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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埋线 “王夫”

“……差不多。”

林臣儒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间也说不出。只是听道理,林誉之讲得其实并没有错。

格格打小就喜欢好看的, 在这一点上, 林誉之就已经满足条件;林誉之身高足够, 高中时每每出去,都引得邻居看,还有人悄悄地问林臣儒,给儿子吃的什么东西?怎么能长这么高?有什么秘诀?

家庭方面呢?没有婆媳矛盾,林誉之又是有主见的,不会被所谓的“长辈”等左右意见,又是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人品绝对没有问题——

打住。

林臣儒不能再往下想, 再往下, 就太对不住这一双儿女了。他重新以看儿子的目光审视林誉之,又看见他衬衫下锁骨和脖子处有几处红,他顿了顿, 还是问出声:“誉之啊。”

林誉之泰然自若:“怎么了,爸?”

“脖子怎么弄的?”林臣儒问, “被虫子咬了?”

林誉之抬手,摩挲那两下痕迹,镇定解释:“可能是季节性过敏。”

林臣儒说:“你平时也多注意啊, 别太累。”

听林誉之说好之后,林臣儒又问他, 很不好意思:“听说这次, 跟格格去的还有一个男同事——”

“是有, ”林誉之说,“和他女朋友一起。”

林臣儒略略有些失望:“都说旅行容易促进男女之间的感情,我原本还想,格格找个同行,平时也有个照应,作息时间一致,矛盾也少。”

林誉之说:“旅行的确容易促进感情。”

昨天晚上飘了小雨,地砖还是略有些湿漉漉的,像打翻了一碗水。今年的草木格外茁壮,配备的园艺师正用一把剪刀细细修建路旁枝杈,叶片抖落含着灰尘味道的雨水,滚落在地轰然破碎。

林誉之对林臣儒说:“格格寻找男友的话,未必也要同行。作息时间一致也不一定能照顾好她——爸,我个人感觉,格格平时不怎么注意身体,更适合寻找一个能够照顾她健康的。”

林臣儒笑了:“你看你这话说的,能照顾她健康的,总不能给他找个医生?”

林誉之说:“可以考虑。”

林臣儒倒是没想到这个层面上,他眼前一亮,连连说好:“那你平时在医院里多替你妹妹留意下,有长得好看的、品行端正且未婚的,你私下里牵牵线,也和你妹妹接触接触——别和你妹妹说是我说的,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喜欢自己处的。”

林誉之微笑:“我平时一定多多留意。”

话既然说出了,那就是真的留意。等回到家中时,龙娇在阳台上晒衣服,她有个习惯,隔上一星期就得手洗枕巾枕套,她坚持说林臣儒头发脏,洗衣机洗不干净,还不如她手搓。

衣服已经在阳台上晾着了,林誉之问了一句:“格格呢?”

龙娇埋头,用力搓衣服:“还在睡着呢,这小懒猫,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懒猫林格心里苦。

赖床这件事是人的天性,她小时候赖床,龙娇都会笑眯眯地拿一块儿湿了的热乎乎毛巾,拧干了水分,擦着她脸颊和耳朵,偶尔也会擦擦她脖子,把她弄醒了,催着起床吃饭;后来,做这件事的人成了林誉之,不过青春年少时的他没有这么温柔的叫,床方式,而是敲她的房门,一遍又一遍,比闹钟还坚持,只敲得林格心烦意乱,几乎是爬起来吼他,要哥哥别再敲了。

再后来,林誉之叫醒林格的方式变成了吻或者弄,人在晨间的某些谷欠望其实比夜晚更浓重。林格被迫搞醒了好几次,抗议无用,所幸对方还有些不多的良心,每每结束后,都会用干净的湿毛巾帮她清理一下后再由着她睡。

今天没有。

因今天时间太晚,已经到了林臣儒和龙娇会早起的时间。林格在正午时分才去洗了澡,脚步虚软地出来吃午饭。

林臣儒做的小炒菜,笑眯眯地端着盘子出来,龙娇亲自蒸了狮子头,热乎乎,林誉之——

林誉之用小火煨了绿豆粥,盛在白瓷小碗中,干干净净一小碗,加了一点点冰糖。

林格那份的冰糖最少,只尝到一丝丝的甜。

吃到一半,龙娇便拿着一摞照片过来了,说是林臣儒这几天找到的未婚男孩子,条件都还不错,筛了一遍,特意拿来给林格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林格还有些困,身体上累,但精神不错,很愉悦,有种干净利索、痛痛快快在凉水河中洗过一次澡的感觉。她微微倾身,看妈妈手上的照片,附带着“点评”。

“第一个不太好吧,”林格说,“看面相不好相处。”

林臣儒还在尝试劝导:“人脾气挺好的,老实。”

林格说:“爸,一看您就没有相过亲,现在这个市场上,只有完全找不到优点的男人才会被介绍人说’老实’——您不知道吗?现在出个什么犯罪新闻,嫌疑人家属都会坚称’他很老实’。”

林臣儒不说话了。

林格翻了两张,看到一个感兴趣的脸:“这个怎么样呀?”

林臣儒说:“这个孩子也不错,就是矮了点——”

“不行,”林格沉思,“我这个身高已经不算高了,再找一个矮的,更要命。爸,您听说过吗?娘矮矮一个,爹矮矮一窝。”

龙娇应声附和,说对。

林誉之重新给林格盛了碗粥,放在她手边,提醒:“等会儿再喝,这碗烫,没加糖,冷一下再喝。”

林格又拿到最后一张,仔细看:“这个多高?”

林臣儒说:“180。”

林格说:“那就是179或者178,但凡是超过180的,哪怕是0.01厘米也会说清楚——这么含糊不清的180,那就是有水分。”

林臣儒叹气:“宫里面选娘娘也没有你这么大的阵仗。”

林格不同意:“我要真是女皇,选拔标准可比这个严格多了。别说什么身高体重,差一厘米、重一千克都不行。我还得让专人来选,有异味、体态不好的统统剔除,还要——”

“停下吧,我的好姑娘,”龙娇大笑,示意林格继续看照片,“我就说了,这些人,每一个能比得上霆霆那孩子的。你还不信。”

还真有一个能符合林格审美、且身高是实打实182的,就是年纪有点大,比林格大十岁。

林格说:“我觉得我们沟通上可能会有代沟。”

林臣儒尝试说好话:“年纪大了知道疼人,不是都喜欢找年纪大的,哥哥一样的男朋友吗?”

林格指照片:“仔细看,他是我大爷系男友,不是哥哥系男友。”

林臣儒:“……”

林格说:“我又不想早早生孩子,更不适合找年纪大的。我至少得等到三十多岁才考虑孩子吧?他到那个时候就该四十多了,质量肯定不行。”

龙娇说:“说什么呢傻姑娘,嘴上没遮没拦,这种话也说出来?不怕羞。”

林格放下最后一张照片,扭头。

林誉之忍着笑:“年纪大的确也有好处,早点领退休金和养老金。”

林臣儒想了想那种画面,想了想自己四十多岁的样子,打个寒噤,摇头:“的确不行。”

“所以,”林格下结论,“这些人都很好,但都不适合我——吃饭,以后不要再和安排这些了。”

她今天刻意用了糟糕的态度,刻薄的语言,只期望父母能明白,不要再给她安排这些。吃过了饭,林誉之将东西放在水龙头下冲净,整齐放入洗碗机中,耳中听林格在阳台上打电话的声音。

他知道妹妹预约了下午的心理医生。

早上她的手机亮起,林誉之无意间瞥见了这一信息。

但林格对父母的解释是去和朋友吃饭,林誉之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只在她匆匆换了鞋后叫住,半蹲下身,擦了擦她黑色皮鞋上的灰尘。

林臣儒和龙娇在客厅里说话,玄关柜隔着,他们看不到这边。

“小肚子还疼吗?”林誉之说,“下次我轻点。”

林格恼,压低声音:“你还知道轻点啊,干嘛呀,你当时打地基呀。”

林誉之站起来,林格后退一步,嫌他刚给自己擦完鞋,不肯让他碰。林誉之靠近,用小臂轻轻圈着她,低声:“那些相亲对象真的都不满意?还是觉得我在,不好意思讲真话?”

林格嘴硬:“少自作多情了,我是真的不满意。”

她低头:“你记住了,我们现在只是情人——只是情人!”

林誉之笑,松开手,放妹妹走。

他说:“知道了,格格女皇。等你哪天真的想选秀,皇后这个位置,能不能留给我?”

林格说:“笨蛋,谁家皇后是男的?这叫王夫。”

林誉之夸:“王的丈夫?好称呼。”

林格说:“按照一般惯例,我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不算出轨吧?”

林誉之笑:“不算出轨,只能算出殡。”

——给那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出殡。

林格:“……”

“我是说那些东西,”林誉之温柔地说,“去见你朋友吧,开开心心地玩。别担心妈,你如果真的不想被迫和王霆交往,我会帮你。”

林格好奇:“怎么帮?”

林誉之微笑:“暂时保密。”

至少,目前是对妹妹暂时保密的。

送走林格,略休息休息,等龙娇午睡醒来,林誉之提出,带她去医院里看看。

之前龙娇一直说自己生格格时候没坐好月子,现在年纪大了,开始腰痛。林誉之认识一名资深老中医,精通妇科,可以给龙娇看看。

龙娇自然是答应。

她之前戴节育环吃了不少苦头,年纪大了一身病痛。林誉之有门路有钱有人脉,现在就是一点点帮她调养身体。林臣儒在家中无所事事,也跟着一块儿去。

看完了中医,开了药方,龙娇有护士照顾着,在一旁休息。林誉之说自己先去缴费再顺路去抓药,林臣儒跟着他一块儿过去。谁知支付时出了点问题,取药处又排起长队,林臣儒让林誉之在这边守着,等一会儿支付结果,他则是先去取药的柜台前排队。

林誉之答应了。

林臣儒独自排队,这本身就十分无聊,他枯燥地左看右望,冷不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霆。

此时此刻,他眉头紧皱,手中捧着个单子,正在看。

而一个女孩子,正贴靠着他手臂,探着头看那张单子。

两人距离很近,亲密得像一对恋人。

第62章 肋骨 离间计

透明的玻璃隔开了存放中药的多宝格和排队等待的人群, 负责抓药的医生已经练就一手精准的测量,随意抓了药材来,往秤盘中放一放, 顶多再添一次, 克重就够了。

空间中漂浮着淡淡的微苦味道, 晒干的白芷,陈年的橘皮,丁香,藿香,冰片……这些浓郁的味道如被风吹散的粉尘,是能把人铺天盖地掩盖住的沉闷。

林臣儒屏住呼吸,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了移,一个体型健硕的男人刚好作为他的遮掩物, 得以令林臣儒更大胆地观察情况。

距离远, 听不清王霆和对方在说什么, 看倒是看得清楚。女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大学刚毕业的样子,素面朝天, 梳着将整个额头都露出的马尾,洋溢的青春漂亮。她的手在那张单子上指指戳戳,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王霆笑起。他没有拒绝女孩子的触碰,但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举动。

但只是这些, 已经在林臣儒的忍耐范围之外了。

他是个很传统的男人,这个“传统”意味着要求婚姻和恋爱的忠诚, 现在很多年轻人流行的开放式关系, 林臣儒听都不能听。一个在晚上和老婆一起看电视、被插足婚姻的第三者气到吃降压药的男人, 在看到妻子中意的“准女婿”和另外一个女孩亲密后,立刻拿手机拍下照片。

十分钟后,这张照片被送入了龙娇的眼睛里。

“不可能,”龙娇说,“霆霆不是这样的孩子。”

林臣儒说:“你又不是他妈,也没看着他长大。你当所有人都像咱们家誉之一样懂事、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啊?”

龙娇说:“说不定只是妹妹。”

林臣儒说:“王霆的那个妹妹,我见过一次,不是她。”

林臣儒说:“管他是什么,就算是妹妹,这么大,也该避嫌了吧。”

龙娇回头看他。

林臣儒说:“咱们家誉之和格格,一块儿长大吧?不比她们更亲近?他们俩有没有这么亲密地娩过手?没有吧?”

龙娇不说话,林誉之去给她倒水。

“亲兄妹都不这样,”林臣儒说,“你觉得他们这么亲密是怎么回事?要真是妹妹,那更恶心,咱们格格不能和这种人交往。”

“不是妹妹的话也不行,”林誉之说,“还是需要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不然容易令人误会。”

林臣儒说:“誉之说的对啊。”

龙娇说:“可能霆霆人好呢,大庭广之下,他也不好意思去推开人家吧?”

林臣儒说:“那你想想,要是咱姑娘真和这么个“好人”谈恋爱,她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格格的性格——”

龙娇想了想,还是坚持,先和好友聊聊再说。

无论如何,在林臣儒这边,王霆这个人已经基本从女婿候选名单上消失了。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尝试和龙娇进行深度沟通,从龙娇看过的那些电视剧中举例,试图说明这种“温暖老好人”的坏处。

“他对谁都好啊!要是都不喜欢的话,格格看着不舒服,找他吵架吧,他又得反过来指责咱们格格,说她想多了,然后和她吵架,两人离婚。”

“要是有点喜欢的话,那就是婚外情劈腿,被格格发现,俩人离婚。”

“要是他不喜欢,女孩子喜欢他的话,这样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对待感情不稳重,故意吊着人家——更不好,还是得离婚。”

龙娇说:“歇歇行不行?从坐上车就听你说离婚了,叨叨一路,你不嫌烦啊?”

林臣儒郑重说:“我只是不想看女儿被你推进火坑。”

龙娇脸上挂不住了:“算了。”

林誉之问:“妈,那您今晚还和王姨吃饭吗?”

“……等等吧,”龙娇说,“等会儿我和她说,我今天看了医生,在喝中药,得多休息。等我想想,想好了再和她谈谈。”

末了,她又说:“誉之,你也帮忙打听打听,那个女孩子是什么人,好吗?”

林誉之温和地说好。

林臣儒很满意他的执行力。

等晚上接林格回来的时候,林格已经在副驾驶座看到牛皮纸文件夹。她好奇,问林誉之,这是什么。

林誉之说:“没什么——递给我。”

林格拿着看了看:“上面写着王霆的名字。”

没有司机,林誉之自己开车,他调了调后视镜角度,倾身,想拿妹妹手里的文件夹,林格往后躺,避开他的手,扬起下巴,警惕:“你该不会是调查他吧?”

“我调查他做什么,”林誉之说,“是妈妈要的资料,给我。”

林格不肯给,她自己先拆开看了,里面是一沓照片和几张简历,照片看得出是一些监控摄像的抓拍,角度不同,来源大约是临街的店铺和酒店内部。

林格对此类角度的照片有着一定的“心理阴影”,还未看上面的人,下意识去瞧林誉之。

“妈妈要,”林誉之开车,说,“这样最高效。”

林格低头看,照片上赫然是王霆和另一个青葱可爱的女孩子,俩人在酒店里吃饭,又一同在街边打车。

林格好奇:“王霆交女朋友了?”

“不是女朋友,”林誉之说,“是他公司新招的实习生。”

林格:“喔。”

她已经翻到那女孩子的简历,名字很好听,周荷瞳,看上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满池荷风。

“……所以?”

“所以,”林誉之顺着说,“下午我陪妈去看中医,拿调理一些妇科方面病的药。无意间碰到了他们两个,爸妈都很担心王霆脚踏两只船,所以希望我能查查。”

林格说:“不是情侣吗?”

