢她做什么!”

沈离枝伸手拉住这暴怒的小表妹,温声道:“今日是外祖母的寿辰我们闹大了,坏得是外祖母的面子。”

谢萱姝被她说动了,扁了扁嘴巴气呼呼地叉起手。

何月诗捋着一绺发丝,朝着沈离枝和谢萱姝笑了笑。

这时几位公子哥打扮的人走过来奇道:“何小姐怎么在这,我就说刚刚那琴声许久不曾响起,还以为何小姐先行离开了。”

何月诗转过头,矜持地笑着行了礼。

“三皇子、陆小侯爷、贺兰公子好。”

沈离枝听见三皇子就抬起了眼,见站在最中央的公子年约二十一二,样貌俊美,身形修长。

他身着连云纹的浅蓝袍子,手里还搭着一把银骨扇子,此刻他正用另一只手托起何月诗的手臂。

“不必多礼。”

几名贵女一看来了外人顿时都更加亢奋,她们七嘴八舌把何月诗与沈离枝的事说了一通。

“哦~”三皇子拖长着腔调,转头看了过来,双眼含着惊喜:“原来这位就是沈二姑娘。”

惊喜之后他又是一哂。

“既是东宫的人,怎么连这点才艺都无,看来近年东宫遴选出来的女官大不如前,我记得孟霜晚倒是才艺双绝的妙人。”

沈离枝屈身行了一礼,“殿下说得是,孟大人是我辈楷模,奴婢就是才疏学浅,比不得各位大人。”

“沈大姑娘琴艺那么好,怎么二姑娘就不会了?我才不信!”陆小侯爷笑眯眯地伸手想要扶起沈离枝。

沈离枝不动声色避开那只手,不想躲得太过,脚没踩稳,眼见就要当众摔倒,身后忽然伸出一柄扇子及时托了一下她的腰,沈离枝借此外力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她惊跳的心才刚刚安稳,耳边就传来众女的惊呼。

“太子殿下!”

沈离枝带着未来得及收起的惊愕转头,李景淮那张俊昳的脸就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数日不见,或许是滋补药膳的作用,他气色奇佳,只是目光沉沉,面含不虞,给人一种大事不妙的意味。

“沈知仪。”他慢慢开口,又转眸扫过其余几人,“弹个琴而已,值得你推三阻四的?”

“奴婢……”

“你要说你不会?”李景淮又用扇子骨将她的手腕抬高,纤细的手指托在半空,“孤还未见过除了弹琴的手谁会在左中指面关节处有茧子的。”

能在这种地方留下薄茧,定然是常常练习跪指的缘故。

而能用到跪指的大多是中高难度的古曲,所以沈离枝所说略懂皮毛,根本是太过自谦的说辞。

周围的人都或多或少懂点琴,听太子这样说,鸦雀无声,再无人敢再说沈离枝不擅琴。

可是更让人吃惊的是,太子竟然摸过沈离枝的手?

不然那茧子,光凭看,可是看不出来的呀!

第35章 酒狂 去会谢家表小姐了

沈离枝下意识蜷起手, 握成了小拳。

李景淮眸光在摇曳的光线中淡扫来一眼。

沈离枝旋即把紧握的手指慢慢松开,像是不敢抗拒。

只过了一息她就迎着李景淮的目光,低声答是。

本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离枝没想过要在谢府出什么风头。

但是竟让太子听见了, 多半是觉得她刚刚的再三推脱是给东宫丢人。

这才站出来非要她露这脸。

见她应声,李景淮才收回手,顺手便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 做完这些他才抬起眼, 不紧不慢给众人免了礼。

“今日是谢老夫人的大寿,无需多礼。”

几名贵女屈膝蹲了半响, 正摇摇欲坠, 听到这大赦的话音,忙不迭地站直了身子。

她们望向太子, 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一方面李景淮实在生着一副让人迷醉的皮相。

那深眉凤眼,挺鼻薄唇,一身清贵,轩然霞举。

另一方面, 她们还是有点害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东宫太子。

几女举步不定,犹犹豫豫。

想走又不太舍的。

何月诗晦暗不明的目光来回在沈离枝与太子之间徘徊,虽然两人避嫌地站远了一些, 可刚刚太子扶她那下,那是有目共睹的事。

除了沈明瑶, 还未曾见过有那位贵女能得太子的另眼相看。

不过何月诗向来清醒,知道太子身边即便没有什么沈明瑶、沈离枝也不会有她的位置。

从没有奢望,便谈不上在乎。

何月诗慢慢就收敛起抵触的情绪,再开口时她的神情语气都恢复如初的平静。

“不知道沈二小姐打算弹什么曲子?”何月诗商量的口吻问她。

沈离枝用余光瞄了眼太子,李景淮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站在那儿, 看来不会掺合她们选曲。

沈离枝松了口气,回眸对着何月诗弯唇浅笑。

“何小姐选便是,我尚不知道外祖母喜欢听什么曲子。”

说毕,沈离枝又对何月诗道了一声,“抱歉。”

抱歉自然是有两层意思,第一是她选不来曲子,第二是引来了太子,让两人同时下不了台,还被迫要一起合奏琴曲,打乱了何月诗的安排。

李景淮向来闻弦歌而知雅意,听见沈离枝这熟悉的告罪语气,就瞥了她一眼。

本是心中不悦,这一眼却只注意到了她今日装扮的不同。

沈离枝今日没穿东宫女官的服饰,而是一件暖烟浅紫色方领绣花半臂,腰肢被同色的窄纹带子束起,往下是轻薄的渐色罗裙,像是紫罗兰垂坠的花瓣。

乌黑如缎的头发在脑后束着,平日遮至眉的刘海也被几枚小珍珠流苏发梳别住,露出光洁的额头。

看见那腻白如雪的额头,李景淮不由想起了些事,一皱眉,就撇开了眼。

何月诗没有思考很久,本来为了谢老夫人的寿宴她早已经准备多时,曲目自然都是早早定下的,只是因要加入沈离枝,她略一思索,改变了顺序。

“《酒狂》?”

沈离枝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指尖,闻言点了点头,“不过我没有琴,还需借琴一用。”

“据闻太子殿下有一床焦叶,是国手薛大家的传世遗作,不正好拿来给这位女官大人用。”自从太子来到,一直不吭声的三皇子忽而插嘴,同时啪得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风流倜傥地摇了起来。

“正好我们也想听听这稀世名琴的声音。”

沈离枝和何月诗都听闻过焦叶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这架琴居然被太子收藏了去。

焦叶这琴就好比名马配将军一样,但凡擅琴的人谁不想摸一回。

李景淮没有应,而是对何月诗道:“另备一琴。”

何月诗原本还有些期待,哪怕不是自己弹,此时得了太子的拒绝,只能遗憾地领命下去。

三皇子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把扇子摇得更频繁了。

谢萱姝附耳在沈离枝耳边,“那琴是太子给明瑶找的,我听说是等着生辰送她的。”

沈离枝听得正出神,手中忽然又被谢萱姝塞进一个杯子。

“喝点吧,待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让何月诗太嚣张了!”谢萱姝握着小拳头给她鼓劲。

“我们只是合奏,又不是比试。”沈离枝不由笑了起来,又确实有些口渴便喝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一入口,嗓子眼就滚烫发疼。

当着众人,她又不能立马吐出来,只有咽下才问谢萱姝,“这是酒?”

“对啊,你不喝点酒怎么好弹酒狂?”谢萱姝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用指头勾起桌子上的细脖子酒瓶,殷勤地问她:“要不要再加点?”

沈离枝用指尖抚了一下充斥着异常的喉咙,无奈地笑了下,正想开口婉拒却见谢萱姝飞快地把酒壶往身后藏去。

沈离枝投以疑惑一眼。

谢萱姝委屈地从牙缝里挤出一缕气音。

“……太子好像在瞪我。”

沈离枝从没见过太子瞪人,而谢萱姝又喜欢夸大言辞。

所以沈离枝只当谢萱姝在夸张,但是在她自己转眸间撞入太子的视线中,却惊觉那双微眯的凤眼确实让人后脊生凉。

好像这酒让太子殿下想起了什么不美好的事。

几乎同时,沈离枝心领神会。

想起了自己上回喝醉后的种种,以及太子贵体受到的伤害,顿时视酒如毒药,连忙把剩下小半杯烈酒的杯子往身后桌子一搁,对着太子屈膝道:“奴婢先去准备了。”

沈离枝‘落荒而逃’,谢萱姝又怎敢再呆着,连忙寻了一个借口也开溜了。

不过即便她不寻这个借口,太子也很快就离开此处,回到谢府给他特意准备的雅座。

这处雅座是由三面屏风遮起的,几名东宫的护卫备戒在旁,防止有人误闯入。

李景淮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伊成瑞不满地用银箸敲杯。

“太子,你不过去更个衣怎么消失了半天!是不是去偷偷会谢家小姐了?”

“表的。”

“?”伊成瑞茫然地眨巴眼,转头看向给自己提示的另一个青年。

周元清指了指台上正在调音试琴的少女,补充道:“谢府,表小姐。”

伊成瑞顺着他那根指头转过懵懂的视线,仔细一盯,撑在下颚的手一滑,差点没把自己圆润的下巴磕到圆桌上。

“沈大人?!”

“是啊,你很惊讶?”

“周元清你不惊讶?!”

“她是沈明瑶的妹妹,当然也是谢府表小姐,你是出门忘带脑子了吗?”周元清挑眼,用稀疏平常的语气问他,仿佛他忘家里的是一把扇子。

伊成瑞顿时噎住,一时语塞。

不过伊成瑞和周元清认识已久,相当抗压,被周元清一阵强有力地抨击后不过片刻,他又恢复如初神采。

伊成瑞用拳头敲了敲自己手心,又狗腿地往太子那一侧把手肘撑过去,“欸,殿下,你没有反驳元清的话呀,难道真的是去会表小姐了?”

他促狭地强调着‘表小姐’三字。

“孤是去交代了。”李景淮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该回自己的席上去了。”

伊成瑞安分地闭上了嘴,他还不想去跟他老爹坐一块。

叮,噔——叮——噔——

一个蹒跚的酒仙自琴弦上点跳跃出。

重新响起的琴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小高台上架起了两床琴,分坐着两名少女。

一位是他们所眼熟的何家小姐,另一位在渐起的琴音中正优雅地把指尖搁在弦上,她浓睫垂下,从看台下的视线正好落在她白腻的额际,却看不真切她的模样。

周围一圈罩着月轻纱的烛火散出朦胧的光线,旖旎的风光让人不由流连。

因为是生面孔,而且一人先奏这便说明两人从前没有合奏过,这便有了先手先弹,后手跟弹的意思。

一般要等到几个小结后,后手才能摸清先手的节奏。

毕竟琴曲,所学流派不同,所承老师不同,弹的人性情不同,音调节奏都有极大的不同,更何况是《酒狂》这曲,可以说一百个人弹,就能弹出一百种味道。

没人想到那新来的少女,在何月诗弹完第一个反复小结时果断开始勾弦、挑弦。

何月诗不由分神诧异朝一旁瞥了眼。

沈离枝神情认真地搭指在弦,那张微扬起的面孔上恰好在腮上染着两抹红,像是故意扫重了两撇胭脂,又像是醉酒后的微醺。

带着一种凌乱又诱人的美意。

而潺潺的琴音从她挑抹的指尖流泻而出,自然地融入自己的的弦声。

两声琴音像是缠起的弦,发出嗡嗡的共鸣。

何月诗心中惊诧,至此才知沈离枝的琴技并不比她低,逐渐又生出想要与她较量的心思。

她下指的速度不由加快,琴音已经进入了一个大跳音程。

辅以切合的节奏,酒仙人跌跌撞撞的走着,一跌一撞的叠音重叠,是一个旋转向上又向下的来回反复。

沈离枝因为何月诗不合时宜地加快节奏,下意识想转眸去看。

视线却在途中瞥见侧坐于台下的紫衣青年,她的视线就像是落入粘稠的蛛网,被粘住,然后动弹不得。

太子在看什么?

沈离枝手指勾着琴弦,脑子却在胡乱猜测。

该不会是在督促她要好好完成这曲,不能丢了他的颜面?

思及此,沈离枝顿时正襟危坐不敢再蒙混,她垂下眸,微侧着首,专注在看左手滑弦的徽位,视线自然也不敢再乱看。

“殿下你在看什么?”

在沈离枝收回视线的时候,闲不下嘴的伊成瑞又两眼放光,满脸的饶有趣味。

太子殿下,很是可疑。

以往就是来了,坐不到半柱香肯定是要借故离去的,这次居然坐了这么久。

李景淮放下手中空了的酒盏,听见琴音已经进入长锁的音节,便站起身。

“没看什么。”

他话音刚落下,隔着屏风,有几个轻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这新来的小娘子也是谢家的旁支吗?看着真面善呐!粉腮红润,秀眸惺忪,若是庶出的讨回家也是不错的。”

“酒不醉人,美色醉人,若兄台讨回家了小弟可否嘿嘿嘿……”

两道笑声不约而同响起,交织在以混沌模糊收尾的琴音中。

李景淮深深蹙眉,淡声道:“赵争。”

外面赵争很快就应了他一声。

“谢府高门大家,怎有如此污糟之人,扔出去。”

伊成瑞牢牢捂住自己的嘴,抖着身子坐到了周元清的身侧,就怕太子一个眼神落在他身上,会让赵争把他一道拎出去。

李景淮交代完,又往台上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旁边的烛火太近还是刚刚那杯酒太烈,沈离枝脸上的红晕又扩散了几分,染到她的眼下也像是哭晕开的妆脸。

李景淮喉咙一紧,深吸口气又坐下。

“殿下不走了?”周元清笑问。

李景淮不耐地手指敲桌,低声嗯了一声。

东宫女官,在外可不能醉得乱了仪行。

第36章 赐品 不日华诞,遥叩芳辰。……

一曲毕, 台下响起了喝彩声。

何月诗在上京成名已久,众人对她出色表现也不再惊奇,反倒是今日第一次亮相的沈家二姑娘让人颇为惊喜。

不说她与沈明瑶肖像的模样, 也为她那出神入化的琴技, 如抚云掬水般优雅的姿态,音准节奏无不巧妙地跟随着何月诗却又有自己独特的韵味。

若说何月诗弹得是酣醉的酒仙,沈离枝则弹出来的却是微熏的酒仙。

醺醺然, 悠悠然。

带着三分迷醉, 七分清醒,笑叹人生。

曲终酒也尽, 余音绕梁, 不绝于耳。

便有人在台下笑道:上京双琴指不定就要变成上京三琴了。

也有人说何月诗本就比不上沈明瑶的琴技,说不定也比不上现在的沈二姑娘。

这上京双琴还是双琴, 只是人选要变一变了。

这话可把何月诗气得够呛。

她脸色不虞转眸睨向身旁,却见身侧空荡荡。

沈离枝不知何时已经抱琴下了台,并没有承这满堂喝彩。

台下道边,一直候着的何家婢女从她手中接过琴。

“这是把好琴, 只是琴珍似乎过紧,而且蝇头的位置也不妥,下回换弦的时候多嘱咐一声吧。”

说完, 沈离枝微笑着又温声朝她道了一声谢。

这名婢女还是头一回被世家小姐致谢,惊讶地不由后退半步, 脸颊一下红透了,抱着琴半响才楞楞对她点了下头。

谢府的婢女过来请人,是谢老夫人派来叫沈离枝的,也正好给这窘迫羞赧的婢女解了围。

何月诗坐在琴后,冷眼瞧着沈离枝被谢老夫人带在了身边, 一一给周围好奇的贵人们介绍,这项殊荣一向是沈明瑶的。

她眯起眼静坐片刻,然后咬着下唇愤然抱琴下了台。

“小姐,刚刚沈二姑娘发现这琴不好……”贴身婢女抱着琴迎上前,有些怯怯道。

何月诗心中还在烦闷,冷淡道:“那又如何,太子不愿意借琴给她,我能借已经不错了。”

在场上沈离枝一直把琴音别有用心地缠进她的曲调中,所以没人能察觉出她手下的曲音有无错处。

何月诗想当然以为沈离枝在抚州那样的地方长大,即便会弹一点琴也是皮毛而已,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摸到一床不太好的琴便会紧张,从而下手慌乱,乱弹一通。

没想到她能巧妙地掩去音质瑕疵,若无其事地跟着她的节奏弹完这一曲。

何月诗的婢女听见自家小姐这样说,便噤了声,低垂下脑袋,内心有点不好受。

刚刚沈二小姐还温柔地给她道了谢,可她哪里配这一声谢?

沈离枝陪着谢老夫人一直应付不断来道贺的人,一惯习惯了的笑脸都有些疲累地挂不住。

不知不觉就待到月上中天,直到赵争来找她,谢老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人。

毕竟沈离枝现在还属于东宫,东宫太子要人,他们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沈离枝整夜都有些飘飘然,不知道是因为那杯酒的缘故还是因为谢老夫人格外慈爱的态度。

让她真的觉得在上京也不至于孤零零的,有事她还是可以去谢府找外祖母寻求帮助。

那是她血脉至亲,会心疼她、怜惜她的。

从热闹的宴席被带走,夜风吹散了她混沌的思绪,沈离枝这才反应过来。

“赵护卫,殿下还未回宫?”

赵争嗯了一声,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沈离枝也没想过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若是常喜公公在这,不必她开口问,就会倒豆子一样告诉她又是犯了什么错,惹得太子这么晚都不回东宫也要在谢府门口堵着她。

沈离枝再次用指腹碰了碰还在发烫的喉咙。

就不知谢萱姝给她喝的是什么酒,比起六公主给她喝的都要上头。

谢府阔绰的前门已经如鱼刺骨连一样停靠着各式各样的马车,都是在等着接自家主子回府的。

赵争带着沈离枝从马车群中穿出,直走到巷头,太子那辆四匹伊犁马俩俩并驱的金丝乌木马车正静静停在前头,几名黑衣玄带的带刀护卫正四方位戒备。

马车卷檐上垂吊着的琉璃宫灯已经点上燃了灯油,宫灯随着风轻轻摇摆旋转,里面的火就摇曳。

舞动的火苗透过琉璃片将流光溢彩的碎光映在自马车里斜伸出来的那只手上。

那手的手指瘦长,骨节分明,随意搭在深色的木车框上,姿态随性却优雅。

常喜立在马车旁,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看得正出神的沈离枝就见窗口的那手蓦然一动,就收了进去,转而出现在视线里的是李景淮略有愠色的脸。

沈离枝下意识就要跪下行礼,膝盖刚刚往下弯曲,就听见头顶传来李景淮不耐的嗓音。

“上来。”

常喜挪开身子,让出了马凳的位置,沈离枝对他微微屈身颔首,提裙快速爬上马车。

车夫为她掀开车帘,沈离枝一进去就先找了一个远远的角落干脆利落地并腿跪好,还是那块她觉得跪得有些舒服的白绒毯子。

说来也奇怪,总感觉这块毯子和她分外有缘似的。

沈离枝收起杂七杂八的思绪,又将手乖顺地搁在膝头,低声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淮一直冷眼旁观,见她这与上一回如出一辙的举止又不由眯起眼,手中卷起的书册也被他撂到了一旁。

“醉了?”

他的问题奇怪,沈离枝愣了一息才口齿清晰回他:“回殿下,奴婢没醉。”

李景淮冷冷嗤笑一声。

“上一次,你也是这样说的。”

这话说得沈离枝顿时没法辩解。

上回,她当真是醉得没了印象。

不过……

她微微抬起眼睫,这样低垂的视线她只能勉强从浓密的睫毛缝隙中窥见太子被交领包裹起的那截脖子。

修长的脖子因为后仰的缘故,凸出的喉结就像是雪地上拱起的一个雪丘,视线就自然而然落在了这不寻常的凸起处。

记忆。

……也不是完完全全没有的。

但是那件事,她若是敢提,只怕下一刻尊贵的太子就会用那双好看又有力的手把她掐死灭迹吧?

所以万万不能再提,还是假装不知情为好。

沈离枝复垂下视线,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太子坐塌之下的一个狭长木盒子。

木盒约莫三尺八寸长,露在外头的侧面有三个金质图纹的扣锁,看起来像是长途跋涉时携琴的琴盒,以往沈离枝也为自己的琴定过这样的装琴匣子。

所以分辨一二,几乎就能判断这个是琴匣。

焦叶?

冷不丁这两个字就跃入脑海,挥之不去。

谢萱姝口中所说,太子为沈明瑶寻的稀世名琴,准备当她今年的生辰礼物。

既然是礼物,自然不好给旁人用的。

沈离枝也没想过能借到太子的光,若不是因为它真是一把绝世的名琴她连多想一下或许都不会。

李景淮注意到她的下落的视线落在下方的琴匣上,不由一蹙眉心,一脸疲色显得他俊逸的脸有种清颓的感觉。

焦叶琴是前些时间送去给龚大家修复磨损的面漆,今日方回,还没来得及妥善安置。

更何况,他是不想遂了三皇子的愿。

“琴……”

“殿下一直未回东宫?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么?”沈离枝跪得腰酸头疼,李景淮一直也没开口问罪,所以她就自己擅自开口问了。

李景淮确实很早就出了谢府,只不过他回到马车上先处理了几件要紧的政事,然后捏着本书在马车上看了起来。

常喜见他没有吩咐动身回宫,一开始是摸不着头脑的。

等到脑袋上被蚊子咬出了几个硕大的包,他才一拍脑门,茅塞顿开。

这才有了赵争进去要人的来由。

李景淮最开始就是想知道沈离枝到底醉没醉。

若是醉了又像上次一样随便对一个男子‘上下其手’,传出去,整个东宫女官都要跟着她丢人现眼。

他审视着她这张坨红的小脸一息,又往她有些倦怠的眉眼盯了片刻。

若是没醉,那便更好办了。

李景淮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声音冷淡,十分吝啬地吐出两个字。

“下车。”

沈离枝愣了一下,虽是满腹疑惑,可太子不找她麻烦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等李景淮眼光扫来,她就扯起笑倦了的唇角,俯身冲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起身退出车厢。

她才下了马车退到路边,车队就很干脆地起行。

沈离枝站在道路旁,目送着太子的车架远去。

等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正想歇口气,前面那辆马车忽然停下了。

一个弹跳的身子从上面急忙忙蹦了下来,一落地就急冲冲折返跑来。

等近了一些,沈离枝才看清楚,跑来的人居然是常喜公公。

“哎哟,累死咱家了。”常喜喘着气儿,抚着胸口,“沈、沈大人呀,殿下托咱家来给大人、传、传话。”

“常喜公公您慢些说,不着急。”沈离枝见常喜喘得缓不过气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常喜对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立即把左手端着的小木匣子递给她,“沈大人今日琴弹得很好,殿下深感欣慰,特赐一件钗子。”

沈离枝双手接过,满脸皆是迷惑。

“殿下还未曾对哪位女官这么短时间就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大人未来可期呀!”

