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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乱来 疯(三)

林格在前往农家乐的出租车上睡了一觉。

梦里又是林誉之崴脚的那天, 家里面其实一直有轮椅,是龙娇一次年会上抽到的奖品,可林誉之不用, 他就是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傲气, 这段傲气促使他能走就绝不会让人推着。尽管有省时省力的便携工具, 也执拗地自己走——宁可拄单拐杖,一瘸一拐。

寄人篱下的是林誉之,林格自己不敏感,她只是觉得林誉之这个“哥哥”很敏感,浑身都是刺,平时顺滑地服帖在身上,说不定何时就蹭蹭蹭地竖起,变成尖锐的、枣刺般的东西, 一碰就一手血。

老师列出中小学生必读书单, 林誉之陪她去买, 用的也是他的零花钱。父母给了钱,他坚持不用,一定要自己付。

结账的时候, 林誉之站在收银台处,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 手白的像北方第一场大雪,青筋若隐若现,片刻, 他侧脸,看了眼旁边的林格, 伸手将她肩膀上快滑下去的双肩包包带扶正。抬手时, 林格嗅到他身上自然的淡淡香, 是淡淡的、干净的蔷薇叶子。

好奇怪,他身上一直有很淡、很柔和的植物味道,干净,清冽,像林誉之所出生的那个寒冷城市,却又有着不同的绿叶气息。林格用了好长时间寻找类似的气息,最终发觉他像学校里种植的那一片蔷薇,在不开花的时刻,凑近了嗅那些新生长的嫩芽枝叶,就是他的味道。

拥有好闻气味的林誉之,没有冷香丸和暖香丸,也没有什么金呀玉呀麒麟呀麝香珠串。林格捧着哥哥付钱买来的一本《红楼梦》,从头囫囵地翻到尾,本想去探寻林黛玉寄人篱下的心境,悄悄探一探兄长的内心,可惜她在文学上的确没什么天分,并不能共情,也只记得一句“风刀霜剑严相逼”。

可林誉之没有。

林格觉得林誉之和谁都相处得很好,尤其是被重新接纳到这个家庭之后,他安分,守礼,就连龙娇提起他也是“我们家誉之”,满脸的骄傲。林格成绩不好不坏,算不上顶尖,不是老师偏爱的对象;林誉之成绩优秀,龙娇替他开过一次家长会,回来时满面的荣光。

林格回忆起刚认识林誉之的那一年,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

脊背挺拔,高傲的,偶尔会垂眼看她。

毒舌,一句话就能气得她四仰八叉。

相依为命的那几年,他终于低下头,为了妹妹和家庭,心甘情愿地牺牲着自己的健康、时间。吃喝玩乐一概不理,业余消遣抛在脑后。

夜里给林格买烧烤串,林格吃了两串,谎称吃饱了,再吃不下,要哥哥帮忙解决——因她知道,若非她吃剩下,林誉之绝不会吃这些肉串。

他像那些作家描写的母亲,儿女吃肉她喝汤;像语文考试阅读理解上的父亲,永远只“爱”吃鱼头,将鱼身上的肉让给女儿。

林格在那个时刻想要得到他。

她不确定那种因素是否能被称为爱,她只知自己想要同对方长久厮守。

好奇特,林格在林誉之高傲的时候和他争吵,却又在他落在身边时发疯地想要他。

遗憾对方始终将她当作妹妹。

林格有时都会在想,林誉之也未必是真的爱她。有的,大约也只是牺牲自己身体对妹妹的顺从,正如习惯性地牺牲自己的时间来为妹妹赚零花钱。

包括崴脚后的那一次,在林格慢蹭蹭磨月复肌时,林誉之半倚靠着枕头看她。那个枕头是林格心血来潮做的,针脚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地刺了朵像蒲公英的蔷薇花,右下角是粗糙的刺绣,几条直线绷紧,歪歪斜斜地刺出一个“林”,林格本想在后面再刺一个格,可惜没了空位,看着难受,索性丢给了林誉之。

他就一直枕着,或拿来做靠背,从没有嫌弃过。

其实那时候已经结束了一场,林誉之把接满了落雨的雨衣扎紧、丢进垃圾桶中;林格自己也抖了,却还是想亲亲他,她仰脸,灯光昏黄,光影一圈一圈,林誉之的表情圣洁如檀香,偏脸,一缕软软的发从他额前垂下,像一朵弹开的香灰溅起了雾。林格以为他要吻自己,实际上,林誉之只是亲了亲她的头发,低声问她,是不是还想?

他的意思,是她还想的话,那就继续。

可林格明明察觉到兄长也想,刚过去没几分钟,又如烙铁。他的眼睛却没有沾染任何的情啊谷欠啊,风轻云淡,就像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面填饱肚子?

他并不是真的想她,他只是在满足她。

林格在那个时刻就察觉到这点,可惜不想去承认。

就像暗恋的人和自己在一起,哪怕知道对方未必是出于本心,却还是执拗地不肯去戳破这一层薄薄窗户纸。

当时的林格,也是自欺欺人地想,只要都不戳破,那么她可以当作林誉之也爱她。

林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终于慢慢地从这场旧梦中醒来。

到了。

林格的社交能力还是没得说,尽管是为了还人情才来参加,但不多时,她就已然和王霆的几个朋友熟悉。开农家乐的老板叫周旬易,大约是名字,一群人给他起的昵称是“周公”,黑黑瘦瘦的,很精神;另一个是王霆现在关系很好的同事,吕敬祖,名字挺庄重,为人不怎么端正,满嘴跑火车,嘴巴一张一闭,出来的全是荤段子。

聊了不到半小时,听他讲了俩黄,色笑话,自称是古文上看到的,有模有样,说是一人想要找纯洁之人结婚,洞房花烛之夜,指着月夸下,问新婚妻子,这是何物?妻子答出几把,他顿时大失所望,觉妻子一定不纯洁,遂休之。

如此,今朝娶妻,明日休之,连续三次,都没能找到“完全纯洁”的妻子。

林格不太喜欢听这些。

桌子上有男有女,女孩子大多脸皮薄,见人喝多了讲这些,也不好制止,只低头吃饭夹菜,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林格不,她拿起酒杯,对吕敬祖说:“吕哥,桌上还有女孩子呢,讲这笑话,不合适吧?”

“哪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吕敬祖正在兴头上,笑眯眯,“你说是吧王霆——哎,王霆呢?”

王霆不在,去上厕所了。

有人催着吕敬祖快讲,吕敬祖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继续讲那个笑话:“直到有一日,这个男的,终于找到了绝对纯洁的新妻。新妻看了他月夸下好久,摇头说不知。他大喜过望,当即和新妻圆,房,敬告天地祖宗,说这才算是成亲——谁知道那新妻,恍然大悟,说原来这是几把,用过那么多次,第一回 见这么小的!!!”