“不是,”林誉之说,“那女孩子刚入职不到两个月,实习期还没过。中午他们项目组一同陪甲方吃饭,周荷瞳喝了酒,胃痛,作为领头人,王霆带她去最近的医院吃饭。”

林格说:“和他们吃饭的甲方不会是你们公司的吧?”

林誉之说:“不是,听说是至诚电子的。”

林格看简历,逐字看,的确没什么问题,女孩子就是刚毕业,履历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林誉之竟然都能搞到,还是这么清晰,就像——

林格说:“你上午和我说能搞定,不会就是故意策划这个吧?”

“怎么会呢?”林誉之笑,“我是那种人吗?”

林格肯定:“应该是。”

林誉之不解释,柔声:“晚上爸妈可能会提到这些事,你做好心理准备。”

林格把照片全装回文件袋中:“好。”

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龙娇和林臣儒逐张看了那些照片,面面相觑,唯有沉默。这件事,他们没和林格讲,只是要她早些睡觉,希望女儿能快快倒好时差。

林格睡得的确也早,但不是因为倒时差,而是和林誉之昨夜的战斗。下午在心理医生门外等候的时候,她倚着墙都差点睡过去。

好消息便是心理医生告诉她,她最近的状态不错,比之前好了很多。

之前是病恹恹长了红蜘蛛的小瓜藤,现在是健健康康的朝颜花。

至于那不健康的“情人关系”,也就这样顺其自然吧。

林格如此安慰自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船到桥头自然直。

不知道龙娇做了些什么,王霆这几日倒是没怎么发消息来,只问了格格一次,问她最近工作怎么样。

林格如实说很好。

她目前的工作状态的确很棒,还有了新的轮班制度,日常是做一休一,但如果是碰上大型活动,也有和艋艋同在一个直播间的时候。

“红”在电商直播这个赛道上投入不少,不知道怎么和那些视频平台谈的合作,林格隐约听到人提到一句,说几乎是把大半利润都让渡了。这个消息令林格愈发谨慎,每次开播前都反复核对产品信息和确定今日要上小黄车的商品。有些事情不需要她亲力亲为,她也会习惯性地动手检查。

再一次检查麦克风声音时,艋艋笑她,也太谨慎了。

林格说:“毕竟是工作。”

上次一同旅行,误打误撞地让两人关系变好了不少。尤其是艋艋,不再那么冷言冷语,现在听林格这么讲,还倾身过来,屁颠屁颠地帮她检查器材。

这次的直播时间持续三个小时,主要是介绍当季的新品,以及“红”旗下新推出的一个面向18-25岁女性的平价服装品牌。服装的赛道和其他的不同,但此次销量仍旧可观。下播后,林格喝了口水,等待着开会,进行后台数据复盘。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林格还没放下杯子,就看到一个男人走过来,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正和助理商量的艋艋身后,一拳砸在他脸上。

艋艋一个趔趄,痛呼还未出口,就被砸倒在地。男人犹不肯放过他,骑在他背上,一拳一拳砸他的头。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时间没人敢拦,还有几个吓跑了,尖叫着往外走,叫保安。

林格也被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后,她下意识抄起塑料凳,狠狠地往那个男人后背砸过去。

——艋艋再被这么砸头,迟早会出问题。

她没想其他,只想阻止对方,救下同事。

被稳稳砸中的男人转身,面色阴沉看她。林格撸起袖子,顺手抱起旁边的展示架,尖尖的那头对着这个闯入者:“你现在走,保安不会抓到你。”

“你和这个小三一伙的?”男人终于出声,“你也是帮着他勾引蔷蔷的?”

林格不可思议:“你在说什么?”

男人却不打算沟通了,他忽然间发疯一样开始打砸直播间的东西。

外面的保安终于赶过来,慌里慌张地抓人,桌子倒,背景板倾斜,打光板被踩得一片狼籍。除林格外,其他人都吓跑了。

这个时代,有“免罪金牌”的精神病患者比鬼还恐怖。

谁知闯入者力气太大,两个保安才终于把他勉强按住,还没喘口气,男人又癫狂地大叫,将保安猛地推开,发疯似地砸桌子。

阻止他的是后脑勺重重一击。

林格吃痛,捂着额头,惊愕地看着林誉之。

林誉之微微抿唇,他丢下手中东西——那是一把收起来的折叠凳,不锈钢的骨架。

保安吓住了。

“你,快去通知你们领导,你,去打急救电话——别碰他,”林誉之指指地上的艋艋,“人的头颅很脆弱——别碰,在专业的急救人员到来之前,不要挪动他。”

两个保安也不问他是谁,完全吓傻了,忙不迭地答应。

直播间已经没人了,林誉之喘口气,快步走到林格面前,单膝跪在她面前,皱着眉,看她额头上那块儿被砸中的痕迹。

林誉之说:“这个人弄的?”

林格说:“也不完全是。”

林誉之站起来,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拿出手机,沉静地给警察打电话,条理清晰地报警,说完地点事件和现况后,最后补充:“……为了制服这个精神不稳定的人,我强行把他打晕了。颅脑没有损伤,但是两条腿骨折,还裂了两根肋骨。”

“嗯,谢谢,请尽快赶来。”

林格不可思议看他:“你怎么知道他腿骨折、还有两根肋骨?你眼睛是X光吗?”

林誉之俯身,捧着她的脸,问:“你们这个房间没有监控,对吗?”

林格呆呆点头。

林誉之微笑,温柔地帮妹妹掖了掖乱了的头发:“那他就是骨折了。”

话说完,他伸手,盖住林格眼睛,往下滑,温和地要她闭眼。

然后。

林誉之垂眼微微一扫,判断好位置。

他单手拎起地上那把折叠椅,重重地砸向地上人的腿。

第63章 剪刀 润

林格由衷地感谢半夜迅速出警的警察们, 效率真高。

几乎是报警后的十分钟,救护车和警察齐齐赶来,现场一片狼籍, 直播间的布景板和打光设备、反光板本身就多, 又零碎, 还有一些衣架,展示的样衣……乱糟糟的一大团,现在都糟糕地混在一起。

林格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她的额头上,那一块儿红肿还在,其实并不是那个闯入者直接造成的,而是在那一派混乱中,被一个不知哪里飞起来的装饰品砸了下。幸而没有伤到眼睛, 只是在这一块儿留下了淤青发紫的痕迹, 乍一看有些触目惊心。

林誉之一直坐在她身旁, 夜间气温降低,他只穿了件灰色的长袖上衣,黑色的外套罩在林格肩膀上, 林格盯着地面看,不说话, 微微伛偻着身体。她比林誉之身形小很多,那件黑色外套便将她完整地包裹住,像蘑菇的伞紧密地包住了柔软的柱。

她不讲话, 林誉之也不逼迫她,只这样静静地陪着。

没有时间去给她详细的检查, 和地上躺着的闯入者相比较, 林格额头的微红显然并不致命, 作为伤者及目击者,一同先去警察局做笔录。尽管没有监控摄像,但有之前同事和保安作证——

的确是闯入者先突然将艋艋打伤,后又动手打砸东西,他和保安纠缠很久,其中一名保安的腿被踹出好大一块儿乌青,那些骨折和肋骨断裂,或许也是这场缠斗所致。

至于后脑勺的伤痕,林誉之承认是为了保护妹妹,保安也证实这点——

“把人打晕后,没有再动手。”

林格额头上那块儿痕迹一直在痛,离开警局的时候,她跑到警车后视镜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照了照,发现那一块儿已经发青泛紫,俨然比早晨严重多了。

林格不想被爸妈看到这些。

说起来也奇怪,她小学初中时又娇气又蛮横,稍微磕破点皮就要闹得父母都担心,手上划个口子,膝盖摔些淤青,都要可怜兮兮地摆在父母面前晃啊晃,要爸妈都哄着她、心疼她;等大一些,哪怕是刚刚止住胳膊上的血,眼泪还淌着的呢,龙娇一打电话,她还是开开心心、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妈,您别担心——什么?我声音?啊,因为我感冒了,真没事。

她现在也是如此,额头顶着这么一块儿淤青,她第一反应就是去理发店里修修头发,留个刘海,最好做能遮住额头这些。

因而,当她坐上林誉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去最近的一家理发店。

林誉之有些惊诧,但也没问,到达理发店后,才看到已经关门了。

他将车子停在路旁,停了两秒,问:“你今天想要剪头发吗?还是想要洗头?”

格格抬手,撩了一下额前侧边垂下的长发,给他看那个痕迹,不讲话。

林誉之调了一下车内的灯光,调整成温温柔柔的暖黄调光泽。他解开安全带,靠近林格,林格往后仰,没躲开,被林誉之伸手按住肩膀,被迫往他的方向所倾斜——

林格小声:“干嘛?”

“我看看,”林誉之低声,“用眼过度,眼睛看不清。”

“哪里用眼过度,你刚刚打人——”林格讲,又停下,“吓了我一跳。”

她喉咙干巴巴,像是吞下了一整袋干燥剂,贪婪地吸收着她嗓子中的水分,让她那些未能出口的话一并划入干燥的沙砾里。

林誉之不碰她那块儿淤青,拇指指腹轻柔地按在那块儿疤痕的周围,触了触,动作很轻,林格却还是皱了皱眉。这下意识的动作让林誉之放下手,他侧脸,看着妹妹额头上那块儿痕迹。

林格微微发怵,说:“你现在看起来好像是要杀人。”

林誉之说:“这个时间点还营业的理发店,比较少。”

林格用手捏着自己前面那两缕长长的头发,沉思片刻:“难道要我自己剪?”

“……先回家,”林誉之说,“爸妈这时候应该已经睡下了,我帮你剪。”

林格对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谈起来或许有些别扭,在很多小事情上面,林格对林誉之有着天然的信任。无论多么小众的技能,落在林誉之身上,都不显得奇怪。

举个例子,假如现在林誉之讲他会茅山术可以驭尸,林格顶多会小小惊讶一下然后平静接受。

他在林格心中,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了。

高中时候林格的校服不慎刮开线,她自己翻出龙娇的针线盒,花了俩小时,缝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林誉之看了,默不作声,只是拿起来看一看她那如蜈蚣的针脚。

次日清晨,被细细缝补、几乎看不出针脚的校服,散发着合,欢花洗衣液的淡淡清香。

事实上,后来谈起,林格才知道,那是林誉之第一次缝衣服——他在网上找了视频,从头到尾地学了一遍,从今后便包揽了林格校服的“维修工作”。

林格不确定今晚是不是林誉之第一次实施暴力,他就是如此,无论做什么都不紧不慢,油然而生的轻车熟路。

她没提那个被送进医院的人,倒是林誉之主动提起,问:“这个人和你那个主播朋友有过节?”

林格纠正:“是男同事。”

“好,同事,”林誉之说,“我看他像下了狠手。”

林格摇头:“我不知道,我和他平时少见面。”

这是真话,大部分时间,她和艋艋的直播时间是错开的。

“我看你奋不顾身地去救他,”林誉之说,“还以为你们是好朋友。”

“……哪里有,”林格说,“要是被砸的是个陌生人,我也一样。这可是会出人命的事哎。”

“你也知道会出人命啊,”林誉之叹,“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今天再受了更严重的伤,我会怎么办?”

“不会的。”

“凡事都有万一,”林誉之说,“我有时候想,劝你冷漠一点,是不是有点不道德。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是个独立的个体,不应该听我在这里乱讲——但。”

他说:“我卑劣地希望你自私一点。”

林格缩在副驾驶中,温暖的空气将她柔柔包围,她伸手捧了捧脸,暖热的手掌心熨帖着脸颊,她慢吞吞地问:“那你今天怎么上来这么快?”

“我来接你下班,”林誉之说,“在你公司楼下看着那个人上去,我感觉不对劲,打了你电话,你没接——我就上来了。”?

林格嗯了一声。

“放心,”林誉之宽慰她,“我出发时,爸妈都已经睡下了,不会发现你额头上的东西。”

林格说好。

到家后,父母房间果真是十分安静。林格穿着拖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进去,靠近龙娇卧室时,隐约听见鼾声如雷。她略略放心,转身,看到林誉之去向厨房方向。

他去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略略降温后,先在自己额头上试试温度,才示意林格躺在床上,轻柔地给她滚着那几块儿淤青。

林格已经飞快地洗完澡和头发,吹到半干,就这么往枕头上一躺,湿漉漉的痕迹染在枕头上,清晰极了。这种事情,若放在之前,林誉之一定会皱着眉,将她拉起,而现在,他只是离林格更近了一些,说:“如果今天被砸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样?”

林格说:“你干嘛总是问一些奇怪的东西。”

林誉之笑了,拍拍她肩膀,示意她起来——要帮她剪刘海了。

他已经拿来了梳子和剪刀,还有示意图,有模有样地问她:“小姐,请问您今天想要哪种发型呢?”

林格选了一张。

林誉之仔细看了看,煞有介事地将林格前面的头发梳下来一小缕。林格头发养得很好,她自觉额头长得也好看,饱满又漂亮,平时都露着,在初中齐刘海最流行的时代,也从不遮挡过半分。没想到,现在却又不得不剪个空气刘海,好遮挡额头那块儿淡淡的淤青。

林格心痛死了,林誉之每每挑起一缕,她都眼巴巴地讲,少点,少点,再少点。

林誉之说:“每次不是少点就是轻点,看你,叫这么可怜。”

这样说着,他还是放了一缕头发下来,重新梳,和林格确认好长度后,毫不留情地一剪。

那些剪下的头发,都被林誉之细心地包裹在卫生纸中,甚至连一粒发茬都没留下,俱细心地收拢起。林格没注意他把头发拿去哪里,只捧着镜子,宝贝般地照了又照,惊叹:“林誉之,你真是鬼斧神工。”

林誉之说:“怎么不用精雕细琢这个词?”

林格说顺了嘴:“男人不是听不得’细’这个词吗?”

“越没本钱的男人越敏感,”林誉之泰然自如地将妹妹头发细心装入收纳袋,封好,“格格,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林格歪歪捧着镜子,看他:“什么?”

林誉之放下密封袋,指尖掠过旁侧的剪刀,停下,柔声:“今天我的剪刀有些顿了,可不可以请妹妹帮我润一润?”