常喜平息了喘气,笑容就绽放在了他脸上,活像一个开了光的弥勒佛,满脸都是红光。

好像沈离枝得了赏识,他也与有荣焉一般。

“沈大人,您收好嘞!咱家还要回去了。”

“公公慢走。”

沈离枝眺见马车接上了人,便再没有停下,直到消失在巷道的尽头。

夜风有些凉,吹在她脸上,把灼热的温度都带走了些。

沈离枝用指尖抚过手中的匣子,可以看出是上好的小紫檀木的料子。

匣子外面还明刻着各种精致复杂的花纹图样,四个面还镶着玳瑁贝壳做装饰,可见仅这匣子本身就价值不菲。

她打开匣盖,还没来得及看清钗子的款式就先看见刻在盖子背面的一行金漆烙字。

不日华诞,遥叩芳辰。

第37章 兄妹 别再学你哥哥笑了

不日华诞, 遥叩芳辰。

这八个字用得是很规整的楷书,面上还镀着一层薄薄的金漆,因为打磨的蹭亮所以在檐下的灯火中熠熠生辉, 好像是一道火烙印。

灼灼入心。

虽然她清楚知道, 这行字只是打造这装着饰品盒子的店家惯常附加的一句祝福。

每个首饰店、金银铺都会有这样的题字。

虽然是太子随手的‘赏赐’,可谁能知道她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生辰的贺礼。

沈离枝心底难以宁静,就像是指尖勾弦拨出的那一声清鸣。

清音不绝, 弦颤不止。

各色各样的马车陆续从她身边经过, 有人好奇地透过车窗打量她,好些人认出她就是刚刚在台上与何月诗合奏的那位沈二小姐。

在纷杂的车轮滚动声、人语马嘶声中, 一辆马车停在她的身前, 投下一片阴影。

沈离枝仰起头,见车帘后是一张倦色丽颜, 带着疏离的浅笑对她颔首示礼。

“沈妹妹不是和太子一块走了吗?”何月诗手肘撑在马车的窗架上,似乎很惊讶看见沈离枝独自檐下静立。

说完,她唇角笑意又深了些,带着歉意轻语道:“是我记错了, 原先沈大小姐都是和太子一块走的,沈妹妹作为东宫女官自然是要守着东宫的规矩,不能和太子同车而行。”

在谢府, 她是老夫人喜欢的表小姐,出了谢府, 说好听就是东宫的女官,说难听,那都是皇家的奴婢。

听到何月诗这挑衅的话,沈离枝微微弯唇,报以一笑, 做过上万次的动作,她能控制着脸上的笑一丝一毫都是尽美柔和的,“何小姐说的是。”

何月诗的视线在她无懈可击的笑脸上打了个转,不由微微眯起眼。

若说沈明瑶是心有七窍,八面玲珑。

那沈离枝更像那八风不动心的菩萨,就仿佛是没有世俗的喜怒哀乐,更让人看不透那一成不变的笑容之下到底是什么。

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全被那浅柔如春风一般的笑容掩得无懈可击。

以何月诗的能耐无法撕开那层笑容,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点失落和嫉妒。

她有些不服气,之前在台上输了她一成,现在还没有缓口气,非要让沈离枝也不好过。

“说来我当真很羡慕你姐姐。”

何月诗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直言不避道:“在上京时就有太子眷顾,哪怕做出那样的错事,转头还是可以风风光光嫁入裴家,不提那本是你的婚事,就说裴家肯接受她,外祖母定然出了很大的力,无论是你母亲还是外祖母都如此纵容她,就好像她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原谅。”

“你也羡慕的吧?”何月诗又从车窗里俯视而下,缓缓问她,“我听说,小时候你也很受宠的,毕竟你和珏哥生得一模一样,外祖母总说你们兄妹俩站一块就好像一对画上的仙童。”

沈离枝听见她提起孪兄,视线不由往上抬高了几寸。

天上清冷的月又圆了几分,无情地俯瞰大地,它从不被世间所影响,只日复一日重复着更古不变的阴晴圆缺。

不过很快她就回想起,她早已学会不再流泪,何须要抬起眼睛,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

再望向何月诗,沈离枝轻声回她:“长姐很好,外祖母和娘喜欢也是正常。”

沈明瑶确实很好,像一个会发光的小太阳一样,以前在沈府的时候总是听见她银铃一样的笑声,就连仆人的孩子都爱围着她。

就连从不亲近她的庶兄对明瑶也会好一些。

当然这些一部分是因为沈明瑶确实从小就善与人处,另一部分原因是沈离枝她自己小时候性子不够讨喜。

“所以呢?你就不羡慕了?”何月诗才不信她能有这么大度,“五姨母以前把你疼得和眼珠子一样,现在却为了沈明瑶把你当个交换弄去东宫给太子当奴婢,你就忘记了?”

以前?

沈离枝有些恍惚,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岁以前,她确实也曾备受宠爱。

但也并非是她的缘故,而是她的哥哥沈珏礼。

沈珏礼是抚州远近闻名的神童,三岁识字,五岁能文,长到六七岁时候已经可以比肩成人的才智。

多少人都说此子长成,必是国之栋梁。

络绎不绝的人从远近州府地带,携子前来,都想瞻仰一下知府家的嫡公子,摸一摸神童用过的桌子笔墨也仿佛沾了极大的喜气。

而她,作为双生子中的另一个,出生以来,好像除了特别能哭以外没有什么特长。

或许有一点,生得乖巧好看,能惹人喜欢罢?

自古比较才真叫人伤心,到了年纪上了学堂,差距一被拉出来对比,夫子们都摇头称奇。

怎么哥哥这般奇慧,妹妹却不过如此。

其实沈离枝小时候也算不上笨,在一群姑娘中也算中等偏上,但是若要用神童的标准去衡量她,那就有失偏颇。

随着她长大,说得人多了,本就心性敏感的小姑娘也能觉察出大人们对她的失望。

哥哥就对她说,定然是在母亲腹中时,他抢走了她的才气。

所以他才会有卓越的才华,并不是她生来就平庸。

她当了真,以后每逢有人夸奖哥哥时,她总要争上一句有她一半功劳。

大人们都哈哈大笑,便没有人再执着于妹妹为何如此‘才学平平’。

以至于后面她和哥哥争论对错时就多了一条理由,你抢了我的就要让着我。

哥哥总会败倒在这句话下,拱手甘拜下风。

她还洋洋得意,觉得从此就能拿捏住哥哥,再也至于被哥哥提着教训了。

直到她长大回想起来才明白,她哥哥那是不愿意别人的话语伤害到她,才会这般说的。

他本就是天才、神童,和她聪不聪明没有半分关系。

沈珏礼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聪慧而去打击同龄的伙伴,反而处处帮助他们,耐心地指导他们功课。

就好像这样的努力可以让人也变得才华横溢、学识渊博。

小小年纪比头发花白的夫子都要操心。

就连外边的狸奴、犬儿受伤了也知道跑来找他,他总会温柔耐心地给它们救治。

早慧的孩子都很是懂事,沈珏礼不但早早知道要约束自己,还会顺便管教沈离枝。

不过沈离枝幼时很让人头疼,因为年纪最小,自然而然就被娇养起来,几个奶娘、丫鬟围着她转,爹娘也宠着,逐渐就被养成一副被花枝刮一下额头都能哭出声的性子。

府中下人看见她都要绕道走,生怕哪里不如她意就会把这小姑奶奶惹哭了。

沈珏礼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慢慢把她那趋向刁蛮小姐的性子一点点扭改了过来。

不要惹娘亲伤心,不要惹父亲心烦。

要做一个乖孩子。

至于沈明瑶,因为比他们大上两岁,从小就知道要照顾弟妹,做事稳妥,从不让人操心。

唯有一次出格的行为就是在沈离枝十一岁那年偷偷把她带出府游灯会,那是她在哥哥去世后过的最开心的一日。

只是从那日后,娘亲就再也没有认真看过她了。

父亲怪她不懂事,说她做错了。

可她只是穿回姑娘家的裙子,打扮地和姐姐一样漂亮,为何就是错了?

在哥哥死后的一年,整个沈府都没有一刻能喘息。

只因出事后的那天,得知失去一个孩子的沈夫人、谢家的六娘子发疯了一样抱着她的女儿叫‘我的珏儿。”

可她并不是沈珏礼,但在父亲的期望之下,她只能木然地成了治疗因丧子而患病的母亲,一副良药。

她被当作了沈珏礼,承欢膝下。

再不允许哭,因为哥哥沈珏礼从不会哭鼻子。

不但如此,她还要去学四书五经,要学治国论策,这些都是哥哥早已经学会的,可是她不够聪明,总是学得不够快,做得不够好。

沈夫人爱子如命,抚州无人不知。

可是这扭曲的爱也是种不可摘卸的负担。

一面是溺爱,一面是重压。

在娘亲复杂的爱之下,沈离枝逐渐自己都迷失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是沈珏礼吗,还是那个被刻在墓碑上的沈玉瑶?

一年的时间,足以让她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越来越像沈珏礼,像他温柔微笑,像他包容谦和。

可虚假的泡沫,是迟早会被戳破。

哪怕阖府联起手来一起勉强维持着这个一戳就破的谎言,不惜夺走她原本该拥有名字、性别、正常的生活。

可她总会长大,也逐渐清醒,自己无论如何扮作哥哥的模样,但是她终归不会变成哥哥。

因为假的就是假的。

很久之后,父亲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如此荒诞,然而却再也不能扭转回去。

犹记得有一日父亲对她终于忍不住提道:“够了,别再学你哥哥笑了。”

可是她呢?

好像除了笑之外,再做不出别的反应了。

时至今日,或许唯有她娘亲还未能接受。

死的人为何是她哥哥。

而不是她。

第38章 生辰 玉儿生辰吉乐(二合一)……

何月诗终于满意, 沈离枝脸上露出了一抹脆弱。

可是再看一眼,这宛若薄瓷一样轻而易举可以敲碎的玉面。

她心里又不是个滋味。

突然间就意识到自己有些离谱,她和沈明瑶的较量拉扯上毫无干系的沈离枝做什么?

何月诗蹙起眉心, 张了张口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 半响才怒道:“算了,那也是你们沈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觉得你姐姐哪里都好, 那就这么继续当个傻子罢了。”

“诗儿!”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走在前面的何夫人看见女儿的车落下老远, 正在叫她。

何月诗连忙应了一声, “知道了娘,我就来!”

她再回头看沈离枝时, 见她脸上那抹脆弱已经像是惊鸟一样飞走了。

沈离枝弯了弯唇角,也是倦了的模样,“何小姐早些回去歇息吧,四姨母还在等你。”

她又转眸看了眼远处, 转角处那辆马车何月诗的娘,谢四娘正挑起车窗帘朝她们眺望。

正是一个母亲担忧自己女儿的模样,她深深看了眼, 又转头对何月诗行了一个平礼,转身走了。

纤细的背脊不曾弯曲, 直直挺立,就像是一支花剑。

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压垮她一般。

谢府一曲,沈离枝虽有雅名传出,可在东宫她依旧是最末等女官。

太子对她的‘满意’仿佛就停在了那个夜晚并没有带出来,这一次考核新入的女官中唯有萧知判如愿更进一步。

纵然没能够一步登天, 只是小小跨了一阶,成了少理。

不过相比于其她还在原地踏步的女官已经算是很值的羡慕的一事。

罗知微从早羡慕到晚,听得沈离枝都快会流利背诵了。

不过罗知微说得有一点不错,东宫女官进升不易,下一次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机会。

沈离枝想要能够在太子身边有话语权,仅仅当一个知仪肯定是不够的。

不过她也没有灰心丧气的时间,因为司芳馆近日繁忙。

她连去看黑将军的时间都被压榨光了,哪还有闲情去忧虑升迁的事。

忙得昏天黑地之后,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她才下值,正准备顺着花道慢慢走回住所,一名小太监迎面拦下她。

“沈大人?”

沈离枝看他眼生,就多打量了几眼。

小太监就说:“大人勿怪,小的是在门房当差的,只是恰逢听见门口有一个老嬷嬷在苦苦哀求想要见大人,不知道大人可知?”

沈离枝正要说不知,可是随即想到今日是什么日子,她蓦然心头一跳。

“是不是一个带有点南地口音的,个子不高,大约到我这里?”沈离枝在自己身侧比划了一个高度,小太监连连点头。

“是了,就是这么高的一个嬷嬷。”

沈离枝脸上不由一喜,“那是我奶娘。”

“东宫有规矩,外人是不可入内的,大人还是快去瞧瞧吧,我来之前外头好像已经闹得有些大了,那还是正门呐,万一被太子撞见了可不好。”小太监好心提醒她。

沈离枝也知道这个规矩,连连点头,“多谢公公。”

不过东宫正门离她并不近,等她匆忙赶到时,夕阳已剩下一点余光浅浅的渲在地平线上。

东宫大门前已经点上了灯笼,在敞开的朱红的门扇前几个护卫正拦在一个身着黛蓝对襟褂子的老嬷嬷前不耐地在呵斥。

“都说了不行,你这老婆子怎么这么顽固,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岂是尔等可以随意闯的!”

“求求您了,麻烦帮我带一句话吧。”

沈离枝心里一酸,从抚州到上京路途遥远,紧赶慢赶也要五六日,而且不是说外面的官道都不太平吗,也不知道奶娘是怎么赶来的。

她疾步走上前,出声道:“护卫大人麻烦请住手。”

因为她身穿着女官的绯色官服,经常轮岗的护卫虽然不认识她,可见了她这身官服便对她拱手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奶娘冯嬷嬷含着泪巴巴看着她,轻轻叫了一声,“……小姐!”

沈离枝对她弯了弯眼,笑着点了下头。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现在这里并不合适。

几名护卫左右看了她们几眼,为首的护卫就开口直接问道:“这位大人,你认识这位老……嬷嬷?”

“是,护卫大人还请高抬贵手,嬷嬷她初来乍到,不知东宫规矩。”沈离枝对他行了一礼,十分诚恳地道,“还请诸位不要为难她。”

“既然是大人开口,我们本不该为难,可是东宫的规矩毕竟在此,若是有人都学着大人这嬷嬷一样胡搅蛮缠,以后让我们兄弟如何当差?”

“不怪小姐,都是我不懂事,冒犯了各位官大哥,还请不要迁怒我家小姐。”冯嬷嬷心一颤,连忙对着几人拱手拜了拜。

她赶着这天心急来找沈离枝,不想东宫的护卫如此严厉,若是因此要连累她的小姐了,那可真是悔不当初。

老嬷嬷一身庶民打扮,穿着简朴,神色又忐忑,一瞧就是没有底气的人,护卫在上京见过的贵人多如牛毛早就练就一副看人下菜的本事。

他斥道:“在东宫哪有你家小姐,我们东宫现在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太子!你休要胡说。”

冯嬷嬷在抚州见过的官老爷也没有如东宫的护卫这样威武严肃的,一下就被吓慌了神,连忙道:“是是是,是草民说错了。”

这名护卫刚刚被提拔上来,正想找着机会发一下官威,本可以闭眼放过的事他却抓着不肯罢手。

可要说他错,他也没有做错。

东宫确实是闲人勿入之重地,要是以严苛的态度来论,冯嬷嬷这就犯了冲撞皇家重地的忌讳。

沈离枝看见冯嬷嬷一脸惊慌的样子,心中也不好过,况且冯嬷嬷会来这里受这样的委屈也全因为她在这里的缘故。

她跨前一步,拦下冯嬷嬷不住地拜礼,转头柔声对她道:“嬷嬷不必如此,我们好好说话。”

沈离枝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柔和平稳,冯嬷嬷听了又一阵想哭,双眼通红地巴巴望着她。

护卫听沈离枝没有半分惊慌失措,未免过分镇定,他暗暗皱了一下眉,再次打量她的脸。

因为背着火光,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出她侧面姣好的轮廓,长睫柔柔垂下,姿态娴雅,举止更是不慌不忙。

他一时猜不透她什么来头,可是按照他看人的经验,只怕是她身后不简单。

“护卫大人,若是上面会因此有所责罚,我愿意一力承担,嬷嬷年纪大了,又长途跋涉,诸位家中也有老人,劳烦大人体谅,通融一二。”沈离枝安抚好了老人,转过身对着他们又缓缓拜了一礼,语气诚恳又恭敬。

一家小姐肯为一个嬷嬷这样操心,可见这位嬷嬷对她应是极为重要的。

护卫左右为难,真是高高搬起石头,不扔出去却要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旁边的一个护卫趁机捅了捅他的胳膊肘,低声附耳对他说道:“这位好像是那位沈大人。”

那位,沈大人。

护卫小统领虽然没见过沈大人,可在东宫上任,谁没有听说过这位的事迹。

关于这位沈大人的事,东宫里早就传了个遍,包括她是被皇后送进东宫,给太子的人,又包括太子当面贬斥她降了她的职,可是兜兜转转这么久,她也没有如大家猜想那样被太子撵出去,反而好好当当做起了东宫女官。

这样的人,可见并不简单。

护卫小统领想了想,收敛起脸上的各种放肆,毕恭毕敬地对沈离枝行了一礼,“大人若是这样说,下官自然无话可说,这人你可以领走了……”

哒哒的马蹄声踏着夜光,忽而都勒停在门前。

“何事喧哗!”

见他们一群人堵塞在门口,东宫的大统领,太子的近侍赵争出声斥道。

众人同时一个激灵,一散而开,分列到门的两旁就地跪下,连头都不敢再抬起。

赵争随侍太子殿下,这是无人不晓的事,赵争在此,那前面那名他们还没来得及细看的人定然就是太子无疑。

“见过殿下!”

“见过殿下。”沈离枝拉着奶娘一同跪在他们身后,低声附和。

几道鞋履声不疾不徐踩在青砖上,最后停在他们身前。

太子李景淮抚下因为纵马而卷折起的袖角,同时眸光冷扫一圈。

之前那位护卫小统领顿觉芒刺在背,连忙拱起手,老实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敢在太子面前有任何隐瞒。

冯嬷嬷叩首在地,埋头不敢抬起,耳边听他说得详尽,件件桩桩都在指她一草民无故硬要闯入东宫,身子就不由颤抖起来。

据闻这东宫太子御下严苛,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牵罪她家小姐啊。

随着小统领的话音落下,没过片刻,太子沉沉的嗓音就响起,“沈知仪,又是你?”

“奴婢知错。”沈离枝毫不迟疑,温声说道:“奴婢的奶娘不知东宫的规矩,犯了殿下的忌讳,若有罪责奴婢愿一力承担。”

李景淮听她认错认得飞快,不免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老嬷嬷。

“沈知仪,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你奶娘这么夜了还来东宫门前喧哗?”

“殿下恕罪,是奴婢……”沈离枝略觉奇怪地开口,刚抬起头,视线还没触及太子的衣角,她就幡然醒悟。

原来太子并不知道她的生辰。

所以,那份生辰礼物原来并不是给她的。

世上哪有这么多特别,唯有自己过度揣度。

说是赏赐,偏偏因为一行字而胡乱揣测旁人的意图,这才有了眼下的几分伤怀。

沈离枝唇瓣动了动,又往两旁稍一牵开,把那丝浅淡的怅然抿住,她复垂下头,压低后脊。

咽下无用的解释,她只声音低柔说道:“请殿下责罚。”

李景淮不由冷哧了一声。

这么容易就认错受罚,连一丝争辩的迹象都没有。

掉进蜘蛛网的蝴蝶犹知道挣扎一二,竟不知道沈离枝究竟是怎么养成这样的性子?

虽然如此顺服,却依然让他觉得心里不悦。

李景淮又颦起眉,瞳仁里倒映的火光晃了几晃,像是他有些不宁的心神。

他不太能明白这种莫名的情绪是从何而来,于是走近几步。

护卫们纷纷给他让开路,直到沈离枝面前再无人阻挡,李景淮旁若无人地立在她跟前,手里还没放下的马鞭此刻替代他的手指把那张低垂下的小脸抬了起来。

不出意外地,他看见一张温柔宁静的脸。

只怕无论怎么罚,她也不会有什么动容。

那又有什么意思?

刑罚就是要让人惧怕、痛苦从而畏惧到颤抖才作用,像她这样的只会用一双黑白分明又无辜的眼睛,安安静静接受,倒是显得别人是在无理取闹一般。

李景淮撤开鞭子,沈离枝的下颚却还保持着被他抬起的角度,只是把视线又低垂了下去。

“将她撵走,把沈知仪带回西苑。”太子说完这话,把鞭子往后扔给常喜,举步往前,不再为他们的事停留。

常喜正看着冯嬷嬷出神,冷不丁一物抛至眼前欸了一声连忙接住,见太子几步已经走得快没影,他扭头翘起指头对他们道:“太子说得可知道如何办了么?”

众人齐齐拱手应是,不敢再置喙。

沈离枝回眸看了一眼冯嬷嬷,老人两眼通红,脸色灰白,花白的两鬓上还沾有灰尘草屑。

这一路她来得不容易,不用明说,沈离枝也看在了眼里。

“冯嬷嬷今夜可有地方住?”

冯嬷嬷连连点头,不敢再给沈离枝添心烦。

“有的,小姐不用担心老奴,是老奴给小姐添麻烦了……”冯嬷嬷还心有余悸,说着她又想起了一事,连忙把身后的提盒小心翼翼拿了过来,正准备递给沈离枝。

护卫伸出一柄长刀隔住了冯嬷嬷的提盒推了一下,“东宫禁止外物,请老人家不要再给我们添事了。”

沈离枝抬手搭在刀鞘上,阻了护卫施于刀上的力度,让冯嬷嬷的提盒不至于倾翻。

她一边对护卫说了声‘抱歉’,再转头对冯嬷嬷摇摇头,柔声说道:“嬷嬷不用担心,我在东宫一切就好,今夜已经晚了,嬷嬷先回去歇息吧。”

冯嬷嬷此刻不敢再和东宫的护卫起争执,用力点点头,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又把手搭在她小臂上握了握,“小姐你清减了许多,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沈离枝莞尔,拿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了擦,“嬷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担心我。”

冯嬷嬷勉强笑了起来。

她怎么能不担心,一个从小就娇养的姑娘变成一个伤了痛了再也不会说出口的人。

就好像一个果子总是维持着完美的外壳,却从不会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伤痕。

常喜捧着太子的马鞭一路小跑才追上他的主子。

李景淮穿得是适合骑行的靴,走在花砖上,咔咔的声响,像是极为不耐。

常喜迟疑片刻,盯着他背脊上垂下的发尾,跟了小半路才小心翼翼开了口:“殿下,老奴觉得沈大人的那个嬷嬷有些眼熟。”

李景淮步伐放慢了下来,微微侧脸。

夜深,几只噪鹃在树丛中发出‘归、归、归’的叫声。

都说噪鹃是招鬼鸟,被视为不祥。

可是有些时候,还真的希望死去的人并不是真的彻底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姿态继续存活在同一片天宇之下。

沈离枝赤脚轻步,走到窗边,将窗扇打开了半边,让月光从树梢顶上撒入屋中,在她的脚边凝成白光。

树冠上几个影子被她开窗的动静惊扰了,在树杈上来回跳跃了几下,然后扑着翅膀飞远了,带起了一阵簌簌声响。

沈离枝侧头看向屋子的另一侧,罗知微并没有被吵醒,安静的屋中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声。

她又将两人之间的纱帏轻轻放下,让月光不至于照到罗知微的脸。

沈离枝回到床上侧卧着,刚好凝视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皎洁,几片白云像是仙女的裙带如织如缠,绕着月亮周围。

她望着天上柔光盈盈的圆盘,低声喃语。

“哥哥生辰吉乐。”

在月光之下,有粒星子仿佛有一瞬明亮,就像是小时候大人口中所谓的星星眨眼。

沈离枝弯了弯唇,眼底流露出一抹满足。

不多会,她又听见东宫的更夫敲了三响。

她唇角慢慢落下,手指捏起凉被,轻轻对自己说:“玉儿生辰吉乐。”

声音很小,像是只说给那个被人遗忘的小姑娘。

笃笃笃——

寂静之中听见几声轻敲。

起初沈离枝还以为是半睡半醒之间的幻听,她撑起臂往门的方向倾听片刻,直到外面又传来了三声。

她才确信没有听错。

可是,这已经过子时了,不该有人在外行动才是。

沈离枝在床上坐着思考去与不去,以及外面是人是鬼的问题。

外面不依不饶又笃笃笃敲了三次。

沈离枝只好披了件衣服拖着鞋子走去开门,“是……谁呀?”

门口抱着双臂,带着兜帽,‘贼眉鼠眼’左右张望的,不是常喜公公又是谁?

“常喜公公?”沈离枝低声奇道。

“嘘嘘!”常喜这么晚出现在西苑心里也虚,连忙让沈离枝轻声。

其实沈离枝声音原本就压得很低,但是常喜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沈离枝只好完全收起声音,只用气音问他:“公公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殿下召你。”常喜公公说完,又觉得这措辞不对劲,挤了挤眼,清了一把嗓子低声鬼祟说:“太子他有事要见你,当然!绝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沈大人快跟咱家走一趟吧。”

越描越黑,越说越奇怪。

沈离枝拢起的衣服,不敢跨出房门。

“公公,太子殿下这么晚叫奴婢是有什么事吗?”

常喜一刻也不想在西苑呆着,生怕被当作奇怪的登徒子,他急急道:“沈大人,太子传唤,你去了就知道,难道你还能不去?”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不容反驳,在东宫还真是如此。

太子传唤,谁敢不从?

沈离枝只好道:“那公公稍等,容我换身衣服。”

她正要回身关门,身后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

“沈姐姐?怎么了?”

