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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天作之合 照片

林格在车上做了一个旧时的梦。

一会儿是那个昂贵的、店名是“春光乍泄”的服装店, 引人遐想的名字,店里的装修和衣服选品却永远是冷冷淡淡,或者别具一格的vintage风格。她想起和林誉之每次经过时都看到的、橱窗中那件漂亮白裙子, 阳光落上去都像打了一层温柔的圣光, 可望不可及, 和她似乎只隔着一层玻璃,又像永远都触碰不到,就像吊牌上那不属于她消费力的数字。

但林誉之买下了这条裙子,学校中动员学生献血,有高昂的补助和小礼品留念。林誉之献了一次血,补助的钱,他没有拿来买营养品,也没有买其他东西, 而是第一时间请假回家, 给林格买下那条漂亮的小白裙。

在林格拮据的青春中, 每一件新衣服都被她妥帖地收藏着。这条用哥哥献血换来的裙子,还有林誉之打工赚钱给高了一截的她购置的新羽绒服。

包括那个店,“春光乍泄”。

林格从未将这个词语和后来被滥用的涩意联想在一起, 往后几年,她每次看到这个词语, 想到的都是林誉之和那宛若自带圣光的小白裙——

还有她渐渐起的一颗不安分心,那漫长而潮湿的南方雨季。

最长的一次雨季时,龙娇总是咳嗽, 去医院检查了几次,都没查出咳嗽的具体病因, 还是保守治疗, 虽然有医保, 但家中仍旧十分拮据。林格半年都没有买新衣新鞋,夏季运动鞋前面的网网破了一个洞,她自己用白色的针线悄悄地织好,线头藏在鞋里,乍一看,什么都看不出。

但林誉之看出来了。

他回家的时候,扬州下了好大的雨,去车站接他的林格猝不及防被淋成了落汤鸡,湿淋淋地踩了一脚水。林誉之替她刷的鞋子,原本还在笑着和她聊天,忽而声音停下——

林格头上顶着浴巾,一手擦着,另一只手扒开门看,看到林誉之站在洗漱台前,握着她那一只破掉的运动鞋,一言不发。

次日就带她去逛街,买了双新的运动鞋。试鞋子的时候,林誉之单膝触着地面,低头给她系鞋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后,他问林格喜不喜欢?站起来试试,合不合脚。

怎么不喜欢,那时候林誉之选的鞋子,林格都喜欢。她现在还记得那个运动鞋的品牌,不是什么国外的“大名牌”,是国内的,福建晋江的企业,素白的鞋面,素白的底,简简单单,百搭的纯白色,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色彩和设计,后来林格大学毕业,有了自由购买许多新衣服的钱,却还是会钟情这个品牌及其集团收购的子品牌运动鞋服。

但那个时候,在林格读高中时,那个紧紧贴着鞋面的硬质吊牌后,是一个昂贵的、她觉得付不起的数字。

她弯腰翻着价格看,看完后,又飞快丢开手,直起腰。

林格踩着很舒服的鞋子,摇头说不合脚,说不是尺码的问题,是这个牌子的鞋不舒服,她不要新鞋,穿新鞋就够了。

林誉之定定看她的眼睛,问真的?

林格目光躲闪,点头说嗯。

林誉之没说什么,他让林格又走了几步路,站起来,问店员,可不可以拿一双新的。

他还是为妹妹买了这双鞋。

林格十分珍惜,从不在下雨天穿它,每次穿脏了,都要刷得干干净净,连最容易脏的边缘网面也要刷到发白,一直刷到起了一层绒绒的旧毛。

后来第一回 的那个下雨天,这双刚刚刷干净的运动鞋就被忘在了阳台,没有及时收回。气味浓的东西落在林格月复上,眼中的泪,手心的汗,外面的雨夹杂着空气中的灰尘落在雪白的鞋面上,被雨水打落的枯叶,风卷起来的小虫子,混乱荒谬的时刻,它也在安静地接受见证。

包括两人的第一次约会,第一次背着家长的偷亲,林格读大学,第一次踏入陌生车站,也是穿着这双鞋,林誉之早早地在人群外守着,遥遥地冲她挥手,笑着叫她名字。

这双鞋,林格穿了四年,一直穿到和林誉之分手,鞋子还是完好无损的,没有开胶,也没有脱线,只是鞋底发黄,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老旧黄色。

分手后,她把鞋子洗干净,晾晒在家中阳台上,本想着收起来不要穿,可惜就此失踪,再也没有见到。

她后来又去买了几双类似的同品牌鞋子,却再也找不到如那一双合脚的。

林格曾经将这件事当作是一个和林誉之彻底告别的征兆,但俩人之间拥有过的共同回忆和物件太多太多,多到就算是把所有东西都清空、搬了家也不能完全割舍。家中一起睡过的旧床,一同养过的花,玩闹过的厨房,客厅里一起躺过的旧沙发,残留着指甲痕迹的餐桌。即使统统全部丢掉,也动不了记忆分毫。

那些存在大脑、肌肉中的记忆是不变的,林格喜欢在扬州漫长的雨季中和林誉之通电话,连声音和隐晦的情都藏在朦胧雨水中;她还喜欢在父母都睡下的沉静夜里马奇在林誉之腿上,她喜欢能战栗到忘记一切的深丁页。他手臂上的气味,头发的角虫感,手掌的纹路,垂下睫毛时的宁静,一件又一件,都刻在林格的记忆里。藏在她每次对心理医生的倾诉里,偶尔冷不丁地从记忆和梦中逃逸——

朝朝暮暮,日日月月岁岁年年的相处,她怎么能完全地忘掉。

她们已经互相融入了,说不出谁转化了谁,怎么能分开。

人不能徒手清理干净两块已经开始扩散、互相渗透的金属。

林格翻了一个身,差点从车座上跌落,车内开着空调,但毕竟行驶时间久了,仍旧闷闷的,像积攒了些浊气。林誉之将车窗开了小小的缝隙,放一些新鲜空气进来,北方的冷空气是清洌的、刺入肺部的寒冷,林格慢慢地坐起,没有看清林誉之的脸,含混不清地问:“几点了?”

林誉之说:“十点钟,你刚睡了二十三分钟。”

才二十三分钟,林格却总觉得已经睡了好久好久,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这样舒展的觉。她裹着毯子起来,缓慢地看着前面两人:“这是哪儿?”

杜静霖说:“服务区呀,你睡傻了?知道咱们等会儿要去那里吗?”

林格拍了拍脑袋:“喔。”

林誉之转身,问她:“要不要去上厕所?下个服务区要半小时才能到。”

林格摇头。

她上车后就睡,几乎没怎么喝水,腹部空空,什么都没有。

抬眼看,车窗外茫茫的白,有几个人在清理一个小房子檐下的冰柱,用一根长长的棍子敲下,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碎成一片,阳光照过去,明晃晃刺目的白。

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太阳了。

都说天气会严重影响人的心情,欧洲北部国家的人常常在漫长的冬季陷入抑郁的情绪、无法排解,而对于林格来说,南方漫长的雨季和北京那拥挤、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汹涌,也是她抑郁情绪的催化剂。

林格叫林誉之暂停一下,先不要开车,她将车门打开细微的一条缝,伸手小心翼翼地出去,寒冷的空气让她的手几乎顺势僵了,立刻迅速收回手掌,关上车门。

在这干冷的空气中轻轻叹出一口浊气,林格说:“真好。”

杜静霖在系安全带:“什么好?冷得好啊?”

“不是,”林格说,“这样干燥的天气真好。”

不是阴雨连绵、望不到头和边际的痛苦雨天,一切干燥而清爽,好像爱恨开始分明,就连胆怯和犹豫都被晾干了。

她从后视镜看林誉之,他并没有说话,而是在关闭车窗,上安全锁。

“你们饿吗?”他神色如常地向车内的弟弟妹妹做好问询,“这个服务区不吃饭的话,我们就要等到下个服务区,或者再下一个——那个远一些,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

俩人都摇头。

林誉之颔首:“那我们继续出发。”

长时间坐车是一种煎熬,林格之前买不到火车票,曾经坐过一次长途大巴,结果半路上就吐得稀里哗啦,差点把胆汁都呕出来。但坐林誉之的车似乎永远都不必有这样的困扰,她在摇摇晃晃中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仍旧没有眩晕感。

杜静霖的嘴闲不住,兴致勃勃地问林誉之,刚才他在车上看什么呢?听着像是粤语,隔着车玻璃,都看见林誉之在那儿笑,看喜剧片呢?周星驰还是周润发?

林誉之没说话,林格伸了个懒腰:“肯定不是电影,林誉之最不喜欢看电影了。”

她和林誉之的约会中,也很少有看电影这个安排。以前流行盗版DVD的时代,一张碟子能刻录几十个甚至一百个电影,林格不必换碟片,只需要依照盗版光碟封面上的目录,就可以看各种带字母港片,其中不乏有些或新奇或露骨的邵氏影片。林誉之不看,什么成龙全集,李连杰大全,周星驰喜剧电影一览、周润发……他都不看,只在自己房间默默看书,或去阳台上照顾那几盆花。

电脑进家后,林格百无聊赖地开始搜喜欢的外文电影看,学校统一征订的英文报纸上提到的《暮光之城》,抑或者被奉为经典的《泰坦尼克号》《这个杀手不太冷》,她都看,即使自己没什么事,也要放这些影片,让林誉之不能使用电脑——

林誉之不说什么,也不会坐在她身边一起观影。

林格就不记得他在影片上有什么偏好,他在高中大学时期,对那些同学们都在看的美国大片,也没什么兴趣。

林誉之说:“如果你想讨论电影这个话题,还是找格格吧,她比我精通。”

杜静霖犹豫望他一眼,还想着刚才听到的声音,屏幕上有些含糊不清,可杜静霖确定,那应当就是个有些年头的电影,他也的的确确听到粤语,只是听不清是什么。

林誉之好像永远都藏着秘密。

先前还好,到了现在,杜静霖迟钝地想,他好像的确是局外人,这对兄妹之间的局外人,而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相亲相爱一家人”。

这种挫折的情绪让杜静霖在接下来的路途中都保持了沉默,中午在服务区吃的午饭,热腾腾的汤面和小菜,很难用“好吃”或者“难吃”来界定。说“好吃”吧,肯定对不起农民伯伯的辛苦,但讲“难吃”,似乎又有些否定厨师的努力。林格只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说吃不下了——

最震惊杜静霖的画面就在此刻出现,听林格拒绝再吃后,林誉之再自然不过地把妹妹的碗拿在面前,吃掉了林格剩下的那半碗面。

杜静霖惊叫:“格格,你都愿意让他吃你剩下的面,却不让我吃你剩下的那半个包子?”

林格在喝水,这家店前面用餐区的人不多,她呛住:“你干嘛啊?干吗说这么可怜?”

杜静霖握着筷子,神色凝重,摇头:“不对,不对,哪里有兄妹像你们这么亲密的,哥哥吃妹妹的剩饭,晚——”

「晚上也要睡在一起。」

杜静霖没说完,他还在想,那天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眼花了,还是臆想,或者,真实看到了。

林格说:“你是独生子,又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体会不到有哥哥的感觉了。”

——不。

她讲完后才意识到失言,杜静霖哪里是独生子,他还有个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现在在吃林格没吃掉的那半碗面。

尽管杜静霖并不知情。

对此知情的林誉之放下筷子,他在吃东西时并不会讲话,喝了口水,才说。

“我和格格一起长大,她胃口小,出去吃饭总是剩下东西,”林誉之说,“我替她解决,有什么问题?”

“问题很大,”杜静霖说,“你俩年龄差距又不是很大,还是异性——不觉得膈应吗?”

林格还在喝水,无糖的茉莉乌龙茶,喝了两口,才回过神,缓慢思考杜静霖这话中的含义。

膈应?

是指洁癖?林誉之之前的确是挺洁癖的,他的毛巾,她误用了一次,他就再也不会用了;他的床上不能坐人,不能在他房间里吃东西,桌子上的书不能碰,洗漱用品也都不允许其他人动。

可那些都是林格和他“化干戈为玉帛”之前的事情,自从林格心甘情愿、打心眼里叫他一声“哥哥”后,林誉之就再没有这些“洁癖”了。

他一改那些作风,毛巾随便给她用,床让她随便坐,哪怕林格用他的餐具吃饭,林誉之也不恼。而在林臣儒入狱、龙娇生病后,林誉之也开始默认地会解决掉她剩下的食物。

林格惊讶:“你不会吃你表妹剩下的东西吗?”

之前没人提到过。

林格的胃口不大,在外面吃饭时,她有时点多了,吃不完,剩下的粥和面,妈妈和林臣儒也都会继续吃。

喔,当然,那是她成年之前的事情了。

杜静霖张口,“不会”两个字还没出口,先被林誉之冷冷淡淡的声音截断。

“我和格格当初算得上相依为命,”林誉之说,“我们连吃饱穿暖都要努力去维持,静霖,这已经是我们的习惯。”

杜静霖说:“但是有点太暧昧了吧?你们不觉得吗?”

“在林爸入狱后,我只想怎么让妹妹顺利读完书,正常生活,”林誉之说,“暧昧是生活舒适的人才会有的烦恼。”

杜静霖不说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当初林臣儒给他爸爸做司机,因为收受贿赂进了监狱,实际上,这本来就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很多人都说,是他妈妈杜茵茵抓着不放。

林格也没有继续接下去,她当然知道林誉之说得都是事实。

那种穷困潦倒的情况下,兄妹俩相依为命地生活,连日常的基本需求都需要努力赚钱来满足,又怎么会奢侈地想是不是过于暧昧。

可,她那个时候的确也还小,阅历浅,还在上中学的人呢,哪里懂什么;林誉之已经上大学了,那——

他知道吃妹妹的东西会不合适吗?还是,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浪费粮食?