林格听不下去,站起来往外走。包厢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有女孩子离开,快走几步,跟上林格,低声同她吐槽,说这些人喝了几杯酒,就暴露了本性……

林格觉得闷,也不想在这里住了,打算打夜车回去。贸然离开肯定不行,她掏出手机,想给王霆打电话,没想到拿出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一同吐槽的那个女孩子主动说,她房间里有充电线,可以过去充一会。

林格点头。

农家乐这边的住处是两排六层的小洋楼,他们的房间都在五楼上,女孩子自称姓王,王筱燕,是王霆关系不怎么亲密的堂妹。

“你和我堂哥什么时候结婚呀?”王筱燕兴致勃勃,“我大娘快急疯了。”

林格说:“没说要结婚呀,你听谁讲的?”

王筱燕从包里掏出充电线,递给她:“啊?没说吗?好奇怪,我怎么听说你们在相亲呀?”

“没有,”林格说,“那是爸妈组织的……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这个解释显而易见地令人失望,王筱燕半开玩笑,说好可惜,还以为这么漂亮的姑娘能做嫂子,看来哥哥的确没有这个福气……

话刚说完,手机响了,是王筱燕的另一个女同学,也受不了那边的气氛,问王筱燕在哪里,她想上来。

一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王筱燕听她声音,像是喝醉了。怕她出意外,要她别动,自己去接她。

林格还在等待手机开机。

时间久了,可能是手机电池有些老化,刚插上去,手机屏幕亮了,没有立刻开机,慢吞吞的一个手机logo。

王筱燕和她打了声招呼,自己匆匆下去接朋友。电梯门开了,看着出来的王霆,王筱燕叫了声哥。

王霆问:“林格呢?”

“在我房间呢,520,”王筱燕说,“她手机没电了,在我那边充电。”

王霆说:“难怪打不通电话,我刚刚听周公说了,还以为她生气了。”

王筱燕说:“生气不正常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个同学的嘴……怎么不管管他?今天是你生日,你就这样呀?”

她批评:“怪不得林格不肯嫁给你,你身边的朋友都让她对你印象分下降啦。”

王霆伸手按电梯按钮,阻止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忙你的去吧,好妹妹,放过你那单身这么久的哥吧。”

王筱燕笑,一溜烟钻进电梯。

今天来这边玩的,总共就五伙人,他们这一伙人,十七八个,还有个团建的,一水儿的女性,可能是什么微商团队;剩下四家都是家庭出游,拖家带口的,老人孩子身边寸步不离,都挺好认。

朋友就坐在凉亭下休息,远远地,还看着一个人,坐着轮椅,身后有人推着他。

王筱燕纳罕,下午怎么没听说有残障人士过来?今天晚上吃饭时,周旬易还说了,打算建立一些对残障人士友好的设施,到时候可以和王筱燕合作;她主业是酒店设计,参与过一些类似的案例,积攒了些经验。

一走神,多看几眼,只看轮椅上的人长相斯文,王筱燕一下子移不开眼——奇怪,她的取向一直是施瓦辛格西方野兽大块儿头那种类型的,轮椅上这种东方男性的英俊本不在她的偏爱中,在看清对方脸庞之时,她仍旧有种被一枪狙击的感觉。

像乌木和玻璃展柜中摆放的杂志封面男模,却又比那些男模多一份气质,一种静态镜头很难捕捉到的气度。

后面推他的那个,肌肉壮实,眼角有道疤,不说话,挺沉默的,看着挺有……不良职业那种风范的。

王筱燕的朋友叫她,挥手:“筱燕!”

她这才回转过神,匆匆提裙跑过去。

王筱燕和朋友汇合后,重新上电梯,没想到又撞见轮椅男和他的“保镖”。几个人同时上了一台电梯,王筱燕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朋友一直追问。

“你堂嫂呢?”

王筱燕说:“哪个堂嫂——啊,你说林格啊?”

“是啊是啊,她刚才冷脸走掉的样子太酷了,”朋友说,“我还以为,做主播的,都已经习惯了男人讲黄,段子呢。你都不知道,筱燕,林格一走,吕敬祖的脸色有多难看……你堂哥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和吕敬祖说了几句话,吕敬祖就借着酒劲,指着他说他有了老婆忘了好兄弟,一边说一边哭,噗……”

叮。

姐妹私房话还没结束,五楼到了。

王筱燕看着不良职业男推着轮椅男往前走,心里有些嘀咕,她快走几步,追上去,礼貌地问:“您也是我堂哥王霆的朋友吗?”

整个四层、五层的房间,都是给王霆庆生的朋友,王筱燕想,对方大概是走错了。

“不是,”轮椅上的男人说,“我来找林格。”

王筱燕愣住:“您是?”

“林格的哥哥,”林誉之温和地自我介绍,“没有血缘关系,一起长大。”

王筱燕自动换算,青梅竹马。

她理不清中间的关系,只带着林誉之往前面去:“林格现在在520,和我堂哥在一块儿。”

林誉之问:“她们在一间房?”

王筱燕没有立刻品出其中的含义,她就是一根直肠,点头:“昂。”

林誉之说:“谢谢你。”

王筱燕连忙说不用,她抓一抓好友的手,提醒朋友不要太尴尬——

刚才也没有讲林格的坏话,对吧?

林誉之无暇去关心这对小姐妹的心境,他现在腿脚不便,司机按得门铃。

叮咚。

叮咚。

叮咚。

三声过后,里面的人才姗姗来迟,门也没完全打开,开了一半,王霆还没反应过来,司机已经强行把门推开,把他往后一推——一个趔趄。

林誉之的手搭在电动轮椅扶手上的控制面板上,调整轮椅的姿态,微微仰脸,看里面一脸惊愕的林格。

“格格,”林誉之说,“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又是往这么远的地方跑……我很担心你。”

林格惊讶极了,紧张跑过来,看他的腿,低头:“你都坐轮椅了!”

“只是坐轮椅,”林誉之笑着扶她,“起来,别害怕,我来接你回家。”

他目光微微偏移,落在王霆身上,他还穿着衣服,林格也是,两人都衣着妥帖,干净,体面,一切还没有发生。

忧心褪去。

林格后知后觉谎言已经被拆穿,她不安、小心翼翼地看自己的兄长,想要从他眼中探究出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林誉之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宽容得好像无声原谅了她的谎言:“走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

林格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和他回的家,只知道王霆走过来同林誉之寒暄。两人聊了些什么,林格也不记得了,反正都是那些乏善可陈的客套话。

她脑子里一直想。

完蛋了。

撒谎又被戳穿了。

林格不能确定林誉之此刻的心态,她没办法从兄长表情中来推断出他的情绪,她早就说过,林誉之像灰,像已经燃尽了、堆在一起的檀香灰烬,没有人能从这堆香灰中判断出它曾燃烧怎样的火。

等她想要对林誉之解释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家里了。

在林誉之那个大、空旷的房子中。

林格坐在沙发上,看着林誉之——他脸色有些苍白,因下午缝合伤口流了血,端正地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侧着脸,看向林格。

这是打算等她先开口的姿态。

林格的确先开口。

她捧着水杯,看着兄长,认真道歉:“哥,对不起,其实,我今天参加的是王霆的——”

“没关系。”

没等她说完,林誉之便打断了她。

他说:“没关系,不用为此感到抱歉,我能理解你。”

林格放软声音,尝试转移话题:“哥,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呀?”