常喜生怕遇到其他女官,顿时利索把兜帽往下一拽,对沈离枝连连比划手势,沈离枝只好对身后准备起身过来看个究竟的罗知微道:“没事,你先睡吧,我有些睡不着出去走走。”

“哦。”罗知微又重新回到了床上,“那你自己早些回来。”

门在她身后合拢,沈离枝无奈道:“常喜公公,我们走吧。”

沈离枝并不是头一次来三重殿。

可是上一回她并不清醒,这一次她就深刻体会到三重殿的重重威仪,处处奢美,一廊一柱都是历经百年的沉淀,雕龙画的、美轮美奂。

只是后院空设,灯火不明,唯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偌大的宫殿像是蛰伏在暮色里的巨兽。

寂静地有些瘆人。

沈离枝跟在常喜身后,因为走得急,一时也忘记此刻自己仪容不整,一路都在猜测太子究竟有什么急事。

常喜提着灯笼走在她前头,时不时还要回头看她,好像怕她会趁机偷跑走。

“沈大人您可跟紧咯。”

沈离枝只能提起脚步,碎步小跑跟上。

常喜没有把她往太子寝殿里领,反而带着她来到一个四面围墙,遍植修竹的院子。

穿过月亮门,竹叶清洌的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夏夜的闷热都被驱散了不少。

沈离枝注意到正中放置着一个四边石桌,而太子李景淮一手撑着腮,一手持着酒盅,月下独酌。

他身穿月白色的常服,襟口随意掩着,有些松散,露出他微红的脖颈,沈离枝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凌乱的桌面,太子一个人已经喝了不少的酒了。

酒不是好东西。

她不禁有些担心太子此刻是否神智还清醒,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殿下,沈大人来了。”常喜上前提醒。

李景淮眼睫上扬,露出一双再清明不过的眸子,“过来。”

常喜一步步后退,退至沈离枝身侧时不忘给她使了一个眼神,低声催促道:“殿下叫你呢。”

沈离枝小步上前,垂下的视线看见桌子上还有一个大海碗,上面奇奇怪怪地倒扣着一个盖子。

“坐下。”

李景淮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穿得单薄,几乎可见内里颜色稍深的那件小衣,把眼神移开的同时又加了一句,“衣服穿好。”

沈离枝低头看了一眼,脸下不由滚烫,把披着的单衣三下两下裹在身上,可是这件单衣也只是供夜里临时起身披盖的,也谈不上多厚实,连袖口都比别的宽松,只要她一抬手,小臂都遮掩不住。

她站着不动。

李景淮回头看着她,重复了一遍,“坐下。”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嗓音还有些低哑缠绵,听起来温和近人,可是抬眸见他那双浅褐色琉璃色的眼睛,又好像是她多想了,分明还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沈离枝闭紧嘴,在他对面坐下,那碗就搁在她眼皮底下,一股香味从缝隙里源源不断往上冒。

李景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极为随意又语速极快地对她道:“既是你的生辰,吃吧。”

沈离枝唇瓣微微张启,黑白分明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三更半夜,太子叫她出来仅仅是为了让她吃一碗长寿面?

李景淮薄唇贴在酒盏,酒水润着他的唇瓣像是很浅的红,如三月初绽放的早樱,旖旎多情,可他说出口的话却总是极为煞风景。

“沈知仪,你十五了不是六岁,不会要跟孤说你一定要吃你奶娘的手艺吧?”

沈离枝挪开碗盖,碗里盛着的果然是一碗清汤的长寿面,她低声问:“殿下见过我奶娘?”

他分明之前还不知道今日是她生辰的,唯有这样的猜测才合情合理。

但李景淮不答,只用空酒盏磕了一下桌子,“吃完就回去。”

沈离枝乖顺地应了一声,拿起放着一旁的金箸。

“殿下,没有对我奶娘……”

沈离枝有些不放心,太子这人做事向来狠绝,她不担心太子会往她面汤里下毒,唯独害怕太子会因为迁怒冯嬷嬷而做出一些血腥的事。

“孤还用不着对一个平民出手。”李景淮皱了皱眉,被酒染红的面色像是白玉倒映着海棠。

浅薄的红润在肤下,让他眉目更显俊昳。

“多谢殿下……”沈离枝眨了下眼,艳红的唇轻启,盈盈的眸光像是映在水里的月辉。

她目光直直撞入他的视线中,像一只蝶险些误触到了蛛网,她又飞快垂了下去。

李景淮轻轻搁下酒盏,蹙起眉心。

不过是一碗长寿面而已。

他刚准备开口,却瞥见一滴泪飞快从沈离枝低垂的脸颊旁滑落,掉进汤里,溅起一圈涟漪。

李景淮出神地看着那滴泪消失的地方。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纷乱难宁。

第39章 克制 “孤想要个人。”

闷燥过后, 沉雷阵阵,夜雨霖霖。

窗外的芭蕉被雨敲出了叮咚的声响,蛙声偷偷响起, 一两只遥遥附和, 此起彼伏。

李景淮仰面躺在床上,一遍遍数过帐顶上绣着银杏叶纹,不到困倦不肯闭眼。

因为一闭上眼, 那滴泪顺着雪腮滑落的画面, 一次次出现,像是一个不断旋转的走马灯在他脑海里回放。

又一声响雷, 轰隆炸裂在天穹。

银白色的闪电摇曳着眩目的光劈开夜幕, 天空亮了一瞬。

雨声稀稀落落。

他起身坐起,抬起手,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穴位,朝外喊了声,“常喜。”

常喜作为他身边侍奉的大太监,早已不必睡在外间看夜, 还是由值夜的小太监匆匆穿了几个院子把他唤来。

常喜丝毫不敢耽搁,披了外衣就连忙冒雨赶来。

太子很少在这样深夜传唤他。

所以他披着潮湿的外衣,站在素金色垂帷之后, 看着里面被淡光珠印出的影子,有些担忧地低声询问。

“老奴在, 殿下有什么吩咐?”

里面那身影侧坐着,支起的一腿上搭着他的手臂,姿态并不端正,甚至还有些随便,可因太子身形修长, 这样随意的姿势都十分俊逸。

仅仅一个影子,都比寻常人耐看。

常喜有些出神地想,很快就听见帐子里传来太子的回应。

"沈知仪呢?"

李景淮嗓音清明低沉,不见嘶哑,仿佛一直未睡。

他语调平缓,又宛若不经意一提。

可是深夜从床上被挖起来的常喜才不会觉得太子此刻是正常,是平静的。

常喜不由抬了抬眼,挤出额头上几层褶子,显得一脸奇怪,愣愣回道:“送、送回西苑了啊。”

虽然下着大雨,可总不好再让沈大人留宿在三重殿,上一回的教训他都吃过了,可绝不会再犯呐。

床帷里没有声音回应,静悄悄的只听外面的雨声滂渤。

要不是常喜见里面的影子换了一个姿势,他都要误以为太子自己又睡了过去。

“殿下是,想要叫她回来?”常喜自己揣测了一下,又压低了点声音,“……服侍?”

李景淮慢慢扭头,声音冷道:“你胡说什么。”

常喜连忙点头哈腰,也不害怕他的厉声呵斥,反而似苦口婆心般劝说他:“殿下正是年轻气盛,会想要女人也是正常,若是需要的话老奴可以去安排,殿下贵体珍重,千万别憋……”

虽然太子还没及冠,可那些皇亲贵胄家中的小世子、小公子们在他这般大的时候,哪一个身边没有几个晓事的通房丫头。

太子生得卓荦不凡,权貌不缺,可在这样的雨夜还不是孤枕难眠,着实冷清。

常喜犹如老父亲一般往帐子的方向,惋惜地瞅了瞅。

“出去。”

李景淮听常喜乱糟糟的一通话,心火烧得更旺,声音中就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

“是是是,殿下。”常喜一咯噔,心知自己歪打正着,刚好戳在太子了的痛处上,他不敢不从,只是一边碎步后退,还一边不死心地补了一句:“老奴今夜就在这里外边,殿下要是有什么吩咐,记得叫老奴啊。”

李景淮忍着没有再喊一声‘滚’,常喜也是熟门熟路,话说完人恰好就退到了门边,他不忘牢牢关拢门,似乎很重视太子殿下身为一个年轻力壮、气盛血足的年轻健全男子的生理隐私。

李景淮目光晦暗,看向殿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

扯了扯衣襟,让禁锢脖颈的领口敞开,然后仰面倒入微凉的水蚕丝被中。

让常喜这张嘴一说,他这夜当真不用睡了。

往日再难的政事,没有这般让他脑子肿胀混乱。

更不会让他越睡越热,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煎熬一样。

更不会一想到那张脸就……

他垂眼顺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往下看了看,暗恨地一咬牙。

定然是沈离枝那些大补药膳的缘故。

他明天要去治她的罪。

虽然李景淮一宿没睡,怀着种种不好的念头就等着天亮去治罪于某个罪魁祸首。

可是翌日迎接他并非是第一道阳光,而是各种繁杂的政事。

等到中午,群臣都满意地散去,他才得知西苑的女官们都被孟右侍召了去。

“殿下,可要老奴去要人?”常喜永远是太子最忠实的跑腿,他见太子脸色黑沉,马上就自告奋勇准备去抢人。

这事他也不是头一回做了。

“不必。”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经过这大半日,再多的火气也散了去。

李景淮此时提不起劲再去教训人。

更何况他都能预想到沈知仪那张脸会摆出什么表情来。

虽言熏风解愠,可是不知道为何,他却觉得那笑容扎眼得很,让他有种摧毁的冲动。

几只灰褐色的小麻雀正在院墙上跳跃,见他们停留就歪起脑袋打量两人,叽啾叽啾的叫。

李景淮朝聒噪的鸟声方向盯了一眼,群鸟振翅逃也似的飞走了。

李景淮目光微凝,声音不由冷了下来。

“这院子谁打开的?”

常喜顺着太子的视线探头往那方向一窥,他们身旁的这间院子虽然离三重殿很近,但却已荒废许久。

满墙的爬山虎几乎遮住了院墙原本的颜色,而本该被铜锁拴住的院门此刻敞开小半,露出院子里的一丛荒草。

“这,谁人这么大胆!”常喜眼皮一跳,声音不由提高,“不会是什么小贼吧?”

这个地方自被太子下令封起后,再没有人敢进去。

李景淮一抿薄唇,寒着嗓音道:“去看看。”

荒芜的院内杂草丛生,几只蛐蛐被他们的脚步所惊动,在蔓草里蹦了几下钻进犄角里。

李景淮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小院,蹙眉环视,最后伫立在门扇紧闭的静室门前,繁杂的雕花木门上结满蛛网,原本的漆色已经淡去,露出木头的本色。

窗洞处封着的深色窗纸也破成了小洞,几只小虫从里面探头探脑。

颓然的气息经年累月地积下,危舍将倾,暮气沉沉。

“是小淮啊。”

杨左侍的声音忽然从侧边传来,一阵轻缓拖拉的脚步声踩在野草上,簌簌作响。

李景淮侧首,看着年长的女官缓慢行来。

“杨嬷嬷,是你开了门?”

杨左侍点着头,走到他身后,学着他一样面朝着那锁住的镂花木门站着,微微抬头,端视上方已经脱色看不清字迹的匾额。

“孟右侍前些日子问我,这间院子荒废已久,徒占宝地,能否将其整顿一下改做书斋,我思来想去就先来看看,打算晚些再同你说。”杨左侍转头,望着太子俊逸的侧脸。

“我知晓此处对你有不一样的意味,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嬷嬷所说,孤都明白。”李景淮不愿听旧事重提,出声打断。

杨左侍点点头,“殿下一向自持稳重,遇事果断,嬷嬷都不是担心这些……”

“只是殿下,有些事与其硬碰,两败俱伤,倒不如试着顺应接受的好。”

随着杨左侍的温和的嗓音,李景淮的视线从破开的窗洞望了进去。

似乎看见了几年前,那个被他自己锁在里面,懦弱的少年。

满室的振翅,呛人的鳞粉,三日三夜的惊魂散魄。

少有人知道他为何这样惧怕这种‘美丽’的生物,即便知道他们也不会在乎,反而会很高兴他有了弱点。

可他是太子,必不能有这样显著的弱点。

就像是毒刺,再痛也要拔掉,否则等毒入五脏,便是无药可救。

李景淮静静站在凄风之中,蔓蔓野草吹拂在他的脚侧,耸立在面前的旧屋将阴影罩向他,犹如一个巨大的猛兽扑来,想要将他湮没。

“嬷嬷错了,世上没有什么是我克制不了的。”李景淮抬起下颚,半阖起的双睫覆在他浅褐色的眼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从不会输。”

他以前能克制恐惧,如今也能克制其他。

一直紧蹙的眉慢慢舒展,李景淮目光平静,直视那扇紧闭的旧门。

“孤想要个人。”

赵争有些为难。

说起来沈离枝于他而言虽然眼熟,但是两人之间不曾深交,勉强来说只不过是点头之交,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的困境横亘在他面前。

帮还是不帮?

帮似乎有些逾矩,可说不帮,沈离枝这一脸诚恳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狠心拒绝……

“赵护卫,这次真的对我很重要。”

沈离枝也是没有法子才会求到赵争这儿来的,前不久孟右侍召她们前去就是说一件事。

不日东宫会有一场比试,比试嘛不但有彩头,更主要的是对她们升迁大有益助。

沈离枝如今就想着如何往上一些,至少不要做这最末端的知仪。

所以她也想去参加这次比试。

比试之中琴画她并不担心,即便不能拔头筹至少也不会差,唯独其中有一项是上京贵女们打小就会,而长于抚州的沈离枝从未接触过的击鞠。

不说击球,就是骑马,沈离枝也谈不上熟练。

“若是赵护卫不得空,能否给我引荐一位师傅,我会骑马的,只要教教我击鞠。”沈离枝在东宫认识的人不多,思来想去唯有来求助于赵争。

赵争面上为难,忽瞥见远处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轻咳了一声,“沈大人,若说击鞠水平,上京之中也无人能出太子其右,择师从优,沈大人何不去求求太子?”

沈离枝不想赵争的婉拒能这样别出心裁。

即便她敢对太子开这个口,太子能答应,那才是太阳西生,天降红雨,罕见奇闻。

沈离枝不擅为难旁人,听赵争这样说便以为是在拒绝她,摇了摇头,屈膝一礼声音柔缓道:“多谢赵护卫,还是不麻烦太子了。”

哪知她话音刚落,一个清冽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

“怎么,沈知仪是觉得孤还不如赵争,担不得你的击鞠师父?”

雪松的冷香袭来。

是太子来了。

第40章 骑马 奴婢手疼(二合一)

沈离枝有些错愕, 她没料想到,在这里居然也能撞上太子。

可眼下也没时间容她悔恨,为何没有选一处更好的地方, 避开太子。

她只好转过身, 朝着太子跪下行礼。

视线的余光中,太子的衣摆还在微微晃动,鞋尖正朝着她, 离得很近。

借着弯腰叩首的动作, 沈离枝小心地将膝盖骨往后挪远了一些,将自己的臀往后坐去, 不让自己的头会有机会触碰到太子。

她还记得, 太子不喜欢被人触碰,哪怕是一片衣角。

“见过太子殿下, 奴婢刚刚失言,还请殿下恕罪。”沈离枝埋下头,耳垂上珍珠坠就在她莹白的脖颈上晃了晃,荡出一抹光晕。

上位者想要治人罪时, 哪怕一个眼神都是错的,所以她口里的不麻烦也成了他心中足以治罪的嫌弃。

沈离枝自知发生了那样的事,太子可能看她横竖都不顺眼, 这也实属正常。

李景淮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看得是一清二楚。

他见两人之间被拉出的一大截空地, 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现在的她倒是很知道表现不敢逾矩的模样,像是对他恭敬又敬畏,一切都符合她作为女官的身份。

谁能想到同样一个人,醉后就和换了一个芯一般,变得胆大包天, 胆敢对他肆意而为。

一个人,两副面孔。

谁又敢说她是不是假借微醺,故意撩拨他的?

李景淮垂下双眸,开始审视她拉开的这一段距离。

她或许觉得早先对他的诸多冒犯,只要日后作出一副谨慎小心的谦卑样子,便可让他就此放过,既往不咎。

若是换做别人,那些事或许便可过去了。

左右不过是喝多了,做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糊涂事,至于撩拨了谁,又戏弄了谁,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便可以当个梦,随手一挥就抛之脑后。

但是到李景淮这里,他向来不会稀里糊涂的过,是因是果,孰是孰非,他都要弄个明白。

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他也会去做。

所以,他来了。

一礼毕,太子没让起,沈离枝就低头跪着,完全不知此刻垂眸凝视着她的该是怎样可怕的深渊。

她只能感受出停驻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徘徊得太久,久到像是回桓在松林那阵夹雪的北风,让她四肢都生起了寒冷。

逐渐这寒风又变成了让人感觉危险的风暴,仿佛轻而易举可以夺走人性命。

她在地上缩起了脖颈,越发显得恭敬。

李景淮抬脚往前一步,轻易将沈离枝别有用心拉开的那点距离抹去,他俯下身,清冽的气息从他微敞的领口透出,沈离枝曾还以为这股味道是太子挂的香囊或是衣服上的熏香。

不曾想是太子原本身上的味道。

沈离枝下意识敛起呼吸,眼睫随着他的有意靠近轻抖了一下,微微掀起,诧异的神色自眼底倾泻,她唇瓣不可控地轻启,正要说什么时,李景淮压低的嗓音已经在她耳边响起。

“想学也不是不行,只是孤很严格。”

沈离枝再次眨了一下眼,那抹迟来的惊讶从她唇瓣颤出。

“啊?”

李景淮又盘起双臂,挺身而立,那轻飘飘的目光只是短暂路过她那张的脸,然后看向远处气喘吁吁赶上来的常喜。

他给沈离枝扔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话,将这场短暂交谈‘圆满‘结束。

“申时,马场。”

沈离枝倏地抬头看向太子,惊讶地忘却了称呼:“殿下要教我打马球?”

“换身衣裳。”

李景淮自顾地说完自己的话,又往她旁边行了几步,然后便擦过她的身侧往迎着追来的常喜而去。

东宫既会举办击鞠这样的活动,所以自然都给女官们备下了相应的服制,不过大部分女官并不会选择穿这套,只有毫无准备的沈离枝才会无奈地从箱底翻出这不受待见的骑服。

夏日炎热,到傍晚才有一阵凉风吹散了白日积攒的闷热。

李景淮换了一身精简的骑装,鸦青为底,月白暗绣,行止间宛若流光在沉沉暮色中,修长结实的腿蹬着一双小牛皮长靴,落地时沉稳有力,几步的功夫就从小道转进了绿林包掩的马场。

专管东宫马厩的苑令才瞧见人,又一眨眼的功夫太子已经走至眼前。

他赶忙上前拱手行了一礼,还没来得及告罪就听见太子的嗓音缓缓响起。

“她人呢?”

苑令早得了太子的传话,还没到下午已肃清整个马场,空荡荡的跑马场里其实一目了然。

李景淮刚问出声,视线已经捕捉到站在角落的少女。

沈离枝抱着双臂,环胸侧头,背靠在围场的圆木柱上,她的视线全落在不远处的马厩里,那有一匹小马正在进食。

头顶一撮黑毛的小马驹时而低头嚼草,时而咴儿长嘶,憨态可掬。

沈离枝看得出神,并没有察觉他们这边的动静。

李景淮一摆手,对苑令命令道:“把马牵出来。”

他自己往一旁走去,顺手从架子上垂挂的一排直柄马鞭中选出了一根。

他用马鞭敲了敲手心,试了试力度,便朝着沈离枝走去。

平时李景淮穿着锦履,落地无声,每每走近都跟鬼魅一样不会惊动人。

今日他靴重声沉,还没靠近,沈离枝已听见了声响,转眸回头。

她抱起的双臂自然下落,可是不知为何半途又顿住,下一刻她就含胸屈腰跪下行叩首礼。

“见过太子。”

绛红色贴身骑服将她身段紧紧裹着,俯身时背部紧绷出一段弧线,细腰也被窄带束出婀娜。

这身骑服不受女官待见其实是有道理的。

女官夏制常服虽然轻薄,但是其形制也算上宽松,极好的修饰了各种身型,既显得矜持,不失女子的端雅。

但是这身改良骑服参考于北边的狄族,蛮夷不同于周人,他们性子热烈,从不藏拙掩美。

这身骑服为显出女子的身段用得还是那弹性最佳的团云缎,裁剪方面更是显得胸前丰盈,楚腰纤细。

沈离枝下午从司芳馆下职回到院子已经晚了,匆匆翻出骑服等换上时外边已经传来其余女官陆续回院的嘈杂。

也没有再多的时间让她脱下换一身,只能先避开人流,赶着时间在太子之前到了跑马场。

跑马场并不在东宫之内,而是紧邻东宫外院,被加扩出的一块场地,四周有密林掩映,十分幽静。

这里也是平日太子放松跑马的地方。

李景淮目光从上而下,一扫而过,并没有显出异色。

“起吧。”

身后的马蹄声有序响起,苑令动作很快,把早备好的两匹马牵了出来。

沈离枝刚起身站好,就见一个中年红脸的宫人两手一边各拉着一匹马走来。

一匹马通体黑,毛光油凉,昂首阔视走在前头,另一匹马白花毛棕鬃,垂头夹尾,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李景淮从苑令手中接过缰绳,侧翻身跨上马背,动作娴熟,姿态优雅。

纯血马体型高大健硕,眼神凶而傲气,可在太子手下却乖得像猫儿一样,被他手指搔了几下脖子上的鬃毛,还愉悦地轻甩起长尾。

苑令便把另一匹马的缰绳递到沈离枝手前,殷切地同她道:“沈大人,您请吧。”

逆着霞光,李景淮骑在高头大马上,脸正朝向她。

“上马。”

虽然不清楚太子是存了什么心思,愿意屈尊降贵亲自来教她打马球,但是听他的声音就很容易知道。

他并没有多少耐心。

沈离枝深吸了口气,拉住缰绳先伸手摸了摸马的鼻子,见它温润的大眼睛眨了眨,并没有抵触她的触碰。

苑令给她选得马虽年龄稍大,但是性子温顺。

沈离枝自小对骑行不热衷,但沈府里上也有教骑射的先生,所以也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皮毛是真就是就那么一点,她练的最多便是如何姿态优美的跨上马,至于骑行的过程,一般都是由家中府仆牵引,她自不用去考虑怎么驱使马儿。

沈离枝拉住缰绳,一脚踩在脚踏,身轻如燕地跨上马背。

李景淮一夹马腹,驱马靠近,直到与她并肩,才转头看她。

“会骑马?”他嗤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她之前对赵争放下的大话。

沈离枝微微垂头,底气不足回道:“殿下不若先允我跟着苑令大人学怎么骑马吧。”

距离比试的时间是不多了,但沈离枝并无打算在马球这一项上博得关注,她所求不过是一个参与、完成且无大错罢了。

可太子李景淮是什么人,他做一事便要做绝,向来只有好与差,没有模量两可的将就一说。

沈离枝也能领会他所说严格,想必还怀着名师出高徒的美好愿景,想把她练成个中高手,不坠他的英明。

但实际上只看了她上马的花架势,李景淮就看穿了一切。

这显然是不合实际,也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达成的目标。

她连马都骑不好,还谈什么抢球、击球?

李景淮见她又拿话来推脱,早知道她从没有想过要让他来教,但是重听一次还是让他心底不快。

她有什么能耐嫌弃从无败绩的他?

李景淮视线往她的姿势上一凝,嘴角扯起冷笑,拿起马鞭就往她后背轻抽。

“背挺直,腰放松,臀坐稳。”

随着他话音,背、腰、臀依次被他用鞭子极快地敲了一个遍。

沈离枝没来得及反应,腰臀上都实打实挨了一下。

这种地方就是父兄也轻易不会触碰,如今被一根直柄鞭毫不客气地挨个打过。

虽然谈不上疼,可在沈离枝心中还是掀起了不小的惊澜。

她反手捂住自己的臀,原本就黑亮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像是十五的圆月。

李景淮眸子微缩,抬起马鞭。

她这是什么表情?

李景淮瞧了一眼手中的马鞭,再看了一眼沈离枝的表情。

何至于如此吃惊?