第64章 镜子 爱茶

林格手里的镜子还没有放下, 那光洁的镜面中映出她的脸——脸颊还是热的,自然淡淡晕红,介于微弱的、暧昧和温暖间的颜色。

林誉之刚刚修剪过的那些头发末端好似残余他手指上的温度, 她的眼睛就是那敏锐的温度探测仪。林格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 那块儿淤青被头发遮蔽, 看不清,只要明天再上一层遮瑕,就能将今天的事情完全遮盖:“我都这样了。”

不是埋怨。

是隐晦不清的欲迎还拒,过了水的温柔,石板下的软软青苔。

林誉之站在林格身后,躬下身,自后环抱住她,下巴放在她的头顶, 这个姿势对他的腰和背并不算友好, 但林誉之乐于去迁就、或者说, 适应她。

他没有再讲多余的话,低头去吻她耳朵,先含住耳朵尖, 继而是耳廓,林格这一块儿最怕痒, 忍不住想躲,躲不开,温热呼吸如三月风, 耳后绒绒神经若春草狂生。她一时躲避不开,侧脸, 犹被他侧脸掰回。

那吻要将她掩埋在谷欠海中。

林格在这种事情上不经常拒绝。

林誉之看起来似乎并不懂什么叫做“欲迎还拒”、或“欲拒还迎”, 俩人在恋情初期艰难“磨合”时, 她恼怒地讲一句不做了,哪怕是只差一厘米,林誉之也干脆退出,绝不强迫。时间久了,也贪这份愉悦的林格,开始学会对这件事保持忠诚。

之前作为兄长的林誉之,对她纵容,却又不是那么纵容。他像爱人又像哥哥,像一块儿和钛晶共生的绿幽灵,矛盾的颜色和能量构成磕磕绊绊的两人,唯一不变的是“爱”这一如宝石不可更改的性质。

这段关系也像不健康的油炸碳水化合物,有危害,但好吃,上瘾。林格少用“上瘾”这个词语来形容某些东西,唯独林誉之,和这个词语无比地贴切、吻合。

□□,可可碱,高糖分,具备着成瘾性的食物大多有着刺激的特殊味道,唯独林誉之像茶,柔和的清茶。他作时爱风格也像一杯茶,厚重,滋润无声,后韵极足。年少时两人把每次都当作最后一次,抵死到犹如明天便是世界末日;如今的林格却觉得战栗,几乎要对折的月要,脚背被压下、紧紧贴靠着她自己的肩膀,只有背部和头还与柔软的真丝相接触,被林誉之细心修剪后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被汗水浸湿。呼吸中开了潮湿的花,缓慢清晰地凿,被不容置疑地打开,倘若人能看清自己的魂灵,她想,一定会艰难地染上对方灵魂的颜色。

?林誉之低头,亲吻她额前那些碎发的断茬。两人都不发出声音,只有圆滑漂亮的胡桃木床被搞到移位,和墙发出压抑的沉重声响。林格的指甲掐着他的手臂,用力掐出红色的痕迹,她仰起脸,终于主动贴了贴林誉之的唇。

这是久违的一个吻。

久到林格自己都有些恍惚啊,她像从高空中急速坠落不见底的花海,当阳光迸发时,无垠花海中,千万朵花朵齐齐怒放,她又惊又懵又怕,无意识地叫了一声林誉之的名字。

回应她的是兄长坚实的温暖怀抱。

这种温暖的氛围在林格喝完水后结束,林誉之拿走她的杯子,放在唇边喝了一口,低声问:“等上班后,你打算怎么和同事介绍我?”

林格说:“不是哥哥吗?”

林誉之问:“仅仅是哥哥?”

林格用苦恼的眼睛注视他,没有再多讲一个字。

这种无言的拒绝令林誉之很快明白了妹妹的想法,他静默地将那杯水喝完,垂眼看着妹妹,笑了:“哥哥也好。”

做哥哥也好。

好过什么关系都没有。

至少还是兄妹。

他坐在床边,还未说话,林格便伸出手,推他一下,似嗔又似责备:“干嘛?回你房间睡。”

林誉之说:“我喜欢你枕头的味道。”

林格老老实实地说:“但我不喜欢被爸妈捉’奸’时的味道。”

她转身把自己枕头抱起,递给林誉之:“拿走,我睡备用枕头。”

林誉之说:“我明天早起。”

“早起搞我吗?”林格说,“不要。”

林誉之笑了,他没再坚持,抱着林格的枕头回房间,离开前,把用过的纸巾等东西也一并收走。和家人住在一起时,林格没有收拾垃圾的习惯。在家里时,之前是龙娇和林臣儒,后来是林誉之,现在是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

林誉之刚打开卧室的门,还未进去,就听见后面林臣儒咳嗽声。房间中只开了餐厅那边的暖光,林臣儒穿着宽松的睡衣,睡眼惺忪,显然是起夜饮水。

他问:“誉之啊,你怎么还没睡?抱着啥呢?”

林誉之笑着说:“我枕头脏了,换个枕头。”

林臣儒不怀疑,喔一声:“早点睡啊,明天不还是要工作吗?”

林誉之说:“好的,谢谢爸。”

林臣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人上了年纪就容易迟顿,他也不例外,且不说腿脚不利索,脑子也不灵活。蹒跚着回到卧室,关上门,哈欠连天地刚躺下,床侧的小灯开了,直直地照着眼睛。

林臣儒眼睛不适,伸手遮挡。

龙娇问:“刚才和谁说话?”

林臣儒说:“誉之。”

龙娇说:“这么晚了还没睡?”

林臣儒说:“你也不是不知道,誉之这孩子有洁癖,他说喝水时把枕头弄脏了,半夜里换新枕头睡觉。”

龙娇说:“他半夜也起来喝水啊……”

没说完,林臣儒睡着了,鼾声震天响。

次日清晨,龙娇去生活阳台,一抬头,看见一新晾的枕头,深蓝色的真丝套,就是林誉之那一套床品。

林格的头发果真没有引起龙娇和林臣儒的注意,她下重手打遮瑕,狠狠地盖着那些疤痕,只说是最近改变下形象。

这个谎言没有被戳破。

她不确定那块儿淤痕什么时候才会消退,但公司很重视,先批下来给她一笔钱,说是医药费;下午选品的时候,直播部的部门经理又把她叫过去,先是慰问,又透露出,因林格及时挺身而出、制止了暴行,且成功地保护了公司的电脑,会给她一些额外的嘉奖,最后又隐晦地告诉她,这件事需要保密。

林格表示理解。

艋艋还在医院里躺着,他被打得有些严重,鼻骨都因暴力殴打而裂开了,需要住院观察。

林格没有在这件事上花太多的心力,她只知道艋艋这次纯粹是无妄之灾。

那个突然闯进来的男人是赵蔷的一个堂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臆想症,曾经臆想过,赵蔷是她的女朋友。他和艋艋关系一直不好,这次也是突然犯病,才过来打人。

赵蔷是和公司合作很久的一个个人摄影师了,和艋艋从去年认识便坠入爱河。

谁也不确定这件事对这段感情会造成怎样影响,只在中午吃饭时,林格听到同事们小声说,艋艋还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之前赵蔷有个男友更倒霉,被打掉了三颗牙,大拇指差点保不住。

因为有精神疾病做挡箭牌,没蹲监狱,只是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阵,又被他家人接了出去。

赵蔷匆匆来办公室一趟,拿走了艋艋放在这里的手机充电线和一些私人用品。林格看她神色疲惫,没多问。

倒是王霆,又发了消息,言辞挺恳切的,问她,林臣儒和龙娇这个周末在家吗?他想要登门拜访。

林格礼貌地说请联系他们,我不清楚他们的具体安排。

王霆发了个笑脸。

傍晚时分,妆有些掉了,林格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皱着眉揉了揉那团淤青。

还没来得及重新上遮瑕,林誉之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下班,他今天来接。

林格说:“不用吧?我打个车就回去了,多方便啊。”

林誉之叹:“我不想再等到半夜,看一个小花猫紧张地捧镜子看脸蛋,生怕我剪坏她的头发。”

林格说:“好吧好吧。”

她还在忙,没有过多分辩。

身后有人叫她名字,热切地说,这是今天晚上的选品单和价格表……

林格匆匆放下手机,说好,我马上过来。

“谣言”这东西传播速度比林格想象中快很多,她自己忙得如陀螺般团团转,等到了晚上,才知道,关于她“勇斗歹徒救朋友”的消息,已经满天飞了。

也有其他原本不熟悉的同事,特意跑过来,聊几句,夸她——

“你最近皮肤状态真的越来越好,做什么项目了吗?”

林格自己不觉,去卫生间中照一照镜子,愕然察觉自己近期状态真的不错。皮肤细腻,连痘也不长一个,熬夜常有的暗沉暗淡一扫而光,白里透着健康的血色。

比先前好了很多。

回家的路上,她将这件美事分享给林誉之,彼时正在等红绿灯,路口排起长队,林誉之听到她这样讲,端详她许久,说:“的确气色更好了。”

林格捂着脸:“是吧是吧?”

林誉之说:“心情愉悦和适当的性生——”

“不要讲不要讲,”林格捂耳朵,“今天不想听这些。”

林誉之说:“我在从生理的角度为我的妹妹分析。”

“你只是想从生理的角度去睡你的妹妹”,林格转脸,看窗外的红绿灯,说,“还要瞒着爸爸妈妈。”

林誉之笑:“没有必要为这种事担心。”

林格:“什么?”

林誉之说:“他们会意识到,我们这个家已经很完美了。”

他说得笃定。

如果不是她和林誉之那磕磕绊绊的不伦情,她也要以为这个家非常完美了。

不完美的和谐因素在晚饭后悄悄起了第一个音,龙娇悄悄地拉了林格说,今天药店的人送来了快件,没写是什么,林臣儒以为是前几天订的维生素,拆开看,才惊讶地发现那东西竟然是计生用品小雨衣。

听到这里的时候,林格的脸都已经红到爆炸了:“妈!你和我说这个干嘛?是该和我讲的吗?”

龙娇急急拉住林格,面色凝重:“别走,听我说。前几天你爸说,看见誉之脖子那边红了一块儿,看着就像是谁啃的。”

林格说:“谁啃的?”

龙娇盯着她看,那目光让林格发毛:“你和誉之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和你爸?”

林格不说话,她脑袋有些空白,是急速运转后机箱嗡嗡冒白烟的卡顿电脑。

龙娇说:“说实话吧。”

林格说:“什么实话?”

龙娇低声:“和妈说,誉之是不是偷偷交女朋友了?”

“你是不是替他瞒着呢?”

第65章 网 蓄谋已久

林格被龙娇多次怀疑过恋爱。

初中时她人缘好, 和班上哪个男生都能聊得开,每逢周六周日,好几个男孩子轮着叫她出去玩。起初龙娇心里还泛着嘀咕, 每每餐桌上提起, 捧着一个碗, 都严肃地要林格当心,注意,别学那些坏孩子搞什么早恋,都是一群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呢……

林格嗯嗯嗯地应着,转头全抛在耳后。

她那时候天天在外面跑,扬州的天气又是晴一阵雨一阵的,一天之内能把夏天所有的气候过一遍。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她也往外跑, 皮肤都要被晒伤。假小子一样, 嘻嘻哈哈, 一天到晚都没个正经。

某次,暴雨,龙娇看到那些男生嬉皮笑脸地抢林格的伞后, 又觉得自家姑娘的脑子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

高中时,龙娇怀疑林格早恋的源头, 是女儿忽然变得“淑女”。

说淑女也不太恰当,但的确是从高二开始,林格夏天的衣柜里开始多了许多之前从不会选择的裙子。

知女莫若母。

大学时候的林格一定也谈过一场长时间的恋爱, 经常捧着手机傻笑,气色好到像三月份的桃花, 开始喜欢看一些爱情电影, 会对着镜子注意脸上的皮肤状态, 有事没事还总是拉着林誉之在一起聊天,问林誉之,她这条裙子好不好看呀?觉得她今天刚学的这个眼妆怎么样呀?

若不是陷入爱河,怎么会如此开始注重异性的评价。

龙娇如此谨慎地判断着女儿的感情状况——她的失恋应当也是在林誉之离开的那段时间,也正是因为失恋和兄长离开的双重打击,才令林格那段时间一蹶不振,一直病恹恹的。

好在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林格,在龙娇眼中,就是和一个肌肉大无脑的体育生分手不久、暂且看不上其他男性的状态。而林誉之,则比女儿稍稍好了一些。至少现在有了那么一点点恋爱的蛛丝马迹——

“你们俩关系最好,”龙娇说,“妈知道,你有点什么事都会替他瞒着,但现在情况不一样,格格。”

林格说:“哪里不一样?”

她暗暗地松口气,额头上的汗把遮瑕膏都打晕了一小片,不严重,还有头发遮挡。

龙娇说:“状况不一样了呀,以前你们都在上学,要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所以恋爱不好,爸妈也千方百计地不让你们早恋。”

林格说:“是啊,当初上大学时候您还说不要早恋,然后大学一毕业就开始旁敲侧击地想让我谈恋爱相亲结婚。”

龙娇说:“唉,妈妈还不是为你着想,怕你被外面的男人给骗了。还是得认识的好,就像王——”

她硬生生换了例子:“就像你哥,我看着他长大,也算是知根知底。”

这话要是放在初高中时候,林格一定会狠狠地、严肃和妈妈一顿聊天。从现在的性观念约束到那些任务一般的“儿女婚姻规划”。现在不会了,林格望着龙娇发丝里的苍苍银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龙娇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严谨推测:“誉之这几天看谁都笑眯眯的。”

林格说:“因为他桃花眼。”

龙娇说:“昨天我看他啊,坐在沙发上看照片,看了好久,我老花眼,看不清,远远地看,就是一个女孩子模样。”

林格说:“那是他不要脸。”

龙娇正色:“格格。”

林格:“……嗯哼?”

“那买那些东西呢?”龙娇说,“总是有需求吧?”

林格隐晦:“说不定只是这方面的伴侣呢。”

龙娇说:“我宁可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能信你这张乱说你哥坏话的小嘴。”

林格说:“不信就算了。”

她要走,又被龙娇抓住手腕。后者神秘兮兮,悄声讲:“其实这些年,我和你爸聊过好几次,都觉得誉之应该是谈恋爱了,你那时候还在上大学,没心没肺的,不知道。”

林格眉头跳了两跳:“什么我不知道?”

“还记得两条街外新开一家肉松小贝吗?排队得站着排块俩小时的那家,”龙娇说,“你那时候只知道吃,也不想想,肉松小贝怎么来的?”

林格说:“农民伯伯种地,磨面粉,蛋糕店的师傅烤出来的。”

龙娇恨铁不成钢:“你忘了?你说好吃,那么热的天,你哥跑了两条街、排了那么久的队去给你买。”

林格不做声。

“我后来想啊,说不定,誉之当初估计是给喜欢的那个女孩带的,顺带着给你买一份,只是掩饰,”龙娇越想越对,“后来,他跟他舅舅走了后,那几年,有事没事就往扬州跑。估计看我和你爸是假,看那个女孩才是真的。”

如果不是不合适,林格是真的想要夸龙娇的推理过程了。这种解题思路完全没有问题,只是龙娇抄错了题干上的数字。

林格说:“然后呢?”

龙娇愣了愣:“这……要是有喜欢的人了,下一步是不是要结婚了?”

“妈妈呀,”林格舒展地笑了,双手搭在妈妈肩膀上,将她往外面推,“好妈妈,您就别花心思在这件事上了——等林誉之交女朋友了,我肯定告诉您,好不好?”

龙娇被她推着往前走,摇头:“你们俩这孩子,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林格在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很少人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理问题,包括林格本人。

那些忧郁的、糟糕的坏情绪不是海啸,是一场连绵不断、浸淫每一日的漫长潮湿雨。是扬州的梅雨季,晒不干的衣服,长霉的桌角,从纱窗缝隙中飞到房间内的小飞虫,潮潮的被褥,藏在电线盒缝隙里不停产卵的蟑螂,这些一眼看不到的东西,微小不可察的劣质因素逐日积累。

直到有一天,房间里的人清晰地和这些细微的脏乱对视。

“当你发现房间里有蟑螂的时候,实际上,这个房间上已经有一百只蟑螂了。”

心理疾病也是如此。

当人意识到自己患病的时候,已经病了很久很久。

心理医生给林格的所有建议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过度谴责自己,不必精神内耗,选择放下,不要同自己过不起。

你不是你的敌人。

谁说心理疾病只会找上忧郁的人呢?

性格开朗活泼、外向型的人,患病概率并不比内向者低。

林格这么一个“E人”,同样费解地询问过心理医生,她为什么会得病呢?