林誉之微笑着说:“因为我一直在和你共享位置。”

很轻的一句话,轻松地讲出,毫无负担。

这意料之外的回答令林格大脑空白几秒,以至于忘掉转移话题的初衷。半晌,她看向手机,迟疑片刻后,解锁,打开和林誉之的信息界面。

果然。

点开详细信息后,能够清晰地看到两人的位置。

手机上分明的字眼就像一颗随时会炸开的核弹,不知已经在身边潜伏多久。

她知道手机有这项功能,可以保持和亲密的朋友始终共享位置,就像给对方装了一个定位仪,但是,但是——

林格和林誉之向来都是习惯性用微信交流,很少用手机自带的这个短信功能——她什么时候开通了它?

林格不记得,她难以置信地望,林誉之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如山寺老钟。

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羞耻的样子,甚至就这么直白地告诉了她,他们早就开始共享位置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刻,林誉之对她的定位了如指掌——当然,她也能随时查看林誉之的定位。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她单方面失忆的做,爱。

林格问:“你一直都在和我共享位置?”

林誉之纠正:“不是一直,是你上次喝醉酒之后。”

林格问:“你想做什么?”

她有点头昏昏,胸口有一股气,很快就要出来——她压不住这些愤怒了,它们需要一个迫切的发泄口。

“我不是想做什么,”林誉之说,“我在阻止你’想做什么’。”

林格说:“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林誉之重复一遍,说,“你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格格,你聪明,漂亮,又有决心。”

不合时宜的夸赞让林格沉默。

而林誉之看着她,轮椅让他们在坐着时终于能够平视。

他说话声音不急,像早就料到她所有反应,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我是你哥哥,爸妈不在这个城市,他们把你托付给了我,所以我必须要尽到责任。”

林格说:“说吧,让我听听,都是些什么责任。”

“阻止你乱来的责任,”林誉之说,“需要我再讲得直白一些吗?格格?我在阻止你用亲过我的唇去亲另一个男人,阻止你用碰过我的手再去碰其他脏家伙,阻止你用接纳过我的——”

“林誉之,”林格说,“你是以哥哥的身份阻止我吗?你敢拿我的命发誓,说你真的是以一个亲哥哥的心态来看待我吗?你现在真的在以亲哥哥对亲妹妹的角度、来关爱我,照顾我吗?”

因为激动,她的胸口微微攒了一口气,脸颊过热,不是害羞,是说话急促导致的短气。

林格说:“你说呀,你要发誓,说你要是有一句假话,你面前的我——也就是林格明天出门就掉进下水道中立刻死掉!”

林誉之说:“格格。”

“说实话吧,”林格问,“你今天大晚上受了伤还坐轮椅过去,现在又口口声声地讲哥哥的责任。”

“你到底是讨厌我乱来,还是因为我乱来的对象不是你?”

第42章 强吻 疯(四)

林格得到了林誉之的沉默。

他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坐在轮椅上——受伤的那条腿被宽松的西装裤遮盖着,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健康的人。

实际上……

健不健康,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就像他们谨慎、如履薄冰, 都不能去拆穿的那一道防线, 那最后一扇大门。

林格的胸口犹在剧烈起伏。

“你想听什么呢?”林誉之轻声, 右边脸颊有微微、克制不住的肌肉颤动,像是要笑,又好似苦涩的欲言难止,他问,“需要我现在就承认吗?”

林格说:“回答我。”

“好,那么我回答你,”林誉之说,“我——”

“你说实话, ”林格逼他发誓, “你重复我刚才的话, 如果你有一句假话,就让我立刻死掉。”

林誉之说:“你这让我怎么说出口。”

他看着林格的眼睛:“你明明知道。”

——你明明知道我绝不会拿你的事情发誓。

——纵使他是无神论者,也绝不会说出这种话。什么死啦活啦的, 林誉之从不说,热血最上头, 最发狠的,也不过是一句草丝你。

“换个发誓吧,”林誉之说, “换一个,格格。”

林格说:“这个更狠。”

“我发誓, 从现在开始, 要是我有一句假话, 就让我从今往后、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林誉之说,“这样可以吗?”

林格说:“勉强算吧。”

林誉之慢慢地说:“我是想和你乱来,换句话说,我不想你和其他男人有牵扯。”

“如果你想要和男性做,爱,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啪——”

清脆的一巴掌打在林誉之脸上,这一下将他整个脸打得偏移过去。掌心贴着林誉之的颧骨,从手心到大拇指指骨震颤着麻,林格在打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失神,震惊看林誉之。

他没有说话,嘴唇上有一点血,应该是牙齿磕破了唇,林格知道他有几颗尖尖的牙齿,像吸血鬼异样。在接吻的时候,林誉之会注意,不让那几颗牙齿伤害到她,而林格格外喜欢,总是缠着哥哥要他张开嘴,好让她伸手过去摸那几个尖尖。

比起做,爱,林誉之似乎更喜欢接,吻,他喜欢在林格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齿痕和草莓印,一块儿叠一块儿,青紫叠嫣红,却没有一次咬伤过她。

他牙齿唯一伤害过的人是他自己,在林格那一巴掌的推动之下。

从唇角缓缓流下殷红的血,沿着下巴蜿蜒,如一道伤疤。

林誉之没去擦,任由血液滴下去,落在他衬衫的衣角。

他说:“格格,我讲假话你生气,我说真话,你更生气。”

林誉之挺平静的,就这么阐述。

林格却觉得他疯掉了,他曾经那么傲慢的一个人,尽管在做了她兄长后渐渐变得柔和——可现在被她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牙齿磕破唇,流了血,脸颊浮出鲜红指痕。他表现得就像林格只是说了句重话,镇定到完全不在意顺着他下巴往下滴的血。

林格那一掌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是她第一次打人,现在自掌心到手肘留有余震,似层叠不停的海浪。

“你故意讲羞辱我的话,”林格说,“明明有更委婉的表述,你却偏偏要换最下流的语言来刺激我。”

“如果’做,爱’两个字就算下流,”林誉之说,“那你从我这里可能永远都听不到更上流的措辞。我应该怎么讲?说我是个想和自己妹妹上,床的变态?还是说我是个从小就觊觎妹妹的混蛋?我完全承担不起’哥哥’这两个字所承担的责任,因为当你这样叫我的时候,我只会想要扯,掉你衣服强行咁你,还是说这么多年,我每次做梦都是狠狠地把你捆起来关在地下室漕?要你只能跪着冲我摇尾巴求我疼疼你?”