他当初学骑射的时候,也没少挨过鞭子。

那时候教他的还是一位统领三军的大将军,下手可比他下手重得多,经常一鞭子下去都能肿起来一条。

他还多少给她留了分寸。

“怎么,是不会还是做不到?”李景淮撩起眼皮,凤眼一挑,他收回直柄鞭又轻敲了几下身前的马鞍,大有她不服还会再指点的意思。

沈离枝静静凝目,半响才放下捂臀的手,摇了摇头。

“奴婢能做到。”

太子像是从没有教过人,她在沈府的骑射师父可不会拿鞭子抽人。

更何况是抽姑娘家的。

但是偏偏在李景淮认真严肃的目光中她难以开口点明他此举不妥,就怕从他口中再听到什么不好的话。

反而自讨没趣。

她挺直背,收住臀,两腿也夹紧马腹。

哪知道刚做好这些,小腿腹又挨了一下。

“放松。”

李景淮一边挑剔,那根鞭子就随着他声音直接敲上去,根本不管是什么地方。

指哪敲哪。

沈离枝被他一顿挑剔下来,弄得全身都僵硬了,小脸也紧绷着,再没有平日从容的神色。

就怕连呼吸都是错。

她抿着干涩的唇,一一按照他的话去做,只不过一小会的功夫,后背就生出了一层薄汗。

本就紧贴的衣裳粘上身,无处不难受。

可她也不能说。

太子严格也是有严格的道理,她只能认真达成太子苛刻的要求。

李景淮纠正完她的姿态,便拉开视线端视他的成果。

沈离枝这身骑服服帖在她的身上,很方便和容易看清她哪里发力哪里松懈了。

此时她视线平齐前方,挺胸开肩,腰肢挺直,细长的腿顺着马腹自然垂下,臀挨在马鞍之上稳坐。

这般坐于马上,骑乘的姿势已经相当能唬人。

若是不知道底细的,说不定还真会以为她是个骑马的高手。

李景淮目光寸寸往下,若目光是笔,此刻他已经能画出一副标致的美人图。

抚州在大周南境,那里的女子天生骨架玲珑,沈离枝更是修腿细腰,她身骨纤细但又丰盈有致。

占尽山风水秀的气韵。

李景淮看了半息,淡淡撇开眼,用鞭子指向前方,那里立着一根障碍柱子,他再次开口给沈离枝下了个指令。

“绕过去跑一圈。”

沈离枝眺望并估摸了一下那柱子的距离,大约十米。

然而太子口中所说的是跑一圈,而不是走一圈。

她便有些为难。

沈离枝不曾纵马飞驰过,少有几次骑马外出的时候也是由仆人牵绳作伴,但她又怕太子一个不高兴就一鞭子抽在马身上,若马儿受惊她肯定也控制不好。

届时摔了伤了,都是自己受过,倒不如自己掌握主动。

她轻扯了一下缰绳,学人抬腿轻敲了一下马腹,能在东宫的马本身都是训练有素,可在沈离枝的驱使下,那马就缓缓抬蹄往前,一直都保持快步却不是跑步。

马术不精者确实不知道如何让马发起跑步,光靠磕马腹或者拉扯缰绳并不能让马领会驾驭者的意思。

李景淮挑起眉,狭长的凤目微眯起。

早知道马一动,她那姿势肯定又要打回原形。

却没曾想过,她连骑马跑都不会。

球都追不上,还想参加击鞠比赛?

沈离枝驱马走过柱子,很快她就发现一个新难题。

她不会让马转弯。

向左扯缰绳,马儿只把脑袋撇向左侧,步伐却坚定不移地往前。

眼见着越走越远,走过了立柱,沈离枝不得不从马背上费力地扭过身子。

巴巴望着骑马停在原地的太子,扑煽的大眼睛里有些疲倦又仿佛还有些委屈。

像是那马故意为难她一样。

李景淮一日的坏心情都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沈离枝被马带走,一副无措为难的模样。

“傻子。”他低声一句,才抬手用鞭子轻敲着身下的马,慢悠悠赶去帮沈离枝控马。

“殿下,其实我不太会骑马。”沈离枝终于低头,太子这样的教法,她有点吃不消。

李景淮瞥她一眼。

他这会才算是知道,即便他再勉强,就像霜风吹不开夏花,时候未到,如今的沈离枝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就到这。”

沈离枝悄悄松了口气,然后慢慢弯起眼,浅浅一笑,“多谢太子……”

李景淮瞧着她的笑眉笑眼,用鞭子轻击着手心,慢条斯理开口道:“明日申时,在这里等孤。”

沈离枝的笑容一下便凝住了。

沈离枝低估了太子的耐心和执行力。

自跟太子学骑马击鞠,她就犹如上了一条不到彼岸不回头的贼船。

已经没有中途放弃一说。

不过虽然辛苦也算是有回报,五日后沈离枝也能有模有样的骑着马绕场跑圈了。

苑令直夸她聪慧,还大言不惭地吹嘘她这样骑术已经能及上中流水平了。

这话沈离枝也只敢听听,从不敢想。

就不久前,同屋的罗知薇还奇怪问过她,“骑马还需要练吗?”

令她惆怅良久。

在上京还真没有几个官家小姐、贵女千金是不会骑马的。

开国皇帝敬帝南征北战,麾下亲军三千,哪一个不是文韬武略,智勇双全,这些从龙功臣最后都成了上京里的权贵大臣,其子孙后代骨子里还流有当年驰骋疆场的血脉。

这些强筋热血自然而然就在上京演变出许多类似投壶、蹴鞠、马球、捶丸的比赛。

他们自幼接触,也没把它们当作一份需要费心练习的技能,而是一种游戏玩闹,潜移默化之中的熟练也比外地人挖空心思去学要强得多。

所以在其他的女官勤练琴常习画的时候,只有沈离枝一人在临时抱佛脚,学骑马。

但也正因如此,因祸得福。

太子在跑马场教她这几日,也不至于和别人碰上,更不会有人知晓这个秘密,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常喜也为此长松了口气。

上回那十几个男官目睹到沈离枝一大清晨睡眼惺忪出现在太子书房隔室,着实花了他不少心思和口舌一一去解释和封口,他如今看见沈离枝,都跟做贼一样要先东张西望一番,确定旁边没人才敢走上前来跟她说话。

毕竟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的是太子殿下的旨意,无缘故频频去接触一个女官,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是太子的意思。

虽然这还真就是太子的意思。

“沈大人如此勤奋,殿下深感欣慰。”

常喜露出老父亲般和蔼的微笑,“太子命老奴来给大人传话,今日殿下公事缠身要晚点才能到。”

沈离枝在马上欠腰行礼,温声道:“多谢公公告知。”

其实近日,沈离枝已经自觉学得七七八八了,太子来与不来对她而言,也没有多大区别。

反而他不在的时候,沈离枝骑得还要更好一些。

这话她不敢对太子直言,说不好,就有卸磨杀驴,得鱼忘筌的意味。

以太子的脾性,肯定会同她计较。

说来也奇怪,太子明明每日都很忙,听常喜说他时常一馈十起、一日万机,因皇帝带着国师去了上京百里外的星象山参禅,朝中大小事务就落在太子身上。

他怎么还有闲暇每日来?

月上中天,空阔的场上只剩下一人一马来回跑,哒哒的马蹄声回响。

沈离枝拿着鞠杖把球朝着球门一击,球撞在球门的板上飞弹而出,又没进。

她勒马停驻在原地,马同她一起看向那球滴溜溜地在地上滚,离着球门越来越远。

咴——咴——

白马嘶鸣两声,抖擞一下脖子,若是马会笑,可能这就是它的笑声了。

沈离枝伸手捋捋它脖子上的鬃毛,自言自语道:“原来会骑马也不见得能打进球啊。”

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沈离枝扭头回望。

月色朦胧,树影亦是朦胧,一位长身玉立的紫衣青年背依在木栏上,悠哉悠哉地抚掌,对她似笑非笑地翘起唇。

“沈知仪,进步神速啊。”

沈离枝咬了下唇瓣,低下头,柔声道:“殿下谬赞了,奴婢实在愚笨。”

李景淮冷哼一声,挽起袖子看她一眼。

“下马。”

沈离枝这几日对他言从计行,听他下令,也不问缘故就顺着马背溜下马来,拿着鞠仗站在原地不动。

李景淮走上来刚伸出手,沈离枝便把鞠杖交到他手上。

乖巧老实,像极了小学徒对老师父的尊敬。

竹柄的鞠杖一入手心,李景淮就垂眼瞥她一眼。

沈离枝没有偷懒,即便他不在的时候也一个人好好在马场上练习,这点苑令都如实禀告过他。

笨鸟想要飞远也知道多挥几下翅膀,如今的沈知除了多练也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李景淮拿着鞠杖任意挥了几下,带着沈离枝走到一个存放器具的长木盒前,估摸了一下高度才站上去,示范了一下击杖。

“先练三百下挥杖。”

沈离枝点头,像是不觉得三百下很多一般,毫无怨言。

李景淮见她反应平淡,都要蹙眉猜测是不是自己得说少了,沈离枝怎么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他把鞠杖递出,沈离枝伸手来接,李景淮垂眸一扫她的手心,蓦然就把鞠杖抬高。

沈离枝眼前一空,只能抬头看太子。

“手心怎么弄的?”

沈离枝这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之前没细瞧,不知伤口处还有血点浮于皮下,看起来是有些严重,

“缰绳磨的。”

李景淮听见她平静地回答,胸口一窒,不知道为何又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

“怎么,自己伤了也不知道?”

再三百下挥杖,她这手几日都别想动弹了。

“……也不是很疼。”沈离枝睁着眼,看见李景淮凝眉微蹙,又低声补了一句:“伤也不是太重。”

李景淮抬手,鞠杖倏然撞入她手心。

沈离枝手一吃疼,便没能握住鞠杖,让它坠了下去,李景淮接回手。

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原比她的话诚实。

“沈知仪,你说一声受了伤,手疼了,孤还真会压着你挥这三百下吗?”李景淮以鞠杖拄地,冷冷地俯视她。

沈离枝回望他月色下冷冰冰的眼。

太子变脸之快,让人防不胜防。

沈离枝本也累了倦了,不想和他争执,迎着他的目光,她就鬼使神差地软下嗓子,如他所愿地说了一句。

“殿下,奴婢手疼~”

语软音长,随风入耳,道不尽的小意温柔。

李景淮险些没能握住鞠杖。

第41章 彩头 “太子不想沈大人赢?”……

次日, 沈离枝手心的擦伤就愈合了。

本来也不是很严重的伤,只是因为她肤白而格外明显,敷药过了一夜, 连淤血都淡了。

她梳洗后, 照常去司芳馆做事。

徐少理近来精力不济,许多事就被分给下面女官。

沈离枝也担起一部分整理的活。

“沈大人最近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太辛苦了?”白杏为她抬来近年东宫花种的记录册子, 陈年的文册弥漫着霉臭味, 一落桌还能扬起一阵细烟。

沈离枝刚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眼睛里尽是倦意, 她扬唇浅笑, “不妨事,只是这段时间睡得少了。”

白杏点点头, 表示理解。

因为即将开始的比试,很多女官在这段时间都疲于准备。

虽说是一场观赏性的比试,但这就好比男官们的庭试一样,是给予女官们展示才学的一个机会。

“大人的击鞠比试是选了哪位大人做同队?”白杏好奇问她。

沈离枝虽然来东宫时间短, 但是因为沈大姑娘的关系,一直处于话题的中心。

白杏所问的也是宫婢们私下最好奇的一事,因为沈离枝身份特殊, 皇后送进东宫摆明是要给太子的,太子表面对她摒弃, 可实际上最后不也没有把人撵出东宫。

所谓太子的心,深如海。

谁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何打算。

沈离枝奇道:“这个要与人组队?”

白杏惊道:“当然得组队,不然呢?”

骑马、朝门洞里击球……

“大人,您该不会还没有找到人组队吧?”白杏回过神来。

沈离枝苦笑了一下,太子光顾着教她骑马和击球了, 可没有跟她讲击鞠比试的规矩。

大概是太子殿下,竟没有反应过来,既然沈离枝不会击鞠,自然也不会知道击鞠的规矩。

沈离枝面对太子,也只有听令服从,很少有自己先开口问的时候。

白杏看沈离枝蔫蔫垂首,连头发丝都无力耷拉而下,瞧着还有几分可怜。

“不过大人也不用担心,或许现在去问问还不迟?”

毕竟男官的数量远比女官多,虽然说如今还剩下的又擅击鞠的可能寥若晨星,但是总归比因为没有择选队友而丧失资格要好。

“谢谢你白杏,我等下值后会去问问看的。”沈离枝接受了她的提议。

白杏很高兴,弯着月牙眼笑眯眯地点点头。

一开始大家都很不看好沈知仪,觉得她惹太子厌弃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上升的可能。

本来一位低阶女官手下应该配有两名宫婢辅佐,可是谁也不想触她这个霉头,只有白杏觉得沈离枝好相处自己担了下来。

谁知一月之后,沈离枝并没有像宫人们猜想的那样被逐出东宫,反而安安稳稳定了下来,就连徐少理对她也刮目相看。

现在司芳馆里的人,谁不羡慕白杏能跟着沈知仪,既不用挨骂也不会受气。

要知道沈知仪可是东宫里一等一的好脾气,为人和善十分包容谦和,哪怕是一个粗使的婆子跟她说话,她都会很耐心地停下倾听。

和她相处,时时刻刻都犹如春风拂面,从不会让人感到难堪和奚落。

白杏就给她备好茶点放在一旁,退出去整理其他去了。

一道光从窗格穿入,透过娟纱柔柔的照在沈离枝白皙的侧脸上,凝脂玉润,浓睫如扇,静坐在光雾下,朦胧旖旎,像国手大师笔下精雕细琢的美人图。

沈离枝兀自提笔沾墨,一边查阅着文册,一边在新的宣纸上记录。

东宫十年的记录有厚厚几大沓,整理和重新摘录都极耗时间,一忙起来都顾不上休息,等到白杏来催她时,沈离枝才伸了伸臂,舒展了一下腰肢。

她看了眼窗外,红霞漫天,暖阳的光芒照在纱窗上像是撒了层金粉,万物都变得耀目。

“大人您先回吧,剩下奴婢来收。”白杏走上前,趁着收拾桌案的时候又对她眨了眨眼,“外面有位伊大人好像在等您。”

伊大人?

沈离枝微一沉思,一个笑眯眯的脸就浮现在脑海。

能对上号的这位伊大人她统共也就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并没有深交。

就不知道找她能有什么事?

沈离枝见白杏手脚麻利,也很放心,遂笑着谢过,起身拿起放在墙角的提篮打算回去。

出了司芳馆的门,走到小道上,果然看见一个绿油油袍子的男官蹲在那儿拔草。

沈离枝走上前,立在他身后,轻声叫唤:“伊大人?”

伊成瑞倏然扭过头,拍了拍手掌,露齿一笑,“沈大人你可算出来了。”

沈离枝颔首浅笑,行了一礼才问道:“不知道伊大人找我有什么事么?”

伊成瑞拍了拍膝盖,站起来一抖袖子,声音清亮道:“我嘛,是来诚邀大人强强联手的!”

“?”沈离枝茫然地一眨眼,如坠雾中。

伊成瑞嘿了一声,兴高采烈道:“沈大人还不知道吧,咱们殿下刚刚把蕉叶琴当做了彩头,这要是赢了……”

伊成瑞高兴地合不拢嘴。

就好像胜利在望,彩头到手一样。

沈离枝微怔,心中蓦然一动。

蕉叶琴?

若说一开始对于击鞠,她是打算应付过去,听到这个彩头才是真的悔不当初。

昨夜就该好好留下继续练习,说不定还能有所精进,至少练至能把球挥进球门才行。

“沈大人如何?我在东宫马球敢认第三没人敢认第二!”伊成瑞反手用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爽朗大笑。

沈离枝虽心动,可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敢白白耽搁这位东宫位居第二的击鞠高手。

她赧然道:“伊大人为何会选我做队友?女官之中应该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吧?”

沈离枝怕他误会她的实力,如实禀告,“我马球打得不好,才刚刚学……”

伊成瑞摆摆手,很不在乎道:“像我们这样水平的人,一带三都不成问题,沈大人您大可放心,我嘛就是想蹭一个名额,再说了,女官之中有谁像沈大人这样好说话。”

伊成瑞朝她挤了挤眼,一副十分逗趣的模样,沈离枝都不由笑了。

沈离枝正愁找不到队友,这可不是瞌睡了有人送上枕头,她又想起在屋子里时,白杏对她的催促,心中就猜到了几分。

想必是白杏怕她开不了口,找不到人,这才去搬了救兵来助她。

伊成瑞说服了沈离枝,便心满意足地溜达回去。

在回去的途中,好巧不巧碰见了李景淮,他连忙扔掉手里的狗尾巴草,堆着殷勤的笑迎了上去。

他一揖到底,笑容满面。

“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淮瞅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常喜乐呵的声音在李景淮身后响起,“伊大人今日是有什么喜事,春风满面的。”

伊成瑞嘿嘿两声。

“这不是感谢我们殿下将蕉叶拿出来当彩头。”

常喜哎呦了一声,“伊大人这是胜券在握了,不知道是和哪位大人凑了队?”

伊成瑞拢起手,凑到常喜耳边,像是故意不说给太子听一样,实则他声音并不低。

“沈大人呐。”

常喜一愣,惊讶地啊了一声。

李景淮冷眼就扫了过来。

“这,怎么可能?”常喜眼睛乱转,几次落到伊成瑞那张大笑脸上就很想用东西捂住他的笑。

伊大人是不知道沈大人可是太子教的吗?

拿琴出来当彩头也是为了……

“伊成瑞,你就当真觉得自己能赢得了?”李景淮慢慢笑了起来,凤眼却挑起肃肃冷光。

伊成瑞被他莫名的目光一刺,小心翼翼地问:“太子殿下不想沈大人赢?”

问完他又把眉毛一皱,自个就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不应该啊,他可是看见太子每日都偷偷在跑马场教沈知仪骑马击鞠的,若不想她拿到这彩头,又何必既出琴还出力。

这莫非就是太子最新的乐趣,传说中的赔夫人又折兵?

李景淮被他如此坦诚的话语一问,脸上仍不动声色,只淡声反问道:“赢不赢,孤说了算?”

伊成瑞心里一咯噔,被太子这不上不下的态度弄得不明就里。

难不成,他的如意算盘真要落空?!

他本以为太子对沈知仪有点儿特殊,搞不好就会看到她的面子上,给他们降低难度。

然太子这反应,不难预料到时候迎接他的不会是清风拂面而会是狂风暴雨!

他咕咚一下咽下口水,悻悻然笑了笑,“哎哎,我开玩笑,不过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伊成瑞又挺起了胸膛,他可是击鞠高手,他可是希望的种子。

更重要的是,他在沈离枝那儿夸下海口,可不能输啊!

孟右侍静坐在书案后,提笔半响不知该如何落墨,直到豆大的墨水不堪重量从笔尖坠落,将写了一半的信纸晕黑一片。

“孟大人,您说杨大人此举究竟是何意?太子殿下不是不喜欢那位吗?”细眉白面的女官在旁边烹茶,在袅袅茶烟中把疑惑问出。

孟右侍搁下笔,揭起弄脏了的洒金信纸皱眉看了看,揉作一团扔进纸篓里。

“杨大人所想我能明白一二,太子殿下年岁渐长,身边却一直没有得心人侍奉。”

孟右侍能理解杨左侍这样的做法,东宫太子身边一直无人,也是不合适的。

但是偏偏选了一个品阶最低,然背景最复杂的人放至太子身边,这要人如何看待下此调度命令的她?

孟右侍咬了咬唇。

她倒不是怕旁人会以为她想要借沈家姐妹的东风,而是在思索这个离谱的命令究竟是出自于谁。

“见过太子殿下!”

孟右侍顿然抬头,外面通传的宫婢声音才落,一道修长的身影已径自走入。

“殿下?”孟右侍起身行礼,惊疑不定看着他。

李景淮环视四周,才将眸光落回她身上,问:“孟右侍可有选定击鞠的队友?”

“……已经选定了。”孟右侍不明所以。

“那好。”李景淮略一点头,极为随意开口,“换人。”

第42章 胜负 落入他的手心

风轻云淡, 草香宜人。

正是一个击鞠的好天气。

所谓天时地利占全,可唯独有一点。

人不和。

伊成瑞很绝望。

谁能告诉他,为何太子殿下会出现在他对立的阵营里, 还拿着鞠杖。

他好不容易带着沈离枝大杀四方, 却要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遇到如斯可怕的拦路虎!

沈离枝骑在马上,遥遥望见对面的人,也是愣神。

太子没有看她, 正端坐在马上稍低着头, 听孟右侍说话。

孟右侍今日骑着一匹桃花马,身穿姚黄色骑服, 腰间绑着一条和太子同色的黄带子, 视为同队。

作为最后才出现的一队,太子骤然出现在跑马场, 让看戏观赛的东宫众人都激动起来。

击鞠比赛的规则是两两比试,先入五丸者胜,等对完所有的参试者,还需要同上届的最终摘彩人对决。

也就是所谓的守花使。

孟右侍作为几届比试的摘彩人, 实力不容小觑。

再加上太子,这场比试谁胜谁负,早已经盖棺定论。

若是此刻能开台压宝, 她们会毫不犹豫压太子那方胜。

沈离枝眺目望去,李景淮一身清贵, 风姿特秀,长腿裹在缚腿绸裤中,只见修长与结实。

她侧头就问伊知著,“伊大人,太子殿下也能参与比试?”

自己的彩头自己拿?

“能是能, 不过太子已经很久没有参加了。”伊成瑞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哭丧着脸道:“谁知道咱们殿下又生了什么心,该不会是临时后悔,不想把蕉叶当彩头,想要自个收着吧?”

这个结论惊人地和沈离枝想到一块去了。

不过伊成瑞揪着揪着,便想到了他那日撞见太子时的情况,太子那会就似乎看他不顺眼了。

该不会,是纯属不想看他赢?

伊知著惊恐地一瞅李景淮那张毫无表情的俊脸。

用心险恶啊殿下!

沈离枝将手中的缰绳拉紧了几分,马儿顺着她牵引的动作,原地踏了踏步,嘶鸣甩尾。

沈离枝的这匹马天生仿佛有点儿惧怕太子的那匹马,沈离枝只能伸出手指不断地安抚它。

照顾了马的心情,她转眸见伊成瑞又何尝不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便轻笑安慰他:“尽人事,听天命吧。”

沈离枝对于胜负没有那样强烈的执着,她如今只是有些看不透李景淮的想法。

明明在训练她的时候,李景淮还是很想她争气来着。

转眼就自己下场,亲自要来挫她的气。

果真上位者的心,难以捉摸。

伊成瑞见沈离枝非但没有失落,还强打起精神安慰自己,心中感动不已,他一抹脸,重新振奋起来。

“沈大人别怕,我们也不一定会输!”

伊成瑞握了握拳头,不服气道:“纵然我是千年老二,可是没准这次我们就翻身了呢?!”

“伊大人一定能行的。”沈离枝弯了弯眉,丰盈的唇瓣像染了蜜,盈盈润润。

两人幼稚的互捧随着风传进太子的耳中,李景淮挑起眼,目光自她们并马齐驱的姿态上掠过,勾起唇角的淡笑。

“开始吧。”

他淡声对站在一旁的执令官下命。

穿着彩衣的执令官一手持旗,一手持棒,闻声挥彩旗三下,敲响悬于架上的铜锣。

当——

“发球!”

镂空的鞠球被宫人抛出,自空中划出一道红弧,落入场中,四匹马同时驰骋而出,扬起一阵黄烟。

虽然众人心中有了胜负的答案,可是太子近些年少有在击鞠场露面,这是难得一饱眼福的机会,谁也没敢眨眼,齐齐引颈张望。

只见那红色的鞠球被一马当先的太子率先用鞠杖带走,其余三匹马紧跟其后。

伊成瑞不甘示弱,伸杖准备勾球,孟右侍眼明手快,伸杆格住伊成瑞。

“孟大人,这样就不好了吧!”伊成瑞呲牙。

“伊大人,承让了吧。”孟右侍笑着,并不让步。

沈离枝便趁他们互相制住的功夫,从后方冲到了前面,李景淮略有察觉,移目看来。

沈离枝刚刚伸出杖,冷不丁瞥见太子凤目沉沉,朝她盯来,眸色虽浅却涌着浓雾。

赛场上无兄弟。

沈离枝心里默念了一声这句话,然后果断伸出鞠杖勾球。

李景淮觉得手中鞠杖一颤,沈离枝居然还真的敢自他手下抢球。

还是用他教的法子?

只是她动作不娴熟,力度也不够狠,好像在试探一样,伸出了小勾子,轻轻勾了一下他。

李景淮又睨了她一眼,“就你这力度,怎么抢下球的?”

“殿下看了我的比试?”

李景淮趁她说话的时候,伸臂挥杖,不再给沈离枝有机会勾住他的杖。

沈离枝的眼睛还没重新捕获那鞠球的轨迹,就听耳边铜锣震天响。

“黄队一丸!——”

伊成瑞遗憾地一挥杆,“还是熟悉的开局!”

以往他和李景淮对阵的时候,每每都是要丢了第一球的,简直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等球归位,两队人同时准备。

重新一轮又在热火朝天地展开,这一次换做孟左侍和沈离枝在后面,李景淮和伊成瑞在前抢球。

两人实力相当,互不相让。

一黑一棕两匹骏马,速度极快,如疾风掠光。

坐台上围观的东宫众人屏息凝神,极力张目也只能堪堪看见两道虚影。

红色的鞠球在地上迅猛地往前,被鞠杆带动。

两匹马几乎并肩齐进,连四蹄离地的时间都相差无几。

孟右侍想上前去相助,沈离枝却紧随着她,不让她能上去妨碍伊成瑞。

“当——”

“蓝队一丸!——”

“沈大人骑术不错。”孟右侍淡看她一眼。

沈离枝在马背上对她稍微欠身,“孟大人过誉了。”

李景淮和伊成瑞正好打马回来,听见两人的话。

伊成瑞就竖起拇指道:“沈大人不要谦虚了,你还是第一个差点能抢走太子球的女官!”