心理医生回答,这是偶然性的。

每个人都有患病的概率,或者说,在如今的教育机制下,大部分青少年、工作党都有着或重或轻的心理问题。尤其是那些从小被教育真善美的孩子,越容易因为现实世界和理想的落差而患病。

林格近期的状态很好,但也不排除反复的可能性。

抑郁类型的疾病是一个长久战,并不会一下子就好转。她能做的,就是定期看医生,定期体检,在糟糕情绪露出个苗头的时候,就立刻把它按下去。

自从王霆那边“失利”后,龙娇消沉了几天,又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林誉之身上,尝试找出对方谈恋爱的“蛛丝马迹”。

在又一次送林格去上班的车上,林格提到了这点。

她说:“下次可千万别再网购了啊,林誉之,这次还好,写的是你名字,万一是我名字,你让我怎么对爸妈解释?”

林誉之说:“我就说是我脸皮薄,用了妹妹的名字下单。”

他又说:“不是网购,是药店的店员配送的——缺货了一段时间,我没时间去拿,你又急用——”

“不要把我形容得那么急切,”林格说,“明明是你着急用。”

“好,是我着急用,”林誉之笑,“那,下次妈妈再问起,你就告诉她,是我兽性大发恬不知耻地对妹妹下手?”

林格说:“你疯了吧林誉之。”

她不觉坦白是个好主意。

林格不想给爸爸妈妈增添这么重的惊吓。

周末,林格知道王霆要登门拜访,早早地躲了出去。

北京这么大,只要有钱,休息的地方也不难找。林格去了健身房,上了一节课,又去之前办卡的SPA会所,美滋滋地做了一场保养,等休息好后,才打电话给林誉之,试探性地问对方,王霆走了吗?

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林誉之站在厨房中为龙娇煮中药,房间中满是苦涩又暖和的药材味道。

“还没走,”林誉之笑着说,“你先享受着,到时候我去接你。”

林格叹气:“一小时要三百块呢。”

“工资还没发?”林誉之说,“等会儿,我给你转些零花钱过去,你先用着。”

电话挂了,过了没两分钟,林格火急火燎地发短信过来,问他是不是多打了一个零。

林格:「你管三万块叫零花钱!!!???」

林誉之回:「毕竟某个人把只插两三下称为’已经做了一次’」

林格:「我是以我自己糕巢来做判定标准」

林誉之:「我也是以自己估量来做判定标准」

林格:「说不过你,等我回去后还你钱」

林誉之拿起手机,还未回,听见厨房推拉玻璃门响,王霆站在门旁,定定看着林誉之。

他说:“林誉之。”

林誉之侧脸看他一眼:“霆霆。”

“别他——一直叫我霆霆,”王霆说,“你是故意带爸妈去医院的吧?那天,是你安排好的对不对?林誉之,你早就想整我了对不对?你明明知道我和对方只是普通同事,也明明知道那天真的只是意外——”

“这些话,你可以对我爸妈去说,”林誉之洗干净手,又拿了一只紫砂小锅,衡量着食材的多少,预备着给格格做今夜的暖粥,做完spa后,她一定会出大量的汗,是温柔进补的好时节,“我只是格格的哥哥。”

王霆重复:“只是哥哥?”

他笑了,讽刺意味十足:“那,请问,你知道你一直都在被骗吗?”

“林誉之,”王霆直截了当地问,“之前林叔叔一直找我打听北京两个小区的房价,还问我对那边熟悉不熟悉,说是有朋友赠送……我当时就觉得奇怪。直到上个月,我才听林叔叔漏了点话风出来,说你的亲生父亲打算送他两套房子。”

“这房子肯定不是白送的,”王霆说,“我又托我妈回老家打听,得到的结果都一样。说你的亲生父亲其实在扬州,这么多年一直想认你回去,但你不愿意。”

林誉之面容不改,平静凝望他:“你想说什么?”

“我妈的二姨看到过,格格、林叔叔和你亲爸爸一同吃过饭,”王霆说,“我猜,那两套房子,就是交换条件吧?”

“格格和林叔叔劝你认亲,”王霆说,“林誉之,你觉得,格格是真的对你好吗?她现在对你好,和你一起睡,你以为她是真的爱你?”

他以为这番话能给予林誉之沉重的打击,但没有。

林誉之就像一口沉静的古井,无波无风,投下石头都溅不起什么风浪的镇定。

即使王霆说出这样残忍、血淋淋的真相,他的神色也丝毫未改,平和地听他讲完。

“不然呢?”林誉之温和,“她不爱我,难道还要去爱你?她正面看过你一眼吗?”

王霆如同看一个怪物:“她可是打算用你去交换房子!”

“我知道,”林誉之平静地笑,“但那又怎么样?”

——那两套林臣儒非常中意的房子,还是林誉之不动声色地找人出售给林许可的。

——就算是被格格“出卖”,又能怎么样?

如果不这样做——

贪财的林臣儒怎么可能会毫无芥蒂地让格格和他“打好关系”?

格格,又怎么会愿意接近他?

第66章 蜂蜜 樱桃和车

分手后, 林誉之回过家几次。

大多是探望林臣儒和龙娇,没有一次遇到林格。他知道对方在躲着他。

别看平时林格大大咧咧的,她也记仇, 只是默不作声地记, 心中暗暗地记上一笔。大部分的小错误, 她都能嘻嘻哈哈地一扫而过,却在一些正经事上,她一旦认准了某件事,就绝不回头。

就像当初选择和他分手。

俩人不是没有闹过“分手”,性格本来就不同,一南一北两个人,对上后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有次林格气到发颤,握着手机大声说要分手, 都不需要过夜, 当天晚上, 林誉之坐车赶过来,给妹妹带了包热腾腾的炒栗子,她一边哭一边剥栗子壳, 哽咽着说下不为例,以后再这样就不爱他了。

每次大吵大闹的分手都是嘴硬的挽留, 真正分手的那天,林格反倒是平静的。

倘若寻找林格这一性格特质的源头,有几分像她的父亲, 林臣儒。

林臣儒也曾年少轻狂,经商输了不少钱, 后来为了一家生计, 也是为了照顾孩子, 托关系去做了司机,本来是临时的,但被老板赏识,便一年年地做下去。

司机司机,乍一听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是老板的心腹。能在司机这个位置上一做就是十几年的人,哪里有会真蠢笨无知。

钱拿了,牢也坐了。

性格也更沉了。

人不能只听片面之词,不能只看他的一面。

林誉之见过林臣儒作为“父亲”的一面,也见过他在林许柯面前的唯唯诺诺,更是从舅舅路毅重口中听他嘲讽林臣儒“贪财无脑”,讥笑他替林许柯白白坐了牢,妻女都过不好,还要留下案底,将来孩子要想从政也难了。

喔,路毅重那个苦心栽培的“儿子”也从不了政,那个傻小子只会冲着人呵呵笑。

以及,进入青春期后,一些属于人类基因中的本能,本能寻找着交,媾对象。傻子控制不住力气,也就给人一种“力气巨大”的错句,这个傻子也一样。

据林誉之所知,路毅重甚至打算让医院里的一个漂亮聪明、却贫穷的小护士嫁给自己的傻儿子,精挑细选出来的基因,好再有一个健康、头脑灵活的后代。

可惜,在得知这个养了多年的孩子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后,路毅重毫不犹豫地切割财产、果断将其赶出门外。

人本身就是多种矛盾因素的综合体,路毅重不在乎孩子是不是在自己膝下养大的,他只看重一个血缘。血缘关系在,那他就是一个好爸爸,这层血缘关系没了,那就狠下心将人赶走,绝无半点心软。

就像林臣儒,他贪财,又怯懦,有自负的一面,也有自卑的表象,对林许柯这个老板忠心,但同时又损害了杜茵茵和公司的整体利益,他是好人吗?还是坏人?

人就不应该用单纯的“好坏”来区分。

林誉之只需知道,作为父亲,林臣儒没有损害过他的利益,甚至比他那个亲生父亲更关心他——不提房子的事情,即使是现在社会,算计儿女嫁妆彩礼的比比皆是,林臣儒又不是他的亲爸,在巨额利益面前稍稍晃了神,也可以谅解。

林誉之不会怪他。

不仅不会怪他,林誉之还需要他的帮助。

林誉之知道好面子的林臣儒拉不下脸来提这件事,那他势必要寻找另一个人来迂回说服。龙娇身体不好,一直有肺病,心脏不能受刺激,她又是要强的性格,一定不是合适人选。

于是——

大年三十,林誉之“探访”林臣儒,狭窄的厨房中,他主动帮忙打下手,不经意地问了三次林格的近况。

他不着痕迹地表现出对林格的看重,自然而然地让林臣儒将主意放在林格身上。

而作为未来的岳父,林誉之对林臣儒的尊重更多。

和林格相恋这件事必然不会顺利,而在这磕磕绊绊的路上,他需要一个会衡量利弊的人来做帮手。

没有什么比“尊重”更能令一个男人获得莫大的满足。

尤其,林臣儒还给人做了十几年的司机,十几年的躬身低头,又蹲了几年牢,林誉之知道林臣儒最需要什么。

林臣儒需要钱。

而林誉之,需要一个林格能主动靠近他的机会。

如果她真的是为了钱或房子,那样也不错。在这件事上,林誉之能尽最大能力地满足她。

他不缺这个。

当然。

这些话不需要讲给多余的人听,林誉之怜悯地看着王霆。

“至少她愿意对我好,”林誉之说,“而某些人,就算是给她再多好处,她也不想看一眼,对不对?”

王霆说:“你真的……”

他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林誉之像个冷静的疯子。

哪种疯?像一些电影中暗黑城市里的反派,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举起枪爆人的头。没有痛觉,没有羞耻心,好似一个精心雕琢的面具。

林誉之说:“我爸不喜欢死缠烂打的人,你是个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非我们家格格不可,不是吗?”

王霆颊边肌肉微微抽动,一言不发。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誉之走向他,替他理了理领口,温和,“在大城市中立足不容易,尤其是像你这种,外出留学回来,无论是赚钱的压力,还是父母的期望,都比其他人更重一些。你选择我们家格格,也未必是多么爱她,只是认为她目前是你能寻找到的、最合适结婚对象,不是吗?”

王霆仍旧不说话。

成年人的世界其实并不会如此直白,更不会像林誉之如此,毫不留情地直接戳穿。

林格是个有一定粉丝基础量的主播,带货能力不错,每月薪酬也可观(这还是龙娇当作骄傲说出去的),脸更不必说,天然的、没有动过一点儿的美女,基因好,家教也好。林臣儒是坐过牢,但也是替人背锅,拿到的补偿丰厚,尽管会对将来的孩子的确会有些影响,但问题不大,王霆没有生在山东,对编制没有那么强烈的追求。龙娇是个好人,林臣儒也有不菲的退休金。

更何况,林格还是个性格好的女生,好到王霆可以完全不介意她和自己的兄长谈过恋爱。

大城市中的男男女女择偶同样困难,时间成本和情绪成本都极其高昂,王霆起初并不想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他相信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格格也会慢慢地爱上他。

“看重得失、权衡利弊不是什么坏事情,”林誉之微笑着说,“不过,我认为,感情还是要比利益更重要的,不是吗?”

王霆说:“你想说什么?”

“合同已经签了,我是你的甲方,”林誉之说,“当然,我对你的技术团队十分信任,所以当初才选择了你们。倘若现在贵公司那边知道你一直在骚扰我的妹妹——”

他温和:“我担心会影响你的工作。”

王霆不说话。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提醒和建议,”林誉之说,“毕竟,感情更重要,不是吗?”

说到这里,门外林臣儒叫林誉之的名字,林誉之一笑,拍了拍王霆肩膀,从容不迫地离开。

王霆在下午五点才离开,龙娇挽留他吃晚餐,王霆婉言拒绝了,匆匆的,离开前,还抬头深深望林誉之一眼。

林誉之也站起来,拿起车钥匙,对父母说去接林格。

林臣儒点点头,忽然又叫住林誉之,嗫嚅着,问他,下周末林许柯要来这边看看,林誉之想不想和他一起吃个饭?

林誉之安静地看着林臣儒。

良久,他轻声:“您希望我和他一起吃吗?”

林臣儒说:“这……他毕竟是你爸爸。”

林誉之摇头:“他没有生我,也没有养我,我叫不出口。”

“我只认你一个爸爸,”林誉之笑,“爸,您该不会不想认我这个儿子了吧?”

语调轻松,但他的笑容其实很勉强,勉强到连龙娇都看出一丝苦涩的意味。龙娇看不下去了,连连拧林臣儒,把林臣儒的大腿拧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林臣儒受不了了,连连说哪里哪里。

林誉之如释重负地笑了,感激:“我就知道,爸绝不是那种人。您也是有孩子的人,将心比心,肯定不舍得让我去认那种人做爸。”

林臣儒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捞起桌上包装好的一盒透明小樱桃,递给林誉之:“这个,这个拿去,格格说她这几天胃不好,吃什么都觉得腻,难受。这孩子,在外面玩起来就没边,你得开一个半小时的车去接她吧?把这个樱桃带上,红绿灯或者堵车的时候,你俩路上吃,啊?”

半小时后。

车子停在人流中,林格低头,拨弄着那盒樱桃,说:“我爸这个乌鸦嘴还真是灵验了,你看,他刚说完堵车,我们就堵了。”

林誉之纠正:“咱爸那是料事如神。”

林格打开塑料盒,捏起一个樱桃,一口吃掉,核小心地吐到一块儿纸巾上。樱桃是林誉之买的,反季节水果,价格高昂,放在家中,林臣儒和龙娇都舍不得吃,眼巴巴地劝着他们俩多吃。

圆润的果实外壳有干净的、湿漉漉的水滴,温柔地包裹着红艳艳的樱桃,林格又吃一颗,借着后视镜,看了看后面,车子排成长龙,前方也是,估计两个红绿灯的时间都未必能过这个路口。

她轻轻叹口气,低头,在塑料盒子中挑拣出最大、最饱满的一颗樱桃,递到林誉之唇边。

林誉之张口,称赞:“很好吃。”

林格顺手递过去纸巾,林誉之吐了核,丢掉后,又用湿巾擦了擦双手,伸手,探入林格捧着的樱桃塑料盒中,捏了一枚硕大饱满的樱桃。

手背挑开她裙摆,滴着水的樱桃触着林格的大腿,清冽地沁肤凉,林格一哆嗦:“林誉之,你做什么?”