他颊边的肉狠狠地抽了两下,克制地问:“这就是你想听到的真话?”

林格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林誉之这一连串的语言了,那些无耻的、卑劣的字词像转码失败的一串字符,裹挟着令人宕机的病毒。

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在这个时刻骤然落了下风,提高了声音:“林誉之你闭嘴。”

“不是你想听我说吗?”林誉之说,“对了,还有,你不是问我,是以哥哥的心态阻止你吗?问我是不是像看待亲妹妹一样看你?那我告诉你,是,我的确将你当作亲妹妹,一开始我就以为你是我妹妹,现在的我也希望你是我亲妹妹。”

林格说:“胡说八道,把我当亲妹妹所以要像玩具一样监控我?监视我的位置?”

林誉之说:“那不是监控,格格,别把我想得那么不堪,我只想确保你的安全。不需要我说,你自己能感觉到,今天晚上在王霆那边快乐不快乐——如果你对我说谎只是为了去听那些乌烟瘴气的话,那我想自己作为哥哥有必要保护你的安全。”

“少在那里装模作样,”林格恨恨,“是我把你想得不堪?一边说想苷我一边又说希望我是你亲妹妹,林誉之你讲话都不打草稿。”

林誉之坐在轮椅上,忽然笑了。

“这两件事有冲突吗?”他问,“林格,我把你当我亲妹妹和我想睡,你,是什么不能同时成立的悖论么?”

林格愣住。

灯光如白昼,熠熠着阴影无处可藏的辉煌,林誉之西装革履,坐在轮椅上,白衬衫上滴了几滴血,他始终没有抬手去触碰嘴角上的伤口,好似竭力避开就能假装它不存在——

就像一开始两人谈恋爱时,都竭力地避开“哥哥”“妹妹”的称呼,“林誉之”“林格”这样指名道姓的称呼似乎能划开兄妹间本不该融在一起的界限。每次的热切交,欢时,他们都为对方而滚烫着血液,又自欺欺人地闭口不谈可能存在的更亲密联系。

现在的林格仍在尝试忘掉它们,那段回忆于她而言,如一顶流明星在初中时的爱恋黑历史。

林誉之不。

他说:“你以为,如果现在我们去做DNA检测报告,去验证我们的确是亲兄妹,现在的我就不会说出那些话?你认为,只要我们有血缘关系,我就会真的会成为一个关心妹妹、负责任、指引妹妹从这段扭曲感情中脱身的好兄长?”

林格说:“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是,”林誉之说,“从我意识到我想,睡自己妹妹时,我就知道自己疯了。”

“你呢?”他问,“格格,你和我上,床时在想什么?”

林格说:“我只是想玩玩你而已。”

林誉之坐在轮椅上,他的眼神有一点的暗色,像失去太阳照耀的几颗星,暗淡如空寂的、没有生命的星球表层。

他说:“格格,还有一次机会,你可以重新回答,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林格说:“以前是我年幼无知,我现在只想好好地把你当哥哥。”

林誉之点头:“原来是这样。”

片刻,林誉之忽然出声,轻轻的。

他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的心也是肉长的?”

林格没说话。

“还是你认为,”林誉之停顿了下,问,“我——”

一个“我”字,开了好久的口,最终在唇齿间堙灭,那些将出的音节在瞬间烟消云散,沉默地在唇齿间消磨。

他已经在极力遮盖自己的愤怒和脾气,那些糟糕的,在压抑苦闷中缓缓变质的东西,被他再用力往下压一压,再压一压。

好久,林誉之才说:“如果你还在怨恨,怨恨我当年答应了和舅舅回北方,你可以朝我发泄,没关系,我能理解——”

“我不需要你理解,”林格说,“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林誉之。你当初远走,是为了钱也好,为了给我们家减轻负担也好,都没关系,我不在乎你什么理由,我祝福你,尊重你,我那时候就祝你寻觅良缘早生贵子一胎八宝。你看你现在发展得多好,有钱有势,不愁衣食。如果现在你还是我哥哥,还是林臣儒的孩子,那你现在也只能在普通医院里当一个普通的口腔科医生,没日没夜地加班做手术连轴转。”

林誉之看她:“这就是你讨厌我的理由?”

林格说:“林誉之你听不懂人话吗?”

林誉之低头,他用手指指节处擦了擦唇角的血,还是有些湿润的,手指一抹,一道殷红的痕迹,淡淡地落在手指上,像一道错误季节开放的花。

脸颊钝钝的麻木缓缓传来,那是林格狠狠甩下一掌造成的痕迹。

“以前的事就是黑历史,”林格强调,“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所以勾,引你,我都说过好多次了。”

林誉之目不转睛:“我以为你口是心非。”

“是真的,我凭什么对你口是心非,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吗?”林格说,“别自作多情了,现在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林誉之说,“我从来没有后悔。”

他的回答令林格颤住,她惊异地看林誉之,就好像在看一个怪物。而林誉之控制着轮椅靠近她,直到坐在她的面前。林格想要站起来,却被林誉之一拉——

她复又跌坐在沙发上。

林誉之的手指深深插入她的头发中,抚摸、托住她的后脑勺。他说:“你提醒了我,倒是有一件后悔的事,林格,当初说要弄死你的时候我就不应该心软,你哭着说自己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不该听你的话放过你。你很能受得了,你就是有这么大的本领,你这么聪明,厉害,胆大。从一开始我就该把你搞烂,要你再也不敢冲起其他男人摇尾巴。”

他抚摸着林格的脸颊,柔软、轻轻,像裁缝避开手上的茧去触碰一匹真丝缎子:“除了你哥哥,还有谁会对你这么好,连上,床都舍不得搞坏你。”

林誉之说话温柔,声音也温柔,不温柔的是他眼神,似乎下一刻就会有巴掌重重落在她臀,上。林格一股悚然,她觉得林誉之好像真的疯了,不是吵架中那些言语的疯,而是他此刻的做派,表态。一种沉静的疯,剥开绅士的外衣,她只看到一团难以融合的雾,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洞。

她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从未熟知林誉之。

她熟悉的只是以前相依为命的那个哥哥。

林誉之拿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垂眼看她:“怎么不打了?现在不觉得我说话过分了?”

林格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松开!”

林誉之不松,他握着林格的手,贴在他脸颊上,这姿态看起来像林格在温柔地触碰他,实际上,她手指僵硬,掌心像被美杜莎石化。

林格口不择言地骂他:“你心理扭曲啊,不要脸的家伙,恶心鬼,连自己妹妹都想,上的大变态!”