“那是太子殿下没注意到我。”沈离枝抬眸,温润的瞳仁扫视过来,谦虚地笑了。

李景淮垂眸瞥她一眼便把视线挪开。

“说什么蠢话。”

孟右侍眸光微动,悄然打量李景淮的侧脸,明晃晃的阳光把他的优越的五官衬得越发俊逸,浅色的眸底像是凝着碎光,一明一暗闪了下。

孟右侍暗暗蹙眉,心中忍不住在想:

太子是指‘抢走球’还是‘没注意’是蠢话?

执令官再一声敲响铜锣,又一轮比试掀起尘烟。

孟右侍拿球时,伊成瑞也不怜香惜玉。

而沈离枝拿球时,太子也不见谦让,抢了几次后沈离枝都忍不住要求饶。

“殿下……”

两人短暂的相接,她声音有些气喘,李景淮挑起凤眼,嘴角勾着一抹笑,哪怕沈离枝这副表情看起来还有些可怜,他却毫不动容。

甚至就在下一瞬,他的鞠杖利落果断,穿过她勾球的空隙带走了鞠球,只留下一阵呛人的灰扑了沈离枝一脸。

沈离枝只能眼睁睁看球被带走,执令官紧接着又敲了一声响。

喜悦地唱响:“黄队一丸!——”

沈离枝惆怅地拉着马,好在伊成瑞也心宽,驱马过来,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别介意啊,太子他就这样的,只有是比试,杀起来六亲不认,我就说嘛,他这人就是胜负欲太重,独孤不求败!”伊成瑞摇摇头,又掰着手指数了数。

“他是打算连续蝉联四十七不败了!”

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气,平息着乱跳的心脏,这样急剧的骑马奔跑都快颠散她的身子骨。

伊成瑞擦了一把汗,“看来这彩头太子是不想拱手相让。”

伊成瑞虽然如是说,可是未到最后,谁也说不好结果。

今日也不知道是太子状态不佳,还是他犹被神助。

两队的分数一直处于胶着状态,并没有拉开。

更是在伊成瑞又成功挥球进洞后,场上不禁响起了惊叹声。

他们居然能与太子追平分,到四比四的地步。

剩下的一球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胜负局。

李景淮勒马停驻在场中,伊成瑞兴高采烈地对他飞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长久以来都是被太子压着打,今天能有这样的威风,他高兴地都想赋诗一首。

最后一球开场,球一落地,李景淮就抄杖率先带走了球。

其他三人又只能狂追其后,孟右侍和伊成瑞的马正好把沈离枝挤到了右边。

沈离枝还要注意不被看台边伸出的旗杆刮倒,速度自然就比他们都要慢上半个马身。

哪知一阵风吹来,一位女官手里拽着的帕子随风飘落,好巧不巧正盖在沈离枝所骑的那匹马的眼上,被马嚼子一缠,甩也甩不开。

马儿温顺却易惊,视线徒然一黑,顿时甩起脑袋、撂开蹶子狂奔起来。

不正常的长嘶引来李景淮的回眼,才看一眼他眉心就紧蹙起。

沈离枝经验不足,一直以来都是靠着马自身温顺易服才稳稳妥妥,如今她身下狂躁的马让她完全失去了平衡。

起落的坐姿也跟不上马背的颠簸,硬碰硬的抵抗让她抓不住缰绳,而右脚早已从马蹬里滑出。

她要摔马了!

几乎与之同时,他们的马都逼近在了球门前,就差一杆子的事,胜败便会定局。

电闪雷鸣之间,那匹黑马却徒然被主人将缰绳往左一扯,勾着球的鞠仗被松开。

鞠杖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李景淮空出的右手稳稳妥妥揽住了一人。

“当——”

“蓝队一丸!蓝队胜!——”

沈离枝骤然失重,心脏宛若要从喉咙里跳出,后仰的姿势让她全身僵硬,直到腰间被猛然一撞,她后坠的趋势才停下,耳边的风也停了。

她能听见自己剧烈跳动的心,有力地在胸腔搏动,而后腰上那灼热的手更是烫得她逐渐回过了神。

她颤了颤眼睫,慢慢睁开惊魂未定的眼。

李景淮一眼望尽。

这一刻的她再没有什么能掩饰其中的脆弱,就宛若刚刚蜕变的蝴蝶,柔弱无依地落入他的手心。

而他,用力,抓住了。

第43章 升职 你当向太子复命

沈离枝来到冯嬷嬷暂住的旅舍, 主仆二人同桌而坐,不分尊卑。

冯嬷嬷小口喝着汤,抬起眼时, 眼睛又被热气熏红了一圈。

“小姐您真是太苦了。”

在抚州时, 沈离枝纵然也有各种委屈,可是到底还是家中娇养的小姐。

不必伺候人,也不用小心奉承谁, 更不会为了骑马击鞠弄伤了手。

“不过是一些擦伤, 并不碍事。”沈离枝折过袖子,含笑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冯嬷嬷连忙道:“小姐莫忙, 老奴自己来就是, 您的手可要好好养着。”

沈离枝听话地搁下筷箸,又软下嗓音道:“嬷嬷不必担心, 这都是我早有预料的,再说我在东宫也不必服侍人,我手下还有个宫婢呢。”

冯嬷嬷摇摇头,“嬷嬷瞧见了, 那太子眼含冷锋、又是寡情薄唇,不会是好相处的,再说大小姐和他那些个事, 您心中定然也会膈应吧。”

沈离枝捧起杯,氤氲的热气腾起, 将她的笑容都温柔了三分。

“怎么会。”

她声音很轻柔,一如在抚州时安慰为她感到委屈的嬷嬷、丫鬟,好像她表现出不委屈,那些伤害就落不到她身上。

身边的人也就不用为她感到难过。

“若不是皇后降旨强要人,我们留在抚州, 嫁不了裴二公子,还是可以嫁其他公子的嘛!”冯嬷嬷低声叹息。

“我姐姐她还好吧?”

冯嬷嬷不说,可是沈离枝却要问。

冯嬷嬷低头喝了口汤,像是在趁机斟酌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放下汤碗用帕子揩了揩嘴角,才点头说:“大小姐一切都好,婚事顺遂,姑爷也是一表人材。”

“那便好。”沈离枝颔首,用茶汤润了润唇瓣。

冯嬷嬷张了张口,随即又暗自咽下委屈。

裴家是好啊。

纵使富可比国,却没有一般世家的毛病。

裴家老爷是白手起家,短短十几年就攒下了不可估量的财富,可为人很是正直又懂得尊重发妻,成婚以来后宅十分简单,只有正妻一人,别说什么妾室了就个通房都没有。

沈明瑶嫁进去,自不用担心以后院里污糟。

冯嬷嬷遗憾地揉了揉手指,想起以前老爷与裴老爷本来是有意将裴大公子和小姐定亲的。

却又因诸多种种的原因,最后不得不作罢。

而裴二公子的这桩婚事,本也不会落到沈明瑶身上的。

离奇的是在两府因为这不可抗拒的懿旨,准备解开婚契时,裴二公子突发重疾,药石无医。

还是经过抚州的小国师恩赐下了一个机缘,道这裴二公子命中缺木,恰逢天河水倒流连云十三州,抚州干旱,裴二公子命木干涸,而沈明瑶正是属长流水,两人恰恰促成连理之木的吉象。

两家仓促之间,便又缔结了姻亲。

随后裴二公子的恶疾当真被这喜事一冲,便没有了。

这件事说起来古怪,外人多不得知,只道是谢家出了大力,而沈明瑶就是那幸运的娇娇儿。

或许这也该是沈离枝和裴家的缘分浅,求不得。

“我爹娘也还好吧?”沈离枝又问,像是知道冯嬷嬷会多想一样,岔开了这个让人沉重的话题。

“都好。”冯嬷嬷幽幽叹气,转过眼,又小心翼翼提道:“我看得出夫人其实心底是想着小姐的。”

毕竟也是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怎么可能做到完全不关心。

沈离枝轻轻嗯了一声,脸上清浅的笑容看不出端倪,“我也想见娘的。”

她的回答从不会让人觉得难堪,脸上更是不会表现出丝许怨言。

“你是个好孩子。”冯嬷嬷只能心疼地说。

她心里明白,夫人始终还没能释然公子那件事,就连对小姐造成的伤害也不敢正视。

谢六娘出生勋贵,长于世家,一生也没有做过大恶大错之事,却要遭此劫难。

以至于骨肉分离,却不敢回首。

两人都有意将话题带开,便又说起了昨日的比试。

冯嬷嬷这下更担忧了。

毕竟在抚州的时候,沈离枝就不怎么骑马,可是到了东宫却还非得参加那样危险的比试,虽然沈离枝轻描淡写带过她险些坠马一事。

但是冯嬷嬷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心惊胆颤,连忙又拉起沈离枝的手,千叮嘱万她以后不要再去骑马了。

“可是我很喜欢骑马,骑马的时候御风而行,随性畅快。”沈离枝摇了摇她的手,笑道:“只是意外,我以后会更加小心的,嬷嬷你就不要劝我了。”

冯嬷嬷虽还想在劝,可一看见沈离枝脸上的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沈离枝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除了琴之外,这还是头一次她表现出喜欢,冯嬷嬷也不忍心夺走她的这份喜欢。

她轻轻叹气,“还是……太过危险了,小姐您就不怕吗?”

沈离枝敛眉垂眼,弯起的唇瓣也微颤一下,像是忆起从马背上被甩出去的那瞬间。

失重、呼啸的风、没有着力点的身体。

忘记的呼吸和空白的脑海。

那一刻,她是害怕的。

可是后来太子接住她,失去的感知重新回笼,她仰望着那双微挑眼尾的凤目,琉璃色浅浅晕开,就像是带着太阳初升带出的那抹浅金的光芒。

耀眼灼目。

明知道一直看着,终会伤己,却在那一刻就是移不开眼。

好像是葵藿倾阳,夜蛾趋光。

李景淮救下了她,丢了蕉叶琴。

也丢了蝉联的胜局。

比试的结果在三日后方出。

因为比赛的过程发生了一些变故,孟右侍也很为难定夺,只能频频去找了杨左侍商议。

在杨左侍的力排众议之下,沈离枝得了两个甲等。

一为琴,一为击鞠。

本来最无胜算的击鞠,沈离枝所在的蓝队在最后居然能逆风翻盘,惊呆了众人。

最后一局,太子殿下并不是赢不了,而是自己放弃了挥球的时机,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去救摔马的沈知仪。

太子向来重胜负。

所以众人见他丢下鞠杖的那一幕,就好像他是被人下了蛊一样,让人吃惊。

这不是太子的作风。

出人意料更让人迷惑不解。

太子出现的蹊跷,输得也离奇。

就像是故意来走一趟,亲手将自己连胜的记录打碎。

一时间沈知仪的名号又开始在东宫卷起一阵喧嚣。

甚至有人说是沈知仪魅惑主上,夜里披衣去爬了太子的塌,这才会得了太子的偏袒。

这一传闻被传得有鼻子有眼。

甚至连沈知仪那日披的什么颜色、什么花纹的外衣都传得绘声绘色,这则流言马上就盖过了前些日子风头正盛的‘太子不行’,变成美色惑君、太子独宠某知仪。

沈离枝并不清楚,她的摔马一事会将东宫煮沸,宁静已久的水面开始剧烈鼓动。

一些不敢想的事又被小心翼翼地提上了心头。

就比如:太子他也并非是不可被折服的啊。

沈离枝将骑服放回箱底,她虽说喜欢骑马,可是心里清楚。

她能骑马的机会并不多。

收拾好了箱笼,看着渐渐被填满的衣箱子,里面不但有几件女官的官服、从抚州带来的常服还有外祖母派人送来的新制的夏服。

分门别类,挤满一箱。

就好像她会在这里呆上很久一样。

沈离枝失神地看了片刻,抬手合拢了箱笼,落上梅花扣锁。

她又对镜理了理仪容,才拿起竹叶伞,推门而出。

孟右侍早先派人传她前去,只是外面一直暴雨不歇,直到方才转小,沈离枝就趁隙赶去。

时晴院位于小和院西侧,不及小和院大,但是里面更符合年轻姑娘家的喜好,装点都是时兴的院景,甚至还有一青缸的粉荷。

沈离枝收起伞搁在门外墙角,在宫婢的引领下进了屋。

孟右侍有一间专门理事的书房,这里也是平日她召见女官的地方。

沈离枝一进去就看见端坐在书案后,持笔在写字的孟右侍。

“孟大人,沈大人已到了。”

孟右侍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还在专注运笔,只吩咐了一句:“沈大人请坐。”

宫婢把她请到一旁的八仙椅上,又奉上了刚冲泡的热茶,茶香氤氲在湿气的雨后。

香味弥漫,沁人心脾。

沈离枝安静地坐着,耐心地静候。

孟右侍写完信才搁下笔,抬眸就扫见沈离枝的侧影,她下颚平齐于膝,背脊挺直,坐在椅子的三分之一处,两腿并拢,双手搁在膝头。

仪态被教得很好,就连孟右侍也挑剔不出错来。

“沈大人。”她轻声开口。

沈离枝从椅子上起身,转而面朝着她,行了一礼,“见过孟大人。”

孟右侍也并没有为难她,抬手又请她坐下了。

“这次请沈大人来,也是我同杨大人商量过后,依照你的各方面能力给予相应的位置,原本你进来时应是担任少典一职,只是太子殿下下的令,我等也不敢置喙。”

孟右侍说得合情合理,公事公办,没有带上任何个人的情感。

她能做到右侍这个位置上,除了各方面能力确实都很强以外,她处事上还算公允,能让众女官信服并臣服。

沈离枝颔首,谦卑道:“是下官才疏学浅,理应多学习各位大人,不敢担此重任。”

太子少典已是太子近臣,以她的资历确实不够,沈离枝所说也是出自内心。

一步登天的人少,能站稳脚跟的就更少。

她情愿顺着盘山的石阶,一步步脚踏实地,去攀上这座高山。

孟右侍点点头,露出微笑,“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明日起,你就是知律,不要小瞧知律品级低,好好侍奉太子,往后才有往上的机会。”

孟右侍格外拖长了‘侍奉太子’,笑容未变,眼神却变了几瞬,仿佛带着某种深意。

“是,下官领命。”沈离枝起身再行一礼。

“孟大人,不知道担知律后,下官该向谁去复命?”

品阶的变化会带来她所担的事情的不同,而且她的直属上级女官便会有所变化,所以沈离枝才会有这样一问。

复命也是要去上级女官那儿露个脸,再领自己的差事。

沈离枝比人少了半年的学习时间,对东宫一切还陌生,只能善问,求不出错。

孟右侍稍一扯唇角,似笑非笑:“你当向太子复命。”

第44章 伺晨 怀里被人生生挤了进来(二合一)……

从孟右侍院子出来, 沈离枝愣愣地握着竹伞回首。

烟雨中的院墙像是工笔水墨画带过,一簇凌霄花从院子里伸出了一条花枝,给水灰白的墙上勾出一笔灿黄翠绿。

她动了动眼, 视线又从伞檐伸出的竹骨下望向远处。

三重殿模糊的金琉璃屋檐像是卷翘的鸟翼, 溅起的雨水自上腾起了雾,袅袅升起白烟。

沈离枝用指尖摩挲着伞柄,抿了抿唇。

心里那点为升迁的喜悦早被一股茫然冲淡。

她虽升了品阶, 可是心底清楚明白, 知律也不过是低阶的女官。

何德何能可以直接隶属太子之下。

这事透着古怪。

她想去问杨左侍,可是行到岔路时, 鬼使神差却脚步一转, 直接朝着三重殿而去。

孟右侍说,她当直接向太子复命。

或许应当听孟大人的话才是。

只是沈离枝没想到, 太子并不在三重殿内,只有匆匆赶回来拿东西的常喜和她碰见了。

沈离枝缓缓行了一礼。

常喜像是早知道她会来一样,口里只说:“沈大人,太不巧了, 太子受邀去了伊大人府上,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

沈离枝便说:“多谢公公告知,那奴婢晚些再来。”

“那也不必, 太子殿下饮了酒,就是回来恐怕也夜了, 沈大人明日早些直接过来就是。”常喜连连摆手。

沈离枝听常喜这样说,便又问了,“公公是知道奴婢要来找太子复命,那奴婢明早来是要做什么?”

常喜清咳了一声,“殿下身边的小乐子患病给送出宫去了, 现在缺一个叫起和记事的人,大人正是来顶替小乐子的活计。”

沈离枝一愣。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种事应是归属于掌记宫闱起居的彤史女官。

东宫之中所设女官不如皇宫中的分类详细,各司女官行各司之事,调动起来也并不拘泥于品阶。

所以并没有规定什么品阶的女官去做某一固定的事,如司宫、司仪、司服、司食、司寝等,而彤史则应隶属在司寝一类,说起来并不直接归属太子殿下。

沈离枝疑容蹙眉,虽没有发问,可察言观色是常喜的看家本事,一眼看出来她的疑惑。

“太子未大婚,这些小事上大可变通,沈大人不必担忧,殿下虽然晨起脾气不好,不过看在大人的面上想必能多容忍包容一二。”常喜笑吟吟宽慰她几句,搓着手抬头看了看天色。

“哎呦,乌云好像又罩来了,咱家要赶紧给殿下送东西去了。”

沈离枝只好送走常喜公公,自己撑着伞,踩着湿漉漉的小道回去。

究竟太子想要做什么?

她琢磨了一夜,也没想明白。

所以这一晚上她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像是困在了梦魇中,起身时汗津津的湿透了衣。

她摸了摸后颈,虽然记不清梦里的情景,但是依稀好像还和骑马是有关系的。

几声雀鸟在外面树杈上清啼,太阳还没升起,月亮却把银辉收起,天幕漆黑一团,沈离枝转向窗外,已经听不见雨声了。

常喜公公说赶早,可是也并明说说要多早。

沈离枝想到那日她第一次去找黑将军时,也是赶了一个大早,可那会男官们已经穿戴整齐匆匆赶往三重殿。

可见太子殿下他本人,起得比鸡还早。

思及此,沈离枝就不能再躺回去了,她起来从门外水缸里打来了一盆水。

好在初夏气温转暖,用凉水擦过身,也只是打了几个寒战,并没有冷入骨的感觉。

罗知微在床上翻了几个身,睡得正沉,并没有转醒的迹象。

沈离枝已经换好了衣裳,转头见镜子映出黑黑的轮廓,别说五官了,就连轮廓也模模糊糊,她只能作罢,提起放在瓷桶里的竹柄伞,悄悄推门而出,赶去三重殿。

常喜打着哈欠还在卷袖口,就听见外面的小太监说沈大人来了,白净的圆脸上就堆起笑容。

天幕一片黑,但是仔细看已经有线白光正在分割着天与地。

沈离枝被小太监提着灯笼引着缓步走来。

常喜走下台阶,笑吟吟道:“沈大人来得早,先喝杯茶,咱家先给您讲讲三重殿的事儿,免得以后碰了殿下的忌讳。”

沈离枝没有常喜想得周到,见常喜如此肯提携照顾她,露出温婉的笑容。

“多谢常喜公公。”

常喜笑眯眯地给她挑起偏殿的堂帘,机灵的小太监就下去给他们准备解乏的醇茶。

三重殿里目前仅有太子一位主子,所有的事都绕着太子转的,常喜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讲得七七八八。

最后他掀起茶盖,闻了闻茶香,“沈大人聪慧着,日后只要万事以咱们殿下为先,殿下会知道沈大人的好,届时登枝进升,犹未可知呀。”

沈离枝侧着身坐着,闻言对常喜公公欠身道:“多谢公公提点,奴婢都记下了。”

常喜打第一眼就很看好沈离枝,自然对她提点的很相近细致,而沈离枝的谦虚好学更让他满意得很,摸着自己的下巴连连点头。

两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常喜先起了身,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太子该起了,劳烦沈大人了。”

沈离枝颔首起身,先被带去了一间偏殿被宫人仔细检查过身上的衣服,乃至所带的首饰,再净手两次后才带着一众捧水托布的宫婢和小太监,轻步走向了太子的寝殿。

东宫之主,寝殿豪奢。

这些都尽在意料之中。

可是一踏入寝宫,沈离枝还是不由一窒息,入目的全是紫磨金镶玉的地砖,两排造型繁复的锁目绿银铜鹤顶烛台分列两旁,一条甬道直通往一扇镂空雕花玳瑁的木门。

放眼过去,全是不可估量的稀世珍品,却也毫不客气地用在了地砖、压脚等地方,一步步走上去,人都不放轻了步伐,生怕自己磕重了,会把脚下的暖玉翡翠敲碎。

再来,她也害怕会因为脚步声提前吵醒太子。

沈离枝捏着彤册,走得小心翼翼。

门打开了,沈离枝一人进去了,其余人静候在甬道里,等着传唤

沈离枝不知道小乐子是怎么叫李景淮起床的,她就跪坐在他踏榻上,隔着帘子轻声叫了一声。

可想而知,半分反应都没有。

李景淮犹在梦中,不安分。

梦里也有人在叫他,不过那嗓音怎么听也有些奇怪,猫儿叫一样。

李景淮蹙了蹙眉,汗淋淋湿了一身。

他未经事,不知道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梦。

或许是昨夜席间那些人醉后放肆高谈狎·妓,他本是很厌恶这样的话题,万没有想到这样的画面也会入他的梦。

他全身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个人,那猫儿叫声就在他耳边,很近。

像是勾着、绕着,靡靡腻腻的音色让他不由想要做出什么反应。

沈离枝见叫不醒太子,便有些苦恼没有提前问过常喜公公要怎么叫太子起床。

其实李景淮平日睡得没有这样沉,甚至不用叫自己也会早早醒来,只是昨夜多喝了几杯酒,不知道为何就睡得很沉。

洒金的纱幕上金线勾着银杏叶的扇纹,从几片密织的扇纹之间的缝隙里能隐约看见床上一个隆起的身影。

沈离枝跪直身子,趁着太子未醒,挑开一边的纱幕,伸长脖子凑上前。

“殿下……”

哪知道她才起了头,一直反盖在李景淮额头上的大手忽然就朝着她后脊袭来。

沈离枝没防备,被他一掌就压趴下了。

她的脸正好缩进了太子的肩颈之间,脸颊擦过他汗津津的皮肤,埋进满是雪松冷香的肩窝。

突然变故,沈离枝瞬时僵硬住了,她一手撑在丝被上,另一手捏着的彤册就落在铺着缠丝刻花毯子上,只有很细微的一声响。

咚——

滴漏的声音一点一滴,像是檐下的露珠,很缓慢才掉下一颗。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沈离枝屏住了呼吸,心中犹如翻起了江海,惊疑非常。

许久,李景淮的手既没有挪开,却也没有再一步移动。

沈离枝就埋在他脖颈处,耳畔还能听见他平缓的呼吸声。

他又睡了过去。

沈离枝闭起眼,放下了心,又静候片刻才动了动后脊。

压在她后背上的手很大,几乎一掌可以横过她纤细的背,均匀地、紧贴地覆盖在她的背上。

她能感受到掌心的热度和又沉又重的力度。

没事的,太子还没醒。

沈离枝安慰着自己乱跳的心,长长换了一口气,将刚刚憋在她胸腔里的气缓缓地拂出。

她微微扬起上身,想从这个桎梏中自救,没防着那手顺势就从她后脊一路滑至她的腰窝。

她没有醉,便很清楚感知到粗粝指腹隔着她单薄的夏衣一路在她的肌肤上擦火。

从腰窝一直麻上头顶,沈离枝动作又生生顿住了。

双手都撑在了丝被之上,丝被表面的线纹硌在手心,她感觉手心冒出了汗,粘糊糊地粘在了李景淮的被面上。

沈离枝不禁抬起眸,看向犹在睡梦之中,一无所知的太子。

用目光一寸寸地从他脸上掠过,好像这是头一回这样近地看他这张俊昳的脸。

那双总是让人胆颤的凤目此刻宁静的阖上,长睫随着呼吸有序地轻颤,挺直的鼻子下薄唇微泛着红,一副春棠沾露的模样。

没有了冷,只剩下了美。

太子生得是玉质金相,只是那双凤目含锋,一转眸只让人觉得雪风扑面,带着冰刃。

谁知睡着后,却是一副很好欺的样子。

刚想到这里,沈离枝就倒吸一口气,为自己这样危险的想法感到心惊。

后腰的那只手明明没有动,那温度却一步步攀升,沈离枝不得不先面对这迫在眉睫的问题。

她隔着袖子用手慢慢抬起他的手腕,让自己的后背可以从侧边安全地挪出,然后才把他沉甸甸的手臂轻轻放回到被面上。

做完这些,她便感觉后背又渗出一身薄汗。

是吓出来的冷汗。

可就这样,太子也没有醒,沈离枝换着声音叫他,都没有作用。

她去问外面候着的宫婢和小太监。

她们个个垂首道:“太子不起,奴婢们只能等在外头。”

换言之,叫醒太子这事,只能她一人来做。

沈离枝微微弯起唇,嗓音疲累地说:“那我再去试试吧。”

李景淮睡得头疼欲裂,忽然就醒了。

缠着他一夜的梦散去,他仰脸朝上,轻轻喘着气。

刚伸手摁住抽痛的鬓角,忽然就感受到房间里还有一道细微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他蓦然侧过脸。

窗外的光线亮了,浅金的纱幕映出一个窈窕的影子,乌黑的头发从那身子后垂落,随着耸动的肩头不停轻晃,也不知道在外面搞什么。

李景淮不动声色,坐起身一把掀起纱幕,伸手就抓住那道瘦削的肩膀,正要掰转过来一看究竟,目光先被她膝上平摊的册子吸引住了。

只见上面刚落下一行墨迹未干的小楷。

壬午月,戊戌日。太子久睡不醒,恐精力不济

最后的‘济’字因为他刚刚的动作,被少女手中握着的笔杆拖出好长一道墨迹,直从册子的左侧滑到右侧。

好端端的一济字,下半部分并立的腿就变成了一个可笑的交叉腿。

“殿下,您……醒了?”