“甜度略有欠缺,”林誉之清清淡淡地说,“想沾一沾蜂蜜。”

第67章 雨 森林

林格捧着那一盒樱桃。

水果店的员工将它们盛在一个硬挺的塑料盒子中送来, 林臣儒担心不干净,自己来来回回洗了三遍,一部分放入果盘点缀、招待客人, 另一部分仍放入塑料盒子中, 没有完全沥干, 边缘还是润的。

不是没有试过车上,是家里的那辆旧车,确认恋爱关系后的第二周,林格的堂姐结婚,在镇上摆席,探亲的重任就这么落在他和林格的肩膀上。那时候龙娇本要跟着一起去,但她身体不好,一直咳嗽, 堂姐那边的人也说, 要开两小时车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劝她先养好精神,不用着急过来。

车上只有林格和林誉之两人, 等婚礼结束、喜宴吃完,已经是晚上七点钟, 林誉之开着车,载着妹妹,在没有路灯的乡道上安静行驶。

没有红绿灯, 也没有道路灯和警示牌,那时候的天眼尚未布满四面八方, 和现在不同。那条乡道也需要翻修, 路面上不少坑坑洼洼, 全是被过路车压出的坑。家里的那辆车旧了,底盘低,稍有不慎就被绊一下,林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正仰脸喝水,冷不丁车一颠簸,矿泉水泼出,浇透衣领。她一边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那些水,林誉之便将车停靠在路旁,解开自己安全带,探身帮妹妹清理。

林格至今记得,那天她穿的是条浅蓝色的裙子,介于蒂凡尼蓝和洗褪色天蓝床单中的一件。她那阵子晚上贪吃,进食多了些,也重了五斤,不算什么,只是多了薄薄一层脂肪,柔软又舒展。矿泉水撒在裙子上,将那些蓝洇得更深了一些,更像奢侈品展柜中那轻盈又漂亮的蒂凡尼蓝,她只见过一次,隔着昂贵的透明玻璃,在橱窗中优雅大方地展示给大部分不会购买的人来看。

他们的爱也是奢侈品,是小心翼翼私藏的奢侈品。

林誉之一直尝试用纸巾擦拭干净那片被矿泉水打湿的痕迹,遗憾失败,卫生纸表层的那些纤维,被团成圆圆的、细小的细细薄屑,像在她裙子上落了一层灰扑扑的雪。

一个好的哥哥,不会弄脏妹妹的裙摆。

于是林誉之更深地俯下身,一点一点将那些凌乱的纸屑收拢,有几粒顺着不安分的裙摆落在腿上,他一顿,抬头看妹妹。

林格只是安静地掀开那一角裙摆,低头看他。

林誉之沉静地捡起那片纸屑:“你很冷。”

“对,”林格说,“外面也很冷,没有人会过来。”

外面的确很冷,那时候夏天已经接近尾声,昼夜温差大,车窗外是幽幽森森的寒气,冷冷地在车玻璃窗上凝结出一层白茫茫、一层比一层厚的雾。这层雾隔绝了人的视线,好像也隔离了人的道德廉耻心。林格的手贴靠在车玻璃窗的边缘,因兄长充分、彻底、深深的拥抱而攥紧。她仰起脸,不住地吸着冷气,车子内的空调开着,而摩擦和月长却燃起熊熊烈焰。那辆家用的车子还是日产,特点就是车皮薄,省油,也经不住人的动静,微微地、左左右右地一歪一歪,像湖面上一艘晃晃悠悠、却怎么也破不了水面的船。

那晚的记忆清晰到时隔多年后犹如刚挤落在纸的湿润颜料。薄薄的雾,车玻璃窗外凉凉的冰霜,隐入远山的浓色森林,广袤的夜,半清醒的大陆,林格脐橙在兄长月退上,月兑力到只能将下巴搁在他肩膀,像被抽了竹骨的布娃娃,软软和和地摊成一片池塘,一个被雨淋透的月亮,一丛被浇到噼里啪啦开到荼靡的蔷薇花。狭窄的空间放大着所有感官,就像在吊桥上的拥抱,人本能地想要将对方融入自己,以至于周围的铁皮或车座都成了助力。

他们用掉了车上所有的纸巾,最后一次,林誉之把他T恤脱下来,帮她擦拭弄到腿上的东西,自己只穿了一件牛仔外套,扣上所有纽扣。这种真空式的说法抖得林格笑,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笑过了,小腹那边也痛,不是岔气的那种痛,是一种不小心碾碎一整颗未成熟柠檬的酸痛,被捣成酸月长果泥。

可现在并不是那浓雾弥漫的夏夜小路,也不是年少轻狂的情投意合。这里是只要放大摄像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都市,是只要有人脸就可以精准识别出身份信息的现代社会。

林格心脏狂跳,喉咙都干了:“林誉之。”

林誉之:“嗯?”

她说:“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林誉之笑了,他低声:“再往下坐一坐,摄像头拍不到,有视觉盲区。”

是,的确是视觉盲区。

车上贴着防窥膜,车外的人看不见车内的情况。这也不是当年那个只要动作激烈就会摇晃的薄皮日本车,更不是狭窄到连动作都受限的小车厢。

当然,车身两侧,只要有心人窥探,仍能察觉到异样。就像现在林格转脸,也能看到,左边的车降下车窗,里面的人将半只手伸出,百无聊赖地往外看;右前方,交警站得笔挺,正指挥交通,尝试缓解堵车压力。

林格说:“这里一直都是车祸高发路段,堵车时也是车祸高发期。”

林誉之说:“嗯,我知道。”

林格说:“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

林誉之说:“我只想确认一下。”

林格好奇:“确认什么?”

“今天王霆来我们家,找爸妈聊天,说了很多话,”林誉之说,“我看着他,忽然想到,我都不能像他这样,正大光明地告诉爸妈,我很喜欢你。”

林格心下恍然,若有所失,又隐约有所得。

她不辩解,只讲:“你也可以说呀,说你很喜欢我——”

“然后强调,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对不对?”林誉之苦笑,“别岔开话题,格格,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林格不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我不知道”这种话,她不能问心无愧,只好转脸看窗外风景。

外面已近薄夜,夕阳坠入地平线,高楼明灯璀璨。

在坑坑洼洼的颠簸乡道上,那辆薄皮日产车里,他们曾经距离最近;于高楼耸立的钢铁丛林中,宽阔舒适的头层小牛皮座椅上,二人如今客气疏离。

“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包括在这件事上的选择。你喜欢,那我就去和父母讲;你若是不喜欢,那我绝不会主动向他们提半个字,”林誉之说,“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格格。”

林格说:“可不会有哥哥会想要把樱桃塞进妹妹的小猫里。”

直接讲ABC中间那个字母太显粗俗,可若是讲浦西,又是对上海浦西人民的大大不尊重,思来想去,还是回归了pussy的本意,柔软的小猫。

林誉之说:“也不会有妹妹喜欢和哥哥做悄悄的地下情人。”

林格说:“哼。”

“名不正言不顺,我都认了,”林誉之轻轻叹气,“但总要允许我稍微地、在合理范围内吃一点点醋,我认为这样并不过分,格格,你认为呢?”

林格呆住:“啊?”

“坦白来说,我是有些不舒服,”林誉之说,“我在羡慕王霆能光明正大地向父母说爱你,一点点,不多,所以需要一点糖,也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够。”

林格说:“可也没有你这样的。”

他什么样?

林格好像很少见林誉之发怒时的表现,一直以来,他都是那样子,生气也好,喜欢也好,面上都是波澜不惊的,像是练了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般,情绪稳定到几乎没有情绪。仅有的那几次,大多也和她、和吃醋有关。

在前方车子缓慢启动的时候,重重的长裙遮盖下,被擦干水分的饱满樱桃也被默不做声地缓缓推入小猫口中。一切进行得隐秘而安静,只有好似气泡破裂的柔软声响,又像黏腻的紫藤萝开花,挤挤压压,咕叽咕叽,温暖的,潮湿的,干净的手指,细细的银丝。林誉之又取了一张湿纸巾缓慢擦拭干净双手,侧脸,对着妹妹柔软一笑:“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家了,格格。”

他口中的坚持仍旧是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林格不知是否该庆幸樱桃不会跳?还是说,庆幸这盒樱桃里最大的也只是比一元硬币大一些?

她本以为这种事情很好解决,只是一个小小樱桃而已,大约也就是比卫,生棉条稍稍地、略略地存在感强烈一些?更何况樱桃还是圆圆的光滑面,只有一个梗。

问题就在梗上。

不确定林誉之是有意还是无意,大约也是医生的本能,不会乱七八糟地放糟糕的东西,樱桃也浅,梗就在小猫口处,若有似无,恰到好处地触碰到藏起来的小鸟喙红豆尖。

林格尝试坐起,调整姿势,偏偏车子忽然右转,不是急转弯,但没有防备的她还是重重地坐下。她差点叫出声,转脸看林誉之。

林誉之温和问:“怎么了?”

林格说:“没事。”

缓缓,缓缓调整姿态,她不知道天眼的威力有多大,更不知摄像头能清晰地捕捉到多少信息。

林格只知道自己已经隐隐约约在崩溃边缘了。她打开手机,导航显示距离家中大约还有四十五分钟的路程,这还是在不会继续出现堵车的前提下。这个时间长度令林格后背衣服都被汗水浸湿,她慢慢地喘口气,竭力地令自己保持冷静。

这种事情在此刻变得如此困难,担心监控而不敢伸手去拿,裙子贴在腿上,樱桃梗被丝质裤压到贴在鸟喙旁,车子行驶平稳,但每次面对红灯时的停车,总能令林格一晃,用力伸手按紧车玻璃窗。

她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途这样的漫长,漫长到等下车后,她仍旧坐了很久,才下车。

林誉之伸手要扶她,被林格重重一巴掌拍在手臂上。

林格看他时的眼睛都像藏了一团岩浆,汩汩地流着。

“别扶我,”林格说,“才不用你扶。”

林誉之笑,不反驳,只在身后看着妹妹走。

林格这几步路走得艰难,本以为坐车时候的红绿灯已经足够煎熬了,没想到走路时的摩擦更能被称作“磨人”,一步一磨,一路走,一路淌,还不能抓挠,也掉不了,被真丝稳稳地托住。电梯停在门口时,门刚开,林格有些粗鲁地甩掉脚上的鞋子,也来不及仔细换,踢踏着自己的拖鞋,歪歪扭扭地往房间中走,龙娇和林臣儒都在厨房忙碌,噼里啪啦的炒菜声,锅碗瓢盆碰撞,呲呲啦啦,热油滚香肉——

林臣儒探出半个身体,只看到林誉之拎着包往林格房间中去。

他问:“格格呢?”

林誉之说:“回她自己房间了,东西太多,我帮她拿过去。”

林臣儒不疑有他,喔一声,叮嘱:“早点出来吃饭。”

林誉之笑:“好的,爸。”

的确得早,还得快。

林格背对着他,已经捏着樱桃丢到桌上的托盘里,那本来是她盛换下来首饰的小玻璃托盘,干净透彻,灯光一打是纯净的光,并不逊于江户切子。现在那上面只有孤零零一个红樱桃,拖拖地曳着一串晶莹的银光,瞧着就知已经熟透了。

林格不避讳他,自顾自地换上睡衣,弯腰从床边小柜子中翻自己的玩具和清洁纸巾,打算去清洗:“你出去吧,帮我拖拖爸妈,等会儿我就好了。”

林誉之自背后搂住她,下巴放在她头顶,柔声:“考虑一下我?”

林格还真的没有考虑林誉之。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快的话用不了一分钟,可林誉之若是来,那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得了。但话又说回来,和这东西相比,显然易见的,林誉之更合适更舒服。

她没想清楚,林誉之已经捧住她的脸:“好格格,时间不多了。”

的确不多了。

林格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本领,怎能一句话就叫她神魂颠倒,东西也丢了,窗帘也拉了。她按着林誉之的肩膀,想让他坐下,但林誉之却示意她站着,站稳,他轻松地将妹妹整个人抱起,示意她搂紧。

“搂住我脖子,”林誉之含笑,“月退也夹稳些,别掉下去。”

林格说:“你不要吓我。”

“我们快一点,”林誉之说,“把我们格格弄开心了就停,好不好?”

十分钟后。

有着浓烈林格味道的西装裤被丢进洗衣机中,林格换上睡衣,没什么力气但周身懒洋洋地坐在餐桌前一勺勺喝汤,换了裤子的林誉之站起来,体贴地给家人一碗碗地盛汤。

父母绝不会知道十分钟前发生了什么,龙娇一脸凝重,同儿女宣布自己现在的感想。

“王霆这个孩子,的确,优柔寡断,在男女关系上,有些理不清楚,”龙娇说,“那要真是他前女友,也就算了,偏偏就是个不怎么熟悉的同事。对待不怎么熟悉的实习生都这么亲密了,那要是有几个好朋友,咱们格格以后可怎么办啊?”

林臣儒说:“对对对。”

“所以,虽然说他家庭不错,其他条件也都很好,但这是一个不能忽视的短板,严重的、非常可怕的短板,”龙娇说,“格格。”

林格抬头:“啊?”

灯光下,她眼下、脸颊都是薄薄一层粉,像是成熟桃子那般的薄粉。乍一看像是刚喝了酒,又像是刚刚运动好,白里透红的气色好。

龙娇愣了愣,心想不愧是我生的,我姑娘可真好看。

又想,这么好看的姑娘,哪里能愁结婚的事呢?还是格格喜欢最重要,普通的男人哪里能配得上她。

况且。

林誉之稳稳给林臣儒盛饭,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放在林臣儒面前,小碗里,米饭堆得圆圆。

林誉之也是,他对家里面的妹妹也只是好了些,和妹妹也更亲近了些,现在还买了那种东西,证明一定是在悄悄交女友,或者已经有了稳定的关系……那样揣度他和格格,其实很不好,很不应该。

龙娇对林格郑重地说:“经过这一次,妈妈认清了,强扭的瓜不甜。往后,妈妈绝对再也不逼你相亲了。”

林格说:“妈,您知道这句话我等多久了吗?”

她捧起饭碗:“让我们为妈妈的伟大决策,干饭——”

龙娇哑然失笑:“你这孩子,放下放下,别烫着。”

饭碗放下,林格的睡衣衣袖往下滑落,龙娇眼尖,瞧着她胳膊上有些痕迹,看不清楚是什么红红的一小块儿,隐入其中了。

龙娇放下了劝女儿相亲这件事,但心里面还是过不去,晚上睡不着,坐在沙发上织围巾。鼻梁上架一副老花镜,她眯着眼睛,握着几根银签子,来来回回地绕着毛线,还是最最最基础的元宝针,但用的是林誉之精心挑选来的羊绒线,又柔软又轻便。龙娇夸了他好几次,预备着拿这些线给格格织一个长长的、能帮女儿挡住凉风的暖和大围巾。

林誉之今天也没有睡,坐在沙发上看龙娇织围巾,一边往她杯子中添水,一边笑吟吟地和她聊天。

话题还是林格。

龙娇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说自己身体不好,林臣儒也是,坐牢时候虽然规律作息,但在那里面也心情不好,出来后压力也大,看了几次医生,才调过来;格格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家里条件说不上多么好,可也是把孩子当宝贝心肝地疼……

“我就是怕,万一有个意外,我和你爸都没了,”龙娇说,“格格还这么小,可怎么办才好哟。”

林誉之劝慰:“不是还有我吗?爸,妈,您放心,您们俩人的身体硬硬朗朗的,好着呢。”

龙娇看着他,摇头:“你现在还没成家,不懂。以后你结了婚,怎么办?你老婆,你孩子,这些都会排在格格前面。”

林誉之说:“格格不结婚,我也绝不会结婚。”

龙娇织了阵围巾,觉着这话有点重了,想了想,又叹气。

“是啊,人为什么非要结婚,”龙娇感慨,“就现在,咱们这么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够了。”

林誉之笑:“我也这么想,妈,您想想,如果格格结婚不幸福……是不是还不如留在我身边?”

龙娇觉得这话没什么问题,点头。

她还是上了年纪,没织几下就累了。林誉之帮她收拾了剩下的东西,送她去休息,说自己还有些事——等龙娇蹒跚着进了房间,林誉之默不作声,敲开了林格的房门。

林格一天就尝遍了夜夜笙歌的滋味。

要不是剩下的樱桃被他们俩吃了,林格都要怀疑林誉之一开始放进去的那个樱桃被染了毒,怎么如此让人难以自拔?晚餐前抱着炒的那几下根本填不饱,只能解那一时的渴,不能止。如焦灼时的几口水,清凉过后,又是无尽的渴。也像晚餐前的一顿小甜点,解馋,解不了瘾,甚至还成瘾,瘾大到凌晨两点才沉沉入睡。

林格也发觉林誉之越来越会说了。

先前的他其实很少开口,即使说,也都是一些必要的询问,可现在不一样,他似乎很乐意询问她,问她,这里好不好,还是那里更好一些呢?她这些年有没有想过他?她自己都怎么解决的?可不可以让他看看?