林格不知。

她又裹了裹肩膀上的毛毯,侧脸看,千山万水,白雪皑皑,迢迢远远的路。

第一次时林誉之早早准备好的小雨衣,他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什么“就算是亲妹妹……”的疯话,还有“如果知道你不是我亲妹妹我早就……”

林格总觉自己距离真相、真实的林誉之又近一步。

他好像,好像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是一个心无杂念的好哥哥。

从一开始就不是。

她以往年少气盛,恋爱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不会细细去深究这些;分手后一度陷入抑郁沼泽,整个人都如躲进壳中的小蜗牛,又像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企图通过不看不听来逃避。

现在不是了。

小鸵鸟把脑袋从沙子中探出,林格通过后视镜看主驾驶的林誉之,想要看到真真切切的他。

后面的路程,林誉之没怎么停,杜静霖在副驾驶座上睡得一声不动,像一块儿水底的石头,也不知他是从谈话中感觉到羞耻,还是怎样。林格除却上车的困倦后,现在清醒到连闭眼养神都觉得浪费时间。

她试图从后视镜中捕捉林誉之的变化。

他的发际线依旧,虽然是医生,但没有脱发,也没有长什么皱纹,这个人基因好到似乎并不会衰老,永远都健健康康;他的眼睛一如往常,只是少了很多专属于兄长的温和。

再多的,看不到了。

林格开口:“哥。”

林誉之说:“怎么?”

“我没去过那边,但知道现在是长白山的旅行旺季,”林格说,“那个酒店太贵了,附近还有其他酒店——”

“我已经订好了三间房,”林誉之平静地说,“去了就能办理入住。”

“什么时候订的?!”

“从你和我解释要去那个酒店找人盖章时,”林誉之说,“你好运气,刚好还剩三间景观房。”

林格愣愣:“可那个时候你没有讲要和我们一起去。”

“如果你们一开始找的那个司机没有取消订单,我也会跟在你们后面,”林誉之说,“雪地开车比平常危险,我不放心。”

林格问:“不放什么的心?”

林誉之坦然:“不让哥哥的心。”

林格顿了顿,讲:“我以为你会讲其他的心。”

比如,情人,爱人,或者其他的。

林誉之笑了,林格意外地发现,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

或者说,从她醒来后,林誉之的心情就忽然变好了,像今天上路前忽然晴好的大太阳。

?“如果我旁边这位姓杜的先生没有在装睡,”林誉之说,“我倒是很乐意和你探讨一下我的其他心。”

林格:“!!!”

她摘了安全带,猛然趴在副驾驶座的背椅上,杜静霖果真吓了一跳,睫毛颤了颤,胡乱翻个身,欲盖弥彰地打起呼噜。

林格叫:“你竟然偷听!!”

杜静霖不说话,假装的呼吸声更重了。

林格脸皮不算薄,但涉及到林誉之的一切,好像总能轻而易举地令她脸热。她耳朵热得发红,总觉这是一个比做,爱还要私密的事情,哪怕她和林誉之刚才的讨论并不露骨——奇怪,奇怪,林格捏着自己耳垂,烫到她想要拿把雪去遮盖它。

一直到下车,她都没有再讲什么话,只是耳朵的潮红还在。林誉之扶她下车、防止她跌倒时,垂眼看,还是能看到林格通红的耳垂。

只有杜静霖,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给那个“陆总”打电话,火急火燎的,客套几句话,就笑着问他,现在人在哪儿。

陆总没接电话,接电话的人是他妻子,说陆总在滑雪,暂时不方便接电话。

杜静霖还想再说几句,看林誉之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后再谈。

北方的夜晚来得更早,暮色早已笼罩大地,三个千里迢迢跋涉而来的人,也早已筋疲力尽。且不谈坐车,乘车的人坐了这么久,臀部肌肉也已受累。户外寒冷,风嗖嗖冻人手指,杜静霖快走几步,进了酒店大厅,清雅暖香熏人,林格呼出温暖的一口气。

她不理解:“这么晚了还在滑雪?不冷吗?”

“可能人家抗冻呢,”杜静霖猜测,“听说他老家就是北方的,可能基因就抗冻。”

店里的侍应生拎着行李箱,其中一个引导着他们去前台办理入住,林格抖了抖大衣上的雪,那种北方特有的、雪花般的冷气似乎还凝结在呼吸道中,她看见林誉之穿着的羽绒服,浓郁的黑,边缘处是淡淡的、更暗一点的墨色,不仔细看,看不出。

?“哪里是抗冻,”林誉之笑,“是躲着呢。”

杜静霖糊涂了:“他躲我干什么?”

林格心往下坠了坠。

“你以为你一路来,你爸不知道?”林誉之说,“他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俩要来找人签字——从一开始,陆农德就是他特意派来的,为的就是不让格格顺利找到他签字,能拖就拖。”

杜静霖说:“拖这个有什么意思?”

林格知道有什么意思。

她在专心办这件事,而林许柯偏不让。对方还存着小心思,和林誉之认亲不成,也不想让她太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

林格说:“你早就知道,却还是送我们过来。”

林誉之说:“送你们来,就是为了办成这件事。”

酒店办理入住的前台请他们去做人脸识别,录入信息,谈话暂时终止,三张房卡各自交到手中,林誉之把林格的房卡递给她,林格抬手去拿,第一下没抽走,他捏得很结实。林格皱眉,又用力抽——

林誉之微笑:“时间也不早了,你们都先去洗澡休息吧,房间内可以订晚饭,也可以下来吃,等一会儿我再讲怎么找他。”

他松开手,林格捏着那张房卡,不动声色收好。

杜静霖说:“我的好哥哥,别拿这事开玩笑了好不好?你看格格都急的快上火了,有什么话干脆直说就好了——”

“没事,”林格转脸,对杜静霖说,“刚好我也累了,我先睡一觉,明天见。”

她拿了房卡,往电梯的方向走,那张薄薄的卡片被她捏在掌心,像一片坚硬的贝壳。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发不出丝毫的声音。电梯很大,上了六个人和行李箱,仍旧空间充裕,林格看着一本正经的林誉之,悄悄抬手扯了扯他袖子。

林誉之默不作声,只垂眼看她一下,眼角都是笑。

电梯门开了。

三个人房间离得都不远,最佳位置的观景套房就这么几件,落地玻璃窗外就是皑皑白雪,朦胧长白山。侍应生说行政酒廊的晚间畅饮已经开始了,她们可以随意过去,林格说了声谢谢,关掉门,一层层地脱掉身上的外套。

林臣儒在两分钟后打来电话,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退休金,只是挂念着林格,不知道她在外面玩得怎么样;絮絮叨叨地叮嘱完后,又一改常态,严肃地叮嘱林格,要留意杜静霖那小子,可别和他发生些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林格哭笑不得,连连劝他老人家放心。

林臣儒又问:“誉之呢?他今晚住哪儿?”

林格捧着脸,说:“您怎么那么信任他?您都快把他当亲儿子了,您对自己的亲闺女都没那么亲。”

林臣儒笑:“你还和自己哥哥吃醋啊?”

林格说:“哪有。”

看女儿撒娇,林臣儒心舒展开。林格不在的这几天,林誉之又请了导游,陪着他和龙娇去杭州玩,他们还遇到一个仙风鹤骨的白胡子老爷子,穿白色中山装打太极,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聊了几句,知道对方精通周易,八卦推演,龙娇兴致勃勃地问起儿女姻缘,对方一通测算,说他们儿女的姻缘不用着急,是他们的“身边人”,将“同时有着落”。

龙娇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儿女最好同一天结婚的意思。她不想再拿这事说给林格听了,怕女儿真的再反感催婚,也是有前车之鉴在,只和林臣儒讨论了很久。林臣儒倒是有些其他看法,他听人这么讲,猜的是,林誉之和林格将会在一同旅行、或外出时遇到心上人。

人老了,也迷信,信一些冥冥之中天自注定。林臣儒想问林格,这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男人女人,又咽下去,慈爱看她。

“好好玩,别担心我和你妈,”林臣儒说,“玩够了就回家,也问问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很想他。”

林格一口答应。

杜静霖邀请她一同去行政酒廊,林格没去,她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周围仍旧是静悄悄。拿起手机看一眼,林誉之仍旧没有发消息。

只有杜静霖反馈,给陆农德打了三次电话,都关机了,现在联系不到人,他去前台,前台也不配合,不肯告诉他具体的身份信息。

他还说林誉之早早睡下了,给林誉之打电话也没有反应。

林格说知道了,请他早点去睡,不用再在这件事上费心;等明天醒了再说。

她不再等了,穿上鞋子,去敲林誉之的房门。

林誉之果真在。

他请林格进来,微笑着问她有什么事。

林格说:“爸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林誉之说:“等事情做完了。”

“什么事?”

“帮爸解决了文件签字的问题,”林誉之说,“还有,等格格想通。”

林格驳:“我一直想得很通。”

“好,”林誉之顺着她往下说,“格格一直冰雪聪明、一点就通——你来只是想告诉我这个?”

“不是,”林格坐在林誉之对面的椅子上,“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说服陆农德签字。”

“干巴巴地讲没有意思,”林誉之笑,“现在才八点钟,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不如我们玩些小游戏打发时间?”

林格说:“我想知道你想怎么做。”

“那就继续玩上次的真心话大冒险吧,”林誉之温和,“这次我们不玩复杂的纸牌,只比大小。”

林格不满意:“你总是在吊我胃口。”

“不是,”林誉之轻轻摇头,“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灯光下,他拆开一盒纸牌的外塑膜,林格认得这个,还是杜静霖买来的。他说是以防万一,万一酒店也停电了呢?杜静霖甚至还准备了一份桌游,就在他那鼓鼓囊囊的背包里。

现在他没用上,倒是林誉之和林格先拆开了。

林誉之打开盒子,抽出光滑的纸牌,那种属于纸牌的特殊印刷品味道让林格的大脑清醒了好多。她稍稍坐正身体,看着林誉之那漂亮的手指:“什么规则?”

规则很简单。

就是比牌面的大小,赢者向输者提问一个问题,输者可以拒绝回答,但他(她)必须脱掉一件衣服。

林格无比庆幸自己还没有脱掉自发热的保暖内衣。

林誉之洗干净纸牌,自己先拿了一张,又示意林格也取一张。

4对k。

林格放松了,把牌往桌上一丢,直截了当地提问林誉之。

“你说实话,”林格说,“在我说之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找陆农德签字?”

林誉之答:“我知道,但我不确定你和杜静霖结伴来哈尔滨是为这件事——我以为你会直接去长白山。”

很好。

又来一局。

林誉之拿5,林格是6。

她又赢了。

林格抛出的第二个问题比较尖锐:“你是不是已经让其他人先来酒店找陆农德了?”

林誉之用欣赏的目光注视她:“不愧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通的林格。”

林格哼一声:“少拍马屁。”

话说多了,嘴唇干,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第三局还是她赢。

林格都没想到自己今晚上手气这样好,连续三局的胜利让她开始喜欢上这种方式,亮出手上的红色大王牌时,她问:“我和杜静霖一开始的订车订单被取消,和你有没有关系?”

林誉之笑:“你之前不是问过这个问题了吗?确认要浪费这么宝贵的问题机会?”

林格满不在乎:“今天晚上不一定还是你赢,你说。”

林誉之没有正面回答,他笑着一一解开身上的羊绒开衫纽扣,把这件轻软的衣服脱下,顺手丢在一旁:“我选择大冒险。”

林格哼一声,重新洗牌。

第四局平局。

再来。

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林誉之风生水起,他将手中的小王牌仔细压在桌面上,微笑看妹妹:“当初和我分手,是不是和陆毅重有关?你不需要回答太多,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林格沉默两秒,说是。

她没想到林誉之忽然问这个问题,隐隐有些不安:“我要和你换座位,这边风水不好了,运气转到你那边了。”

林誉之果然依她,顺从地和她调换位置。林格给自己的水杯倒满水,用手扇了扇——风生水起,这还是舍长教她的。

“做法”后的第一局果然来了运气,林格再度获胜,她问林誉之:“你手上是不是有陆农德的把柄?”

林誉之说:“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这么问。格格,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容易请人帮忙了。”

林格吐槽:“你把这个叫做’请’吗?”

林誉之叹:“可能我就是这样的卑劣。”

洗牌,重开。

林誉之慢慢悠悠洗牌的时候,林格一直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的手掌心,看着那些哗哗啦啦的纸牌和数字,浓郁的油墨味道悠悠飘来,似催眠又惹得人直上头。

林格不自觉有了紧张感,她从没想到,简单的纸牌比大小还能令她出一身的冷汗。和林誉之之间玩过的小游戏其实并不只纸牌,她之前贪玩,还买过那种羞羞的情侣飞行棋,一本正经地印着各种惩罚和格子清趣。咬多久入几下,需要什么道具还要怎样搞,红酒冰块和牛奶,他们玩过四次,没有一次能顺利地到终点。和那个比起来,现在的纸牌比大小和真心话着实是正经到不能再正经了,可林格却还是肾上腺素飙升,舔了好几次唇。

她这次先抽,小心翼翼地开——

是黑色小王!

林格心情舒展,得意望林誉之。

他手一转——

红色大王。

林格沮丧地放下牌,愿赌服输。

林誉之问:“分手后,你又对几个男人心动过?”

林格问:“心动的意思是什么?”

“有一瞬、哪怕是一瞬间的念头,接受他们的追求,和他们组建家庭,”林誉之说,“都算,一秒的心动也是心动——几个?”

林格痛快地站起来,利索地脱下裤子,露出穿着黑色自发热裤的两条腿:“我选大冒险。”

林誉之洗牌。

他又赢了。

林格喝掉杯中的水,又注满,重新做一个“风生水起”,而林誉之含笑看她收拾水杯,提问:“分手后,你有没有和其他男人一同喝过酒?”

林格说:“都是些无聊的问题。”

林誉之说:“不,这些对我很重要。”

林格利索地脱掉上衣,一身黑色保暖衣地盘腿坐着,气定神闲。

重新打乱纸牌,终于轮到她胜利。

林格不问陆农德的事情了,她压着那张纸牌,干脆利索地问林誉之:“你这次过年回来见爸妈,是不是别有所图?”

林誉之说:“是。”

林格问:“你图什么?”

“需要再来一局,”林誉之笑,“一次胜利只能有一次问题,格格。”

再来一局,林格不出意料地又输了。

幸运女神的眷顾是有度的。

她摊开手,等待着林誉之的问题。

反正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情感问题,实在不行就脱发热衣嘛,数一数,她身上还有四件,可林誉之只剩下三件了。

林誉之问:“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哪怕一次?”