掌心与他侧脸相接触的瞬间,林格终于成功抽出自己的手,她没有再打林誉之,刚想从沙发上坐起,就被林誉之按着肩膀压在沙发上。她奋力反抗,大约是不小心踢到林誉之那条刚缝合好的伤腿,他闷哼一声,这种动静令林格稍稍失神,而这一秒钟的无措,给了林誉之完全压制她的机会,他的手肘抵在林格锁骨和肩膀之上,完好的那条腿压得她双腿动弹不得。

被彻底控制住的林格大口喘着气:“无耻败类,疯子,我——”

林誉之扬起手。

林格以为被激怒的他要打回来,而林誉之却脸色阴沉地捏住她的下颌。

她下巴一痛,清晰感受到脸颊被重重捏紧,牙关被迫打开,汹涌的空气和压抑的呼吸。

同时压下来的,还有林誉之的唇。

不是巴掌,是一个吻。

第43章 我爱你 疯(五)

抛却那些有关于性别受限及约束, 实质上,大部分人对自己的初次体验有着不同的记忆。

比如林格第一次抽烟,严格意义上的“抽”, 好奇地点一根烟, 含住过滤嘴, 闭上眼,凝神静气地用力吸一口,在怪异的、具备着浓烈气息的烟味渡入口腔时,杜静霖嘱咐的那些什么“不能过肺”“慢慢来”全都忘了,她只觉得烟草味有种能让肺烂掉的激烈,像过烈的、一口吸掉便无法吐出的液态硫酸,如小学时一口吸进嘴巴里的针管笔笔芯墨水。

总之,在第一口吞入烟雾时, 她剧烈咳嗽, 下意识丢掉手里的烟。杜静霖接住了:“九五之尊呢, 小姑奶奶,我偷偷买的,别浪费——”

他拿着林格抽剩下的那半根要抽, 被林誉之劈手夺过。林誉之似乎并不在乎那灼烧的烟头,也不在意它的温度, 一手掐灭了烟,另一只干净的手去扶林格,扶她起来, 拉她回家。

那时候林誉之还不知他和杜静霖有血缘关系,大家——包括当事人本身, 都以为林誉之和林格是实打实的亲兄妹。

被兄长亲手捉到“偷偷抽烟”的林格, 在半分钟后被林誉之粗暴地擦着嘴唇, 手指粗砺,磨得她发痛,痛到嘴唇差点要流出血。林格抗议,吐槽地讲,要不你干脆把我嘴咬下来算了——

林誉之骂她脑子坏掉了,哪有哥哥咬妹妹嘴唇的。

是啊。

哪有哥哥咬妹妹嘴唇的。

现在只有妹妹在咬哥哥的嘴唇。

时隔多年后的兄妹,在沉默的房间中用力、疯狂撕咬着对方的唇,草原上打架的野兽,争夺阳光水分氧气的两根草,争夺领域的野狗,垂死挣扎犹缠斗的两只头狼。

这是林誉之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画面,就像现在一样,把没心没肺、完全喂不熟的林格就这么压着,问她,你和我真的只是玩玩?你真的对我没有丝毫真心?在你心里,你的哥哥只是你的玩具?

林誉之第一次刻骨铭心的受挫就来源于此,他彻底放下道德后博取的爱只是一场虚妄,只是妹妹天真无邪的几句“年少不懂事”。

过度的失去氧气令林格眼前发黑,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用力从肺部抽离,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半昏半晕中,她发狠咬他,淡淡的铁锈味弥漫着口腔,像一口喝下吸血鬼捧住高脚杯的水。无法用具体语言来描述这种不适,林格忽而剧烈咳嗽,呛了两声,她疑心自己会呕出心脏,实际上,林誉之只是将他沾满血的唇紧紧地贴靠在她脖颈大动脉处,轻柔地点靠着那边,如暂时栖息于此的一只蝴蝶。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林誉之说,“你让我再也做不了你哥哥,现在却还要把我推开。”

最冒犯的也只有这么一个吻了。

不能再过分了。

林誉之知道她压根就受不了强,稍重几下就痛到要翻白眼,快一些便开始抖,连续舒服两回则有昏厥过去的风险。他不想弄死妹妹。

他只是恼。

“一开始是你招惹我,”林誉之说,“格格,先抛弃我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怎么想的?是觉得哥哥不好用了就可以丢掉?还是有了其他喜欢的人?”

林格说不出话,强烈的情绪波动令她头脑发昏。

在开始吃抗抑郁药物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如此剧烈的情绪变化,这种久违的强度让大脑一时接受不了,只能感受到林誉之的唇贴靠着她脖颈,在上面留下湿湿的凉。

林誉之还没有平静,刚才那个失控的吻把一切都给搅乱了。

那些理智的、不理智的,肮脏的,干净的,罪恶的,道德的……全都被投入一巨大的搅拌机中,反复来回地打碎,碾磨,呼呼啦啦地摊开,铺平,像打翻在地毯上的奶油蛋糕。

“其他男人对你来说会更好么?”林誉之问,“你和他们在一起时开心吗?你会真正爱他们吗?他们对你怎么样?”

他抬手,抚摸着林格的手臂:“他们能舍得不搞死你么?你当所有人都像哥哥一样不舍得弄坏你?你说话,格格。哪次不是你喊难受我就慢点,轻些,我就怕你受不了,你说和我在一起痛,和其他人呢?其他人就不痛吗?”

林格说不了话。

林格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没有因为缺氧而昏厥,在氧气缓缓渡入腹中时,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清晰,包括现在伤了一条腿,压在她身上的林誉之。他的胸口随呼吸而起伏,隔着衣服均匀地传递到她身上,他就像一个刚上岸的幸存者,手足无措地守着险些被溺亡的她。

“别这样,”林誉之抬头,覆盖在她眼睛上,“骂我可以,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眼神?

什么眼神?

林格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眼神,天花板上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更不知此刻的自己应该要做什么表情。她只觉得嘴唇痛,舔了舔,还是血,都是林誉之的。

他的状况看起来并不太好,嘴唇和舌头,有被她咬破,也有刚才牙齿磕破的。

她的情绪还是不稳,大脑一片嗡鸣,是刚刚有飞机成功起飞后的碧绿草坪。

现在林誉之的脸,好像他们初回之后。正常的医学常识来讲,发,育完善后的女性,在一次抚,慰完整、且前面戏份充分、及伴侣的温柔耐心操作下,是不会受伤的,更不会有所谓的落梅印。但那时的两人都是生手,林誉之又非寻常尺,寸,林格有轻微的撕,裂伤口,细小的,淡淡的痕迹,她彼时吃痛,扯了湿巾,半是委屈半是好奇地要去擦,被林誉之拦住。那些受伤的痕迹和结晶最终都进了他口中。

现在的林誉之看起来就有些像那时,在耐心吃了一遍后,他歉疚地伸手去抚摸林格的头发。他们佯装不知可能和对方存在的关系,扮演一场无关兄妹只有爱侣的亲密戏。

林格控制不住地大口呼气,她明显地感受到自己此刻的心跳、呼吸的异常,这种异常令她几乎没时间去考量林誉之的反应,颤抖着转过身、蜷缩——

在林誉之惊惧的“格格”声中,她昏了过去。

昏进了根源。

那是林格噩梦的症结。

是的。

路毅重说的没错,他那些恶毒的话语都基于她懵懵懂懂犯下的错。一切源于对伦理的未知未明,所有始发于道德的无知无畏。哥哥和妹妹,哪里是什么电视上所描述的那样,这不是《蓝色生死恋》,更不是同居一个房子下的打打闹闹。林臣儒和龙娇的话究竟是真,还是说,只是对儿女善意的谎言?