哥哥不知道,只是想更深地了解妹妹的喜好。

嗯?你哭什么呢?又哭又馋,看东西弄得到处都是又濆了怎么回事?坏掉了,还是生病了?要不要医生检查一下,还是要好好体检?

或者,只是抱着她,温柔地叫她好格格,乖宝宝,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抱着哥哥,真棒。好聪明,都会这样珈哥哥了。

好漂亮,我们格格真的好漂亮,哭什么?就连濆时也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哭呢?

林格想不到他那里来得这么多话。

只知道入睡前,林誉之还在轻轻地拍她的背,夸她好棒。

哪里棒呢?

林格感觉其实还蛮糟糕的。

——因为林许柯又给她单独打了电话,问她,可不可以帮忙,让他和林誉之见一面。

这种事情其实并不难做,林格甚至不需要安排两人的见面,她只要提出,去哪里哪里吃饭,带着林誉之,就能“偶遇”林许柯。

林许柯大约是知道了林誉之的坚决态度,有些讷讷地讲,只要能见一面,林臣儒的退休金问题,他们那边也能帮着解决一下。

龙娇属于提前病退的,退休金少了很多,她一直为这件事唉声叹气。当初林臣儒早早地替龙娇交了一笔养老保险,现在每个月能领到几百块,虽然不多,可也算是聊胜于无。

到林臣儒这边,就难做了些。

他毕竟是坐了几年牢,中间漏了一段时间的养老金缴纳,现在想要再补齐,需要公司那边出具手续、申请。

而这一道手续,则必须要经过林许柯。

当然,不补缴那几年也可以,但到手的退休金将大打折扣,不再是以万结尾,而是千,也就是之前林臣儒说的,只有那么几千块。倘若龙娇的身体再有个意外,这几千块就杯水车薪了。

林格点头说好,说我知道了,谢谢许叔叔。

现在的她并不想再让林誉之去见林许柯。

这并不是什么见一面就能解决的事情,林誉之也很可怜——人又不是玩物,凭什么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林许柯是林誉之的亲生父亲不错,可也仅仅是提供了那一点点基因。

而林臣儒的养老金——

林格想了好久,最终还是给杜静霖打电话,问他,现在公司那边,是他老爹管事呢,还是他老妈管事?

杜静霖还没睡醒呢,打着哈欠:“再等十几年,就是我管事。”

林格说:“正经点。”

“好好好,正经点,”杜静霖坦率地说,“说实话,以前是我妈,现在是我爸。”

林格沉默了。

“怎么?”杜静霖没心没肺地说,“有事啊?找我啊,我,为兄弟出马,甘愿两肋插刀。”

林格说:“你先养好你的肋骨吧,别插,我自己能解决。”

结束通话,她自己静坐一阵,又觉一团乱麻。

这些东西,哪里是她一个人能解决的?

还未想清楚,林许柯又给她发来短信,只有一个酒店名字,包厢号,还有时间。

林格敲了好几遍字,敲了删,删了又敲,最后回了句。

「我知道了」

她决定当面去说清楚。

林臣儒的退休金,她会尽力去争取;而劝林誉之“认祖归宗”这件事,还是算了。

林格如此想。

那是林誉之的选择,她不能干涉,也没有权利去干涉。

她是林誉之的妹妹,在这件事情上,还是不能够站在林誉之的对立面。

至于爸爸的退休金……万一真的拿不回来,那她就多努努力,再拼几年,多赚些钱,给爸爸妈妈,也好让父母安心。

想通之后,林格忽而觉得胸口顺畅了许多。

“不就是钱嘛,”林格低头,穿睡眠袜,自言自语,“钱这东西是赚不完的,不义之财,不拿也好……爸爸会理解的。”

——等事情结束后,她也会对爸爸讲清楚,告诉她,自己选择这么做的原因。

退休金的手续那边,实在不行,就再去找杜静霖帮帮忙,林格知道他是独子,很受家中人的器重。

“就这样,”林格躺在床上,说,“不要紧张。”

说千万遍不紧张,她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这万般稳妥的心理准备,在推开短信上包厢门的瞬间,仍旧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许柯不在,包厢中只有林誉之。

圆桌之上只一壶茶,配六只圆圆小茶杯,林誉之连衬衫都未穿,干净的浅灰色圆领上衣,黑色的裤子,像落在黑岩上的一簇香灰。

他显然也未想到林格在,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她身后,在察觉只有她一人后,微微蹙眉。

“你怎么也来了?”林誉之拉她过来,坐下,自然给她倒水,“爸也和你说了?”

林格说:“说什么?”

“林许柯想和我见面,我不同意,他就去找林爸。你也知道爸的性格,这件事情让他左右为难,我不想让他那么痛苦——所以答应了见一面,”林誉之解释,“是不是爸和你说了,你担心我,才过来了?瞧你,一头汗,走累了?”

啊。

林格愣住。

现在有些不太合适,但她还是想说:“其实不是,因为林许柯他——”

“格格,”林誉之忽然打断她,平和地笑了,“我知道,不管你是为什么来到这里,都是因为关心我,对吗?”

他轻声:“你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

第68章 痕迹 鼓起、黄昏、坦白局

这是一个私密性很好的酒店, 除住宿外便是令人称赞的餐厅,有专做淮扬菜的师傅,亦有专门用来谈事情的包厢。

包厢和包厢之间隐秘性极佳, 不同于很多那种传统用木或其他材质做的隔断, 每个包厢之间的空隙甚至还包上隔音棉。门一关, 外面的声音都悄悄了。

窗子也关了,开了新风系统,徐徐地渡着温柔的风,竹质窗帘半掩半遮,透明光皎的玻璃窗外,依稀可见绿荫琉璃瓦,交相辉映,黄昏散光如纱。

紫檀木的桌子前, 林格坐在柔软椅子上, 垂眼看桌上摆放的茶具, 一水儿的薄胎瓷,清透如玉。

其实林格和林许柯见过的次数并不算多,她先前不知道对方是林誉之生父的时候, 和杜静霖一块儿玩,偶然间见过对方一次。

那时候林许柯已经年近四十, 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很好,没皱纹, 梳着考究的头发,每一丝头发都打理得整洁仔细, 衣服也端正, LV的印花细腰带, 腕上一块儿金劳,鞋子和西装都是林格只从电视上看到过的款式,不难看,时髦得令人有些意外,西装口袋中甚至还配备了和领带一个颜色的小方巾,露出干净一个小角。

林格平时少见衣着如此精细的人,林许柯问她话,她都一五一十地答。

其实那时的林许柯就有点古怪了,不问其他,只问林誉之的情况,问林誉之的脾气性格,问他们平时的相处——

尚不明真相的林格,在过后悄悄向好友杜静霖吐槽,说令尊略有些八卦呀;杜静霖说是啊是啊,我天天听我妈妈吐槽他,又多话,衣品又不好。

那还是林格第一次听到“衣品”这个词,她自己是有什么穿什么,运动衣服往身上一套,就利利落落地跑出去疯玩。

而杜静霖的妈妈杜茵茵衣品很好,惯常穿一件素白色的长裙,裙摆上用银线暗暗地绣着大朵大朵的白山茶,风雅又漂亮。

印象中的杜茵茵很少和她们说话,客客气气的,像天边的一朵云,始终高高地悬在空中,飘在那里,偶尔低低望一望下面的人。

林格没见过林誉之的亲生母亲,连照片也没看到过,她只是想,林誉之这样好,他的妈妈,应当也是和杜茵茵相仿的好模样。

以至于,当林誉之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林格呆了呆,慢吞吞地回答,在想杜茵茵。

她没说自己那种奇妙的感觉,绝不会提林誉之的亲生母亲。

林格性格是大大咧咧的外放,但不是傻大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心里都清清楚楚。俩人关系最浓的时候,林格也从不主动提林誉之的母亲。故人已逝,纵使林誉之也会称呼龙娇为“妈”,可丧母仍旧是一件不可轻易提及的痛事。

林格从不提,是不敢提,也不想提,不想就这样再揭露林誉之的创伤。

林誉之略略回忆一下,笑:“想她做什么?她今天又不过来。”

林格迟疑。

她想讲出真相,不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去。

“怎么了?”林誉之放缓声音,“在想什么?”

“……没什么,”林格说,“林老板什么时候过来?”

林誉之抬手腕,看时间,笑:“应该快了。”

林格都要怀疑他是否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这句话刚落下,不到两分钟,林格刚刚喝完面前的茶,林许柯果真推开了包厢那扇雕花木门。

他还是那样,白西装搭配浅灰色的衬衫,西装外套、胸口的口袋中仔细放着一枚方帕,叠得漂亮,还是黑底暗银的图案,仍旧和领带互相照应。

没有丝毫意外,他坐下,笑着问俩人点菜了吗?

一笑,眼尾炸花——

林格冷不丁想到,网络上看到的那些说法,渣男的特征,眼尾炸花,鬓角压天仓,奸门痣,醉眼……

忍不住一一从林许柯脸上找寻,尝试去寻找能与之对应的东西。

眼尾炸花,符合;

头发多,不知算不算鬓角压天仓;

右眼下正中有痣,很好,奸门痣,符合;

……

林誉之低声:“你怎么一直看他?”

林格不能讲,我看对方很有渣男相。

毕竟是林誉之的亲生父亲。

她胡诌:“我看他长得和静霖不是很像哎。”

林誉之倒水,低声:“如果你再提其他男人的名字,我可能生气到不愿意给你倒水。”

林格双手合拢:“拜托拜托,世界上最好的哥。”

林誉之忍俊不禁,听见一声咳嗽,侧脸,看林许柯脸上堆起一点点勉强的笑。

林格猜测,对方一定对这张脸做了些什么,不然,为何在笑起来的时候,如此地僵硬,僵硬到像一个努力做出低姿态的橱窗人偶。

林许柯说:“誉之啊,今天这顿饭的意思,我想你应该也知道——”

“我不知道,”林誉之说,“我只知道,你在威胁我爸和我妹妹,胁迫他们,让我来见你。”

林格把菜单递给服务员,问她,除了茶,还有没有其他饮料?服务员笔挺地站着,显然没想到人还没走,他们就开始谈事情了。林格问第一遍时,她还未反应;林格又问了一遍,她才接过菜单,说还有酒,也有可乐、雪碧、咖啡和果汁等等,具体想喝哪一种呢?

林誉之说:“常温的可乐,谢谢。”

服务员说好,收了菜单,匆匆地走。

林格说:“其实我想喝冰的。”

又不是生理期,喝些冰的怎么啦?

林誉之说:“昨天你还和我说肚子痛,今天还想喝冰的?”

他问:“真想喝?真想喝的话,我叫他回来——”

“算了,”林格说,“常温的吧。”

她脖子发烫,昨天肚子痛哪里是吃冷食吃的?分明是因为林誉之。

昨天傍晚,林誉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话剧票,是《雷雨》,请林臣儒和龙娇去看,还是前排的。林臣儒很感兴趣,龙娇还好,但一听那票的价格,当即表示必须去看,不看不行。

话剧散场时间晚,林格下午和晚上休息,等爸妈出门后,把林誉之的卧室搞得一塌糊涂。阳光好,他们又是高层加防窥玻璃,傍晚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进来,洒了林格周身。她捂着脸,并不想看林誉之是怎么进来的。仅仅是充实的感官已经足够将她逼疯。林誉之看出她的羞惭,慢条斯理地丁页,叫她,格格。林格不回应,他的手就放在她月复上,往下一按,一压,迫使她睁开眼睛,迫使她看月土怎么被扌掌出一小块儿微微凸起的痕迹。

根本不是什么加冰不加冰的可乐,罪魁祸首就是林誉之。

而这将锅轻松推卸给冰可乐的罪犯,还在展示着他的体贴,给林格倒饮料,给她夹她爱吃的菜,有一道螃蟹需要剥,林誉之径直放下筷子,一个一个的,细细剥开壳子,摘下蟹钳蟹足,用精致的小器具取出那些嫩生生的肉,放在她面前碗碟中。

林许柯全程都在看着。

他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也不知该讲些什么——能说什么呢?林誉之态度明显,俨然不想同他多谈;林格今天虽然将林誉之带到这里,也是更倾向于尊重兄长意见的。一个房间,三个同姓的人坐在一起,两个有血缘关系的距离最远,反倒林誉之和林格更亲近,更像是亲兄妹了。

林许柯知道他们关系好。

林臣儒还没进监狱的时候,就常常一脸骄傲地提到自己女儿,提到自己的格格呀,又好看,脾气又好,朋友多,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喔,誉之啊?誉之和她关系很好啊,特别特别的好,俩人就像亲兄妹……

每每说到这里,林臣儒又会猛然醒悟,一脸不安地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俩孩子关系好,并不是真的要把誉之留在家里。

后来,林臣儒顶罪,也是林许柯主动提出。

“臣儒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林许柯说,“我这次要是躲不过去,杜茵茵那个婆娘,怕是也留不住你——听说你女儿还没上大学呢?她现在成绩不太好,要是想继续读高中、考个好大学,得不少钱吧?你这工作,没几年就退休了,还是多赚一些钱比较好,你说是吧?”

有女儿的确好,能让林臣儒心甘情愿地去替他扛下受贿的罪名,也能让林臣儒毫无怨言地蹲到期满出狱。

这件事情中,唯一不好的,就是林许柯为了能尽快撇清关系、重新获得杜老的信任,没能如允诺的那般按时给她们家打钱,以至于让亲生儿子林誉之不得不打工赚钱,赚妹妹的学费。

林许柯真想说一句,好在都过去了——坏在,他也错过了,和儿子修复关系的最佳时刻。

现在的他,只能千方百计地将儿子“骗”过来,吃顿饭。

看林誉之的态度,都不知是否还能有下顿。

林许柯期期艾艾间,林誉之已经给妹妹拆完了蟹。今天早晨从阳澄湖那边空运过来的大闸蟹,统总六只,林誉之给妹妹剥了两只。螃蟹性寒,不能多吃,他用服务员捧来的菊花茶洗了手,在洁白的毛巾上擦干,才对林许柯说。

“现在我爸只有一个人,就是林臣儒,”林誉之说,“我最需要父亲的时候,是他去我母亲的葬礼上陪着我。”

林许柯尝试解释:“这是有原因的,誉之,当初是杜茵茵——你杜阿姨管理公司,我那个时候刚开始跟着学习管理,抽不出空。”

?“是抽不出空,还是舍不得钱,您比我更清楚,”林誉之说,“以前的事情,我不想深究,我只谈现在。”

林许柯说:“我那时候有苦衷。”

“我妈妈也有苦衷,”林誉之说,“您的苦衷是什么?有人逼着您对我妈妈隐瞒已婚事实?还是有人逼着您一定要娶杜茵茵?”

林许柯哑口无言。

“我不想用任何动物来形容您,”林誉之说,“我不想侮辱任何一个物种,除了您。”

林许柯说:“你确定要这样对自己的亲爹说话?”

“我不认,”林誉之淡声,“谁能证明?”