李景淮醒得太过突然,沈离枝不由说出了蠢话,刚说完就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唇。

太子要是没醒,能睁开眼睛瞪她?

李景淮目光从那个可笑的字上,挪回这张熟悉的小脸上。

他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梦里,眸子不禁又染上一股莫名的色彩。

“你怎么在这里。”他哑着嗓音开口。

沈离枝的肩膀还被他制住,整个人又是一屁股稳坐在脚踏上的,她没法转身,只能一直后仰起头。

“……孟大人让我来的。”

李景淮这才想起,沈知仪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

李景淮没有放开她,沈离枝就动弹不得,这仰头倒望之下,李景淮凤目微凝,目光沉沉盯着她许久不见转开,略略抽动的唇角像是在打着不好的算盘。

沈离枝轻轻眨了一下眼,动了一下肩膀,提醒他,“殿下既起,那我去叫人进来伺候。”

说来沈离枝还有些愧疚,由于她实在叫不起沉睡的太子,从而消极怠工,外面等候伺候太子起身的宫婢和小太监们在外面站了许久了。

李景淮却不理会这些,见她动身反又用了几分强摁下她上抬的肩

他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问她:“你在彤史上乱写什么?”

沈离枝连忙把彤史册盖好,有些心虚,却不妨她唇瓣扯出一抹笑。

“奴婢没写什么。”

她一贯是这样笑的,连弧度都能保持一致。

李景淮冷哼一声,另一手从她肩头越过,直想去拿那本彤册。

沈离枝按住不让他拿,急道:“殿下此举不妥!”

“这是孤的记事册,有何不妥。”李景淮没防她还敢挣扎抗拒,嗓音低沉传来,带着威逼:“沈知仪,你敢不拿给孤?”

沈离枝细声细气辩解道:“奴婢已经不是知仪了,现在是知律了。”

说完好像底气又足了一些。

“所谓律,便是律法,殿下当知道彤史册是不能被篡改涂抹的。”

“已经被涂了。”李景淮黑沉着脸,侧眼看她,好像那件事就是她一个人的罪过一样

沈离枝哑然。

常喜公公说太子起床脾气不好,是真的。

“沈知……律。”李景淮皱了一下眉,觉得好端端的自己给她升什么职,连称呼都要跟着变了。

沈离枝趁他声音暂歇的功夫,扬起声音就朝外柔声急唤道:“太子已起,进来伺候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脚步声络绎不绝传来,像是急不可耐地冲进来准备伺候太子起塌。

人涌进来,李景淮也不得不松开手。

沈离枝觉察到肩膀一松,便从他的脚踏上站起,把彤史册袖带里一塞,又朝前几步转身就对太子行了个跪礼,毕恭毕敬。

“奴婢告退。”

李景淮坐在床边,盯着她的发顶,迟迟没有开口准许她告退。

沈离枝便头也不抬,一直叩在地上。

拨弄的水声、盆皿瓷器的轻响,她只能依靠这些声音来判断太子洗漱的过程到了哪一步。

听常喜公公讲过,太子光起塌的就有十二名宫人伺候,净手净面就要过五道水,每道水里的讲究还各不一样,除此之外漱口的水和青盐都是要有人试过,就如同他入口的每样东西必然都是小心谨慎的。

沈离枝这一跪就跪了一顿饭的时间,只听见宫人们的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一切声响趋于平静,只剩下衣料簌簌的声音还未绝。

“你下去,让她来。”

一个尖细的嗓音回着太子,“是。”

脚步声一直走到沈离枝身前才停歇,沈离枝才惊悟,太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沈大人,殿下叫你呢。”

沈离枝闻声就起腰抬脸,这小太监还是头一回见着沈大人,一见之下,不由屏了屏息,心中不由想过,难怪常喜公公会看重她。

这位沈大人的脸可真像沈大姑娘。

再看第二眼,可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暖风拂面,又春雨润泽。

常喜公公就说这位沈大人是一个温柔美人,果是老辣姜,看人精准,总结到位。

面对这样的人儿,说话重一点,都感觉就是在冒犯。

“沈大人您小心着重。”小太监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声,才把带有玉扣的玄带交到她手上。

一入手确实出乎意料的沉,多亏小太监提醒了一声,沈离枝感激地道了谢,小太监便对她一颔首,抱起太子换下的寝衣下去了。

沈离枝捧起这条精致的腰带,视线一转,在百福咏鹤紫檀木屏风前,正当着衣服架子的太子长身玉立,像是玉雕雪塑成的人,自带着满身的风华气度。

宫人已经将他一层层穿裹好,杏白色的长衫淡去了他锋利的五官,明挑滚边银线像是月辉在他的襟口压住他里面更浅一色的中衣,光看那交领处的层次就知道他这一身穿得颇为正式。

衣服架子似不满她的拖拉,偏头对她扫了一眼,此刻他好像心情好了一些,状似耐心地垂询:“是要孤自己走过来?”

沈离枝岂敢。

“奴婢这就来。”她不敢再耽搁,捧起腰带移步往他身边走,边走边在回想常喜公公对她的提点。

其中有一条行进时不能越过太子,站立时不可以立于其后。

那更衣时?

沈离枝步伐不敢太慢,本来也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也不够她再细思熟虑。

李景淮刚伸开双臂,冷不丁余光就看见身前多了一人。

沈离枝也伸着胳膊,一手提着他的玉带,正与他交臂挨着,似乎是想把腰带穿过他的腰。

可是,因为站的地方离李景淮的身体还有一步的距离,她的手显然就不太够用。

沈离枝也发现了这点,她个子不算高,刚到李景淮的肩,身高的局限让她的手臂也不过就这么长。

而腰带是前扣的,所以必然是先要把腰带穿过他的腰,才能在前方系上。

只是,这第一步就把沈离枝难住了。

她不往前一步,手是绝不可能穿过太子的腰,可是若往前一步,那势必就会变成双手环抱着太子的腰。

这合适吗?

头顶上的发丝被气息拂动,有些发痒,沈离枝微微抬眼。

入目就是李景淮精雕细琢的下颚,白玉无瑕,还带着水润过的细腻,看起来比寻常女子都还要精致。

“沈知律,你这是在做什么?”

“回殿下,给殿下系腰带。”沈离枝又后退了一步,这才得以将李景淮的表情全部收入眼底。

睡足后,李景淮的脸色没有疲色,越发显出锐利,像是被磅礴大雨洗过的天空,再也没有能遮住烈日光芒的尘埃。

他冷眸一压,周边的空气都要比别的地方凉快。

但是沈离枝却觉得太子殿下,好像也没有多生气。

莫非她做的并无错?

沈离枝在沈府时,虽也是过着衣来伸手的日子,可是毕竟抚州知府的府上规矩哪有东宫的多且严格。

所以沈离枝也不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去伺候太子穿衣。

只能一步步从太子的语气、神色去揣测。

李景淮默不作声,便被她当作了默许。

她刚刚两步拉开的那点距离又重新填上,而且还要比之更近一步,近到像是她两手就要亲昵地环了上去。

李景淮的下颚突然就被柔软的云髻擦过,怀里蓦然像是被人生生挤了进来,虽没有实实地挨上,可是与他迥然不同的气息还是扑了他满怀。

他眼睛睁开,一声放肆压在了舌尖,却消散在腰间上突如其来的触感。

沈离枝提着腰带一阵摸索,玉带沉重,她单手提着也觉得费劲,两只手却又不好同时用力,忙得是心无旁骛,也没顾得上妥不妥当。

既然小太监也是这样伺候太子系腰带的,她也行。

李景淮喉咙有些干,润喉的那杯清露好像已经解不了他的渴。

梦醒后不该再记起的画面卷土重现,他慢慢自沈离枝身后抬起一手。

“殿下呀,可真真气死老奴了!那陆提司可真是不识抬举,三番五次……”常喜老鼠一样走路无声,一拐过弯来就忍不住倒豆子一样的吐着苦水,然而眼前的一幕让他脚底险些打滑。

他一个急刹车,同时两眼一瞪。

李景淮抬到一半的手在他的视野里便和那纤瘦的背重叠在了一起。

这样的画面冲击让常喜舌头打起结,“三番五次、五次三番……”

他又倒抽了一口气,快步后退,不想后面的奉茶宫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

瓷盏、茶壶碎一地。

咔哒一声,玉环终于扣好了,沈离枝后退了几步,转头看向身后的狼藉。

“常喜公公这是怎么了?”

李景淮把手背到身后,冷冷哼道:“毛手毛脚。”

第45章 晴药 “去,把沈知仪叫来。”

沈离枝虽有两个甲等的成绩在身, 可是击鞠场上太子那一搂,还是让人品出了些不一样的风向。

太子即将及冠,上京城内早就涌起了一股暗潮。

这一阵风, 只不过把浪吹得更大了, 将一些东西吹上了水面。

东宫太子时年十九,皇帝嫡子,入主东宫多年, 本该早早定下妃位。

一来太子对成婚没有兴趣, 二来上京里老奸巨猾的朝臣也都还在观望。

直到今日,他们觉察太子羽翼已丰, 东宫之位不可撼动, 才渐渐又打起了太子的主意。

虽然东宫的小后宫可容百人,但是谁不想削尖了头去抢那最显著的位置。

明里暗里来打探的人多了, 东宫里面也被外面的风浪影响,开始暗潮涌动。

正是夏日炎炎,人心浮躁。

西苑里,沈离枝用井水泡了几个娇艳欲滴的桃子, 正在桌边用小刀去皮。

她打算做一道冰酿桃带去给奶娘。

冯嬷嬷是看沈离枝一人待在上京,才有心想多陪她几日,这才迟迟未动身, 可她的儿媳也临近生产,还期盼她回去看顾。

所以再迟也不能拖下去了, 沈离枝不想奶娘为难,便催促她定下了归期。

罗知薇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沾着薄汗,一边用帕子擦拭一边奇道:“沈姐姐怎么没有去看热闹?”

沈离枝抬起头,温润的眼睛看来, “什么热闹?”

沈离枝虽然问了,但实际上她对热闹并不感兴趣,只是别人提了,她总要递一个台阶,好让人把话说下去。

罗知微是闲不下嘴的人,当即就打开了话:“今日不是咱们殿下办了一个夏宴,请了在京等的皇子们来,你不知道那三皇子真是风流,居然带了一众名妓搭台跳舞。”

沈离枝手上动作未停,只是眼里也露出一抹惊诧。

这位三皇子果是一个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人。

都知太子清心寡欲,居然敢明目张胆在太子眼皮底下弄这样的热闹,也不知道三皇子究竟是胆子大,还是脖子硬。

沈离枝头一回起了好奇,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啊,太子就以这些女子身上脂粉香味太浓,想要给逐出去,但是三皇子非拦着不让,遣人让她们沐浴更衣后重新登场。”

“这满院子莺莺燕燕,我看孟大人都要气吐血了。”

罗知微说着,也有几分生气。

沈离枝重新低头捣鼓盆里的几个桃。

罗知微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她旁边,拿起桌上的扇子就扇了几下。

“沈姐姐,你说太子他是不是真的因为要选妃了,所以就开始起了兴趣?”

“嗯?”沈离枝奇怪地瞟了她一眼,见罗知微脸红红的,还以为她热,“你吃桃吗?冰过的。”

罗知微瞥了眼她指尖捧着的桃,没有兴趣,用扇子往自己的脸庞扑了几下风,继续道:“沈姐姐,你不是去太子身边伺候了吗?你觉得呢?”

“什么?”

罗知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沈姐姐觉得太子会从女官里挑选吗?”

沈离枝顿时了然。

太子大婚后,西苑里的女官必然是会全数归于太子妃管,届时和太子的关系就更隔得远了。

但是不排除太子会提前从女官中选立几位,搬进他的后宫。

沈离枝想了想,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也许。”

孟右侍一向得李景淮看重,杨左侍也提过,她无论出身、地位都极为适合待在太子身边。

所以,也许吧。

罗知微眸光闪烁了几下,寻了个借口又溜出去看热闹了。

沈离枝做完冰酿桃,就出了东宫。

身为东宫女官一年有几日可外出探亲,被沈离枝这些日子,零零散散用的差不多。

她想着等奶娘走了,或许也就没有出宫门的必要了,所以也不心疼。

可冯嬷嬷一思及要回抚州,心情就很低落,看着沈离枝仿佛有很多话想要叮嘱。

但又踟蹰,这说得太多,倒显的两人像是再也见不着一样,岂不是又徒惹伤悲。

沈离枝见冯嬷嬷怏怏不乐,也知道她心底想什么,语气轻快道:“嬷嬷尽管放心,等我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奶娘的孙儿也都五岁了,到时候我还能教他学琴呢。”

提及要出生的孩子,冯嬷嬷也笑了,拍拍她的手道:“还不知道会不会是个泥猴子,小姐学得都是大雅之乐,他哪里配学。”

“奶娘的孙儿怎么就配不上了,奶娘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沈离枝认真说道。

冯嬷嬷抽了抽鼻子,只好答应:“学,一定要他好好学,学不好,腿儿都给他打折了去。”

沈离枝捂唇轻笑道:“那这样我可不敢教,大壮哥的娘子非要和我拼命。”

冯嬷嬷跟着一块笑了,笼在眉头的悲伤终于被驱散了一些。

她心中有很多话想交代,但是想了想,还是只提了一句,“老爷知道奴来上京见小姐,特意嘱咐了一句话。”

沈离枝指尖搭在茶杯上,“我爹有什么吩咐?”

“老爷说,上京人事复杂,装神弄鬼的人也多,小姐行事要谨慎,不要沾上这些人。”冯嬷嬷歪头苦想,“还说要离那什么天的远些,挨都莫要挨着。”

沈离枝点点头,“让爹不必担心,我都知道的,往后我就在东宫侍奉太子而已,不会去外面招惹旁人。”

冯嬷嬷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人老了,一些事都记不得了,老爷明明叮嘱过要告诉小姐的。”

沈离枝自己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所以对于这声叮嘱便没放在心上,既然嬷嬷提起,她就想起另一桩事。

她抬起乌黑的眼,像是不经意提起:“嬷嬷那日见过太子,是与太子说过什么?”

冯嬷嬷手放在额头上,一下就顿住了。

三重殿,净室。

一整桶冷水迎头浇下,浇了个透顶。

李景淮的发丝被水带过,紧紧贴在脖颈之上,他又急喘了几口气,手不禁用力握在池边扶架上。

冷水只带来了一分清醒,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腾起的燥热。

是什么时候染上的。

是那壶酒?还是递上来的那块糕,是那幅古画,还是……

李景淮用尽全力把思绪引向思考,而不是屈服在那股愈演愈烈的冲动上。

常喜惊慌失措地跑来,围着他转了几圈。

“殿下,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端端……”

常喜说不下去,他看见满地的狼藉。

太子向来克制,哪怕真的生气发火也从不会随便泄愤,顶多抓几个人来开刀,也绝不会脏自己的手。

可是这净室如今一片摧毁的痕迹。

这事情可轻不了啊。

李景淮用力握了握手心,指尖刺得发疼,却也难解心头怒火。

他从没料想过,在东宫之中,有朝一日,他竟也会身中情·药。

如此低劣的手段,弄得他如此狼狈。

“把,孤床上那个女人拖下去,问刑。”他缓慢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光这点时间,他就感觉邪火又卷土重来。

水珠从他额头滑落,顷刻被他滚烫的皮肤灼热。

“是!是!老奴就去。”常喜连忙道,他上前准备扶起太子,却被李景淮一把挥开。

“别碰孤!”他的嗓音从没有这样过,带着一股低靡。

常喜打了个激灵,才听出他声音里的反常,脑子里飞快一估量,大惊失色道:“殿下,莫非那贱奴还给殿下下了药不成?”

李景淮用手拉扯了几下衣襟,转头用湿漉漉的眸子盯了常喜一眼。

那张原本清贵冷傲的脸上满是不寻常的潮红,水润湿了他的长睫,垂覆在那双充斥着异色的瞳仁上,金中泛红,像是兽。

如今他神志渐失,可不是如同兽一样。

常喜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一个屁股敦坐在了湿地上。

“殿、殿殿殿下,这贱奴居然如此大胆!”常喜结结巴巴,双目像是承受不住眼前一幕,开始疯狂跳动。

“滚出去!”李景淮暴怒,朝他扔来了一个盆。

常喜再不敢乱看,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一边命令人把床上的女人拖下去,一边找人传太医馆医正来。

他在殿门外被风吹得眼睛乱跳,一扫殿外台阶下乌泱泱跪着的宫人,他们痛哭流涕、瑟瑟发抖,却不敢大声求饶。

“常喜公公,今日值守的宫人都在这里了,一个、一个也没漏,请公公查验。”

一个小太监便跪在了人群之前,他哆嗦着双手,捧起排值册子,话还没说话,两眼先流下泪来。

常喜看了他一眼,就摆摆手,叹口气道:“先收着吧,等殿下来发落。”

他刚叹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眼往阶下环视了一圈。

今夜过后,这些人的命,悬了。

常喜在并不寒冷的夜风中,抱了抱自己的双臂,又转身回了净室。

李景淮的情况更加不好了。

常喜就在净室的门外没敢进去,小太监们又往里面送了几桶冰水。

“殿殿殿下,三殿下带来的那些清倌还没走远,需不需要老奴……”常喜听见里面的水声阵阵,既怕冻坏了太子也怕他憋出病来,遂壮起胆子在外面建言。

这药如此烈,只怕是医正来了也没法马上帮他缓解,长此以往,恐怕会先要熬坏太子的身体。

里面久久没有传来太子的反驳,常喜心头一松。

或许太子殿下会听取他的建言,不再这么折腾自己的贵体。

“滚。”短促的声音,从净室里的水声中传来。

常喜一缩脖子,再不敢乱提。

他脚步往后,正打算火速去把医正提过来,先救这燃眉之火。

净室里又传出太子的声音。

低靡缱绻,沙哑惑人。

“去,把沈知仪叫来。”

第46章 解药 她才是太子的解药?

繁星如沸, 夜深风轻。

一日的闷热都沉积在夜色里,任那小风拂动,也不带走一分。

太子寝宫外鸦雀无声。

沈离枝从宫外被东宫近卫带了回来, 尚不知道发生了何时, 见着太子的三重殿院子里一群跪地不起的宫人,只能猜到是出了不好的事。

玉阶上,常喜引颈盼望, 见着小太监打着灯笼引着一位女官, 连忙从台阶上快步走下。

“沈大人!”常喜都快急出心疾来了,看见沈离枝出现犹如他乡见故知, 险些要落下激动的眼泪。

沈离枝见他一脸慌色, 心跟着突突跳了两下,提起裙踞急步走近。

常喜捏着袖摆, 引她往殿内走,一边压低声音道:“您可算来了,这巧,太子的药也刚刚煮好, 您就一道带进去吧!”

沈离枝问:“殿下受伤了?”

花白胡子的院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站在台阶上就把提盒递给常喜,犹如甩开烫手山芋一样。

“这药、得趁热喝啊。”他嘱咐常喜道, “冷了可就效果差了,也不知道克不克得住‘夜海棠’……”

沈离枝见医正一脸严肃, 又问:“这是什么药?”

“沈大人您快些。”常喜没时间给她细细解释,提了药就催促她。

沈离枝虽茫然,也只好对医匆匆行了一礼,再进入太子的寢殿之前,几名宫婢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所有东西都给换了下去。

沈离枝任她们摆布,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她便由常喜带进殿去。

今夜寝殿里没人伺候,因为伺候的人都跪在了外头。

空寂辉煌的殿宇像一个会吃人的兽,把他们的脚步声尽数吞没。

沈离枝越走眉越紧,直到那扇紧闭的门前,才随着常喜公公一起停下。

“太子殿下被人下了药。”常喜终于开口解释,感慨道:“沈大人,是殿下要您来的,可见殿下还是信任您的,莫要辜负了殿下啊。”

沈离枝手中一沉,提盒就落到了她手上。

她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及要面对什么。

常喜用壮士断腕地语气,再郑重一礼道:“沈大人,后面就交给您了。”

门开了,沈离枝就茫茫然提起漆木盒跨了进去,里面光线不明,和外面一样,寂静无声。

“殿下?”

一声唤,并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就被合拢了,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沈离枝回头看了一眼,虽觉得怪异,可也没有后退。

依着印象中的位置,她抹黑往前走了十几步,两边的顶鹤烛台上只有零星的烛光,一些灭了,一些倒了,仅余下三两只还在摇摇曳曳。

一旁的窗户是敞开的,风就从那里灌了进来。

还带着夏夜的潮气。

她绕过屏风,视线刚刚适应昏暗,便被床上的人吓了一跳。

太子没有躺着,也没有站着,而是静静地面朝着她坐着。

瓷碗在漆木盒里一撞,发出一声脆响,她拿手稳住摇晃的提盒,重新抬起眼。

李景淮恰也在这个时候撩起被灼得迷离的凤眼。

照夜珠的暗光自他身后帐内映出,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眼底,明明晃晃的光影像是交织的樊笼,将他视野里的人困住。

“沈知仪。”他声音发哑,声线像是被挤压在了一块,从中间摩擦而出。

沈离枝被他灼灼的目光逼退了半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半响她才低声回他,“……奴婢在。”

她缓了口气,又环顾四周。

“殿下是怎么了,为何殿内没有人侍奉,是否要奴婢把常喜公公叫进来。”

李景淮沉沉的呼吸声仿佛是一根导火绳,就要将那炽热的气息烧到了她的身上。

她像是被火燎到了指尖,忍不住把手指都缩进了袖子里。

哪怕她一无所知,也能察觉到弥漫四周的危险。

四处无人,而太子他不正常。

“你,怎么这么多话。”李景淮坐在床上没动,声音靡靡,像是窗外吹来的那股潮热的风。

沈离枝没接上,李景淮下一句就紧跟着来。

像是强抑住的呻·吟,他慢吞吞说:“常喜,没说我是中的是偆毒?”

一字一字,落在沈离枝耳中,好像火星落在了干枝上,到处撩火。

沈离枝唇微张,愕然地说不出话来。

内心不由升起一个荒谬的念想。

究竟是这提盒里的是解药,还是自己才是太子的解药?

沈离枝强压下翻涌的胡想,停在原地,咬唇轻声道:“殿下,医正大人说这药,得趁热喝。”

“你以为,孤能过去?”