林格愣住。

片刻后,她说:“有。”

“嗯,”林誉之说,“我也一直在想你,格格,刚分手的时候,我想,以后再也不同你说话了,你这个小白眼狼,我再怎么爱你,也都是无用的。”

林格说:“你干嘛骂人呢?”

“骂的就是你,”林誉之说,“小兔崽子,没良心的小东西,我有很多话想拿来骂你,格格。但你看,不管我怎么做,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你。”

最后一声很轻。

林格说:“林誉之,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再继续,继续。”

不知是否因她自乱阵脚,她又输了。

林誉之问:“路毅重威胁你的内容,是不是和林爸有关?”

林格说:“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还有林誉之。

这两个对她来说都很重要的人,是路毅重威胁她的把柄。

她洗牌,这次也不要林誉之自己拿了,林格胡乱抽一张放他面前,一张放自己面前。

还是她的牌面小,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林格心一乱,越是不想输,越是会输。

摸着胸口,慢慢地坐下,林格等着新的问题。

她还在想,等下要脱上衣呢,还是下面?糟糕,她今天的内衣并不是成套的,上面的是个雪白雪白的,纯棉质,也不够风情万种,购置它纯粹是因为强烈的舒适性,下面倒是也有蕾丝花边,但是也不够漂亮,是很暗很暗的粉色,并不适合约会时穿。

林誉之却不问了,他凝望着不再笑的妹妹,从她的神色中窥探出东西。那些不能出口的话,那些困扰她的东西,林誉之不想在这个时候继续,他至今不知路毅重究竟对妹妹施以什么压力,但妹妹的此刻神情,能令林誉之对路毅重那稀薄的血缘亲情更加淡漠。

林誉之说:“你现在想要我抱抱吗?”

林格一愣。

摇曳烛光下,林誉之把手里的牌丢在桌子上,他说:“如果这个游戏让你不开心了,就告诉我。格格,你有什么不舒服都及时讲。”

她说:“我没有不开心。”

林誉之问:“那你现在需要我的拥抱吗?”

半晌,林格轻轻点头。

是的。

很需要。

再怎么自欺欺人,那些被压抑的感情都不会被压缩成玻璃罐中的果汁。就算是,那也是随时会爆炸的百香果。

林格很需要一个抱抱。

林誉之把林格抱到了沙发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用不熟练的摇篮曲哄她入睡,就像多年之前的下午,他中暑不舒服,林格也是趴在他床边,一边喂给他藿香正气水,一边哼唱着杨柳叶子青,哄他快快入眠。

不过是哄的和被哄的换了位置。

林格先主动用手臂去勾林誉之脖颈。

他脖颈上跳动的血管,专注看她时的眼睛,心跳,温度,气味,林格搂住他,想要去贴他的嘴唇,但林誉之却挪开脸,那个吻只落在他侧脸颊,软软和和地贴着。

林格有些怔忡。

林誉之抬手盖住她眼睛,另一只手拍了拍桃。

“别急,”林誉之说,“明天还有正事,你要多留些体力,我先送你一次。”

林格说:“什么叫送我一次?”

回应她的,是林誉之的手指。

林格发誓,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林誉之的手比唇更好用。

完全、完全、完全和之前不同啊。

她甚至需要紧紧咬住林誉之的手臂才能压住音量,避免被外面听到。

被温柔打开的二月初枝头小豆蔻,拂过耳侧的三月中暖融柔春风,慢条斯理的凿岩开山撑隙指,咕叽咕叽的潺潺绵绵清流水。

林格一直小声叫林誉之的名字,就像热恋期的昵称,她死死地攀着对方肩膀,眼前好似回忆中童年的漫天壮观烟花,脚趾用力地绷直,颤到开始泛起抽筋的那种感觉,她却不能叫停,只徒劳地叫林誉之,哥哥,哥哥。

只是赠送的这一次,就足够林格不想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而是倒头睡在林誉之这里。但残余的理智告诉她,这样很危险。

杜静霖的房间和他们太近了,倘若被他看到清晨她从林誉之的房间出来,那才是长十八个嘴都说不清。

林誉之解决了这个困扰,他贴心地抱林格回到自己房间。

她并没有得到林誉之的吻,但在哄她入睡时,对方却一直在吻她额头,用她分不清是爱侣还是兄长的力道,轻柔地盖印。

林誉之要起身,林格不肯,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林誉之等了很久,等她睡熟,才将衣服轻轻挪开。

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订好的私密房间中,在陆农德来之前,林誉之又完整地看了一遍春光乍泄,从开始到结尾,他无心情留意剧情和台词,只等到最后那一句,定格。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林誉之反复看这一句,隐约透过字幕,好似能看到妹妹的脸,她的唇一张一合,好似在对他说这几个字,在说,不如重新开始。

多好。

林誉之想,现在是重新开始的好时机,他已经不必再为经济窘迫,不用再被强迫做不喜欢的事情,和妹妹的心结也已经清楚,她不再如鸵鸟一般逃避这段感情,虽然还是谨慎,但至少愿意主动去了解他。

林誉之能明显感觉到妹妹那缓慢的转变。

之前逼太狠,她才会缩一缩,这段时间适当的放松,才令她终于从沙土中伸出胆怯又好奇的小鸵鸟脑袋。

至少她愿意隐晦地表达出这点。

按照林誉之的计划,他还想拿陆农德再收一收紧,可现在看来,似乎完全没有必要了。

他打算速战速决。

那几份需要签名的文件资料就摆在桌子上,林誉之关掉电影,环顾四周,陆农德没有来。

他不着急,只打电话给朋友,要他给陆农德的情人和私生子打去一个电话。

又等了五分钟,陆农德果真大踏步进来了。论年龄,他比林誉之大很多很多,算辈分,应该和林臣儒同辈。

他走得快,上了年纪,什么滑雪都是借口,在酒店里最多的就是泡泡温泉,修养生息,更多的,老了,运动能力也差了。

被逼急了,陆农德也不同他迂回,直接了当:“林总吩咐我躲着,不是我不愿意签——你们这样,让我很难做。”

林誉之说:“我能体谅陆经理的处境,所以也不想过于为难您。毕竟,和妻子已经约定好丁克婚姻的陆经理,又要隐瞒出轨的事实,又要想法设法养着私生子、为他上学而煞费苦心,也很辛苦,不是吗?”

陆农德脸颊不自然地颤动。

他沉默着。

“至于林许柯那边,”林誉之平静望他,“他知道我过来,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你——但我会。”

林誉之微笑:“当然,您有选择签和不签的自由。”

陆农德不说话,也不看桌上已经凉了的菜,伸手拿起笔,拿起那叠审核文件,不看也不写,刷刷刷刷刷,写下自己名字。

丢掉笔,他拂袖而去,一言不发。

林誉之仔细看过了那摞文件,略微休息休息,才按了按眉心,沉吟片刻,同朋友打去电话,自然地请他在一月后,将那些拍摄的照片全部寄到陆农德家中,收件人是陆农德的太太。

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林誉之余光注意到杜静霖门口开着,后者站在门旁,疑惑地问他:“哥,你去哪儿了?”

林誉之说:“和朋友谈了些事。”

杜静霖喔了一声,迷茫地看林誉之胳膊下夹的那叠文件资料:“这是?”

“好好享受这里的雪景吧,”事情顺利,林誉之难得对杜静霖露出点笑,“再玩两天,我们一块儿回去。”

杜静霖终于反应过来,他冲林誉之竖起大拇指,钦佩不已:“哥,您真是这个。”

林誉之终于看杜静霖这个血缘上弟弟顺眼了不少,他不予评价,只摆摆手,示意他安静。

该睡了。

长白山的夜晚寂静隽永,而相隔千里之外的人,一夜不成眠。

林许柯面色虚浮,灯光一打,他发根未染的地方,已经雪白一片,白的如屏幕上的悠悠雪景。他滑动着平板,逐张看那上面的人,他的两个儿子,都像花蝴蝶一样绕着林臣儒那个懦弱家伙的便宜女儿……

越看,脸色越凝重

尤其是后面几张,是人拍摄的走廊,相机忠诚地记录着拍摄时间。

林格衣着妥帖地进了林誉之的房间。

三小时后,林誉之抱着她出来,明显换过衣服,头发也散了。

三个小时。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林许柯这么大岁数了,不会相信他们只是友好地坐在沙发上看了一场完整的泰坦尼克号。

上次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林许柯悄悄找了专门拍这个的私家侦探,本不报期望,没想到还真的拍到了证据。

和林许柯想象得一模一样。

他几乎要皱紧眉,其他的倒还好说,林誉之喜欢也就喜欢了,偏偏林臣儒进过局子,留了案底……唉,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该多和杜茵茵那个婆娘强硬地争一争,保下林臣儒,或者再换另一个心腹当替罪羊,反正对方已经蹲过一次监狱,再蹲一次也没什么……

不,或者说,早知道林臣儒女儿能出落得这么漂亮,当初就不该把誉之送到他家里养着。

明明中学时看着也就普普通通,怎么还能越长越惊艳。

不管怎么样。

林许柯自言自语。

“这个亲家也不错,誉之坚持林臣那老东西是他爹,那给他当女婿也行,”林许柯喃喃,“是好事,好事,我得撮合。”

是得撮合。

还是得继续打亲情牌。

林誉之不是喜欢林格这丫头片子么?那就让他们在一起。林许柯想,虽然这样的感情有点怪怪的,从小搁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兄妹,好在没有血缘关系,也不算乱,伦。

更不要脸的事情,林许柯干得多了,这种不适感也只存在几秒,道貌岸然的老禽兽就欣欣然接受了这一切。

他坐下来回看照片,凭借着一个情场老手的嗅觉,能看出两人这种关系肯定不是一日两日;时间久了,周围人却没发现,这说明林誉之或者林格不好意思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没事。

林许柯好意思。

他放下平板,打电话给林臣儒。已经是深夜,打了第三遍,对方才接,迷迷糊糊的,叫他一声林老板。

林许柯笑了,轻言细语:“亲家公,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林臣儒揉着脑袋,一边纳罕林许柯大半夜不睡觉在发什么疯,一边又被这句“亲家公”吓得直接站起。

林臣儒说:“林老板,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林许柯看着平板上的照片,压低声音,说,“就是想和你说件事,臣儒啊,你觉得,我家誉之和你家格格,配不配呀?”

手机那边一团死寂。

林许柯以为信号不好:“臣儒?臣儒?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林臣儒说,“林老板,你说的是誉之?不是静霖?”

林许柯想,哟嚯,没想到林臣儒个子不高,胃口倒挺大。他赔进去一个儿子还不够,林臣儒竟然还想他另一个有出息的孩子?难道天底下的好孩子都得喜欢他们家格格?仗着自己女儿漂亮,也不能这么贪心。

林许柯还需要对方帮忙,还是笑:“是誉之,誉之。你不觉得,这俩孩子从小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命中注定、天作之合吗?”

第82章 秘密 摄像机

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

林臣儒听得眼前一黑, 若不是林许柯是他上司,若不是隔着迢迢的电话线——假若两人面对面,现在林臣儒一定狠狠往他脸上来几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林臣儒感觉林许柯已经傻了。

傻到连这种混蛋话都说得出来。

林许柯到底有没有尊重格格啊?还有没有尊重过林誉之?人兄妹俩好好地生活着, 忽然, 这么一顶“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的帽子就压了下来。

这都什么混账爹,什么王八羔子。

林臣儒压着心口的火气:“林老板。”

林许柯握着平板:“臣儒啊。”

“我还在外地呢,现在不方便和你聊这些,”林臣儒客客气气的,“有什么事,咱们见了面再说,行吗?”

林许柯说:“好啊,你现在在哪儿呢?我明天过去见你?”

林臣儒忍了又忍, 把骂他的话又忍回去。

“不用这么急, ”林臣儒说, “再等等。”

他敷衍着结束通话,轻手轻脚回酒店房间,不出意外, 夜灯已经开了,龙娇睡不着, 不安地问他,大半夜的不睡觉,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林臣儒笑,“林老板打来的电话。”

龙娇坐在床上, 脸颊微微有着浮肿, 不安地问:“这时候打电话干什么?”

林臣儒低头, 蹒跚着换鞋,灯光照得他头发丝丝缕缕地发白,落了一头雪似的。

“没什么,”林臣儒说,“他发神经。”

今夜梦中惊醒的不止龙娇和林臣儒,还有林格。白天在车上睡了一觉,半夜醒来仍微微心悸,她的手压着胸口,怔怔缓缓地坐起,转脸看床头柜的一盏昏黄灯。

做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噩梦,梦中和林誉之一同牵着手、在湖面上滑冰;忽而听见身后父母叫她名字,林格急急回头,看不到爸妈,牵她手的林誉之也消失了。

安静的酒店,阔又广的房间,落地窗前的窗帘拉得紧密。林格知道,只需轻轻拉开,就可见玻璃外的雪山松林。小时候的她曾惧怕窗帘,总疑心会有个鬼或坏人躲在后面,现在噩梦刚醒,冷不丁又忆起童年阴影,她倾身,飞快打开房间内所有的灯,光明大亮,才松口气。

凌晨两点钟,不适合再给其他人打电话。

林格打开手机,习惯性地点开林誉之的朋友圈,还是空的,显示只展示三月内朋友圈——他几乎不怎么发,一如既往的空白,像他少示人的真切情感。

指腹在他朋友圈背景上滑了滑,看起来应该是林誉之出去玩拍的照片,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绚烂如织锦,和林誉之那板板正正的头像似乎并不般配,但又出奇地吻合。

林格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出神了近半小时才又睡着,天边刚蒙蒙亮,又睁开一双眼。

哗啦,拉开窗帘,满目的白和晨光,透透亮亮,明明堂堂。

因那个梦,林格说什么也不肯去滑冰,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杜静霖拉不动她,自己兴致高昂地抱着冰刀鞋去了。林誉之拿了俩暖手宝,充电式,自发热类型,递给林格,要她握着,一手一个。

“之前不是说想溜冰吗?”林誉之说,“不去试试?是嫌酒店提供的溜冰鞋不干净?我们再去买双新的,我看到有人卖。”

林格摇头:“不是。”

林誉之弯腰,看她脸:“发烧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林格说:“不,我看着鞋子下面的冰刀害怕,总觉得如果我摔倒,别人鞋上的冰刀就会从我手掌上压过去。”

林誉之坐在她旁边,玻璃窗外积雪皑皑,外面的父亲把小女儿抱起来,要她骑着自己脖子,笑眯眯地往前走,女孩火红的外套像雪地中冉冉一轮红日。

林誉之说:“那我们就不玩,的确,初学者容易摔。真把你跌一身淤青,我也没办法和爸妈交代。”

小小黑木桌上摆着浓浓一杯咖啡,林格握着咖啡杯,喝了一口,她这份是低因的,加了大分量的奶,没有糖,也没有提神的效果,只供给咖啡爱好者和担心□□刺激心脏的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跳很快,一下比一下,好像什么不期望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偏了偏脸,问林誉之:“陆农德今天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林誉之刚想说,视线越过林格肩膀,落在斜后方。那边坐着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大学生,没有点单,桌子上很空,正低头摆弄着相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昨天你睡得早,我没有打扰你,”林誉之笑,“他已经痛快签名了,文件资料都在我房间,等会儿去看看?”