他们在血缘不明的时候就跨越了身为兄妹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那时候的林格还太小,小到不知道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那些结束后的代价,罪恶,反复折磨着她的心。

以及路毅重冷硬的干涉。

“你把誉之整个人都毁了。”

“你完全不懂你的幼稚、无知,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你难道要他往后都背负着和妹相女干的罪名?说实话吧,林格,如果不是誉之那个无用的爹,你们根本就没有认识的可能性。”

“对了,”路毅重问林格,“你知道我爸为什么忽然间心脏病去世吗?知道他为什么到死都没给林誉之留钱吗?”

他说:“因为有人给他看了你和誉之的照片,窗帘没有拉,你俩坐在沙发上……”

“你胡说八道!路毅重,誉之的姥爷去世时,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林格喘气,“你不要诓我。”

“现在呢?现在还清清白白吗?”路毅重说,“他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好,那些照片上,你们的确什么都没做,但拍照片的人说你们做了,他老人家信了,信了他亲手培养出的孩子和孩子他爹一样是个混账。没几天,病情就糟糕了,原本只是有一点糊涂,刺激后连人都认不清楚,也不记得林誉之——你敢说,你们现在在一起是正常的?你们现在知道没有血缘关系,当时知道吗?嗯?如果我爸他当时没看到那些照片,而是现在,现在知道了你们俩的脏事——”

“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妹妹,口口声声的兄妹,”路毅重说,“难道真要你们亲手逼死老人家,让林誉之坐实了害死他姥爷的罪名,你才会意识到自己有错?林格?”

“你也不想你爸再蹲一次监狱吧?”

……

强烈的自厌情绪,会投射到你本喜爱的物体上。

严重的自我厌恶,令你连带着讨厌之前喜欢的一切。

比如少年时嫌弃童年小鸭子幼稚,年龄再大一些,又厌恶少年时听的歌曲、服装、发型。

对过去的厌恶似乎就能摆脱曾经的记忆,就像,针对他的呛声,好似就能彻底抹除兄妹相女干的罪孽。

林格醒来时,察觉到自己脸上罩着呼吸罩,另一端连着呼吸机,还有病床前沉默坐着轮椅的林誉之。

视线相触。

林誉之靠近她,关掉呼吸机,取下呼吸面罩。

他甚至没洗脸,嘴唇上的痕迹还是那么明显,看起来很糟糕。

天啊。

林格不敢想。

林誉之的伤口在缝合不足6小时后就断裂,而她,他的妹妹,又是在昏迷状态下被送往医院。这样的事情,在医院中应当也是闻所未闻。情绪激烈的兄妹俩在深夜里就医,她的嘴唇肿得发痛,林誉之现在的嘴唇和舌头也都有破损的痕迹——

林誉之说:“你是情绪激动引发的呼吸碱中毒,外加低血糖,晕了过去。”

呼吸碱中毒,由激烈的情绪起伏开始,引发呼吸频率过快,又过多地呼出二氧化碳。她近期又在控糖期,有轻微的低血糖眩晕症状,两者综合之下,导致她昏厥。

林格当然知道自己没事,她一眼就看到林誉之那不一样的腿。

西装裤下的那条伤腿应该是又裂开了伤口,明显地在裤子上染起一团深色的痕迹。

面积不小,这一团深色让林格眼皮跳了一下。

在察觉到这点后,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时间,林格坐起,掀被,还未下床,就被林誉之按住肩膀,迫使她继续躺下。

林誉之问:“你又要走?”

“我能走哪儿去?”林格说,“我去找医生——你的腿不要啦?不疼吗?”

“格格,”林誉之问,“你在担心我吗?”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很细微,轻得像春天里燕子的呢喃。

林格说:“闭嘴,不要说话,你自己腿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林誉之说,“格格,我只知道我爱你。”

“你再不爱我,我就要疯了。”

第44章 真相 源

林誉之对医院有着不同的感情。

祖辈积累的财产和医院息息相关。

他的姥爷算得上是当地的一个传奇, 一开始穷到冬天只有一个棉袄一条棉裤,还是他姐姐穿剩下的,个子高, 袖腿和裤腿短了, 就裁几块儿棉布, 填上棉花絮子,缝好,接上;等接的这一段儿短了,再裁,再填,再接。几年过去,袖子和裤子都是五彩缤纷的一圈又一圈。这省布料又省钱的衣服,也有个致命的缺点, 一旦他长胖, 就再也穿不了。幸好姥爷家里穷, 穷到饭菜油水少,从根源上杜绝了长胖这一浪费钱的巨大隐患。他在村里,往上数十几代都是贫农, 进不了厂子,只能老老实实在土里刨食吃。

到了姥爷这一代, 才稍稍有了些变化,他脑袋机灵,从小跟赤脚医生身后干, 后来村里有了去规范化培养医生的机会,无儿无女的赤脚医生把机会给了他。姥爷自此入了行, 肯吃苦, 学成后常常一个人背着药箱, 翻山越岭地去诊疗——后来去城里开诊所,攒够了钱就往市里去,和大医院合作,后来又去开药店,依仗着之前结交的人脉,开始做药品批发和采购的生意,硬生生地闯出一片天。

他唯一的舅舅路毅重,则是把私人医院业务主要拓展的那个。

姥爷常说年轻时做了些亏心事,导致他人到晚年,子孙凋敝。路毅重天生弱精症,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结果年纪小小就傻了(后来又检测到并非亲生);路启藻身患绝症,早早病逝。他唯一的孙子,也就是林誉之,看着是健全的,却也不那么“健全”。

姥爷家的旧院子里种了个老槐树,四十多年来,林誉之出生后没多久,姥爷就带着写有他名字的纸条和胎发,在树下烧掉,说是认树做义父,能保佑孩子一生顺遂。姥爷过世的那一年,老槐树也被雷劈死了。

又剩下林誉之孤零零的一个。

他起初并不觉自己孤单,他还有妹妹,一个虽然同他多有争执、吵架,却再亲密不过的妹妹。大约是天也可怜他孤苦伶丁,才会大发慈悲到让林格来做他的妹妹。

她也差点离开了。

林誉之说不出看到林格昏厥时的心情,她先前的昏厥没有如此严重,过度激烈的结合后,她的暂时性昏迷也不过一两分钟,且没有其他异常反应。但今天不是,她明显的呼吸过度,蜷缩,发抖——

林誉之连衣服都未整理,惨白一张脸,他的腿有伤,不能开车,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将她送到医院。