沈离枝注意到太子坐在床上一直没有动,看起来是不太能走的样子。

“是奴婢疏忽了。”她边说着,边打量起两旁。

李景淮阖上双眼,用交换呼吸来平息翻涌的邪气歪火,经过冰水浸泡,他皮肤刺疼,这些痛也分走了一部分难耐,让他不至于失控。

直到沈离枝进来,他便觉得这点刺痛好像不管用了。

闭上眼是为了更好的克制,但是不过一会,他又忍不住睁开眼,然眼皮下忽然出现了一张昙桃木几。

沈离枝就和他隔着这个木几,在地上蹲跪着,她侧身伸手打开了提盒,把那碗还烫手的药小心地捧了出来。

“殿下请用药。”她把装满的药碗放在木几的一侧,然后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往他这边推来。

仿佛这张木几,就是她的天堑,是保护她的鸿沟。

李景淮看着那碗药,又抬起晦暗的眸,视线之中是在暗淡光线之下也如凝雪照月的那抹白皙。

从玲珑的鼻尖到嫣红的唇瓣,自弧度优美的雪颈延入交叠的领口。

他的喉干渴地像是旱地,急需要解渴的甘露。

但那碗药并不是他心中的首选。

沈离枝推着药碗,动作缓缓,不敢太快,一切都是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的。

空寂又凝重的空气让她有种错觉,她是这场夜色下的猎物,不能有放肆地举动,否则就会激起捕猎者的行动。

天青色阔口的瓷碗缓慢地从这一端被推到了木几的另一侧,沈离枝刚准备抽回自己的手。

然她的动作再快,却也没有快过李景淮的眼。

蓦然一只手掌压了下来,将她就要逃离的手腕紧紧扣在了木几之上。

沈离枝的手指一抽,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她被李景淮手心那异常的高温烧得心颤,倏地就抬起双眼,点漆一样眸子被火光摇出惊疑。

李景淮眼里像是团着浓浓的雾,又像是森山老林之中那化不开的瘴。

任谁看了都会暗生警惕。

沈离枝从没有这般长的时间凝视他的双眼,久到已轻易不敢挪开,她像是被定住的雕塑,连呼吸都逐渐浅薄了,垂到眼前的发丝都吹不开半分。

李景淮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虽然紧压着她的腕,可是过了片刻,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用另一只手端起了药碗。

沈离枝紧张地看着他不稳当的手,颤巍巍地举高碗,生怕他一不小心给摔了,更怕他故意摔了。

他侧头举起碗,碗沿贴在了他干燥的唇边,棕黑色的药液涌入他的口,喉结做出缓慢吞咽的滑动。

苦涩的味道从他的唇边一直弥漫开来,直到包围着两人。

而他的眼睛却没有一刻离开过,微眯起的凤眼还带着迷色和朦胧。

沈离枝被他盯着,头皮发麻,后脊都窜上了一股凉意。

但是她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率先挪开视线。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一直缠着绕着。

潮热的风往屋子里灌着,沈离枝身上却渗出了冷汗。

时间好像变得很漫长,一滴漏一呼吸,久到四肢都开始微颤,以抗议这漫长的僵硬。

一碗药他灌了下去,可能太苦,那双浓黑的剑眉深蹙起,久久没有松开。

但是沈离枝还是大大松了口气,终于有种尘埃落地的解脱。

太子喝下药,那便是用不着她了。

她动了动唇瓣,颤出一个蚊呐般的声音,“殿下既已喝了药,奴婢不扰殿下安置了,先行……”

她话还没说完,李景淮左手一松,药碗从他指尖滑落,清脆地砸在了地上。

炸裂的碎片飞溅而出,沈离枝惊呼一声。

变故徒生。

她手臂下压着的木几被李景淮踢开,隔着两人的‘天堑’一下撞到了博古架上,发出轰然一声巨响,而她则被拽着往前拖近了一大步,以倾倒的趋势扑到了他腿边。

沈离枝本能地扶住了他的腿,手指下可以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细微的跳动,像是压抑又像是在蓄势。

她的心脏不受抑制的狂跳了起来,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想不出个原因。

这是为什么?

李景淮也很想知道答案,但是动作远比他意识来得快。

他早该失控了,能克制这么久,已算得上是他异于常人的能耐。

功亏一篑?

不,他并不是不能,而是忽然不想。

李景淮眸光又深了几分,灼息从他口腔里带出苦药的涩味,他舔了一下唇,把沾在外面的药汁卷进口里。

他伸出手,缓慢地抽走沈离枝脑后的银珠发钗。

发髻沉甸甸地落下,砸在她的后背,沈离枝被这一撞,脑海里顿时空白一片。

她跪在地上,扶着他腿中渐渐仰起头,千丝万缕的发散下,逶迤垂地。

像是莲池那一瞥的艳光和霞色。

沈离枝轻轻抽了口气,复杂的气息瞬时占据她的口鼻。

除了他身上源源不断弥漫的冷香就是那苦涩的药味。

在这之中,还夹着很淡很淡的异香。

这股香味让她的头一阵阵晕眩,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就在这个时候李景淮瘦长的手指又动了,擦过她的眼,捋起她额前的发压向发顶,露出她整张白润的小脸。

这样就让她充斥着惊疑的眼也无处可藏,只能望着他,满眼都倒映着他的模样。

从他额际滚下的水珠早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一张俊昳的脸颓唐而狼狈,可却充着让人口干舌燥的异色。

他犹如换了一副蛊人的妖皮,一举一动都在刻意地撩人。

沈离枝就像是掉进了蜘蛛洞,被裹上了蛛丝,成了消饥解渴的猎物。

被他指尖一碰就眼睫乱颤,碎光扑朔迷离。

忽然间她的腰上又搭上一只手,直接把她从地上掀了起来,下一瞬她的后脑就磕在了床沿。

咚得一声。

沈离枝顾不得脑袋嗡嗡作响,慌乱伸出一手,抵住了李景淮下压的胸膛。

不是吃了解药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医正给他开的才是偆药。

沈离枝又吞了下唾沫,颤着声开口:“殿、殿下,许是解药的药效没有那么快,您千万要忍住,不能……”

“不能?”李景淮掬起她的发,缠在自己的指间,慢条斯理地拉近。

“孤不能什么?”

第47章 拥抱 “太子殿下,我不能呼吸了。”……

沈离枝哑口无言。

他自然是肆无忌惮, 无所不能。

“殿下说得是……”

沈离枝勉强扯起嘴角,好在现在光线不明,连人脸都看不分明, 更是分辨不出她笑容的真假。

他近在耳边的呼吸声像难耐的撩动。

沈离枝头一回在面对李景淮时如临大敌, 她费劲撑起他的身,嗓音里透出僵硬,“可是医正大人特地吩咐, 用了药还要殿下容忍一二, 不、不得……”

这话是她临场胡编乱造的,常喜催得急, 医正哪有空对她嘱咐这些。

可到底没有经验, 她只能说个囫囵,‘不得’了半天也没说出个足以服人的下文。

李景淮没耐心听她的话, 松开了她的头发,微微抬起身。

他整个人都是汗淋淋的,像是从水里刚刚打捞起来,披在他身上的衣服只松松垮垮被一条腰带系着。

这是他入寝的单衣, 薄软还宽松。

刚刚的动作让他衣襟又敞开一些,而他一抬身,沈离枝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滑了进去。

肌肤相贴, 她手掌都被润湿了。

掌心抵住的是恰好是他心脏的位置。

心脏有力的跳动在滚烫的肌肤之下,撞得她的脉搏被迫与之共振。

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逐渐带乱了她的呼吸。

浅金的纱幕不知道被谁撞落,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也被挡在了外面,床帏里暗淡的只剩下绰绰的轮廓。

沈离枝被人罩着,热气都往她脸上扑。

她很快就感到有些缺氧,张着唇小口喘息, 想要让意识保持清醒。

被夺去的视线让人无措,任凭她睁大眼,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李景淮,她想用力推开,可偏偏手上也绵软无力,无法撼动他半分。

她越想推开,李景淮偏要压下。

“殿下!”她急唤了一声,平日从容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这嗓线低软,带着一些哀求。

只比猫儿叫声大不了多少,听上去很是可怜无助。

李景淮动作停滞了片刻,像是在挣扎又好像在思考,最后他俯身埋进她的颈窝,烧灼的薄唇擦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的颈边。

“你好凉。”

他的声音缱绻又缠绵,两手从她腰窝的空隙交叉穿过,圈起她,整个人便贴了上来。

沈离枝的手就被折在了自己的胸前,刚好格出了一点距离。

不至于像两条鱼一样,从头到尾,紧密贴合。

饶是有这样的距离,沈离枝还是满脸灼红了。

不是她凉,而是太子身上太热了。

又热又潮,像是加了水的蒸笼,源源不断的热气烧得人窒息。

沈离枝挣扎了几下,想获得更大的空隙,反而被他用手脚更用力缠了起来,连最后的间隙都没有留给她。

沈离枝就像被扔在岸上的鱼,缺氧地眼冒金星。

挣扎半响,最后累得自己都脱力了,她才认命地停下来,在昏暗的床帷里无奈地在他耳边叹道:“……太子殿下,我不能呼吸了。”

李景淮没有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没了意识,唯一好的一点,他的手也没有再往别的地方去。

他只是缄默地把她圈起,就像将她当做降暑的凉枕团进自己怀中,贪心地汲取她身上的凉意。

太子没有动静,沈离枝就收了声。

紧紧挨着的两人只有呼吸,一轻一重交替。

夜风传来几声虫鸣,夜深了。

沈离枝的渐渐撑不住眼皮,要往下落,她困乏极了。

这一闹,消耗了她太多元气,她就像是被烧干的烛,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角逐中奄奄一息。

解药需要多久才会起效,她不知道,可是若只是被太子当做凉枕抱一宿,也并不是不能容忍的。

小不忍则吃大亏,刚刚她的挣扎恰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她现在忍不了这一抱,焉知道反抗后会不会有别的她更不能忍的事发生。

这样虽然难受,但也不至于难堪。

她向来很会给自己让步,以求一个最稳妥的支点,支撑着自己并不会崩溃。

沈离枝慢慢闭上眼。

李景淮听见耳畔逐渐细弱而平缓的呼吸,用下颚往下又抵住了她的肩骨。

怀里的人软成一团,安静地缩着。

头一回,他领会到软香玉怀四个字的意思。

要抑制被药物控制的冲动也耗尽了他的力气,可即便夜深累极,他还是没有一丁点的睡意。

怀中的人却如此放心与大胆的睡去,让他惊讶之外又有些愤怒。

医正的药已经开始起了作用,那‘夜海棠’的药效确实逐渐被压下。

但他却并没有好转,无论精神上和身体上。

常喜的胡言他本是嗤之以鼻的。

至于沈离枝会出现在这里,仅仅是有那么一瞬他脑子不太清醒,频繁的梦境和现实交织在眼前,他都分不清是自己开得口,还是在梦中的呓语。

虽然是他的过,但如今要他一个人吃这欲·罢不能的恶果,他还是不高兴了。

他故意把唇贴在她白腻的颈部,想起自己被她咬过的那一下,便轻轻咬了上去。

沈离枝没有完全醒来,但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痒弄得有些迷糊,她挣扎着推开他的脑袋,自己缩到一边去,又蜷起来,准备继续她的大觉。

李景淮见此举奏效,毫不客气地把卷成虾米状的沈离枝继续扯了回来,接连又换着地方咬,正感到解气之际,一双柔荑缓缓的环上他的颈,把他往怀里拉了下来。

李景淮没防备她突然的动作,一下就压进她软香的怀。

沈离枝身上无处不软,也没有哪处比这儿软。

绕是李景淮见过大风大浪,也一时懵住。

可将他拉下来还不算完,那软弱无骨的手指还温柔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发顶,像是在安抚他。

自从他不再年少,自从他母后故去,还没有人能这样抱着他,抚摸他。

也只有内心温柔的人才知道,制服‘不听话’的人,除了一顿鞭子,还可以是一个真情的拥抱。

而这是谁也难以抗拒的。

李景淮长呼一口气,闭起了眼。

没多久便翻了一个身,让沈离枝趴在他身上。

身上的压力骤轻,沈离枝困倦的嗓音更低了:

“黑将军乖,睡觉了,好不好~”

一枕日红。

沈离枝抬手揉着惺忪的眼,逐渐清醒。

当意识回笼,她遽然从床上坐起,睁开眼立刻打量四周。

帐子垂掩在床边,被小风吹着摆动,自窗外透进来的光白晃晃地,暗淡的室内都亮起了金辉。

而她坐着的地方仍是太子的大床,织金团锦的凉被揉作一团乱堆在了床尾,几个照夜珠也从挂绳上掉进了角落,玉枕横在了中央,处处狼藉。

床上只有她,太子却不见踪迹。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虽然和这床一样皱巴,但是该有的都还在,并没有被损坏的痕迹。

松开紧绷的神经,沈离枝掩起唇,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

虽然睡了一夜,可是却觉得这一夜都不安稳。

她打哈欠的动作牵扯到颈部的肌肉,便察觉到沿着脖子至锁骨,都有些刺痛,都是看不见的地方,用手细细摸上去,也没摸着实际的伤口。

她记得梦到被黑将军咬,难道还真给咬了?

她从床上挪下来,放眼过去,并没有寻到镜子等物,反而注意到地上的碎碗残片都被收拾了去,也不知道在她睡着的时候,是何人进来打扫的。

若是见她睡在太子床上,不知道得多么惊悚。

沈离枝想了想这个后果,闷闷的头开始有点抽痛。

太子的寝宫她不敢多待,正准备要出去,刚摸到门边,就听见外面传来李景淮和常喜的声音。

沈离枝还没做好准备迎面撞上,当即心里慌了一下。

她无处可躲,只能折返到床边,踢掉鞋子一头钻进浅金床帏,把自己再次困住了。

两人的脚步声自屏风后逐渐清晰。

“殿下,依照赵统领的审讯,那位女官应是自己鬼迷心窍了,背后也无人指使。”

常喜的声音顿了一下,“若不是因为和沈大人有些关系,想来她压根近不了三重殿。”

常喜这话,还是在为三重殿里的宫人求情。

昨日当值的人都与他相识已久,不想能犯下如此大的疏漏,成了李景淮最耻辱的一夜。

若非太子对药物敏感,早早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说不定就要被人得逞了。

而那个企图爬床的女官还是对太子他这人了解不深。

太子岂是一个一沾女人就会鬼迷心窍的人,想用一场欢·好来博得太子的心,无疑是愚蠢至极和自取灭亡的。

“既然审问完了,杖毙。”冷玉金石的嗓音不含一丝感情。

“……是。”常喜心中一个激灵。

太子一夜过去,脸色依然差得出奇,像浓云密布却迟迟不见降雨,那种威压笼在四野,肃肃的风都渗人。

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提心吊胆的常喜不得不更加小心,他弯下腰请示道:“那不知道三重殿里昨夜值守的人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太子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常喜等了许久,才掀起眼皮,偷偷瞅了瞅。

李景淮往前了好几步,那个方向是直朝尽头那张大床走去。

常喜忽然想起在太子寝宫呆了一宿的沈离枝,连忙捂起嘴,停在原地没敢跟着上前,生怕见着什么不能见的画面。

李景淮走到床边,不发一言就掀起床帏。

沈离枝会躲进这里,本以为太子至少会顾忌一二,不会掀开这层垂帏,然而她还估错了。

太子他又怎么会在意这样的细枝末节。

左右她都听见了,逃不了会被问责,沈离枝便先开口问:“殿下要杖毙谁?”

听常喜的话,这个人还和她有关系。

杖毙是一个极刑,自古以来都是用来严惩罚了重大过错的宫人,流传至今还被弄出花样,非但分了不同的刑杖,且打多少下都是有讲究的,经验老道的执刑人可以控制到多少杖将人打残,多少下将人打死。

李景淮手将纱帷压在了楣板之上,俯身看她,狭长的凤目里还藏着晦暗的影,“你又要求情了?”

沈离枝坐在他的床上,也占不了多少地方,削肩细腰,弱质纤纤,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

唯有那有几两肉衬得她还算丰盈,不至于像个风吹就能飘走的人儿。

她跪坐在床上,只能扬起头来,皓雪白颈上还有他留下的咬痕。

晦暗的夜里看不清楚,白昼的亮光中就显得格外显著。

有种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李景淮说不上是什么。

大概和他第一次走进东宫,母后教他在石碑上留下一道属于他的章印,对他说,从此东宫便是他的。

他目光流连在这些深浅不一的印记上,长久不离。

沈离枝注意到了,她不着痕迹地抬手揉颈,可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见什么。

只是那眼神莫名让人有些发怵。

李景淮被阻了视线,便把目光又回到她的脸上,慢慢说道:“恩?你的清白差点因她毁了,你还要为她求情?”

沈离枝脸上一片清醒,睁着一双再澄净不过的葡萄眼,缓缓纠正他的话:“恕奴婢直言,她要的不是我,是殿下。”

换言之,想‘毁’她清白的人是他。

的确,下令招她来的人是他,把她拉上床的人也是他。

沈离枝虽然弯着一双笑眼,可是话里的意思,不笨的人都知道能听出一些指摘的意思。

你是太子,你可以点火,旁人就是点个灯那也是千刀万剐的重罪。

常喜在后面虽然看不清两人的情况,但听见这硝火味弥漫的对话,倒抽了一口冷气,恨不得缩地三千里逃离现场。

李景淮的瞳仁缩了缩,眼底晕开冷金,微眯起的凤眼如敛起锋芒的剑,慢慢说道:

“你说得对,她冒犯的是孤,更该死。”

第48章 腊肉 趁人不注意总想要吃一两口。……

沈离枝没有避开他的寒芒, 她的眼底永远温润。

像是林间的幼鹿。

猎人拿弓箭指着它,它回首时依然懵懂和诚挚。

总是怀着最初的善念,看这疮痍满目的世间。

李景淮犹如陷入这两汪深潭中, 久之心中却升起了一个怪念。

火要烧得多旺, 才能煮沸这一潭静水。

越是平静的湖,越让人想要看它掀起千层浪的风景。

昨夜他虽然有些不清醒,可也还能记起她的反应。

饶是到了那个地步, 她也能马上镇定下来。

所以, 到底到哪一步才会动怒,到哪一步才会痛哭。

到哪一步才会用那样的声音求饶?

光是想着, 他就有些难耐地闭了闭眼。

等到再睁眼时, 他的眸光里就少了锋利多了些难言的探究。

“常喜。”李景淮忽然开口。

常喜鹌鹑装久了,还把自己当起了木雕摆设, 半天才啊了两声,反应过来是太子叫他。

“殿下叫老奴?”

李景淮站直身子,回头示意他,“出去。”

常喜虽然巴不得离开这里, 可是眼下他良心忽然发现了,便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他吞了吞唾沫,迟疑问道:“户部侍郎费大人来人禀纭、胡六城的要务, 老奴让他在偏殿侯着了,是不是要他午后再来?”

这话以退为进, 说得高明。

一来告诉了太子还有要事在身,二来则说明这天还亮堂着,不至于要荒唐至此……

李景淮哪会听不出他话里头的意思,顿时横看他一眼,冷声道:“孤一会就来, 让他等着。”

常喜高兴地欸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寝室内又只剩下两人。

窗外的风都停了,寂静无声的寝殿只有滴漏的声响,空气逐渐压抑。

沈离枝本想从床上下来,但是李景淮站得不偏不倚,正拦在床外,她就被堵在了床上,只能跪坐在其上,显得局促。

“说吧,孤知道你还有一肚子情要求,孤现在心情不好也不坏,给你这个机会。”李景淮慢悠悠,盯着她,率先打破了这个寂静。

沈离枝倏然眼睛亮了亮。

“殿下既是肯听劝,可见其中还是有转圜余地,是不是?”

“没有。”

李景淮斩钉截铁,一口回绝,然后看着沈离枝脸上的雀跃一瞬就变成了迷惑,他唇角就露出了微笑。

像是在说,孤就是逗你,又能奈我何?

沈离枝看着他唇边的慢慢淡下去的笑纹,道:“殿下既然说奴婢是这件事的受害者,那奴婢理应能说上几句话吧。”

李景淮没有回复,只是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她的雪颈,那里还存有他肆虐的痕迹,一时半会也是消不下去的。

铁证如山,正是他昨夜险些放纵的罪果。

不过他大可对沈离枝推说是那‘夜海棠’的缘故,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沈离枝感受到他的注视,抬手揪着衣襟挡了挡,但不清楚他在看什么。

她见李景淮没有驳斥,抿了一下干燥的唇瓣,便开口道:“奴婢以为罗知微虽然出身不高,但是家中父兄也是在朝为官,送女入东宫也不过为博一个出人头地,而太子殿下龙章凤姿、骨象应图,雄韬伟略、英武不凡,女官们心生爱慕,也无可厚非。”

沈离枝音娇声软,如流泉拂风,一番话说得酣畅流利。

尤其是说到‘女官们心生爱慕’之时,李景淮便把目光又转了过来,凝在她脸上,似是想要辨个真伪。

“太子殿下不日及冠立身,择选后宫更是指日可待,西苑女官之中有心生它想之辈,不在少数。”沈离枝说着,顿了一下,“而太子一直对女官们敬而远之,却待奴婢格外照拂……仔细一想,这场祸事也不是无端发生的。”

“为何?”李景淮声音低沉,也没有反驳‘格外照拂’这句。

“那日,罗知微曾问过奴婢,太子殿下可会在女官之中择人充盈后宫……”

李景淮双眼微挑,呵了一声,“那你是怎么说的。”

沈离枝眼睫轻轻一抖,往上掀起一分,漏出些愧疚,“奴婢说,兴许。”

趁着李景淮还没来得及再呵一声,沈离枝连忙说:“奴婢再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这就好比逢年家中晒的腊肉,若是没有严令明止,家里的犬儿总是巴巴围着转儿,趁人不注意总想要吃一两口。”

这个例子刚说完,沈离枝没及时接上解释,李景淮就瞪了她一眼。

竟将孤比作腊肉?你才是腊肉!

可转瞬间他又想起,若将沈离枝比作腊肉,那昨夜险些啃了这‘腊肉’的自己岂不是又成了狗?

还巴巴围着转,趁人不注意总想啃两口?

他冷笑着把目光落在她完全没遮住的脖子上,可一见那霜月雪凝,玉脂香暖的颈,他所想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好像那细细跳动的脉搏和柔腻的皮肤还在他唇齿之间滑过,他咬上去,便会颤一颤,像是被风吹倒的花枝,不堪重负。

不怪乎上京里那些风流纨绔们席间的污言秽语,每每都离不开美人的颈和腰。

那些不该入耳存心的话,却都在看见沈离枝之时,被翻涌了上来。

那些纨绔子口里提过的美人他也见过,却没有哪一个能给他留有印象,若是让他们见了沈离枝,只怕能吟出不少歪诗淫句出来。

但是,东宫女官,岂是他们能见的?

李景淮的脸色彻底不好了,阴阴沉沉,像是窗外压着乌云的天。

沈离枝捉摸不透太子为何又忽变脸色,忐忑不安地微微笑道:“殿下从没有正视过西苑的女官们,也未说过许与不许,就好像是一个让人趋之若鹜的火,总会有一两只想要试一试的飞蛾扑进来。”

“你又想说,这是孤的错?”李景淮凤眼微挑,浅褐的瞳仁里映着浅金。

沈离枝摇摇头,“兴许是奴婢的错。”

“你有什么错?”李景淮起了兴趣,冷笑了一声,微微弯下腰。

沈离枝冷不丁看见太子这张灼然玉举的脸在眼前放大,心都漏跳了一拍,她后仰着身子,声音轻轻道:“其一奴婢不该胡乱揣测太子的心意,其二不该妄论殿下后宫,其三更不该和殿下这样……近。”

最后一个近字从她嫣红的唇瓣挤出,姣好的唇线往脸颊两侧牵开,齿如编贝,那如簧巧舌就藏于之后,宛若留在坚固的堡垒,犹自得意地洋洋洒洒吐着让人火冒三丈的话。

却不知早已被人盯上。

李景淮当真有些想看看,那舌头究竟是生得什么模样,能弹出这么一筐一筐的道理。

她口里说的自己有错,话里未尝不是指他的偏颇打破了东宫原本的平衡。

是他的行为,让人浮想翩翩。

从而让原本对他敬而远之、不敢亵想的女官们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还是这样的花言巧语、鼓唇弄舌,不怕哪日孤把你的舌头扯了。”他说着,并不似玩笑,眸光全落在她唇上,似乎正打算行暴戾之事。

四周岑寂,自外而来的脚步声尤显明显,李景淮微一侧头,以为是常喜,寒声斥道:“孤没让你进来。”

“殿下,是我。”

随着杨左侍的声音靠近,沈离枝和李景淮一对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惊。

沈离枝第一个反应就是从太子床上下去,可是她刚往前拱身,肩头就被人大力推倒,紧接着仰头倒进柔软的床铺,而太子一手压着她的口鼻,横腿跨过她的腰腹。

浅金帐子蓦然落下,遮得人影模糊。

“殿下?”

杨左侍朝四周看了看,却没有看见人,便奇怪地往着床帏望了望,脚步停了下来,并没有靠近。

“杨嬷嬷怎么来了?”李景淮盯着沈离枝,语气却不慌不忙。

杨左侍听见太子的声音,就朝着帐子方向瞩目:“我听常喜公公说,昨夜有个女官犯了事,被殿下羁押着,要处以杖毙,便来问一声。”

沈离枝的手扯着他的袖子,攥了下,眼波晃了晃。

李景淮眯起眼,将她拉袖子的手拽了下来,摁在一边,慢条斯理道:“那是常喜听错了,孤说的是杖十八,嬷嬷是觉得罚得重了?”