林格放下咖啡杯,不喝了,嘴唇上还挂着一点咖啡液,也顾不得擦,问:“什么?”

“现在去看也行,”林誉之说,“我知道你很着急,先喝咖啡,好不好?”

林格说好。

这是正经事,她需要亲自确认。

林誉之自然地抬手,将房卡放在桌子上:“你先过去,资料就在我床边桌子上,我的咖啡快做好了,等一会儿我再去找你。”

林格点头,拿了房卡离开。

林誉之等了不到一分钟,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大学生拿着相机走了,是林格离开的方向;恰好他的咖啡也到了,林誉之微笑着说声谢谢,拿着咖啡,往电梯方向走。

他腿长,步子大,在电梯间前和那个男大学生相遇。对方有些惊慌地瞥他一眼,旋即低头,相机挂在脖子上,脚往侧边挪了几步,和林誉之保持距离。

电梯门开了。

俩人按的不是同一楼层,电梯门一开,男大学生就匆匆走,林誉之默不作声,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后者慌了阵脚,一路低头走,一直走到死路前——前方只有一个杂物间,没有其他人,玻璃窗外是皑皑雪。

林誉之说:“别藏了。”

男大学生不说话,他低头莽冲,打算从林誉之旁侧挪开,却未想到,林誉之一手抓着他脖颈,死死掐着他脖子,按着他,手肘稍稍用力,将他抵在墙上。

变故太快,从被掐脖子感到窒息开始,男大学生毫无反抗之力,后脑勺已经重重地磕在墙上,闷闷一声响,痛得他皱起眉。林誉之收紧手,强烈的窒息感令男大学生下意识张开嘴呼吸——冰冷的、加了冰块的咖啡毫无遗漏地强行灌入他咽喉,剧烈的疼痛和一个嘴都装不下的冰块儿在他口腔中碰撞,男大学生无力地呵了两声,脸憋成猪肝色。

林誉之说:“谁让你来的?林许柯?还是路毅重?”

他稍松了手,男大学生艰难:“lin——lin——”

声音都变了调。

林誉之松开手。

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摘了相机,调出看照片。

照片上基本都是林格和他。

从刚下酒店到今天早上,甚至包括林誉之递给林格暖手宝,都拍下。构图不错,拍得林格很漂亮,有几张照片,林誉之都想保留着,冲洗出,等到往后几十年,还能拿出来反复看,看格格那生动的表情和当下的心境。

林誉之取了存储卡,把空空的相机丢给他,问:“你已经给林许柯发过照片了?”

男大学生又怕又难受,呛到泪都出来了,怯怯点头。

他懦弱:“昨晚发了一次,今天还没有。”

林誉之说:“你走吧,我不为难你,只是别再拍这些东西了——”

他说:“若再有下次,我送你去警察局,举报你侵犯我们个人隐私。”

男大学生摇头,吃力地说不敢了。他还是怕,怕林誉之会忽然动手。

林誉之用的力气太大,他喉咙都哑了。

林誉之低头,从钱包里取出十几张钞票,塞进他卫衣口袋中。男大学生哆嗦了一下,不敢接,眼神惶惶。

林誉之微笑:“刚才下手不小心重了,对不起。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是购买你的存储卡,你也去看看医生,看看喉咙有没有问题。”

男大学生还在抖,林誉之不说话了,端着剩下半杯咖啡,不喝了。清理卫生的服务员推着车子过来,林誉之顺手将咖啡杯放进垃圾桶中,对她说了声谢谢。

不需要等太久,林誉之在即将进自己房间前一瞬接到林臣儒的电话。

林誉之没进房间,有些话不适合在林格面前讲,她不适合听这些。

他去了消防通道,空旷的步梯间,没有其他人,说话时还能听到回声。

电话是林臣儒打来的,声音听起来很幽远,叫了一声林誉之的名字后,就停下了,停了好久,才艰难地继续问。

“誉之,”林臣儒说,“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林誉之掌心是那一枚小小储存卡,他故作轻松:“什么?”

“就是,和咱们这个家有关的事情,”林臣儒说,“关于你……你有没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是那种沉重的声音,属于一个迟缓的、上了年纪的老父亲。

林誉之能预测到他的表情。

他给了林臣儒很长很长的沉默。

一直到林臣儒又叫他名字。

“誉之,”林臣儒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是的,”林誉之说,“我也一直把您当作亲生父亲。”

“亲父子之间,不需要那些客套的东西,”林臣儒缓慢,“我们也别兜圈子了,你直接说吧,你最近在瞒着我什么?”

林誉之沉默两秒:“爸。您真的想听?”

“嗯。”

“那好,”林誉之说,“既然您想听,那我就不瞒您了。”

“我已经知道了林许柯许给您钱和房子,想让您当说客,劝我去认他,”林誉之说,“但您没这么做,对吗?”

林臣儒没有说话。

只听到他呼吸骤然变了,不再如刚才那么沉,一下胜过一下急。

“您是个非常优秀的父亲,”林誉之声音压低,却仍旧面无表情,“就算是面对着这么多金钱的诱惑,也没有动心——爸,这些天,我一直很感动。”

林臣儒不安:“誉之,你听爸爸说,这个——”

“爸,您不用说,我明白,我相信您,”林誉之冷静地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着令林臣儒羞愧的话语:“谢谢您,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把我’卖给’林许柯的念头,谢谢您没有这么做,也谢谢您没有让格格和妈来说服我。”

长久的死寂。

寂静后,林誉之问:“爸,这个是您今天想和我说的‘秘密’吗?”

第83章 爱人 温柔爱人

沉默如锅里热水沸腾的前几秒沉闷。

林誉之不急, 他垂首看方方正正玻璃外的积雪,消防通道中平时少有人来,后面的位置也少有游客踏足, 白雪厚厚积几层。

他想, 林臣儒此刻的大脑, 大约也和这些差不多。

他太了解这个父亲了。

林臣儒终于开口,声音也艰涩:“誉之。”

林誉之说:“爸。”

“什么时候回家?”林臣儒说,“你和格格出门这么久,我和……我和你龙妈都很想你。”

“我问问格格想法,”林誉之说,“她说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我听她的。”

林臣儒慢慢地说好。

即将结束通话前,林誉之又叫了一声爸。

“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心里都只有您一位父亲, “林誉之说, “谢谢您。”

林臣儒什么都没说,只有呼吸沉重,像一个衰老破旧的风箱, 每一下呼吸都带起厚厚的积尘。

林誉之收起手机,在空无一人的寂静站了两分钟, 略想了想,侧脸看一眼玻璃外澄明的雪。

格格应该已经看到那些资料。

现在的林格的确看到了。

林誉之的房间中刚刚由保洁人员清理过,放在床侧桌子上的那摞文件干干净净, 如今被林格捏在手中。她仔细地一张一张看,的确都已经签上了名字。

林格长长地舒一口气。

回去把这些资料交齐, 补上工作年限, 林臣儒就不必再为他的退休金而忧虑了。

她刚打算把资料放回原地, 冷不丁又瞧见床边放着一个小药盒。

这个林格认得,是止痛药,她之前手腕缝针后,麻醉剂效力过了,医生给她开过这种药物,属于处方药。

林格怔住。

这种强效的镇痛药……林誉之吃它做什么?

她想凑近了再看,但门把手响了,定定心神,林格站起,看着林誉之走来,自然地对她笑了笑。

“想不想出去散散步?”林誉之说,“难得出来一趟,不打算看看长白山?或者去泡泡温泉?”

“什么温泉?在几楼?”

“室外温泉。”

林格惊诧:“大冬天的泡温泉?”

“你在高考前两天给我分享过一个视频,是一群猴子泡温泉,头一冒出水就挂白霜,”林誉之含笑,“那个时候你还说,想试试大冬天泡户外温泉,感觉很浪漫——忘了?”

林格全忘了。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林格说,“你怎么还记得。”

林誉之笑,抬手摸了摸她脑袋:“能力范围之内的愿望,我当然得记得。”

这将是林格第一次在冰天雪地里泡温泉,去之前,林誉之先让人送了杯暖身体的热姜茶,看着林格喝下去,又叮嘱她,等会儿从温泉中上岸后别左顾右盼,抓紧时间回去。

低温容易感冒。

林格说:“还和静霖打电话吗?就说我们去泡温泉了,免得一会儿他找不到人。”

林誉之笑:“他都多大了?你当他还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小朋友吗?”

林格想想也是。

去泡雪景温泉之前,她又给林臣儒打了个电话,大约他在忙,没接。

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行李箱中没有浴衣,林誉之陪她去买了条新的,不是多么新潮的款式,略带保守的分体式,下面是个漂亮的小裙子。

倒不是林格喜欢保守的,这边卖的泡温泉泳衣都中规中矩的,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样式。

她第一条泳衣也是林誉之买的,他老师顺手送他的温泉套票,原本是老师约师母出去玩的,但因某种意外,去不了,也不能退。那个老师很喜欢林誉之,便给了他。

林誉之便带了刚上大学不久的林格去。

林格第一次泡温泉,精心选了条特漂亮、布料特少的泳衣,哪里想到林誉之看一眼就转过脸,不肯多看。林格只当对方不喜欢这种风格,哪里想到,等晚上入睡前,被翻来覆去地索求,林誉之摩挲着她胳膊上被他按压出的红印,一边揉,一边道歉,说她穿那件衣服实在是太漂亮了,没有办法压抑。

之后再没一同泡过,价格太高,他们的每一分钱都有更实用的去处。

直到今日。

一路小跑到温泉的路程当然冷,冷到林格差点觉得自己两条腿都要冻伤了,一入水,温暖一层层地漫起,舒适到林格闭上眼睛,恍惚间蓝天白雪都要一并倾倒,在这一池春水中融化。

长白山太美,酒店太舒适,温泉也足够温暖。

在回酒店房间后,林格同林誉之做了一场今年最温柔的一次。

是林格先主动,在林誉之帮她挂外面披着的厚厚浴袍时,她踮起脚,亲吻了林誉之的唇。

没有什么繁多的花样,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技巧,最传统的传教,士姿态,最回归质朴的两个人。

林誉之房间中有一面落地的穿衣镜,正对着沙发一角,林格仰面躺在沙发上,角度错开,刚好能看到镜中清晰反射出的东西,她没有捂住眼睛,没有转身,只是看着那一片镜里真实。

原来林誉之在按住她时的手也这么漂亮,手指按下的肉也微微地凹进去一部分,像贝尼尼雕出的雕像,头控制不住地撞向沙发扶手,头发散了,林誉之抬手,抚摸着她后脑勺那一片区域,垫着。

“在想什么?”林誉之不轻不重捏了下木兆,“专心。”

“我在想,”林格断断续续,艰难地说,“很像。”

支离破碎的话语,拼凑不出完整的话。

林誉之忽而停下,他笑着,将妹妹的东西抹在她脸颊上,林格歪着头看他,抬手想要他继续,但林誉之铁石心肠地挪开。

“别说你在想其他男人,”林誉之说,“格格,你得知道自己现在正艾谁的草。”

“不是,”林格撒娇,企图要他进,“我刚刚看到镜子。”

她转脸,指一指那个镜子:“我看到了,很像贝尼尼的那个雕塑作品。”

林誉之侧身,也看清楚了那面光洁的镜子,包括镜中两人,他那珍珠般的妹妹,已经泛起漂亮的淡淡粉色珍贵光泽。

他问:“阿波罗和达芙妮?”

“不,”林格摇头,看林誉之毫无动作,她不得不尝试自我安慰,在林誉之注视下,她目光渐渐迷蒙,“被劫持的普洛舍宾娜。”

林誉之笑:“你是被我强迫掠夺的宝贝吗?”

“不是,”林格说,“林誉之,不是强迫掠夺,是两厢情愿。”

她一字一顿:“是心甘情愿被你触碰的宝贝,不是你强取豪夺,也不是屈从一时的头脑发热。”

“不要做情人了,”林格说,“我想和你当爱人。”

第84章 恋爱 确立

林格对古希腊神话的兴趣不高。

她更喜欢两情相悦却被拆散的爱情故事, 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而她小时候浅浅接触到的希腊神话故事, 却往往充斥着掠夺, 强迫, 诱骗。

普罗舍宾娜的美貌吸引了冥王普路托,他便从地下宫殿抓到她,强行带回了自己的领地。

都说人越是缺少什么,越是向往什么。

林格想,大约是她和林誉之的关系过于混乱,才令她越发珍爱那些纯洁无垢的简单爱情。

林誉之给予的回应是令她战栗的爱,有几秒她都要疑心自己会就此死去。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几瞬绝顶的感受,他们像是在摩天轮最高点被抛出去的爱侣, 在高空中濒死前疯狂地爱着对方, 呼吸不重要, 汗水不重要,月几肉神经所传递的酸与痛都不重要,林格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 像一颗爆开的丰厚葡萄软糖。

他几乎没有分开,死死地按着林格, 按着她的额头,要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上。林格听到他的心跳声,一声胜过一声, 催似鼓点。

“什么意思?”林誉之哑声问,“是我想的那个吗?”