在救护车来临前,他已经意识到妹妹多半是呼吸碱中毒,他拿了塑料袋套在林格头上,半揽着她。林誉之自己那条伤腿还在流血,缝合线撕裂,他感觉不到痛,只伸手去摸妹妹的脖子。

有史以来学到的所有医学知识,都清楚地告诉林誉之,她不会死,她没有问题;

常年累月积累的情感,严重影响着他的理性思考能力,督促着林誉之颤抖着、一遍遍去试她脖颈上的脉搏。

什么自尊自爱,什么名声廉耻……

都不重要了。

护士劝说林誉之去处理他腿上的伤口,他说再等等,不着急;他看着呼吸面罩下的妹妹,看她缓慢睁开眼。

她不在乎自己身体如何,她早就已经有了轻生的念头。在林誉之所不知道的时刻,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她的手腕上有轻生后留下的疤痕。

林誉之不能用钱去购买一个心理医生最基本的基础道德,他从那个温和的、为妹妹做诊疗的心理医生处得不到任何信息。病人的隐私至上,心理医生把这点贯彻得很好。

他不能想象,在某个他不曾参与的时刻,林格曾选择轻生。

现在刚苏醒的她,第一反应仍旧是他那条伤腿。

然后林誉表白了。

直接的,毫不拖泥带水的表白。

“我爱你。”

格格,我一直都爱你,在你还是我妹妹的时刻,我就爱你;

你是妹妹的时候,我爱你;你是恋人的时候,我也爱你。

分手后,做不成兄妹,也当不了恋人——

我还在爱你。

“你再不爱我,我就要疯了。”

不。

其实他早就疯了。

在你爱上我之后,在我得到你之前。

林格说:“林誉之。”

“你先躺下,不要情绪激动,冷静——”林誉之抬手,示意她好好躺着,“你需要休息。”

林格说:“你说这种话要我怎么休息?”

“反正你一直都知道我爱你,”林誉之看她,“现在只是把那些藏着的东西挑明——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

从那个吻之后,那些不愿意承认的东西都被迫直接挑明。

林格躺在床上,她胸口里的一团气还没有完全舒出,在缓慢地呼吸。她不想第二次呼吸碱中毒,现在的她不想考虑和“死”有关的事情。

已经这么晚了。

她伸手盖住眼睛:“……那就拜托你,去看腿。”

林誉之说:“好。”

又是一阵沉默。

林格什么都没说,自从手腕上留下那难以磨灭的疤痕后,她便很少穿宽松衣袖的衣服了。和遮盖那些痕迹这件事相比,她更接受不了旁人那些异样的眼光。

都疯了。

她的手盖在眼睛上,想,真的疯了。

林誉之在那样的争吵后向她表白。

林格还以为,两个人从今往后要开始老死不相往来。

她已经做好了和对方决裂的准备,可林誉之却向她告白。

林誉之还是看到了她受伤的那条胳膊,长长衣袖遮挡着纹身,纹身盖着一道自残后的疤。

那些锋利的言语在这一刻被削去所有棱角。

“格格,”林誉之缓声叫她名字,“我现在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心理负担。”

林格一动不动。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林誉之坐在椅子上,他想了想,慢慢地说,“可以当没听过今天这些话。”

“然后继续做我哥哥?”林格闷声,“你会相信自己现在说出的话吗?我们已经试过了,我们不一样,分手后连兄妹都做不成。”

林誉之说:“不能。”

林格把手放下,偏脸去看他。

只看一眼,她又移开视线。

不能多看。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林誉之,像颜料里最浓的黑,那能吸收一切光彩的黑。

“你没有给我其他选项,”林誉之说,“就像刚才,我也不想听你直觉拒绝我,所以我主动提出,你可以忘掉。”

林格默然。

“你可以把我当哥哥,或者前男友,再不济,就是房东,合租的人,或者,你有需求的话,也可以找我解决,”林誉之说,“我不在乎你将我定义成什么。”

林格安静将头埋进被子里,她拉起医院的白色被单,将脸蒙上:“我现在只想把你定义成’立刻去看腿伤的病人’。”

林誉之点头:“也好。”

顿了顿,他又问:“我的感情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困扰?”

林格没说话。

她缩在洁白洁白的被子里,像入冬后躲在地下企图过冬的一只瘦弱松鼠。

林格没办法告诉林誉之,她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关。她的脑子现在很乱,乱成一团肮脏的、纠缠的毛线。

存储着爱的箱子被关在充满自厌和自杀念头的房间中,林誉之的每一次敲门都在惊动着它们。

“我全忘了,”林格说,“从我和你一块儿回到家后的事情,我全忘了。”

她没听到林誉之说话,只听到轮椅似乎重重地撞了什么,紧接着是他低低的闷哼。

林格掀开被子坐起,惊异地看着林誉之——林誉之的手压着那条完好的腿,察觉到她视线后,他轻轻摇头,说了声我没事。

“我现在就去看腿,”林誉之说,“等会儿再来看你,你今夜需要住院观察。”

林格问:“你呢?”

林誉之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我努力试试看,能不能用点不那么光明的手段,申请住在你隔壁。”

林格觉得越来越猜不透他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开玩笑。

不过,除了开玩笑,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尴尬的身份让这段关系像染了杂菌的生物培养皿。

林誉之控制着轮椅慢慢离开,门开后,才听到外面护士的声音。林格想,那些人大约一直都在外面,只是林誉之想单独和她谈话……

她今天太疲倦了。

不能多想,多想,负面情绪会先一步淹没她。

林格在次日中午出院,抄写了医生的电话。

按照惯例,她还需要住院观察一天,但林格各项指标正常,又坚持要求离开,医生也不好强留她。

毕竟是林医生的亲妹妹。

但林格没想到,当天晚上,林臣儒和龙娇就千里迢迢地赶过来。

她刚刚收拾好行李,门都没出,林誉之的司机就载着二老过来。

还有二老的行李,大包小包,看着就像是要搬家——如果林格没猜错的话,两位老人应该打算在这里常住。

林臣儒还算淡定,龙娇不行了,一见到林格,连话都没说,就抱着女儿,连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会忽然间中毒?

林臣儒无奈,解释:“是碱中毒,就是碱面,做饭用的碱面,知道吗?吃那个中毒了……”

林格哭笑不得:“呼吸碱中毒,就是,情绪太激动,一下子给抽过去了。”

龙娇眼圈都红了:“誉之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说了,他向我道歉,说不该和你吵架,害得你生气。”

林格试探:“你们知道他出车祸的事了?”

龙娇愣:“什么车祸?”

林臣儒也惊住:“誉之出车祸了?”

林格问:“林誉之呢?”