林许柯瞠目结舌。

林格已经吃掉了螃蟹,在喝常温的可乐。她假装看不到林许柯的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林许柯沉默一阵,抬手,徒劳地挤出一个笑:“你们先吃,吃呀,咱们好不容易一起吃饭,不谈这些伤心事,聊些高兴的。”

有他在,哪里能有什么高兴的话题。三人之间的代沟不亚于一个一整个太平洋,完全找不到共同的、能聊到一起的观点。林许柯绞尽脑汁,也只能谈林格最近的工作,硬生生地问几句,林格最近怎么样?和同事相处是否还好?还是格格有出息,不像静霖,完全不成器……

吃过饭,林誉之握着林格的手,礼貌地同林许柯告别。等进了地下车库,上了车,车门一关,林誉之闭一闭眼,才叫她名字,“格格”。

地下车库无人,他们的车放在角落中,林格本来要系安全带,闻言,也不系了,倾身看兄长,双手捧着他的脸:“哥哥。”

林誉之睁开眼,黑黑的眼睛看她:“你好久都不叫我哥哥了。”

“胡说八道,”林格说,“昨天还叫了。”

的确是叫了,最后自己努力掰着月退,艰难地说哥哥够了,别再来了要死了。

“以前天天哥哥长哥哥短,”林誉之抬手,抚摸着她头发,陷入回忆,“不,也不是天天,一阵一阵的,有时候就不喜欢叫哥哥,看我就像看仇人。”

林格说:“现在有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林誉之唇角浮现出一丝笑:“你想坦白什么?”

林格顿了顿:“那你要答应我,不可以生气。”

“好,我不生气,”林誉之说,“说吧。”

“……其实林许柯之前就和我说了,让我安排你和他见面,说动你认他这个爸爸,”林格不提林臣儒,尽力将父亲从这件事上撇开,她其实不是高明的说谎者,现在这临时的谎言也破绽百出,只祈求林誉之不要细究,她慢慢地说,“我一开始也有点这个心思,但……后来不想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提,所以一直没有讲。”

林誉之耐心听她说完:“还有吗?”

林格想了想,摇头:“没了。”

林誉之示意她再靠近他一些,隔着中间的操作屏和格挡,林誉之抱了抱她,闭上眼睛。

?“……我的确有些生气,”他低声,“格格,怎么办?”

林格不知所措。

她僵硬地坐着,满脑子都是糟糕了糟糕了,完蛋了完蛋了。

果然。

这种事情,无论再怎么打好预防针,还是会让人难以接受。

赤,裸裸的利益来交换感情。

“我明白,那个时候你还在生我的气,气我们当初的分手,我可以理解,”林誉之说,热气落在她头顶,“但是,情感上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有一些,不多,很小一部分。”

他没有笑容,很直白的讲述。林格甚至不敢抬头,不敢去看他眼中那隐忍的失望。

林格愧疚,问:“那我做什么,你才能放下这些?我想补偿你——对不起。”

林誉之沉默了。

良久,他抬手,抚摸着林格的脸颊,温柔地触碰。

“那就先别找其他的情人,有需要了就只找我,也不要答应父母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林誉之说得很缓慢,直白,“我很孤单。”

林格心中一颤。

“只做我一个人的情人,比你想象中更久地陪着我,”林誉之单手捧着她的脸,“可以吗,格格?”

“我想要你只陪着我,别想其他男人。”

第69章 较劲 额度满溢

林格没想到林誉之提出的条件这样……这样的简单。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谴责的准备, 也已经打算下一刻就为此道歉。

为自己的所作所为。

毋庸置疑,林格的确是答应了林许柯和林臣儒,也的确存了这个心思。不是什么权衡利弊, 亦非强迫, 在被威胁之前, 她已经开始有这方面的倾向。

林格认为自己应当为此道歉。

“我现在也没有其他情人,”林格说,“什么炮,友啦,也没有,不就你一个吗?”

林誉之说:“那以后呢?”

以后啊。

林格好久都没有去想“以后”了,不是轻飘飘的“以后”这两个字,那是切切实实的未来。她想, 自己现在的心理状态似乎并不适合谈这个, 以至于, 当林誉之问出声的时候,她犹豫了好久,没能想出合适的答案。

她当然知道林誉之想听什么。漂亮话谁不会说呢?要是她开心, 能说出一大堆天花乱坠的东西,哄得林誉之特别开心。

可那些都是假的。

林格想讲真话。

她避开这个问题, 反问:“之前我们不是说,不去想那么往后的事情吗?”

车内冷冷、凉凉的,地下车库中常年都是幽幽的湿冷, 像一座漠然的冰窟。

林誉之捏着她的脸,要林格看他:“那你现在还有寻找其他情人的打算?”

林格说:“我没有。”

林誉之说:“嗯。”

她只觉林誉之的表现略略有些奇怪, 说不出的奇怪。片刻后, 林誉之放开手, 抚摸着她的额头,那一块儿淤青已经基本下去了,只留下小小的、并不明显的痕迹。出门前,林格没有擦遮瑕膏,那一片肌肤就这么袒露着。

“怎么忽然间这么问?”林格说,“发生什么了吗?”

“我要出差一段时间,明天下午的机票,”林誉之说,“大概两周。”

林格问:“去做什么?”

“一些私事,”林誉之提得隐晦,“需要去处理。”

林格懂了:“是路毅重要你过去?”

她直呼其名,林誉之也不纠正:“对。”

林格说:“不是出车祸了吗?爸前几天看新闻了,说是生意对手干的……好像涉及到收购问题?是这件事吗?”

“他保了一条命,不过需要在轮椅上多一段时间,”林誉之顿了顿,说,“他想让我去改姓氏。”

林格短促:“啊?”

改姓?

这在林格的意料之外。

林誉之的生父也姓林,理所应当的,林格从未想过林誉之会改掉这个姓氏……不过,林许柯那个性格,林誉之认定跟随他姓是种羞辱的话,改成母姓路也可以。

路誉之。

听起来还好。

“我不想改,”林誉之说,“还是姓林。”

林格了然:“因为手续麻烦吗?”

“不,”林誉之笑,“因为你也姓林。”

林格扯出安全带,扣在自己身体旁侧,卡扣吻合时,有一个不紧不慢的力。她愕然,怔忡望林誉之。

“林誉之,林格,”他念着两个人名字,“听起来更像兄妹。”

林格拍了下他胳膊:“去你的。”

“像兄妹不好吗?”林誉之说,“你只有我一个哥哥,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不必穿情侣装,一念名字,就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林格说:“不要讲这么富丽堂皇的话啦,哪里有哥哥天天晚上去妹妹房间里睡觉的?”

林誉之笑出声。

多奇怪,之前提到“兄妹”,唯恐避之不及,现在的林誉之,却越来越主动提起,似乎已经自然到完全不在意“兄妹乱X”这件事。回到家中时,龙娇和林臣儒还喜滋滋地谈到这次的话剧体验,感慨大城市就是好啊,这种演出也多,演员也都好,台词念得抑扬顿挫的,听着都舒展。对了,改天你们也去看看,可好看了……

林格今天傍晚穿了高跟鞋,脚后背被磨了一个小水泡,她不想挑破,只涂了药膏。边细细涂平整,边抬头,问爸妈:“你们看的什么呀?”

“《雷雨》啊,”龙娇说,“可真够乱的,一家子人,哎,他爸的小老婆看上儿子,儿子又看上了私生女妹妹……”

“后妈,是后妈,”林臣儒纠正妻子,正色,“不是小老婆。”

“差不多,哎呀,反正乱糟糟的,”龙娇感慨,“基本全死了,太惨了。”

三个人聊得热闹,林誉之倒了热水,每人面前递了一杯:“如果兄妹俩不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或许是另一个结局。”

龙娇不可思议:“怎么能这样呢?他们可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啊!”

“对于周朴园来说,儿子好好活着,也比同时失去孩子们要好得多吧,”林誉之微笑,“您看电视时不是最喜欢大团圆结局吗?”

龙娇还在想,林臣儒深以为然,点头附和:“也是,说不定这样,就不会死人了。”

龙娇还想反驳,说什么兄妹乱,伦实在很恶心之类的话,没说完,林格往自己脚后跟那个水泡上涂完了药膏,抬头,问:“妈妈,你之前抹手关节的那个止痛药还有吗?”

龙娇之前做活时不爱惜自己身体,寒冬腊月的,一双手也照样往凉水里伸。年轻时还好,现在年纪大了,手指关节开始发痛,常年备着几盒膏药,涂抹的,一痛就擦一擦。不能治根,只有轻微的缓解疼痛作用。

龙娇问:“格格呀,你哪里痛?”

林格揉着膝盖:“膝盖疼。”

龙娇说:“好端端的,怎么会膝盖疼呢?快让你哥哥看看,这该不会是风湿吧?我和你们讲喔,前几天我看了那些宣传栏,说现在啊,很多中老年人得得病,年轻小姑娘小伙子也都会得哦……”

林誉之果真起身了,林格想躲也躲不开,只能掀开长裙给他看。

膝盖上红红的一片,摩擦得痕迹比周围皮肤明显,昨天哄着她跪在那里好让他从后面来的男人,摇身一变就是好哥哥了,正正经经地握着她的膝盖,询问她,这样按痛不痛?那这里呢?

……这男人。

天底下不会再有林誉之更好的演员了。

龙娇和林臣儒都紧张地问林誉之,问林格膝盖痛是什么情况;林誉之温和地说没大问题,应该只是跑步太久了。

父母都格外地信任林誉之,这件事,在青春期时就开始困扰林格;一眨眼,过去那么多年,仍旧如蛛丝般如影随形。

林誉之不和父母讲路毅重要他改姓的事,只在一家人喝水聊天的时候,说有事外出一段时间,而在他讲这话时,林格低头,给林誉之发了条短信,尝试邀请他今晚来自己房间。

手机震动,林誉之面不改色,拿起手机,看一眼。

林格:「我等着你」

林誉之:「还在为了今天傍晚的事而愧疚?」

林格:「嗯」

林誉之:「那就算了」

林誉之:「我不想你可怜我」

林格要尝不出口腔中食物的味道了,她快速将它们咽下去,抬头,看坐在茶几对面的林誉之,他在喝水,黑色的瓷杯,会摧毁人食欲的颜色,林格想不明白,不懂他为什么要用这种颜色的杯子。

看不出他是否生气。

林格发消息:「不是可怜」

林格:「你明天就要走啦?」

林誉之:「嗯」

林誉之:「膝盖不是还痛么?继续休息吧」

发完这条消息,他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站起,微笑着问爸妈还想吃些什么水果?今天下午刚送来一些蓝莓,含有花青素,对眼睛有好处,他去洗一些过来?

林格闷闷不乐,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塞进沙发上。

好奇怪,好奇怪。

她说不出现在这种别扭的心情从何处而来,大约是重逢后的林誉之对她百依百顺的次数太多了,才令此刻的她格外不适应。

……似乎,这是林誉之第一次拒绝她的暗示?

虽说是情人关系,实质上,几乎不需要林格主动。

这点也和年少时候完全相反,以前主动的人都是林格,林誉之看书时候她也黏着对方。那时候林格性子更跳脱,更年轻,做事也从不想后果,事事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

林誉之彼时在备考一项考试,专业课的书本在桌子上厚厚叠起来,闻着有淡淡的蓝色钢笔墨水味道,全是他密密麻麻的笔记。约好一起学习,林格先完成作业,百无聊赖,坐在林誉之怀里,撑着看他写一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她看得眼皮打架,开始使坏,故意在林誉之怀中自我安慰,裙子盖着,遗憾一直到瘫软在林誉之怀中,他都不为所动,下巴搁在她头顶,气定神闲地完成论文草稿最后一笔。

然后就将林格拎着丢在书桌上,背对着,不轻不重地扇几下木兆,扇得林格哀哀地叫好哥哥,他才停手,抱她坐在自己怀里,一边揉打过的地方,一边垂眼,让她把哥哥的眼镜摘下来。

摘下眼镜,林誉之仰脸去亲她的唇,他鼻子高挺,总会碰到她。林格后来对着镜子照,不满意地说自己现在鼻子没有小时候那么挺了,肯定都怪他。

每每此时,林誉之都不反驳,只是笑,一本正经地问她,那你念大学后又长高的这几厘米,是不是也算我浇灌的?

如今回忆起之前这些事,好像已经蒙了层暗沉沉的纱,密不透风地罩下。现在的林誉之作,爱风格同以往大相径庭,开始多说话了,以前是默不作声地令她羞恼,现在是明打明地刺激着她。还有,就是力度更大,更不留情。

以前他大多数还是温柔的,分手时林格也故意拿此做文章,说他根本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伴侣类型,即使是做火包友都不合格,她喜欢更粗暴直白的,而不是一个好哥哥。再后来的这些次,林誉之果真不是什么好哥哥了。任由林格吸着冷气说够了够了,他仍旧会冷静地把她企图往外爬的手脚都拽回来,继续按下去,问她,你不是就喜欢这样么?忘了?

停住。

现在的重点并不是这些,不是忆苦思甜,而是如何让林誉之平稳地度过他心中“那道槛”。

林格不谈以后,她现在只想尽量开心、或者正常地活过一日又一日。

她不知其他的患者是否也和她一样,她只知自己目前的情况,少对未来做期待,开心一天是一天,几乎没有长远的规划。

她甚至都不期待今年过年的新衣和压岁钱了。

洗过澡后的林格又给林誉之发去一条消息。

林格:「你买好回来的票了吗?」

隔了半小时,林誉之才回复。

林誉之:「嗯」

林格:「要不要我去接你?」

林誉之:「不用,那天你应该在上班」

林格数了数排班,还真的要去直播。她坐在床上,盘起腿,还未回复,又看林誉之发来新消息。

林誉之:「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格格,不需要为了同情我而说违心的话」

林誉之:「没关系,我已经忘掉了今天傍晚的事情,早些休息,晚安」

……

林格只看到手机屏幕上这一板一眼的几个字,就能想象到林誉之说这话时的表情。

一定又是没什么笑容,礼貌性地维持着表面平静。

林格躺在床上,想了想,发。

林格:「那你也早点睡喔,明天注意值机时间」

林格:「晚安」

发完后,林格就觉大脑在发出警报声了。

生病后的她情绪和情感额度都有限,分散下来、投入到每个人、每件事物上的精力也都有限。平心而论,今天这样同林誉之沟通,她努力让自己代入对方立场,已经令她久违地思考很多东西了。

她先前一直珍惜自己额外的情感,把它们装进一个密封的小箱子中,不透气,也吝啬地只分给父母。而现在,她打开里面的箱子,取出名为“着想”的东西,悄悄地投入到林誉之身上。

林格不知这样是好是坏,她本不对这段隐秘又原始的慰藉抱有过多期待。

林誉之走后的第二天,一切如常。

他没有发消息过来,只在傍晚打了一通电话,给林臣儒,说是龙娇身体复查的时间快要到了,提醒龙娇近期注意饮食,不要太放纵。

之后便没了。

林格不主动给他发消息,林誉之也没有主动发给她。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一周整。

林格习惯性地点开林誉之的对话框,仍旧是空的,他没有发一个字过来,聊天记录仍旧停在「晚安」两个字上。

林格关掉聊天框。

名为“思念”的情绪,是从林誉之离开后的第二周开始的,他本该在那天归来,却又打了电话给龙娇,说他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大概会晚些时间回来——让龙娇和林臣儒先吃饭,不要等他。

这通电话打来的时候,一家人正在超市里采购食材,林格和同事换了直播的时间,特意选在今日调休。

林格一眼就看到龙娇脸上的失望,抢过手机,往前快走几步,心不在焉地翻着货架,问林誉之。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林格说,“妈妈挑了很多牛肉,都是你爱吃的。”

“我不知道,”隔着手机,林誉之的声音听起来不甚清晰,“抱歉,大概还需要一周。”

“一周?”林格问,“确定?”