林格还没有完全平复呼吸, 她的视力甚至没从那种巅峰中恢复, 她说:“我不逃避了。”

她承认:“我确认了, 我不可能完全和你斩断联系,也不可能永远这样黏黏糊糊地和你继续下去,这样太自私,对你也不公平。”

林誉之静静听。

“来得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林格说,“我似乎被自己的设想吓到了,我给我们之间的结局构造了一个可怕的后果,但我们其实都不知道究竟会有多么可怕。或者说,恐惧来源自我们的未知。”

林誉之笑了:“你要和我谈论你大学时候看的那个什么……克苏鲁神话吗?”

“不是,”林格摇头,“我是在讲我们的未来。”

林誉之换了个姿势,他半坐起,把林格抱在怀里——多年之前,她在楼梯间里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包扎好伤口后,因为穿着裙子,不方便被他背着,只能公主抱。如今就和那时姿态接近,林格的脸贴靠在林誉之脖颈中,林誉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如轻轻拂去失而复得瓷器上的飞尘。

“或许它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或许事情不会变得如我预想中那么糟,”林格说,“在继续黏黏糊糊的糟糕下去和直面糟糕的结局这两者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我要切实的疼痛,也不要持续不断的阵痛。”

林誉之叫她:“格格。”

“你之前想要我承诺的永远和唯一,后者,我能做到,”林格说,“但前者——”

前者很难。

对她来说,要比人生中前二十多年加起来所有的困顿都难以逾越。

她没办法许诺更多,不能确定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都能好好地陪伴着林誉之,无法允诺自己自己的情绪能永远和平地过度。这不是能够人为控制的因素,这是一种会受外界影响和自身激素的疾病。

林格无法担保,说自己已经“完全痊愈”。

这是一场连绵不绝、忘不到尽头的漫长雨季,是她一个人的梅子黄时雨。

“我不能保证,”林格说,“林誉之,意外太多了,我不能现在就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未来一定会怎么样;我——”

她嘴唇抖了抖,已经隐隐有些发干,北方的冬季干燥,无论喝再多的水,只要润唇膏涂得稍稍少一些,唇瓣就开始裂出淡淡的痕迹。

“什么意外?”林誉之说,“比如?”

“比如那些我们没办法改变的东西,”林格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她思考着,若无其事应该是怎样的语气喝态度,“天灾人祸,地震啦,车祸啦,或者火灾——”

没说完,林誉之的手盖住她眼睛:“别说了,我知道。”

“爸妈那边,”林格犹犹豫豫,“……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所以,我们……”

怎么讲呢?

回去告诉爸妈,您辛苦了,从今往后,不用再为我和哥哥的恋爱而担心啦,因为我们内部消化了!

还是说,爸妈,我给你们带男朋友回来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惊喜吗?

惊喜大约没有,只有实打实的惊吓。

“顺其自然,”林誉之抚摸着她的头顶,低声,“我不着急,格格,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四个字,他说得倒是十分轻巧,好像真的如歌中所歌唱,“Que sera, sera,Whatever will be”。林格尚在脱力之中,埋首在林誉之胸口。

她如果擅长抽烟,一定会在此刻点上一支。

可惜她不会触碰烟草。

暂且不告诉父母,先隐约地刺探他们的意思,这是林格的想法。

林臣儒和龙娇两人年纪都大了,身体又都有着基础疾病,“儿女相恋”这件事大约会让他们难以接受,最好有个缓冲期……

事实也如林格所想,晚上,龙娇给林格打电话,说已经回北京了。林格很惊讶,问妈,您怎么不多住会儿?

“过去还好点儿,”龙娇无奈,“你爸中午时候一直打喷嚏,没什么精神,说是感冒了,也不想出去玩了。我想了想,可能是这南南北北的温差大,我们俩都上年纪了,还是不多动了,回去休息休息,也刚好给你晒晒被子,铺铺床。”

林格说:“哥不是请阿姨了吗?”

“阿姨对你好还是我对你们好啊?”龙娇嗔怪,“好了,妈知道,这不是闲不住嘛。有时候看你还和没长大孩子一样,这些事交给外人,我总不放心……”

林格陪妈妈又聊了一阵,才结束通话。杜静霖给她发了两条短信,问她想不想一起吃饭。林格拒绝了,说没什么胃口。

她现在的确没什么想吃的东西,几乎一整天都在房间中同林誉之在一起,醒了就吃东西,做,聊天,睡觉。食物都是打电话给前台订餐,味道很好,只是被过度欢,愉冲昏的头脑,分不出更多的话关注给这些美味佳肴。

晚上林格要同林誉之睡在一起,但护肤品和衣服都还在自己房间,她懒洋洋的,不太想去收拾,林誉之问清她想要的东西后,起身去她房间代取。

林格交代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后,心不在焉地点开手机上的链接,一键转发。

林誉之问:“在看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林格嘟囔,“是蓝色生死恋,一个老韩剧了,我转发给妈妈,让她无聊时看看,打发时间。”

林誉之忍俊不禁:“温水煮青蛙?”

林格叹气,趴在床上:“我就是那个青蛙。”

谁知这招能否奏效?她只希望能够“和平”解决此事。

林誉之把薄被盖在她身上,笑着拍拍她脑袋,转身走。等出了门,那笑容才渐渐消失。林誉之在门前驻足许久,思忖片刻,才迈步走。

林格要的东西蛮多,她现在靠上镜吃饭,现在用的护肤品也多,不再是大学时期林誉之做功课送她的那些东西,要更昂贵许多,还有许多林誉之不了解的新名词,什么安瓶,什么奢华油,他只对照着一件件从洗漱台上拿下装好,还有林格的洗漱用品,睡衣,毛巾,满满当当装了一袋子,拎在手中,沉甸甸的质感,林誉之都觉新奇。

当初那个和爸爸用同一瓶大宝SOD蜜的女孩子,曾经因为林誉之送她全套的护肤品而含泪、质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女孩子用品?现在也开始会细致地用这些东西。

不是物是人非的感慨,而是一种好似见证她整个变化历程的满足。

这种满足感,在林誉之拎着林格全套东西、走出酒店房门后才消失。

源头是杜静霖。

他滑雪后就睡了很久,现在洗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看着林誉之拎着这些东西出来,他还探头探脑:“你是来借格格护肤品的?誉之哥,你早说呀,我这里多的是。”

“不是,”林誉之说,“这些东西要带过去给她用。”

杜静霖了然:“是不是因为你那房间视野更好?”

不等林誉之回答,他自顾自地说:“我早就说了,你那个房间视野最好,没有任何遮挡,看过去特别开阔;就格格那个房间,不太行,没那么漂亮。哎,不是说今晚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灯光表演吗?格格是不是觉得你的好,和你换了房间?”

“不是换房间,”林誉之说,“今晚她住我这里,我们要一起欣赏。”

杜静霖恍然大悟:“誉之哥,能带我一个吗?我也想从最佳位置看灯光秀。”

“可能不太合适,”林誉之微笑拒绝,“毕竟我们刚刚确立了恋爱关系。”

第85章 巴掌 迟来的愧疚

不需要杜静霖再问什么, 林誉之并不想直白地打击他。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他说:“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格格最近有睡眠上的问题,睡得浅, 容易醒。你若是有事, 可以先找我。”

杜静霖笑:“别开玩笑, 哥,格格是女孩子,不带这样开自己妹妹玩笑的。”

林誉之没再说话,笑了笑,在杜静霖的目送之下,泰然自若地打开自己的房门。

房间订的都是套房,杜静霖看不到、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只能看见林誉之的灰色衣服, 还有他臂弯中、属于林格的东西。

这是林誉之能给予亲生弟弟最大限度的温和。

林格对此浑然不知。

父母没什么事, 她自己又下定决心, 再不会有任何畏惧。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下定了决心,先前的艰难困苦似乎都不再是什么大问题, 在即将回家而未回家的这两日,林格在这边痛痛快快地玩上了一段时间。

次日上午去滑雪, 林誉之的车后备箱就放着滑雪服,是她的尺寸,他笑着说是“有备无患”, 以防万一。毕竟滑雪装备这种东西,最好还是自己买而非租赁。只可惜林格进步缓慢, 一上午了才能撑着、摇摇摆摆地企鹅滑。

下午体验了雪地摩托, 在冰天雪地的户外追逐着落日, 风景美是美,冷也是真的冷,夜晚休息时,林格泡暖了身体,犹如八爪鱼般纠缠着林誉之,紧紧地扒着他,如考拉紧紧地抱着桉树。

但没怎么见到杜静霖。

他给林格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最近沉迷于滑冰,结识了新的滑友。那手机在户外掉电快,容易冻关机,就暂时不和他们一块儿吃饭了——

林格回了个好。

他们虽然是中学时期的好朋友,却也不是那种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都得通过“一起吃饭一起玩”来维持友谊的朋友。直到退房返程的这一日,林格才瞧见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杜静霖。他看起来十分困倦,没什么精神,但还是帮林格拎起手里的双肩包。

车子不用开走,林誉之聘请的司机来了,后者直接送她们去机场,这辆改装过雪地胎的越野车,他也会负责开回哈尔滨。

林誉之和两人一块儿回去。

临走前,林格随身在玻璃瓶中装了满满一瓶雪,等到了机场,全融化了。这一瓶东西带不上飞机,只能丢掉,或者,她自己喝一口,放在托运的行李中。

林誉之和工作人员沟通后,填写了邮寄信息单,把这一批东西寄回去。

杜静霖好奇,探头探脑:“你带这玩意干嘛?咱们那儿又不是没有雪。”

“这不一样,”林格认真地说,“这可是长白山的雪。”

杜静霖懵懵懂懂地缩回头,他哪里知道长白山的雪和其他的雪有什么不同,随处可见的玩意。如果哪天香港下雪、海南下雪,或许还值得珍藏一下。

抬头看,林誉之还在那边和人沟通,商议。林格把雪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中,运输过程中容易碎,且只能走陆运。林誉之凝神听工作人员讲,良久后,颔首,他摘下自己的围巾,叠一叠,包裹着林格的那一个玻璃瓶,轻轻地放在打包的小纸箱中。

那不过是一捧普通的雪化成的水而已。

林格不知林誉之已经在缓慢公开,杜静霖不提,她更不会主动去问。只是在回程的飞机上,她不再如之前那般遮遮掩掩,像做了贼,牵手,或者依靠林誉之的肩膀,她不再扭捏。

仨人在落地后分别,杜静霖这几天滑雪滑出一身的酸痛,面带疲惫地上了他,老子的的车。隔着未降下的车玻璃窗,林格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林许柯,她没问,警惕性地站在林誉之面前,不动声色地挡了一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尝试遮蔽兄长的困扰。

林誉之好像没看到,反倒笑着低下头,为她正了正衣领:“怎么了?”

“……没什么,”林格说,“哥,今晚回家,爸妈那边——”

“我不说,”林誉之笑,“还是和之前一样。”

林格已经反复向林誉之求证过好几次。

她的预感在某些事情上总是格外清楚,她只祈祷之前那个噩梦不要成真,不要让事情变成她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不确定是否因她心中有鬼,还是林臣儒真的生病了,一回家,林格就察觉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氛围。

晚餐仍旧是林臣儒来做,他躬着身体,在厨房中忙忙碌碌;龙娇气色好多了,一边欣喜地把林誉之给她带的衣服拿到身上比划,一边嗔怪:“怎么买这么多?多破费,我都多大年纪了,还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林誉之说:“是我的错,看见一件,就觉得您穿着好看;再看一件,又觉得很适合您用……是我不会挑,不如格格知道您最喜欢什么,才都买来了。”

“哎呀呀,你这孩子,有钱多往自己身上花,”龙娇笑着说,“我和你爸都知道你的心意,誉之啊,爸妈都懂。”

这样说着,她拿起一件质地细腻的披风,搭在肩膀上,往厨房里走:“老林,你看,这是誉之给我买的,好看不好看?”

厨房玻璃门没关,里面林臣儒在剁排骨,一声赛一声的闷响。

他声音也闷:“好看——你先出去,别溅你一身。”

林臣儒几乎不和林誉之说话,林誉之给他捎来了补身体的人参灵芝,不是现在的种植参,是在禁令出来前的野人参,现如今市面上流通得极少,难得还能完好地保存着。

他也只是看了一眼,说了声谢谢,东西收起来,闷头扒饭。

就连林格把那些签字后的资料拿出来,林臣儒脸上也没什么喜色,面色惨淡的,愁云又密雨,不知在为什么事情而彷徨。

林格心里有鬼,不敢多问,倒是龙娇拉着她,问她,这是怎么了?林臣儒和林誉之闹什么别扭了?

林格说不知道。

“一个是你爸,一个是你哥,”龙娇说,“你也不多关心关心。”

林格叹气:“这让我怎么关心呢?他们都不和我讲。”

她问:“爸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就从回来吧,”龙娇回忆,“我看他经常发呆,很多时候,叫他好几声,才给个回应——不知道怎么了,掉了魂似的。”

林格心中起疑:“那天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龙娇说,“啥事没有,就是和林许柯出去吃了个饭。”

林格愣住。

她在机场见过林许柯,对方没下车,她也只当林许柯只是想接杜静霖,没往其他地方想。

现在龙娇一提,林格越细想,越觉牙齿泛冷,像含了块儿什么东西在口腔中,冷冰冰地硌着牙。

她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安慰妈妈,肯定没什么。

安慰的话没说完,门被推开,林臣儒闷头闷脑地进来,对着林格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出来。

“搭把手,”林臣儒说,“阳台上的月季长虫了,你眼神好,帮我看看。”

龙娇轻轻一推她,眼睛弯弯:“去吧。”

放下了催儿女结婚这件心事后,龙娇现在是彻底地心宽体胖,什么都不在乎了,笑容比以前还多;就连她的好友都感慨,以前的母老虎,现在也成了弥勒佛。

林格尾随着林臣儒,跟着他去了放置着那几盆月季的阳台,林臣儒顺手关了阳台门,说:“别看了,我让誉之去买药了。”

林格停下东张西望,紧张:“什么药?”