“西苑女官有过,老身自是也有管束不周,殿下要罚,也是理所应当的。”杨左侍有些惊讶,杖十八虽然也多,可是至少比杖毙好多了。

她轻咳了两声,用帕子捂着嘴。

常喜还没到耳背的年纪,杖毙又是这样重的刑,断不可能听岔了去。

太子这人固执,原没有这么轻易改变。

究竟是什么让太子临时改变了。

“西苑人多,嬷嬷自是有顾及不到之处,有几个偷尖耍滑之辈犯事,怎能说是嬷嬷的过错。”

杨左侍便说:“多谢殿下体谅。”

白日里温度上升,帐子里更是闷热,就这一小会的时间,帷幔里的两人都被逼出薄汗。

偏偏杨左侍说话总是慢悠悠的,无意中就拖长了这场对于沈离枝来说的‘酷刑’。

“对了,殿下,沈大人可是在你这儿,我昨夜找她,一夜都未寻到人。”

杨左侍慢悠悠说,语气耐人寻味。

沈离枝心里一惊,对着李景淮眨眼。

可是李景淮答得很快,并没和她心领神会。

“未曾。”

沈离枝又伸手拽着他袖子轻拉急扯。

杨左侍笑了笑,闷闷的声音捂在帕子后,“那我去别处找找,兴许她可能正在哪儿为丢了一双鞋而苦恼呢。”

李景淮听到这儿,不由皱起双眉盯着沈离枝水盈盈的双目半响。

蓦然回国手,往后看去一眼。

五个玲珑玉润的脚指头在他锋利的视线中局促地往裙底缩了缩。

李景淮脸色轰然大变。

第49章 注定 该是你的,终会是你的

沈离枝坐在床沿勾着两只光脚俯身, 伸手把浅榴花绣鞋拨到床边,缄默不语地低头绑带。

她踩在脚踏上,轻罗裤便顺着她的小腿弧度垂坠而下, 贴着那腿儿笔直纤细, 纤秾合度。

垂头系带的时候,泼墨青丝就从她后背滑到前胸,像是紫萝垂泻, 张扬浓烈。

李景淮垂下双眼, 修长的指节掐着自己的腕,微微转动, “昨夜的事, 你当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沈离枝仰起头, “太子殿下不欲声张,也是给罗映楹一条生路,奴婢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女官爬床与女官下药,两者轻重不同, 下场也截然不同。

前者还能大事化小,后者在药毒管制严苛的东宫就是死罪一条。

沈离枝心知,同时还有些敬佩太子意志力惊人, 才能对抗这名为‘夜海棠’的药效。

李景淮默了片刻,才续道:“孤说的不是这个。”

沈离枝睁着眼, 浓密的睫像两把小扇子,缓而慢的煽动,盈润的唇微张,语气不确信地问:“那殿下指的是?”

李景淮抿起唇,凤目半垂, 宛若冰雕玉像,不动如风。

沈离枝垂眸细思,半晌才小声问:“太子殿下指的是昨夜的事?”

李景淮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处理,他没有经验。

难道和他那见一个爱一个的父皇一样,随便挥手,封一个美人扔进后宫了事么?

他正想着,沈离枝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温婉顺意的笑从她脸上扬起,好像天下就没有什么烦心事。

“殿下是受药物的影响,奴婢不会放在心上,请殿下宽心。”

她说着,从床上起身,裙裳自然拂下,只是褶皱颇多,她用手抚,却没有任何作用。

就好像有些事情发生了,便不可能再轻易抹去。

李景淮垂视着她这张素面,一点光斑落在她小巧的鼻尖,像是落下了一只莹蝶。

她平静的眼底,宽容的神情没能安抚下李景淮那颗忽然燥起的心。

他目光微漾,声音低而轻,好像只说给了自己听,“宽不了。”

鬼使神差答了这句,李景淮不等沈离枝反应,转身疾步就朝外走去。

“让常喜给你送衣服进来。”

沈离枝从寝殿出来时,日头都攀上了树梢。

三重殿里侍奉的宫人本就零星,昨夜一事牵扯甚广,偌大的宫殿里、长廊上都不见人影晃动。

阖宫上下,在炎炎夏日冷清似仲秋。

常喜两手揣袖,引沈离枝出去。

“常喜公公,不知罗映楹此刻在哪?”沈离枝步下台阶,望着绵延的飞檐斗拱,脸上还有丝难辨的沉思。

常喜抬起眼,了然于心,“沈大人想见她?”

沈离枝转眸问他:“公公可否行个方便?”

常喜幽幽叹气,远眺天边的云雾,“大人去劝劝也好,那罗罪女不知好歹,殿下留她性命,她却寻死觅活的,咱家也是头疼万分。”

沈离枝被带到三重殿外一个隐蔽的院子里,常喜没有跟进去,只跟外面的护卫打了声招呼,放沈离枝一人入内。

院门很重,沈离枝费力推开,转轴发出了咔咔的声音,像是老鸦在树梢上嘶哑地叫。

罗映楹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听见了这个声音,下意识身子就缩了起来。

上一次门开的时候,那些太监用沾满血污的帕子硬塞进她嘴里,还把她反捆起来,指着她鼻子骂:“命比草贱,心比天高!”

“咱们东宫还没出过这样的下贱坯子,太子殿下不打死你,你还想污了太子的名?”

“若想死,尽可等你父兄把你接出去后,嘿!你要怎样死,咱家都不拦你了。”

罗映楹想摇头,她不想被父兄接出去。

可是她疼得浑身发抖,满脸都是冷汗,汗水划过她的前额流进眼睛里,刺痛让她睁不开眼。

天光更是耀目,她浑浑噩噩,真想死了倒好。

从门外走来了一人,影子都是纤细的,在日光里就像天上的太阳落在水里,摇摇曳曳,晃个不停。

罗知微费力撑开眼,眨了好几下才把眼膜上的水雾给拭去,看清了她的模样。

是沈离枝。

她穿着高交颈领的紫花罗裙,披着云纱大袖,宽带束着纤腰,袖袍宽松,被风吹得振翅一样翻飞,像诗中‘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的姑射仙子一样,飘然而至。

罗知微呜呜咽咽,可舌头被麻布压着,塞得满满,她发不出声音。

沈离枝在她面前蹲下,伸着干净的手指去出她口里的帕子,污血染脏了她的指尖,她也好像不在意。

“罗映楹。”

犯此大错,她已经不是东宫的女官,沈离枝便没有再称她为罗大人。

“我听常喜公公说你不想活了。”

罗映楹满脸是泪是血,原本娇俏的容颜被狰狞的抽搐弄得十分可怖,她咬着后牙,喘了几口大气,奄奄一息道:“我想死,你让我死吧。”

“……若我从东宫出去了,我父兄就要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我、我只是不想嫁给那个老色鬼,才央姑姑给我找了机会入宫的。”罗映楹抽抽泣泣,血泪横流。

她喘了几口大气,憋足一口气,声若游丝道:“我想着到了东宫,他们就控制不住我了,可哪知,那个老色鬼还是不肯放过,我、我哥就让人跟孟大人说、说要我出宫去嫁人,不伺候人了,要去过好日子。”

她身子狂颤,咬得满口的血水,又急道:“那、那个老色鬼,年年都娶年轻的新妻子,听说花样多得很,我情愿死,也不会、不想……”

罗映楹又哭着求她:“沈姐姐,你让我死吧,大恩大德,我必不会忘记的。”

“你本不用死,何苦自己选这样难走的路?”沈离枝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和血迹,不出一会,那素白的帕子就染红了。

“我见东苑里的夏大人对你也极好,前些时日他每有约,你也必赴约,你若是不想嫁给那人,大可跟孟大人说,孟大人也会愿意为你在太子面前说上一句。”

女官们和男官们的界线并不如在皇宫那么泾渭分明,偶有互相看对眼的结为连理,也不妄为一桩喜事。

沈离枝擦完她的脸,帕子已经不能看了,只能扔到一边,她转身走过去解她身后的绳子。

“为何偏偏要去惹太子?”

罗映楹不答,因为沈离枝解绳的动作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处,她还猛颤了几下,把头埋下,大口喘息。

冷汗湿了她一身,流进伤口处更是带起一片火辣辣的疼。

“他现在肯定也看不起我,又何必再说他了。”半晌后罗映楹声音闷闷传来。

沈离枝给她解开了绳,看见她身后的伤口狰狞,解开了云衫大袖,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罗映楹动弹不得,也无法拒绝,那轻飘飘的衣就包裹着她,也遮掩了她的全部狼狈。

“我找人来带你回去。”

“不、不要你管!”

她话刚挤出喉咙,就看见沈离枝对她瞥来一个极淡的眼神,和她一贯的神情那样,柔和温婉。

命比草贱,心比天高。

罗映楹一下就想起太监对着她呸的这句话,顿时心脏都疼得缩成一团。

只是因为她出身不高,太子才看不上她。

而出身显赫的沈离枝压根不会懂,她爹是四品大官,她娘是上京显赫世族,她们这种出生就站在顶尖的贵人怎会知道下层人的苦。

不懂她们为什么恬不知耻的要往上爬,要去攀附那些压根瞧不上她们的贵人,至于那位夏大人,清贫的读书人,矜矜业业一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出人头地,她跟着他那种人,会有什么出息?

一片浓云遮过日头,天色瞬时就暗了下来。

草叶被风卷起,簌簌地扫过大地,像是要彻底清理掉这一片污糟。

沈离枝离开了,她脚步声轻得像落花。

不过片刻就消匿在门后。

罗映楹闭上眼,独自忍受疼痛,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又传来声响。

不像女子脚步那样轻柔,而是沉闷的,还带着急切和着急。

罗映楹睁开眼,一个绿衣的青年疾步走来,正是那位清贫出身的夏大人。

她瞳孔猛然一缩,害怕地哆嗦起来,想要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不被任何人看见,尤其是他。

夏大人在她面前蹲下,颤巍巍的伸手拨开她额头上润湿的头发,声音沉痛道:“映楹,你且等我好不好,我先前可能没有给你说明白,我、我是昌州人士,十三成为秀才,十八便中举,太子招至东宫,任我为少詹事,太子近臣,将来我会一直辅助太子,必会给你一个庇护,你等等我好不好?”

罗映楹唇瓣剧烈颤动,“为什么……为什么还对我……”

她这样的人,还能有人接受么?

“沈大人说,无论出身如何、经历如何,每个人都有被爱的权利。”夏大人握住罗映楹的手,“该是你的,终会是你的。”

唯有能站在同一高度的人,才能看见同样的景。

所以他才会格外珍惜。

沈离枝走出院子不久,就开始下起了雨。

她没有带伞,只能抬起两手勉强遮住头,正在小道上疾步往前走,忽而自旁边道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姑娘留步。”

冷不丁一个熟悉的嗓音窜入耳,沈离枝脚步稍顿,一柄鸦青色的大伞遮过她的头顶,投下一片暗影。

“公子是?”

给她打着伞的是一名年约二十的青年,玉面温润,长眉如柳。

他身穿着天青的广袖道袍,如霁月清风的仙人一样,在雨丝之中对她倾伞而笑。

沈离枝打量着他的衣摆,一只银线振翅迎日高飞的鹤让她回过了神,一个名字跃入了脑海,她开口轻声问道:“阁下是鹤仙长?”

“姑娘竟还记得在下,不胜惶恐。”

鹤行年一笑,双眸清澈如水,话音却像是另有深意。

“仙长来此,是求见太子殿下的么?”沈离枝抛开他话中的怪异,先行问道。

“是吧。”鹤行年却笑容一敛,语气寡淡的回她。

是吧?

人都已经在东宫里了,却连目的都不清不楚?

沈离枝悄然打量他的脸,之前隔着纱幕未曾见过面,如今看来这位小国师形相清癯、风华如月,也不像是会任性行事的人。

无缘无故来东宫,莫不是找罪受?

“我听姑娘说了一句话,倒是和我们道法有几分相似。”

鹤行年转动了下伞柄,雨水落下又飞速地溅开,化作一圈雨箭往四周射去。

“心物本一体,缘不尽,则两不离。”①

骤雨转急,溅起的水雾迷漫在两人眼前。

沈离枝有些怔然,这话好像不对。

鹤行年又笑了笑,“依姑娘所见,该是你的,终会是你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理?”

他目光深邃,清秀的眉目氤氲着水雾,逐渐模糊了他的神色,“……是不是指如果结果是注定,那么过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雨点打在伞骨上,叮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伞隔绝出了一个空间,也罩着沈离枝,她像是被一团阴影笼着。

“欸,是沈大人!”

沈离枝被常喜的叫声惊醒,她仓促回首。

几步开外,隔着雨帘站着两人,太子的神情被雨丝模糊了去,可是沈离枝还是从他的姿态上分辨出来一丝不耐。

“仙长恕罪。”沈离枝匆匆对着鹤行年屈膝一礼,然后从他的伞下溜走。

鹤行年擒伞侧立,目光从雨中仓促离开的少女,慢慢渡到远处那个长身玉立的紫衣青年身上。

两人隔着雨幕,遥遥对视。

第50章 迁就黑切白太子的温柔刀

夏雨如垂珠,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沈离枝的发丝已经被润湿了,眼睫上也挂着欲坠不落的水珠。

她一抬眸,水珠便落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子那张脸隐在伞下的缘故, 显得阴沉。

“太子殿下。”沈离枝低声问礼。

李景淮瞥了她一眼, 扬起下巴朝后一点, 沈离枝就敛眉退避到他身后。

鹤行年握着伞柄,慢慢踱步上前。

方外之人,不顾俗礼,所以他仅仅对太子颔首示意。

“见过太子殿下。”

他语气冷淡,态度也和适才和善友好迥然不同,沈离枝不由看了他一眼。

这位小国师的长相温润如玉,就像他袍子上那只银鹤,仙家道风,袖袍振振,犹如日月入怀。

可是他眼睛偏是冷灰色,不苟言笑时, 就凉得惊人。

“殿下, 这雨要大了, 我们避到隔壁的亭子里去吧。”常喜躬身请示道。

雷雨轰隆, 六角亭子里一坐一立两人。

李景淮坐在对着亭口的圈椅上, 视野的尽头是立在台阶下的沈离枝。

她站在一步台阶下,背立在那儿, 鸦色的发被雨水润湿,将后背的衣裳都沾湿了,没有云衫大袖遮着,那玉润的肤色都要从那牙白色的绸下透出。

李景淮看了片刻, 视线一偏,落在鹤行年身上。

鹤行年不坐,直身挺立,天青色的衣袖被风吹得翩飞。

“殿下叫我来,可是为来了纭、胡六城的事。”

李景淮还没开口,鹤行年也心知肚明,虽说他们这些方外之人不理俗世,可是生在这片土地上也难逾过皇权。

被这红尘的俗事缠,神仙都难掩疲色。

鹤行年抬手揉了揉头眉心,像是不堪烦恼。

纭、胡六城是大周的粮,也是大周的钱。

国师为建通天道塔,便是从它们中抽走了大量的粮与钱。

这事是经由皇帝首肯的,而皇帝人还在外面,钱粮却已经从户部的帐上划走了。

这速度之快真要让戍边的将士寒心。

往年大军要钱粮时,户部那些老奸巨猾的,可没有这般爽快。

皇帝抽走了粮和钱,动摇的是国的根本与基柱。

太子焉能不雷霆震怒。

这事其实和小国师没有干系,只是老国师不在上京,这事才落到他头上。

“殿下当知道,国师虽然是我的义父,可也没有义务事事告知于我,我人可一直留在上京,至于陛下和我义父做的决定,太子殿下,也无法置喙吧?”

鹤行年微微一笑,仿佛在笑太子无济于事的挣扎。

皇帝一日不死,太子永远是太子。

可即便皇帝死了。

太子也未必会是下一任皇帝。

李景淮在他的话音之中,微眯起凤目。

常喜在台阶下搓着小臂,外面的雨溅了进来,沾湿了他的衣袍。

虽是夏日,这天上的无根水还是寒凉的,湿衣被风一吹,身上就嗖嗖得凉。

沈离枝被这场大雨困住了,只能和常喜一样,等侯在亭子外。

好在这六角攒尖的亭子飞檐挑出,能给他们遮去一些雨。

她在这雨中看着芭蕉被洗得翠绿欲滴。

几只躲雨的小虫就趴在叶子的背面,随着风吹叶摇而晃动。

就好像她和常喜一样,只能做这被风雨撼动的小人物。

亭子里太子和小国师交谈的声音被磅礴大雨掩去,沈离枝只听到零星一两句。

但是民啊、钱啊她还是知道一些。

连云十八州水灾刚刚过去不久,大周肯定继续用钱,太子想必也还在为这个殚精竭虑。

可是这些怎么会牵扯上国师?

常喜站得脚麻,便蹲了下去,用手拨动着地上被雨水洗得程亮的雨花石。

“沈大人,刚刚看你和那小国师站一块,你们俩还认识?”常喜旁敲侧打。

沈离枝愣了会神才回道:“……不认识。”

她这话也算不得假,上一回她也只听了个声音,两人也没有互通姓名,算不上打过交代,互相认识。

常喜声音高兴了些。

“那便好,咱家还以为沈大人和小国师相熟呢,要知道咱们殿下最不喜欢上玄天那帮神叨叨的人,要不是陛下被那道士蒙了心,哪轮到他们在上京横行?”

常喜摇摇头,以前嘛,还是宦臣当道,现在可好了,来了一帮臭道士,硬生生扛了这霍乱朝纲的活儿。

害得他们这些太监都没有了出息,听闻就是陛下身边的大监看见国师还要屁颠颠去给他提鞋牵马。

那可是打小跟着陛下长大的,在宫中也曾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没想到老了反而还活得像个孙子。

怎么能不叫人唏嘘不已。

“国师他们为何能有这样大的权力?”

常喜往后偷瞟了一眼,小步挪到沈离枝身旁,低声道:“这要从国师给咱们陛下炼起死回生药起说。”

“起死回生?不是长生不老吗?”沈离枝奇怪道。

一般来说帝王都是希望自己活得长长久久,所以乞求长生不老药的人很多,头一次听说起死回生,沈离枝有些奇怪。

常喜一下没了声,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颈了,片刻后又鬼鬼祟祟嘘道:“这事咱跳过不说,你只要知道,从这事起,国师在上京的地位一跃而起,陛下划出百亩沃土建立了上玄天,也就是国师老贼的道观。”

常喜一下没留意,把老贼两字吐出来,明确表示了自己坚决的立场。

“那小国师又是何来头?”沈离枝又问。

常喜想了想,才开口。

“你也知道他们这些自诩方外之人,是不成婚、不生子的,所以这老国师就想了一个歹毒的法子给自己选出了个干儿了,找了一个继任者。”

“选的干儿子?”

“可不是,自大江南北选了二十多个十来岁的孩子,最后剩下的这个就是小国师了,嘿,你别说这跟巫族炼蛊也差不太多。”

炼蛊可是极为的邪门法子,听说要选出上百条蛊虫放进一个蛊盒里,让他们互相厮杀,留下那个最强的就是蛊王。

“他是最强的?”

不怪乎沈离枝惊讶,因为鹤行年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一个世家公子,手只掌书卷,眼只看风月的模样。

惊讶须臾,她又叹道:“那也挺惨的。”

倘若真如常喜比拟炼蛊的毒术,无论死了还是活下来的,无疑都不会是幸运的。

“沈大人还是莫要同情上玄天那伙人,啧,真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常喜摇头,极为不满意得评论道。

沈离枝同常喜蹲在一块,远眺天上的乌云缩成了小块,暴雨转小。

水洼里还反射出天光,天色似乎明亮了些。

“常喜,送鹤道长回去。”

沈离枝和常喜同时听见太子这一声,齐齐起身站了起来。

常喜火速让到了一边,沈离枝却没有他那么灵活,起来时,身子还因为脚麻,摇晃了一下。

鹤行年恰好行到她身后,便伸出一手扶住了她的小臂。

“姑娘当心。”

沈离枝眼底晃过惊疑,回望鹤行年时。

她的脸上还沾着几滴雨水。

小脸莹润如玉,如是白玉沾珠的模样。

鹤行年端量水珠,冷不丁伸出一指,似乎还想拂去那几粒水珠。

身后响起一个沉冷的嗓音催道:“常喜,还愣着做什么。”

常喜堪堪回神,‘哦’了一声,连忙提起靠在柱边的伞,对着鹤行年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小国师,请吧。”

鹤行年收回双手,回首对太子一礼,撑起竹伞跟在常喜身后信步往前。

沈离枝自然注意到鹤行年刚刚伸出来的手,哪怕他及时收了回去,她也难免觉得有些诧异。

她的视线停驻在他身后,一路目送。

李景淮走下一步台阶,忽然在她身侧问道:“鹤行年好看?”

“恩……”

沈离枝正在想事,忽然听见人问,自然就老实回答,刚答完才反应,现在亭子里的人只有太子和她了。

一道目光落在她头顶,刺得她头顶发麻。

沈离枝微侧头,李景淮浅褐色的眼也没挪开,还从眼尾横出一缕冷光。

刚刚常喜已经跟她说了,太子殿下和小国师不对盘,她当着他的面夸小国师好看,岂不是明晃晃打了太子的脸。

沈离枝暗抽了一口气,脸上摆出诚挚的微笑。

“太子殿下更好看。”

李景淮眼睛像是被她的笑烫了一下,倏地就把眼睛挪开了。

“谁准你拿他跟孤比。”

沈离枝只好道:“奴婢不敢。”

可她余光一瞥太子那扬起的下颚,他分明看起来就很想较一个高低。

常喜‘送’小国师时,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他都忘记了自己撑走了太子身边唯一的伞。

如今雨虽然小了,可是还是源源不断地在下,细雨也足够湿人。

李景淮在凉亭待得太久,便想回去,但是没有伞,无疑会被浇湿头。

沈离枝也抱起双臂,在湿雨中她感觉到了冷。

李景淮解开外袍,他身上这件紫绫纱料子就极好,沾水不湿,把外袍罩在头上,便可以应付一二。

他罩着袍子,在雨中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回首。

“沈知……律,走不走?”

沈离枝紧了紧双臂,她可没外衫罩头上挡雨,此时雨还不小,出去肯定要淋湿,所以沈离枝自然是拒绝的。

“奴婢……”

李景淮却罔顾她的话,冲着她抬起一臂,继续说道:“要走就过来。”

宽袖大袍被他撑开,那大小足以纳下两三个人。

沈离枝拒绝的话一下就缩了回去。

太子他压根就没有问她的意思吧?

沈离枝便没有再说拒绝,几步走至他的手臂下。

如她所料,李景淮一臂撑起的地方确实很宽敞,若不是这满袖的雪松香,沈离枝几乎没有感觉到挨着太子这么近。

李景淮眼睛往下方一瞥。

沈离枝离他还有一步远,正缩着脑袋似乎怕碰着他的手臂。

她个子小,身形纤细,在他臂下像只猫儿一样小巧。

“殿下不走吗?”

太子不动腿,沈离枝便不好再从他手臂下离开,只是两人一直不动,同披着件外衫在雨中站着,也怪异。

李景淮蓦然松下手,他刚刚撑起的那边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直接盖住沈离枝头,压在她湿发上。

沈离枝惊讶一抬眸,忽而反应过来自己的疏忽。

尊贵如太子,怎么会给她一直抬着衣衫,想必刚刚他一直不动,是在等着瞧她几时能有自知之明接过这个活,不过沈离枝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沈离枝用一根手指替自己撑起一角,跟在太子的脚步,一路碎步快速挪动。

太子一步极大,顶得上她几步的距离。

沈离枝勉强跟着。

难怪常喜公公所说,行时不得越过太子,就太子这行进的速度,也难有人能越过他了吧。

李景淮走了会,忽然感觉头顶的衣衫被东西拉扯了一下,他侧头一看,沈离枝落后了他小半步,兜着他的衣服。

“怎么了?”

沈离枝从衣衫里挤出头来,“抱歉,殿下您走得太快了,奴婢跟不上。”

李景淮垂眼审视,自腰以下,沈离枝那腿瞧着也不短,可是女子讲究行姿仪态,每一步都是不可过宽,所以自然就步子碎了。

李景淮走路还没这么局促过,

可念及昨夜,姑且忍她这一回。

他神色不虞地将大步收成小步。

意识到太子的退让,沈离枝松了口气,不由冲着他露出一个笑,“多谢太子体谅。”

李景淮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几乎同时,他意识到这个笑是不一样。

那眸眼明亮,宛若星辰闪烁,粉润的唇瓣弯起,像是一枚翘起的芙蕖花瓣。

李景淮终于发现以前令他觉得不愉快的是什么。

是沈离枝的笑总是不真切,仿佛带着千篇一律的面具。

那她现在真心的笑,是高兴他迁就了她的小步子?

李景淮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就好像他的迁就本就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隐晦情绪。

他不想去深究,也不愿人提起。

只是慢慢的,包围他们的绵绵细雨也变得没那么烦人,如果一直下也没关系。

这条路可以很长。

“殿下!——”

常喜哒哒跑来,一刻不敢停,只想快点到他的殿下身边。

然而跑到近处时,他方看清了太子的眼神。

那眼神冷冷地,似乎一点也不期待他——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