林誉之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算不算确定。”

林格屏住呼吸。

“和某人回答我关于’以后’这件事的回答一样,我现在也不能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林誉之说,“格格。”

林格不讲话,她握着手机,忽然间,有一点点,能奇妙地体会到那时林誉之的心情。这种微妙的情感拉扯令她暂时移不动步伐,只说:“我知道了。”

“但妈妈可能要失望了,”林格的手指摩挲过货架上的标签,心不在焉,“她精心选了好多东西,都想好了今天晚上给你接风洗尘。就连爸,这次也都是挑新鲜不打折的买,选好久了,等会儿可能要再放下——太多了,我们仨人完全吃不下这些——”

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爽朗的、极具有穿透力的笑声。

“别,别放下,想吃什么就往购物车里加什么。”

林格一愣,回头,又惊又喜:“杜静霖?你怎么在这儿?”

“我爸让我给你们家送些礼物,都是给林叔叔的,还有一些其他的资料文件啥的,我也没看。我爸嘱托我路上再给龙阿姨买些水果什么的,刚好遇到你们,”杜静霖兴高采烈,“今天你们东西挑多了啊?吃不完?吃不完我帮你们解决呀。哎,格格,你说说,这可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百年修得同超市……”

手机另一端,林誉之几乎是皱着眉,听手机里那聒噪如印第安老斑鸠的声音。

“……巧了么这不是?”杜静霖说,“我一饿,你家晚饭就多了,这说明什么啊?这说明咱们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小格格!”

第70章 久违 思念大雪

杜静霖的声音着实太有穿透力, 以至于林格不得不将手机拿走,移开几步远,远离这个开心鬼, 才能听清林誉之的声音。

林誉之在手机另一端问:“是杜静霖?”

林格:“对。”

林誉之说:“真好啊, 无忧无虑的开朗。”

两人相似的方向并不多, 林誉之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并不为奇。

林格一边小声应着,一边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必须要改姓吗?”

“不改,”林誉之说,“杜静霖要去我们家吃饭?”

林格缓慢地从货架间穿梭,视线一一扫过上面摆放的东西:“嗯。”

林誉之说:“我记得妈妈不喜欢他。”

林格叹气:“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话说得倒没错。

手机电量告急,这通电话也只好到此为止。

杜静霖一蹦能跳三里地,跑过来,热情和她聊天, 问她, 前段时间, 她们公司,精神病打人那事,怎么样了啊?

林格惊讶:“你也知道了?”

“那可不是, ”杜静霖悄悄地问,“听说是个恋妹控打了妹妹的男朋友?”

林格说:“别乱说, 什么恋妹不恋妹的,就是普通的精神病患者。”

杜静霖面露失望:“啊?”

不过一瞬,他自己又聪明地说服了自己:“也对, 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个哥哥。”

林格正在货架上选蜂蜜呢,听他这么一说, 转脸, 直戳戳地问:“我哥哥怎么了?”

“别啊, 别这么凶巴巴地看我,”杜静霖举手投降,笑嘻嘻,“你哥没怎么,天底下你哥哥最好了。”

林格说:“别在我面前搞阳奉阴违那一套,我可不吃,说实话,我要听实话。”

杜静霖不是扭扭捏捏的性格,眉头舒展:“我前几天听到我爸和你爸聊天,提到你哥哥了。”

林格问:“说我哥哥什么了?”

杜静霖耍赖,眼睛亮亮:“那你让我今天晚上去你家吃饭。”

林格叹气:“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你这话说得,简直和你哥表情、神态一模一样,”杜静霖说,“林格小朋友,别忘了,你比我还小呢。”

林格说:“有话说有屁放——你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啊?”

“哎哎哎,”杜静霖叫住她,“别啊,别啊,林大小姐,林小祖宗,林格格。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林格不走了,站定,看他,好整以暇,等着听听他嘴里能吐出些什么象牙。

杜静霖怕她真走,这下也不拿乔了,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抖落出:“其实没别的事,就我前几天不是回来了吗?我爸这几天和我住一块儿,林叔叔来陪我爸喝茶,我爸就问,问你有没有交男朋友。”

林格问:“然后呢?”

“然后啊,”杜静霖说,“然后林叔叔说没交啊。我爸就又问,需不需要他帮忙介绍,林叔叔拒绝了。”

“说重点。”

“重点就是,我爸说,反正你哥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俩人都是单身,干脆凑一块儿得了,省了彩礼也省了嫁妆,”杜静霖自己把自己都逗乐了,“你说这话离谱不离谱哈哈哈哈哈?我爸他啥脑子,能想出这损主意?”

林格说:“一点儿也不好笑。”

她要走,杜静霖抬手,拉住她衣袖:“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林叔叔也说,这办法不好,没有这样乱点鸳鸯谱的事。我爸就不提了,但等林叔叔走了后,我爸又问我,你和林誉之关系怎么样。”

林格问:“你怎么回答的?”

“照实回答啊,”杜静霖理直气壮,“林誉之从小到大不一直跟你很紧吗?忘了?从高中时候,甭管你干什么,跟谁出去玩,都得给你哥报备;回家晚了,你哥就狂打你电话——他表现得都不像你哥,像你妈。不对,像个刚下崽的猫,你就是他的小猫崽,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得叼着你。”

林格说:“你现在的形容可真的越来越别致了。”

杜静霖说:“本来我还没想到呢,这么一想,你哥是不是有点妹控?”

林格说:“老掉牙的二次元词语了,现在已经毕业很多年,就没必要再拿出来说了吧?”

杜静霖哈哈大笑:“你也没否认。”

“确实没什么好否认的,”林格说,“毕竟”

林格都不知杜静霖哪里来的满满活力,他自称上午刚刚从健身房出来,刚练了胸,还充着血呢,不信?不信可以摸摸——

林格敬谢不敏。

健身房的大部分男人,在锻炼结束后都会累得不轻,别说社交了,走个路都累。杜静霖不,他乐呵呵地,热情洋溢地和龙娇、林臣儒俩人打招呼,还主动地展示着他可以同时推仨购物车的绝技——

林格闭上眼睛。

没眼看。

龙娇对杜静霖客客气气的,没上次那么冷淡,也绝谈不上热络。一听她们是打车过来的,杜静霖立刻毛遂自荐,说自己的车就停在下面,上面还放着给他们带的礼物呢。

他好奇,问林格为什么不开车。

林格说:“今天休息日,超市里找个停车位都得半小时起步,没必要。”

真实原因她没说,车是林誉之的,他临走前给了她车钥匙,也给了她司机的联系方式,但林格不好意思开,担心会刮刮蹭蹭,尤其去超市找停车位,一圈又一圈,车上的预警系统一直滴滴滴响个不停,听得她心脏都要爆掉。

林格平时社交上游刃有余,但在开车上还没这么利索。

杜静霖说:“行啊,反正下半年我都在北京了,你有啥事找我,我给你免费当司机。”

龙娇问:“小霖啊,你现在做什么工作?靠什么赚钱啊?”

杜静霖大大方方:“阿姨啊,我现在干投资,做天使投资,是个长线的投资产品,所以目前主要资金来源是我爸妈。”

龙娇沉默了。

下车时,杜静霖殷勤去搀扶龙娇。龙娇看他一眼,心情复杂,心想这小子,看起来没什么心眼,说起话来还真是一套又一套,啃老也能说得这么好听。

心中的芥蒂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除的,林臣儒虽然给龙娇打过预防针,说当年的事情有些误会;杜静霖今天表现得再怎么好,龙娇也不习惯和他坐下来聊天说话。她年轻时候八面玲珑,年龄大了,藏在性格里的尖锐部分渐渐地包不住,冒出尖尖的头。

杜静霖带来了一些礼物,扬州的烧鹅,酱菜,还有些其他新鲜的、合时令的菜,龙娇女士无法拒绝的真丝丝巾,都是些不太贵的东西,但都花了不少心思。这些东西送到了龙娇的心坎里,她的手压在那真丝丝巾上抚摸,抬头看杜静霖一眼,心里大概能猜出这小子的意思。

杜静霖笑嘻嘻的,给林臣儒看那些资料和文件。

“我爸说,当年您工作特别优秀。上次听您说,您的退休金上出了点问题,他立刻回公司找人事谈了谈,发现确实是少了些证明文件——人事上那几个人是新来的,对您的履历不了解,所以上次没能给您办成。”

林臣儒一一翻看那些盖了公章的证明,心里跟明镜似的,脸上还得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说没什么,劳林老板费心了。

“还差一页没盖章,管那个章子的陆总休年假了,”杜静霖老老实实地传达着爸爸的话,“您别担心,等他休假回来,我一定及时给您带过来。”

林臣儒说谢谢。

晚上顺理成章地留了杜静霖吃饭,原本给林誉之准备的接风洗尘宴,如今大半都入了杜静霖的肚子。席间,他就像个活泼热情的萨摩耶,活跃着整个餐桌上的氛围,讲他上半年去海南旅游时候的趣事,讲在椰子树下睡觉结果差点被树叶子砸脑袋,讲过去买珊瑚珠被人骗了两千三……

故事讲得很成功,等到快吃完饭时,龙娇看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怜爱傻白甜,人人有责。”

十点钟,林臣儒又接到林誉之的电话,问杜静霖走了没。

“没呢,”林臣儒回头看一眼,“和你妈妈聊得正开心呢。”

林誉之问:“他们怎么忽然聊到一块儿去了?”

“不知道,”林臣儒说,“怎么了?想你妹妹了?”

“没,”林誉之说,“就是有些担心。”

林臣儒听出不对劲的意味,往侧边走几步,低声:“是不是有什么事?誉之,别瞒着我,。”

“……我最近才知道,林许柯拿您的退休金威胁过格格,”林誉之说,“我知道您和林许柯关系好,但——我和格格,和您关系更重要。”

林臣儒回头,看一眼沙发上眉飞色舞的杜静霖。

“我担心他还会从其他方面威胁格格,您也不是不知道格格的性格,”林誉之说,“她为了您,什么都愿意做。”

林臣儒说:“你担心杜静霖是故意接近格格的?”

“希望不是这样,”林誉之叹气,“我一直认为,杜静霖很单纯,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点到为止,话说到这里,已经不需要再点破什么了。

电话结束前,林誉之又问一句,格格在做什么?

林臣儒回答,说她在吃葡萄。

没了。

说这些就够了。

林誉之没有和林格通电话。

林格知道,能在这个时候给林臣儒打电话的人只有林誉之。她一直等着林臣儒叫她,但吃了半盘葡萄,他都走回来了,也没听见动静。

林格坐正身体,仰脸看父亲,问:“林誉之没让我接电话啊?”

林臣儒视线跟着杜静霖,随口回:“没。”

林格说了声好。

她低头,继续吃葡萄。

大约是遇到了奸商,前半盘葡萄汁水飞溅,后半盘葡萄越来越干,涩涩的,没什么味道,真是糟糕。

入睡前,林格趴在床上,拉下信息,看,林誉之的头像静悄悄,仍旧没有消息。

她闭上眼睛,和自己数。

一。

二。

三。

不想林誉之,快快入睡,明日早起,又是新的一天……

偏偏大脑不听话。

最近的这几年,林格越发感觉到大脑在背叛自己。

它似乎独立于自己的身体而存在,背叛着她的意志存活。在患病时,它悄然地指挥着她的身体自戕;而在服药后,又固执地隔绝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现在也是,林格越不想去想林誉之,大脑就越固执地把林誉之往她脑袋里送。

床单是刚换的,浅浅的银白色,林格侧躺在上面,想到上次睡这张床单时,林誉之一直在咬她脖颈后的那块儿肉,真得很像杜静霖所说的大猫叼小猫;枕头也是新换的,香喷喷,她想起林誉之喜欢在她腰下垫一枕头,只因能更深更贴合;捞起被子盖住肩膀,又想起上个周,林誉之还附首口及两只小雪鸟。啊,原来都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林格捂住耳朵,她现在不想玩小玩具,也不想自我安慰,她只想睡觉。

或者,林誉之过来,陪她睡觉。

好难搞。

控制自己的思想是很困难的一件事,谁都不能说明,是人在控制大脑,还是说,大脑控制着人类。

林格越克制,想起林誉之的次数越多;吃早餐时看到他的杯子,在阳台椅上睡觉时,盖毯下翻出他未看完的书;晚上睡觉前更是煎熬,每日睡觉前都习惯性地开一盏夜灯,半夜被光亮惊醒时,又睡眼朦胧地意识到林誉之还在外面。

她都不知道,原来他出差做事要这么久。

一周又一周。

第二个“一周”结束后,林誉之仍旧没有来问一句。

倒是杜静霖,和林格一块儿喝了次咖啡,还是聊林臣儒那份只缺一个印章的资料。

“陆总在长白山休年假呢,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杜静霖说,“他也快退休了,你说说,那么大年纪了,现在长白山都下雪了,他往那么冷的地方跑,真奇怪,怎么不去三亚……”

林格喝着咖啡,随口一讲:“可能是喜欢滑雪吧。”

顿了顿,她又问杜静霖:“哎,去长白山要经过哈尔滨吗?”

杜静霖吃惊:“你地理知识都学进狗肚子里啦?”

林格拿起搅拌糖的小勺子,寒光凛凛,气势汹汹对准杜静霖:“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杜静霖说:“嗯……也不是不可以哈。”

他小心翼翼地把林格的小勺子推回去,再推,一直推得她胳膊垂下,那个银光闪闪随时可以成为凶器的小勺子重新没入咖啡中。

杜静霖问:“容我问一句,格格,您去哈尔滨干什么?”

哈尔滨。

林誉之刚从总公司回到住处,喝了一杯黑咖啡提提神,继续翻看一些提案,电脑开着,他的电子邮件写了一半,暂且搁置,缓一缓。

他需要缓一缓,才能继续下去。

已经连续一周的超负荷工作了,但倘若事情顺利,后天就能结束这一切。

他在全身心投入工作时可以忘掉很多东西。

现在的形势早就和之前不同,以往的家族式经营已经不再适合如今的集团发展,更不要说路毅重因林誉之拒绝改姓氏的事情而大动肝火。

如今庞大的集团,少有一言堂,股东们的意见更加重要。这些年,林誉之始终在不着痕迹地拉拢,培养,以至于路毅重渐渐察觉出不对,一时半会也不敢拿他怎么着。

顽疾是要一点一点根治的,徐徐图之,路毅重现在还需要坐轮椅,需要定期吸氧缓解,这几天的会,他也没力气参加。

喝完咖啡,林誉之继续完成刚才的邮件,发送过后,习惯性地刷朋友圈,终于看到林格久违地发了张自拍。

看背景,有雪。

林誉之蹙眉。

这个时候,北京不应当有雪。

他坐正身体,抬手,点开照片,放大,再放大。

的的确确是雪,熟悉的、被雪覆盖的大街,背景的蓝绿顶教堂再熟悉不过,熟悉的广场,熟悉的鸽子——

林格仰脸,抬手去接从空中飘落的雪花。

这么冷的天,她穿这么少,只一个轻薄款羽绒服,能挡得住什么。

再看配字。

林格:「久违的大雪」

林誉之点开她的头像,一行“你今天住哪儿”打下,却迟迟未发出。

良久,他关掉聊天对话框,又点进朋友圈,想再看一眼妹妹的照片——

朋友圈第一条不是林格,林誉之这个只加了亲人的微信号上只有几个人。现在率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天真烂漫到下雨都会去泥洼里打滚的雪白萨摩耶。

和林格同样的姿势,同样地仰起脸,甚至戴着和林格同样的帽子,伸手去接落雪。

同样熟悉的、被雪覆盖的大街,同样背景的蓝绿顶教堂,同样的广场,同样的鸽子。

杜静霖:「久违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