“头疼药吃完了,”林臣儒平淡地说,“他说自己去取,快一些。”

林格很快意识到,爸爸在支开林誉之。

在以前,都是打电话让人送来;而且,林臣儒和龙娇有基础病,林誉之在家中一直备着充足的药物及应急药,绝不会出现“药吃完了”这种事情。

“爸爸最近一直都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林臣儒看着外面的夜色,环顾四周,心下凄楚,“从一开始去给林老板当司机,我就错了。”

林格叫了一声爸。

“那时候他开的工钱高,有些事情,他不方便出头做,我就替他做;我那时候想,公司也是他们家的,做这种事,他下的命令,他担着,似乎没什么事。我不替他做,也有人替他。人的底线,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的,”林臣儒说,“再后来,你就知道了。他要我替他养儿子,背这口黑锅,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给钱,那么多的钱。”

说到这里,他苦笑:“我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林格说:“爸,您别这么说。”

“你没有怪过爸爸吗?”林臣儒定定看林格,“你从没有怪过我吗?”

林格说:“我怪您干什么?我知道,您也都是为了我和妈妈。”

林臣儒问:“那誉之的事,你也不怪我?”

林格心跳慌乱:“他什么事?”

林臣儒的嘴唇颤抖,好久,才问出声:“爸爸一直后悔,上次你们去德国玩的时候,我让誉之去了……”

林格愕然。

说到这里,忽而,林臣儒高高举起手。

林格以为他要打自己,一动不动,愣愣地站着。

但林臣儒却狠狠地打了他自己一巴掌,啪,清脆一声,下了狠劲儿,他被自己打得背过脸去,一双苍老又浑浊的眼睛积蓄了泪。

林格第一次看见老父亲的眼泪。

她眼眶一酸,来不及惊惧和慌乱,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了:“爸!”

林臣儒哽咽,愧疚地问:“告诉爸爸,格格,誉之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勾引了你?”

第86章 父女 爸

林格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她不知是要去问爸爸的脸疼不疼,还是先解释后面这件事。

林臣儒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谁和他说的?

她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第一个排除掉林誉之。

和林誉之谈恋爱这件事, 如果父母真要把它定义成一件“错误”, 那也绝不是一个人的错。可林格还没开口, 林臣儒先无限懊恼地说了话。

“都怪我,”林臣儒说,“你们都这么大了,我那时候只想着他能帮着你,和你做个伴,忘了,他也是个单身的男人。”

林格说:“不是上次的事。”

“那是这次?”林臣儒紧皱眉,又说, “也是, 你跑到那边帮我找陆经理签名, 肯定也和誉之——”

“爸!”林格叫他名字,“您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和您没关系。”

林臣儒衰老的一双眼抬起, 早就不再意气风发的人,在女儿面前垂着灰败的头, 腿早就不直了,微微地弯着,阴天下雨都要发痛。

“爸, ”林格放软了声音,“我是真的喜欢林誉之。”

林臣儒无力地说:“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和妈不是一直盼着我俩找对象吗?”林格说, “您看, 现在我俩一下子都解决了, 您不高兴?”

“这……这怎么能用’解决’这个词?”林臣儒激动了,脸也红了,“那时候我和你妈都钻了牛角尖,现在已经想通了。儿女自有儿女福,结婚是大事,我宁愿你们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也不要就这样将就着、为了什么父母的面子、为了外人的看法来结婚……你是我女儿,不是什么要拿去配种的猪。”

林格感动:“爸,我都没想到您能对我说这种话,真的,您真的思想进步太快了……但能不能换个其他的比喻?拿猪比喻自己家女儿是不是不太好?”

林臣儒说:“是,那就换成小猫。格格,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我。”

他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后来才慢慢地说:“我知道,这么多年,我当这个爸,其实挺不合格的。我没什么太大的能耐,年轻时候也是,只想着多弄点钱,结果没想到,没让你和你妈过上几年好日子,剩下的时间都是拖累……我这个爸当得不合格啊,格格,我对不起你。”

林格说:“您别这么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林臣儒这么大年纪了,早就记不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他擦了把眼,半是僵硬,半是心酸:“有你这么个姑娘,真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我就是一俗人,一辈子没啥能耐,最有光的事,就是娶了你妈妈做老婆,还有,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姑娘。”

林格叫:“爸。”

“没事没事,别管我,”林臣儒摆摆手,他低头,又用袖口擦了擦,花白发下,颓然之色,“别怕,我不是要阻止你,孩子,我是你爸,你唯一的爸。我只想着你能过得开心——你爸没用了几十年,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给你添堵。”

林格说:“我和他在一块就很开心。”

林臣儒望她:“真的吗?”

林格点头。

林臣儒说:“既然过得开心,那你为什么还要自残?”

林格下意识去摸胳膊上的那道疤,她确定没有在家人面前露过馅儿,现在这——

“我是你爸,”林臣儒说,“姑娘,你有事瞒不过我。但这,这。”

他又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你得和我说,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留的疤?疼不疼啊孩子?”

林格靠近父亲,抬手,去抹林臣儒脸颊上的泪花。

“没事,”林格柔声说,“您别怕,是我迟来的叛逆期,没事,早就过去啦。”

早就过去啦。

林格想。

那些不能改变的、糟糕的都过去了,往前看,想想斯嘉丽,想想六十岁时的李白,前者在庄园被毁后还能从废墟上站起来,后者在流放后被召回时还能写出轻舟已过万重山这种句子,她这点小情小爱,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他们都需要时间来消化。

林臣儒更需要。

老年人接受新事物都比较震惊,需要缓一缓,再缓一缓。

他缓了好几天,今天还是没出息地在女儿面前哭出来;不哭不要紧,这一哭,林臣儒更觉自己没什么资格做这个爹了。蹒跚着回房间,龙娇一脸奇怪地问他,眼睛怎么了?脸怎么了?

林臣儒沉闷地说:“过敏。”

他什么都没和妻子说。

儿子女儿偷偷恋爱,之前什么风声都没走漏,应该是不想让他们知道的。林臣儒做不到假装不知道,但他能替孩子瞒着妻子,能瞒一阵是一阵,等着这俩孩子想通了,主动和龙娇说……再或者,要是以后分手了呢?那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过林臣儒对林誉之的父爱大约会严重降下好几个层次,愧疚是一方面,心疼自家女儿又是另一层面。

千事万事,抵不过自己的亲生姑娘重要。

可若是以后俩人真的要结婚,到了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再和龙娇说也不迟。

这样想着,林臣儒去卫生间,用湿手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自己脸,又忽然转身,抱了抱龙娇。

龙娇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了,臣儒?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事,”林臣儒说,“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好了,洗洗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去医院里复查吗?”

次日林臣儒没起来,他感冒重了,考虑到这时候他抵抗力差,医院里又是流感季,病人多。林誉之没让他去,只给他倒了水,拿了药,端给他吃。

林臣儒说了声谢谢,闷头把药吃了,水也喝了,还是低着头,不看他。

林誉之叫:“爸。”

他拿着空杯子,说:“谢谢您。”

“别谢我,我养那么好一姑娘,是为了她开开心心过这一辈子的,又不是专门培养来嫁给你的,”林臣儒僵硬地说,“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管不到,也不想管。”

林誉之说:“谢谢您体谅。”

“也不是体谅,我自私,不是为你,是为我的格格,”林臣儒说,“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誉之。”

林誉之说:“您说。”

他宁静看林臣儒,尊敬温和。

“你之前都叫我林叔叔和林爸,我都快记不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爸,”林臣儒缓慢地说,“现在我在想,你那时候叫我的这一声爸,是真的把我当爸,还是真把我当老丈人了?”

林誉之笑:“我一直把您当亲爸。”

林臣儒叹口气,摆摆手:“送你妈去医院吧,路上小心,开车慢点。”

林格昨天一晚没睡,也没同林誉之讲。在这件事上,她和林臣儒还真是一对亲父女,喜欢把事情嚼碎后慢慢地咽下去,等自己摸透了,再和身边人分享。

龙娇的体检结果很好,医生看了报告,夸她保持得好,再这样下去,过上一段时间,等下个月再来看指标,指标要是好,就可以适当地停药。

今后也不用天天吃了,三个月或者四个月检查一次,只要没什么问题,就不必再吃。

龙娇喜气洋洋,回程的路上也一直在夸林誉之,说多亏了他,之前拖拖拉拉弄不好的肺,现在清爽多了;身体好了,精神也好,有他这个孩子,真是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誉之始终含笑听着。

等把龙娇送回家,林格忽然说要去超市买东西——不用多讲,林誉之跟着她下了楼。

俩人都上了车,车门一关,地下车库阴冷,不等林誉之开车,副驾驶的林格先伸手,稳稳地压在林誉之手掌上。

她说:“哥,先别走,我有事和你谈谈。”

林誉之问:“是爸的事?”

林格点头:“对。”

林誉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仔细看她。

谈话时,他喜欢看着妹妹的眼睛。

这几天舟车劳顿,又是车又是飞机的,颠颠簸簸地过来。林格还好一些,她几乎不怎么劳神费力,有充足的时间补觉,而从头到尾,都是林誉之在整理、联系,包括龙娇到了复查的时间,医生也是林誉之安排的。

可林誉之看起来仍旧是精神奕奕的样子,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是惊人的机器人,永动机。

大约上天厚待美人,他眼下连黑眼圈也无,只专注望她。

林格说:“爸已经知道了我们俩的事,他没说怎么知道的。”

林誉之说:“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林格说,“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

她仔细琢磨,大胆地问:“从一开始,从你过年回家开始,你是不是就在给我、给我爸、我妈下套啊?”

第87章 微雪 我爱你

怀疑从林誉之的镇定开始。

林格知道他沉得住气, 定得下心,偏偏这事和其他的又不同。

细细回想,其实端倪早就出现, 只是林格没有去细想。那个时候, 林誉之好端端地, 怎么忽然跑到她家中来过年?带龙娇去看医生,搬家,同居……

包括后来种种,偶然的,非偶然的,一切的一切,叠加在一起。

“……还有,林许柯当初让我做的事……”林格说, “你和我讲, 不愿意和爸说。我能理解, 你是想保住爸爸的自尊心,也是不想让爸爸在孩子面前丢面子。但,你和我说实话, 哥,你这几天, 有没有同爸提起过?”

林誉之说:“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不是瞒不瞒的问题,”林格说, “你和我说实话,我爸是怎么知道的?别瞒着, 我知道你一定明白。”

林誉之痛快承认:“只是提前一点。”

“一点是多少?”林格敏锐, “两三天?还是三四天?”

“你答应我追求的第二天, ”林誉之沉静回答,他不再隐瞒,告知她,“林许柯一直在找人偷拍我,我不确定他是什么目的,可能是想找到我的把柄,也或许只是单纯地想了解这个极少见面的儿子——总之,他雇佣的人成功拍到了我们在一起的照片。”

林格立刻变了脸色。

那天晚上,他们——

“没有任何不合适的东西,不要怕,我已经把内存卡取走了,”林誉之说,“但你进出房间的照片,被他发给林许柯,后者又发给爸看。”

他很冷静地阐述着这些,林格想要捂住耳朵,满脑子都是“天啊”。

林誉之怎么能做到这么淡定?只是听他的描述,林格的脑子就已经开始嗡嗡嗡地要炸开,每一根血管都要尖叫着跳夏威夷草裙舞。

是,的确是没什么“不合适”的东西,他们衣着妥帖,但做的事完全不妥帖!

“爸的确也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有没有事情瞒着他,”林誉之承认,“我以为他在说林许柯的事,回来后感觉到气氛不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误会了。”

“你不是误会了,你早就想到了,”林格快速打断他,“如果不是你处心积虑,爸才不会有今天的表现。”

林誉之微笑。

车库内的灯光很亮,这里昂贵的物业费令林格咋舌,但这昂贵的费用也有着与之相匹配的服务,就像现在车库中的灯光设置和布局,升级之后,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亮如明昼。

车内仍是暗的,林誉之没有开车,他说:“格格,你对我有偏见。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了?”

林格说:“打住,我不想和你辩驳这个,我也没讲你是坏人,我只是说,你在利用我爸爸的愧疚心。”

“我不信你能会错意,”林格说,“你的脑子绝不会这么迟钝,更何况你已经发现我们被偷拍。但你还是说了,因为你知道,正常说的话,爸肯定会责备你我,说不定还会劝说你放弃——所以你故意讲那种话,故意在这个时候提到林许柯的事情,让爸爸懊恼,让他对你心怀歉疚。”

林誉之不打断她,专注望她,像望一件绝佳的稀世珍宝。

“你不和我讲,也不明着戳破,你就等着我来和你说这些,说不定连现在都是你计划好的,”竹筒倒豆子般,林格噼里啪啦,全都一骨碌倒出来,“你就是故意的,林誉之。”

这样说着,她抬手解开自己安全带,啪一声,搭扣解开,她闷头推开门,往下跳。林誉之抬手拉她手腕,拉了一个空,她就像尾泥鳅,又滑又不好捉,失去控制,轻巧从他手下脱开。

不得已,林誉之拉开自己这侧边车门,快走几步,追上林格,皱眉:“跑什么?”

“你管我跑什么?”林格积压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她一想到林臣儒自己打自己的那一巴掌,眼眶都热了,“你聪明,你什么都会,我们一家人都没你这样的好脑子,所有人都是你手里的木偶吗?你算计得这么好,每一步都在你计算中,你——你——”

她也说不出怎么委屈,兔死狐悲?不对;还是同病相怜?也不是。她只是在那一瞬忽然间和父亲共情了。

多么奇妙,性格和人生经历差距这么大的一对父女,在一个诡异的夜晚开始共情。

林格只觉得难过,为父亲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遭受的事情而难过;谁都说她没心没肺,实际上她才不是共情能力差,她只是不喜欢把那些难过的情感都表露出来。

这也是她不想早早公开恋情的原因之一,她不想看到父母伤心、为难。

她宁可自己痛苦,也不要累及父母。

这点,林誉之很难去共情。

他过早就离开了父母。

林格往前走,林誉之不拉她了,只跟在她身后,问:“去哪儿?”

“你这么会算,怎么不算算我要去哪里?”林格激愤,“你这么聪明,怎么不知道我想去做什么?”

林誉之说:“我只知道,现在我最好不要再说什么话,我说得越多,你越生气。”

林格不理他,她辨认好方向,往电梯方向走。林誉之跟在她身后,陪她上电梯,出走廊,大厅,每幢楼的一层都是配备好的物业管家等等服务人员,其中一个礼貌地告知,外面下雪了,是否需要提供帮助?

林格冷冰冰:“不需要,谢谢。”

她一脸寒霜,唯独脸颊因为刚才的争吵而蒙了一层淡淡薄血色的绯。管家没有多问,只有林誉之同他讲,请拿一把伞。

外面的雪不算大,而在下雪天撑伞这件事,大多只有南方人会做。因天气寒冷,北方的雪花大多都是干燥的,结实的,落在肩膀,扑扑簌簌,轻轻一拍就落了。南方的雪不同,夹杂着阴冷的雨,潮湿湿地往下落,黏黏糊糊地暧昧不清,雪和雨分不清彼此,随意沾湿着人的衣物。林格来北方已经很多年,早就“戒掉了”下雪天打伞的习惯,闷头直走,路上的薄雪少,和极北方不可同日而语,连砖石纹路都遮不清,一脚踩下去,一道明显的鞋印。

林誉之追出,跟在她身后,大黑伞撑在她头上。

他问:“冷不冷?”

林格说:“你管我。”

林誉之说:“想去哪里?”

林格说:“你管我。”

两问两答,林誉之说:“我陪你。”

这次林格没有吭声,她也不想说太多的话,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大约是停药后,那些压抑的东西都汹涌地灌来,以至于她情绪起伏这么大——人在愤怒上头时候说的话都不做数,容易伤害到身边人。

林格不想误伤了林誉之。

她只看着伞外的雪花,路灯一盏一盏温柔亮起,是暖色调的光,映照着雪也好似少了冷淡的味道。

下雪了啊。

房间里的雪也正在下。

龙娇起初还是笑吟吟的。

她早先做医药代表,深知药物之间的利润,更知为了治病,现下她吃的那些药物,都不是什么小数目。一个月的药钱就是她大多半的养老金,怎么不让她心疼。

虽然林誉之说都走他的账,可到底不是亲儿子——不,即使他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亲孩子,龙娇也不舍得这样“破费”。

儿女都有儿女的生活,她就是一个衰老的机器,没必要再去花昂贵的价格去保养维修。

现在从医生口中得知停药的希望,她自己心里打了小算盘,三下五除二,算了个数字,能给孩子省出一大笔钱,她很欣慰,一口气吃了林臣儒给她剥好的两个橘子。

林臣儒的橘子不是白剥的。

一边喂着妻子吃下,他一边委婉地问她,对誉之这孩子感觉怎么样。

“你这话说的,”龙娇说,“你是觉得他哪里不好?还是又想怎么样?想把他送给林老板?人家是完璧归赵,你在这人想来个’送儿子归林’?”

林臣儒讪讪:“不是这个,就是说……”

他又剥开一个橘子,没用刀,指甲狠狠插进去划破的,手指甲尖尖和指腹都染上了橘子的颜色。他不看,尽量不扯上面的白色橘络,中医上讲,橘子这水果吃多了上火,但这白色橘络却是上好的下火药。

龙娇爱吃橘子,他就几乎给她剥了半辈子的橘子;她之前不爱吃橘络,林臣儒就摘下来,放在水杯里,泡水喝。

现在龙娇开始吃橘络,林臣儒也就不再喝橘络水。

林臣儒对妻子说:“要把誉之给你做亲儿子,你觉得怎么样?”

龙娇说:“怎么?你还想搞一份假的DNA鉴定报告?你说这话就是胡扯,完全想一出是一出。”

林臣儒递过去剥好的橘子,问:“你觉得,誉之和格格配吗?”

龙娇刚拿到橘子,疑惑地看着他,慢慢品出他话里的意思,脸色变了,直直地把那橘子塞到林臣儒嘴巴里,横眉冷对:“赔你老娘!林臣儒,你脑子是被门夹了吧?你想钱想疯了你?!誉之和格格多好的孩子啊,你别打他们俩的注意!”

“这种话,怎么能从你这个当爹的人嘴巴里说出来?你丢不丢人啊林臣儒!”

嘶。

橘子爆开。

微微的酸,浸润着柔软的甜。

超市中,仅仅是试吃了一点点,林格就不得不承认,这个近乎天价的精选商店中,陈列的这个高价橙子的确物超所值。

一盒小橘子,六个,价格近千。林格先前看林誉之家中水果几乎都是这个店的包装,再加上这是步行距离最近的一个商店——

她没想到,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商店里,东西一样比一样价格高。

看到价格的时候,林格放下东西掉头就走,林誉之站在她身后,让她犹豫几瞬,又想到家中龙娇也爱吃橘子。

她又转回,闷头仔细选。

秋冬的橘子和橙子都便宜,记忆中有一年橘子价钱格外低,龙娇喜出望外地买了两箱回来,放着慢慢吃。林格吃烦了,剩了一箱半,几乎都是龙娇和林臣儒解决的。父母疼她,买了贵价的猕猴桃和桂圆,一个不吃,都给女儿,自己却吃处理价格的橘子,吃得皮肤都发黄,手掌也是黄白黄白的,硬硬地发干。

林格现在攒的钱不算多,但偶尔奢侈一把也不算什么。她抿着唇,仔细挑拣出一盒品相最好的,放在小小的购物车中,看着购物车电子屏上显示的价格,默默叹口气。

林臣儒爱吃橙子和柚子,都是同一科的水果,林格低头选,身后的林誉之拿了一盒猕猴桃,要往她购物车中放,被林格闷声拒绝:“你自己去推你的车子,我还在生你的气。”

林誉之笑了,手中只握着那盒猕猴桃,也不推购物车了,仍旧跟着她。

林格在这个商店中转了一圈,从水果蔬菜区绕去了海鲜肉类区,只觉价格在刷新她的认知。原来虾蟹这种东西还可以以100g做计重单位,连薄薄几块儿猪肉都能卖到九百多块钱。

她都要怀疑这些价格标的是否属人民币了。

仔细看介绍,原来不是普通的猪肉,是吃奇亚籽长大的健康猪肉。

林格说:“……那怎么不让人同时吃奇亚籽和猪肉?岂不是要比这个更健康更具备性价比?”

“因为有些人只想一步到位,”林誉之说,“想要饮食健康,又担心摄入的脂肪会’不健康’。当然,这只是一种可选择的生活方式,当然,格格,我们更在乎性价比的生活。”

林格推着小推车,请阿姨从混养鱼缸中帮她打包一尾新鲜的东星斑:“那是我,谁和你是’我们’。在乎性价比的人是我,不是财大气粗的林誉之。”

这样说着,她指挥:“谢谢您,阿姨,帮我捞这边这个,对,对,就是这个,谢谢您。”

等待打包东星斑的过程中,林誉之说:“我也在乎性价比。”

林格说:“比如?”

“比如,在我们这件事情上,我只想着如何把事情影响降低到最小,如何把伤害控制到最低,”林誉之沉沉,“我不是没有想过坦白,格格。但我尝试了,发觉爸对我们的事情并不赞同。从他的态度来看,他插手分开你我的概率极大。”

“所以你选择了伤害他,想要用语言来让他愧疚,”林格闷声,“对不起,可能我现在说的话有点重,但我现在就是很生气,我没办法让情绪冷静。”

?“我知道,”林誉之说,他拿着那盒猕猴桃,又顺手拿了一份已经打包好的虾,“我也只是想解释。”

东星斑被称重,打包好,装进一个漂亮精致的盒子中,林格推着购物车去结账,她拒绝林誉之的帮助付款,自顾自地付了自己购物车里的那部分。只在出超市后,林誉之主动接过她手中东西,林格倔强地不肯给,手指都被风吹红了——下来得急,她连手套都没戴。走了几段路,林誉之看不下去,仍旧从她手中强制性拿走。

她的手冻得冰冷,像第一次长冻疮。林誉之跑去超市给她买手套,大半夜的,顶着冷风挨个儿店看,找寻还在营业的店铺;龙娇也不睡,打电话问老人偏方,拿辣椒、花椒、青椒一块儿煮成水,给她擦手上冻红的位置。

“这样做对你我最好,”林誉之冷静说,“爸没有对你说,让我们分开的话,对不对?你也不需要在亲情和爱情之间摇摆。我知道你害怕父母的阻力,也最害怕向他们坦白,现在,我们只需要面对妈妈——”

“你还打算用什么事情来让我妈妈也内疚吗?”风大,雪粒子也渐渐大了,没有极北之地那么凌烈,却依旧寒冷,林格大声质问林誉之,“说呀,你又想到了什么绝妙的好点子?或者说,你已经在下套了?要不要让我也听听你那精妙绝伦的计划?我有这么个荣幸吗?!”

林誉之撑着大黑伞,往她方向倾斜,挡住雪,尝试让她冷静:“别这么说,格格。”

林格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你引诱我就算了,就是我的错,我经不住美□□惑。但你干嘛也这样对我爸妈?我们一家人都是你养的鱼吗?什么都要听你的吗?”

她的眼泪一掉,林誉之不走了。他一手拎东西,一手为她撑伞,着实腾不出多余的手,现在看林格哭,无论先前有千错万错,现在都没了。

都是他的错了。

林誉之哄她:“格格,别哭。”

眼泪冻得眼角和脸都疼,林格也不想哭,手冻坏了就冻坏了,脸可不能冻伤。她紧紧抿着唇,倔强地吸了吸气,压了压眼泪:“你不用哄,情不自禁,一会儿就不流了。”

林誉之沉默一阵,说:“的确是我的错,格格,我过于渴望得到结果,以至于采取了这种令你不开心的手段。”

林格忍着泪。

“说不定你现在对我也只是一种不甘心,只是你过于渴望得到’结果’,”林格说,“所以你根本不是真的爱我——”

“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眼巴巴地跑来找你?”林誉之不怒反笑,他那稳定的情绪终于有了丝裂痕,“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地和你住在一起?”

林格说:“说不定只是你有洁癖,你只接受和我在一起。”

“洁癖?什么算洁癖?”林誉之说,“我不知道什么算洁癖,格格,不过后半截你没说错,我只能接受和你在一起。”

林格转过脸,从被寒风吹冷的泪上看他。

“从一开始回来,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包养了其他人开始,我就确定自己之能和你在一起,”林誉之说,“就算你真的包养了又能怎么样?能甘心出卖一次的人,一定也能出卖第二次,我也可以付钱——”

林格含泪:“你也要付钱包养我包养的男人?你这个变态。”

“付钱要他离开你,或者给对方介绍更阔绰的主顾,”林誉之说,“收起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格格。”

“即使你交了男友,我也要拆散你们;如果你结婚,我就搞到你们离婚,”林誉之说,“哪怕你们有了孩子,我也不在乎,我必须做你的丈夫,格格,我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来靠近你。”

他沉沉:“你不能在让我爱上你后又将我抛弃。”?

林格说:“你肯定是冻傻了,都在说骚话了。”

“格格,”林誉之不在乎她的评价,只说,“你现在质疑我不爱你,我很冤枉。”

林格嘴唇动了动,她没说出话,她想听林誉之说。

一直以来都是她说,她累了,唇也干了。

“我爱你,格格,我爱你,”林誉之说,“是哥哥对妹妹的爱,也是丈夫对妻子的爱。”

林格说:“哪里有人在大马路牙子上告白?”

林誉之不为所动,落雪簌簌,柔软的小雪尚盖不住地面的颜色,他长久地看着脸颊挂泪的林格。

“我以我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去爱你,或许它并不够光明磊落,或许它有些肮脏、糟糕,”林誉之缓缓地说,“但我确定,这是我唯一一次的爱人——对不起,在这件事上,我没有经验。第一次做,爱人,我大约会有很多不足,才会惹得你今天伤心。”

林格哽咽:“你知道我们争吵的根源不是这个。”

“对,”林誉之说,“我知道,但我……”

他垂眼。

片刻,风雪微微,林誉之说:“格格,我没有太多和父亲相处的经验,我承认,自己的确无法设身处地地考虑到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在这件事上,我的确做得有些无情。没能考虑到爸的感受,惹得他伤心,也连累你伤心。”

林格抬起双手,捂着眼睛:“干嘛呀你。”

林誉之没有说谎,他这次说得很慢,很诚恳,她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在此刻“卖惨”,他现在是在阐述事实,可这个诚实的事实令林格心酸。

是啊,林誉之几乎缺乏和父亲相处的经验。父母亲情都不是天生的,都是后天培养的,他又是那样的父亲,那样的爹……

林格闷声:“你这样说,那我也有错。”

放下手,擦掉干掉的泪花儿:“想了想,聪明也不是你的错,谁都想事情能顺利地解决,我不应该怪你。”

她越说,越觉得难过:“你也没有做什么烂心烂肺的坏事……”

这样说,眼泪也啪嗒啪嗒掉,掉得林誉之不得不将那沉重的东西暂且放在路边花坛上。他一手撑伞,一手捧着她的脸:“哭什么呢?格格?”

林格说:“大概是哭,这一刻我才发现……”

林誉之问:“发现什么?”

林格抬起泪汪汪的脸:“我才发现,我也像自己唾弃的那样——”

“那样扭曲地喜欢你。”

第88章 吻 姜糖水

时至今日, 林格后知后觉,原来一直以来,她所竭力抗拒的东西, 不是林誉之, 而是她自己的“扭曲”。

如果一开始她没有喜欢上林誉之就好了, 如果没有刻意地引诱他就好了。

刨除那些男男女女的情谊,只做兄妹。

不用担心会让父母伤心,也不必担忧周围人的视线,逢年过节,走亲探友,亲戚好友喜气洋洋地称赞,夸耀他们家儿女都养得好,儿子做医生, 女儿也能赚钱……多好呀, 林格只是想, 眼泪就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淌。

本该拥有的安稳、幸福的一切,都被年少轻狂的自己给毁掉了。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林誉之连伞也不撑了,放在侧面, 倾身抱住妹妹。

林格起初还是小声,渐渐地止不住了, 在他怀抱中嚎啕大哭,声音发颤:“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还是奸, 淫,掳, 掠了……为什么这么折磨我呜呜呜……”

她都哭出了倒装句, 喉咙中像咽不下这口气, 又像一口气吞下整罐儿可乐,咕咕噜噜地往外冒着膨胀酸涩的气泡。林誉之什么都没说,只抱着她,一手轻拍她肩膀,另一只手给她顺着背。

“我做的错事太多太多了,”林格哽咽,“我就不该和你在一块儿,后来也不该和你提分手,更不该和你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对不起——是我优柔寡断,什么都想要,可没能力什么都得到,我就是得陇望蜀,是贪得无厌。”

话没说完,林誉之解了大衣的扣子,将她裹在自己怀中:“不是你的错。”

林格说:“除了这句,你还有其他安慰人的话吗?从小到大,你只会这么说。”

“好了,我们不哭了,”林誉之说,“别太难受,保持呼吸,情绪激动容易呼吸碱中毒——冷静,冷静,事情又不是没有解决的余地。”

——最艰难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只要她爱他。

林格哭得喉咙痛,说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全蹭在他衣服上。

是下班的时间点,路过的车辆,人行横道上的行人,来来回回,诧异地看着街边这奇怪的兄妹。林格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什么自尊了。

林誉之默不作声,一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罩住下半截脸,一边把妹妹整个儿藏在自己的衣服里,挡得严严实实,避免被陌生人看到。

现在这个时候,几乎人人都有智能手机,几乎人人都有短视频平台账号,上传上传作品,记录记录生活。

林誉之并不想让妹妹此刻的窘态再落在其他人眼里,大衣替她挡着风雪,林格哭到蹲下,他也不得不跟着下蹲。只是林誉之腿长,却做不了标准的蹲姿,单膝跪在地上,膝盖处贴着冰凉的地面,他抬手抚摸着林格的头:“我没怪过你。”

林格又要吞冰可乐了。

“分手的事不是你的错,我已经知道有人在逼迫你,威胁你,”林誉之说,“我也要承认,当初我做的也不够,那时候没有能力去照应你和爸。”

“但你看,有些事就是理不清的,”林誉之说,“格格,我们不该一直留在原地——要往前看,不是吗?”

林格捂脸:“怎么往前看?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见爸妈。”

“车到山前必有路,”林誉之说,“我们先回家,好不好?跪太久,我的膝盖都要痛了。”

林格不哭了,她知道林誉之做不了很标准的蹲姿,现在为了迁就她,右腿几乎都贴着冰冷的地砖。她心疼地摸一摸他的腿,用兄长的衣服胡乱地擦了脸,说好。

风大雪大,林誉之拎着那些沉重的东西,另一只手仍撑着伞。兄妹俩在风雪中相依偎着往前走,长长道路上,留下一串明显的脚印。

方才的争吵声都在席卷的风雪中消散,而兄妹俩目的地的家中,批评声尚未结束。龙娇火冒三丈,越想越气,追到厨房中骂林臣儒。

“都不知道你一天天的在想些什么,”龙娇说,“别人是病急乱投医,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没事就出去陪我跳跳广场舞,散散步什么的,别在这里学什么乱点鸳鸯谱。誉之是好,条件也好,但他和格格一块儿长大,也是她哥哥,你真是……”

林臣儒苦叹,眉头皱到要能夹苍蝇:“够了。”

龙娇咬牙,神手点点林臣儒额头,恨铁不成钢:“以后少说糊涂话了,让孩子听到,像什么话。”

话音刚落,门响了。龙娇对着林臣儒摆摆手,转身,笑吟吟:“格格,誉之,你们俩买什么去了?怎么这时候才来?”

林格不让龙娇看自己的脸,含含糊糊,说自己冻到了,想泡个澡缓一缓,留林誉之一人面对父母。

她不是说谎的高手,晚上也没怎么吃东西,在浴缸中泡到发汗了才闷在被中,给林誉之发短信。

林格:「要不要等父母睡下后聊聊?」

她等了一阵,没等到。

又等几分钟,林格忍不住,又发:「你没看到吗?」

还是没有。

林格把手机丢在床上,也不拿了,穿上拖鞋和睡衣,往外走,去敲林誉之房间门。大半夜的,她不敢用力敲,敲了几下,无人开,林格才意识到,林誉之大约不在房间。

她不敢去父母那边找,怕被龙娇看到,又默默地回了自己卧室,竖着耳朵,躺了一阵,才看到林誉之发来的短信。

林誉之:「刚才爸找我聊天」

林誉之:「我在厨房,怎么了?」

林格没回,蹭蹭蹭进厨房中,林誉之还没有换衣服,显然刚结束“父子谈心”不久。燃气灶上的小锅在慢慢地熬着,姜和红糖的味道似柔软的蒲公英,四下飞散。林誉之侧身,拿了吧台的另一个餐凳,示意她坐下。

“驱寒的汤煮好了,”林誉之说,“不是和妈妈说身上发冷?过来,喝一碗,出出汗就不冷了。”

林格坐在高脚凳上,眼巴巴地等着林誉之端来热姜汤。林誉之也盛了一碗,坐在她旁边,房间外寒冷,室内温暖如昼,林格用一柄小勺子搅和着汤碗,说:“爸爸和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和你吵架了,”林誉之说,“我说不完全是。”

林格说:“你这么讲,我又要心情低落了。”

“没事,”林誉之笑,“我说我们已经和好了。”

林格低头:“你看,我们以后吵架都是问题。爸妈肯定不知道该心疼谁,也不知道该帮谁。”

林誉之喝了一口,皱眉:“今天的姜汤有点辣了。”

“哪里有,明明是甜的,”林格说,“你刚刚没尝吗?”

“忘了,”林誉之笑,低头,“喂我一口,我尝尝你的,是不是你那碗比较甜。”

林格说:“你干嘛想这么老土的间接接吻方式呀林誉之?想要亲亲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吧?”

她眼角还泛红,但大哭一场后,心情已经没那么压抑了。想到下午的情绪失控,林格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她大方地抬手,主动捧着林誉之的脸,凑过去,用力在他脸上亲一口。

“看我,”林格说,“想要亲就亲,从来就不找别的借口。”

林誉之笑容凝滞,他说:“快松开。”

他要挪开林格的手,力气不小。林格只当他还在玩之前那一套,理直气壮地问:“你干嘛忽然间这么腼腆?欲迎还拒吗?”

她凑过去,想要给林誉之另一侧脸颊补一个对称的吻,尚未成功,只听龙娇尖锐一声——

“林格!大晚上不睡觉你在干什么啊!”

第89章 兄妹 摊牌

林格仓皇地站起, 刚喝到一半的姜糖水被衣袖蹭着跌落,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碎了个几瓣。脚腕上也被滚烫的姜糖水溅上几点, 热辣辣的痛, 但不及她此刻的脸热, 慌乱不安地喊了一声妈。

龙娇的手压在胸口,脸色铁青,看看女儿,又看看林誉之,恼得脸都红了:“你们俩喝多了?”

林格说:“还没来得及喝,就被吓碎了碗。”

她战战兢兢的,比作弊被老师抓到还要痛苦,祈求地望着龙娇。

龙娇下午刚中气十足地骂过林臣儒, 现在泄了劲儿, 看女儿战战兢兢的样子, 她自己更是心疼,想骂的话也骂不出口,只愤愤地看林誉之, 恼到一口牙都要咬碎:“格格,回你房间去睡觉。”

林格直挺挺地站着:“我不。”

林誉之低声:“听妈的话, 去睡。”

林格说:“我不。”

“林格!”龙娇连名带姓地叫她,已然着恼了,“快去, 我不是和你在这里开玩笑。”

林格说:“我走了你肯定要对林誉之说不好听的话。”

“我是你亲妈,还是他是你亲妈啊?”龙娇气急败坏, 拔高声音, “你听我的还是听他?谁是你亲妈?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林誉之听她已经气糊涂了, 不想在这个时候让母女俩对峙,默不作声地牵了林格的手,晃了晃,示意她听龙娇的。林格执拗,又不想让妈妈骂林誉之,她在,还是调和剂;她若不在,龙娇这样的暴脾气,肯定会讲令林誉之难堪的话。

龙娇说:“你别碰她!”

又怒又恼,她走过来,大力拉着林格,也不同女儿讲话,直直地将女儿推到她卧室里,把门自外面关上。看林誉之站在门口,龙娇冷着脸,问:“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林誉之说:“刚才碗破了,妹妹的腿被烫了一下。”

“烫一下死不了,”龙娇说,又觉话重,那是她宝贝女儿,越大越会撒娇的女儿,割破手指都要往妈妈怀里藏的女儿,唯一的孩子,她怎么能在情绪催动下说出这么狠的话?龙娇怔忡半晌,道歉,“对不起,誉之,我现在脑子很乱。”

林誉之叫:“妈。”

“别叫,”龙娇摆摆手,“你回去休息吧,放心,我不会骂格格……你俩的事,明天再说。你也回去好好睡觉。”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有歉疚,亦有迁怒,不甘,混乱。

龙娇说:“明天我们再好好聊聊。”

林誉之说:“好的,妈。”

龙娇口干舌燥,周身蹭蹭蹭地无名火。难怪这几天林臣儒状态不对,也难怪他今天总是明里暗里地说那种混账话,她真是被猪毛塞了耳朵,才听不出这家伙的言外之意。越想越气,气到龙娇先回自己房间,拉着床上的林臣儒,后者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口“老婆”没说完,被龙娇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林臣儒!这么大的事你不和我讲?你还拿不拿我当老婆?怎么?瞒着我,你心里很好受?”

“他俩搞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还嫌事情不够大不是?”

“是不是你故意撮合他们俩的?”

……

林臣儒像个老青蛙,坐在床上,愁得眉毛都要练成一片,默不作声地听妻子数落,从头讲到尾,他苦着脸,不敢规劝,龙娇解完气,才狠狠地撂下一句:“回头收拾你。”

林臣儒叫:“你去哪儿?”

龙娇说:“陪格格去,她肯定吓到了,不然还能去干什么?”

林臣儒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要赶誉之出去。”

龙娇像听到什么笑话:“赶?是他赶我们还差不多!林臣儒,你越活越回去了,现在你住在谁家里?你真当自己是他亲爹了?还是在这里做老丈人的美梦?”

林臣儒哑口无言。

一张利嘴,年轻说到老,一点儿也不改。龙娇恨恨地推开卧室门,关上后,静默无声,她站在走廊里,忽而低头,用力擦了把脸,才昂首挺胸地往女儿房间里去。

林格坐在床上,不太安宁。

龙娇没说什么,先看了她的脚踝,那里果然有淡淡的红痕,不是烫的,而是碎瓷片蹦出来后撞的,用手指搓了搓,鲜明的药膏味。

龙娇抬头。

“林誉之刚刚过来送药了,”林格小声,唯唯诺诺,“只送了药,没干其他的。”

龙娇说:“这么段时间,能做成什么。”

林格想多和妈妈说些,又紧张,嘴瓢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那可不一定,新闻里男人下楼买包烟的那几分钟都能女票。”

龙娇骂:“你在说些什么?”

林格噤声。

龙娇放下女儿的裤管,坐在她旁边,又心疼,又觉恨铁不成钢,板着一张脸,既碍于父母的颜面,说不出口,又觉有些话不说不行:“你和他多久了?”

林格不作死,老老实实:“挺长时间了。”

龙娇追问:“具体多久?”

林格:“……”

看她死活不肯说的样子,龙娇换了问题:“你们亲了?”

林格点头。

龙娇自言自语:“我都在问什么废话?你俩肯定也牵手了?抱了?”

林格点头。

龙娇难以启齿:“那事也……做了?”

林格疯狂点头。

龙娇捂着脸:“天啊。”

她只觉天都要塌了,眼前一团漆黑,黑到她这个做母亲的哀恸不已。林格害怕妈妈迁怒林誉之,也不想让她难过,扑过去抱过妈妈,急切补充:“您别担心,我没吃亏,是我主动的,也没搞出什么孩子呀之类的……”

“孩子?你们还想搞出孩子?”龙娇捧着她脸,心痛极了,“难怪,你们俩这么多年,一个不找男朋友,一个不找女朋友,我还紧张地请人算,算你俩姻缘,还担心你们喜欢同性……这些年都快给我愁坏了,原来你俩早就偷偷地谈开了!”

林格可怜巴巴:“妈。”

“你俩,”龙娇愁,“……万一以后分手,传出去怎么办?”

林格小小声:“传什么?”

“什么传什么?要是将来分手了怎么办?以后还要不要来往了?过年回家怎么办?将来你俩再找了对象怎么办?大家一块儿吃饭,怎么介绍?喔,这是我妹妹兼前女友,那是我哥哥兼前男友——”龙娇惨淡,“还能不能好好地做一起吃饭了?”

林格低头低头再低头:“……万一不分呢?”

“不分最好,”龙娇一口打断,“你俩别和我说什么成年人饮食男女那一套,好了,就这些,我没话想和你说,我怕我越说越生气——睡觉,醒了之后,我再去和誉之好好谈谈你们的事。”

林格慌了:“谈什么?”

“我不骂他,谈好事,”龙娇咬牙,“睡吧,别那么护着他,有了男友忘了娘。”

林格心里忐忑不安,裹着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晚上龙娇陪着她,她也睡不踏实,闭上眼就觉一颗心砰砰砰地跳不停。她知道妈妈睡得也不安宁,一晚上翻来覆去,叹息像落在水里的石头那么沉。

天刚蒙蒙亮,龙娇就起了,漱口洗脸后,揪住了正打算去厨房的林誉之。

林誉之叫了一声妈,问她渴不渴,去为她倒水。

龙娇直奔主题:“你俩关系和其他人不一样,就算和平分手,也没办法真的再当兄妹。生活不是拍港剧,没什么分手后还能阖家团圆的故事。”

林誉之说:“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都在做准备。”

龙娇:“什么?”

林誉之侧身,从身旁拿出厚厚一叠资料,双手捧给龙娇:“这里是我近三年来,每次体检的表格,能够证明我的身体健康情况,无犯罪记录证明,银行开具的近一年流水,还有一些名下的不动产,以及……”

龙娇听得脑袋都要花了,放在桌上,打断他:“什么意思?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林誉之毕恭毕敬:“我想和格格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