——林誉之在见一个近期才联系到的重要人士。

大腿上的血已经完全止住,仍坐着轮椅。医生苦口婆心,嘱托他至少卧床休息三天。

林誉之没那么多时间。

打开信封,里面有好几张被妥帖收起的照片。

路毅重的前任助理坐在他对面的咖啡桌上,他是跟随路毅重时间最长的一个人,替他做了十年的事,微微弓着腰。

林誉之手里捏着照片。

一张经过巧妙处理后的照片,时间很久了,边缘微微泛黄。

明显看得出是偷拍,照片上的人姿态亲密,林格依靠着、半坐在林誉之怀里,两个人一起看电视。

后面几张照片同样经过借位和电子合成,乍一看像接吻。

实质上的林誉之清楚,那个年龄段的他们,绝无任何超过兄妹之情的念头。

林誉之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助理畏畏缩缩:“拍照片的人不是我,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拍的。只记得,那一年,路毅重让我把这些照片带给林格看……约她出来吃饭……他们俩是单独吃饭,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吃完饭后,林格小姐很不开心。送她回学校的时候。我坐副驾,路毅重和林格坐后面,他……他……”

林誉之问:“他做了什么?”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忽然问林格小姐,三万块,够不够睡她一晚,”助理小心翼翼,“林格小姐扇了他两巴掌。”

林誉之问:“然后呢?”

“然后,”助理说,“路毅重抓住林格小姐的头发,骂她是勾引自己亲哥哥的女表子。”

林誉之说:“还有吗?”

“林格小姐下车后踢中了路毅重的……嗯,那里,”助理谨慎,“踢完后,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她说,’我不会和林誉之在一起,你也不准再针对我爸’。”

第45章 手指 满溢

林誉之请助理吃饭, 对方称母亲还需要陪护,离不开人,简单吃完后便离开。

分别时, 林誉之告诉他, 不必担心接下来昂贵的仪器及治疗花销, 他会替对方付这笔钱。

对方离开后,他才翻阅他这次带来的东西。

除了和林格有关的照片外,还有些其他资料。对方做了路毅重那么久的助理,虽从未真正成为路毅重的心腹,没拿到什么实质性的犯罪证据,却也有零零散散的料。

在林誉之印象中,路毅重的脾气一直都不太好。

无论先前的路毅重有着怎样的好名声,但自从确诊“弱, 精”之后, 他为了着力表现出男子气概, 选择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强硬”。这种强硬让大部分人畏惧他,却也令他和先前很多伙伴渐渐背道而驰。

譬如路毅重那个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儿子,亲生父亲就是当年和他一同把医院产业做大的好友。

那些路毅重妻子与人偷, 情的证据,林誉之没有兴趣多看。一整个文件夹的照片和文字资料、路毅重的手写信, 林誉之暂且把这些压下,他只着重看和林格有关的部分。

林格是在大四那年和他提的分手,林誉之刚毕业没多久, 还在医院中轮值,林格刚念大四, 自己找了份实习工作, 同林誉之小声吐槽, 说自己的学长学姐似乎一直都在加班,加班,再加班。

林誉之当时怎么安慰她?

天气热,空调的温度也不会太低,防护服捂出细细密密一片小红疹。

早上,他为主任做助理,刚刚完成了一台切除肿瘤的颌面手术。手术本身的难度并不大,特殊的是患者本身,那是一个年轻的艾滋病患者,需要做好严格的手术防护要求。

太闷了,脱下隔离服后,林誉之手背和手面都是红肿一片。他本该去见林格,但在低头看清自己这一手的痕迹后,顿了顿,给妹妹打电话,说最近工作比较忙,暂时抽不开身。

格格,如果认为工作压力太大,让你感觉到不舒服,那就试着换个工作?你不是喜欢拍短视频吗?那也可以考虑自媒体方向……

他不知道路毅重早在那个时刻就找上了林格。

林誉之甚至不知路毅重已经到达他所在的城市。

在此之前,路毅重打电话找过林誉之,开出一定的条件,只要林誉之愿意认祖归宗,改姓路,回去。他愿意将林誉之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培养,将来也将遗产全部留给他。

林誉之没有立刻答应,他的确想拿回姥爷给他留的那些东西。钱,势,权,却不想离开这里,他只告诉路毅重,自己会考虑。慢慢同对方周旋,再做进一步打算。

权势,他要。

林格,他也要。

林誉之不知路毅重已经得知一切,他与妹妹的恋爱十分隐秘,隐秘到林格的舍友都以为他是哥哥;唯独在林誉之这里,亲近的舍友知道他在和林格恋爱,常常逗他,你那个妹妹小女友呢?

那些家伙只当“妹妹”是他们之间的爱称。

——然后就是林格提出的分手。

林誉之仔仔细细地看完那些真真假假的照片,还有一张林格手写的保证书,保证今后和林誉之划清界限,同他分手……

闭上眼睛,林誉之不能想象林格那个时候的心态。

她从小到大都很骄傲,父母和老师喜欢她,朋友们也爱她。在她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最大兴趣的时候,路毅重用了种种办法来侮辱她。

路毅重本身对女色并不重,在那段有着利益交换的婚姻中,他对待发妻也算是尽了忠诚;离婚后的他也没有再寻觅伴侣,偏偏故意用这种话来刺激林格——

林誉之能猜得到路毅重动机。

与其说是折辱林格,不如说,是想借机斩断林誉之的心思,逼他回去。

林誉之收起那些照片,资料,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接通,若无其事地开口:“舅舅。”

“嗯,”林誉之的手搭在轮椅上,“是,腿伤不重要,对。”

“关于户籍问题,”林誉之垂眼,“当年我户口迁到扬州,资料上缺了些东西,现在想再迁回原籍,需要一些证明材料,可能需要舅舅您亲自跑一趟——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方便。”

微风柔柔从窗中逸出,桌上白瓷花瓶中插一朵幽幽清香的白色茉莉,龙娇握着手机,连连点头。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龙娇热情洋溢,“今天晚上直接过来就好,我这边什么都准备好了,嗯,对,好,好好。”

放下手机,龙娇又转脸,对卧室叫:“格格呀,快点去洗澡、换衣服,等会儿你王阿姨就来啦。”

林格问:“哪个王阿姨?”

“还有哪个王阿姨?”龙娇嗔怪,“和我关系好的,不就一个王阿姨吗?”

喔。

林格明白了,原来龙娇是在说王霆的妈妈。

她住院后,林誉之给二老通知,如实说了她低血糖+呼吸碱中毒的病症。他说自己现在有事情要出公差,大概需要一到两个月时间——这么长时间,林誉之担心林格一人在家无人照顾,特意请求她们搬过来。

真是挑不出一点儿错漏的借口。

两个月转眼过去,林誉之仍旧没有回来。

王霆倒是在那之后向林格郑重道歉,说自己的朋友当初说了些不好的话,希望林格能够谅解。林格接受了道歉,但在之后,婉言拒绝王霆的两次聚餐请求。

她又去看了两次心理医生,诊断的结果是不需要吃药。药物的副作用明显,那些副作用要超过现今林格轻微的不开心。

王霆到达林格家里的前一秒,林格看了条新闻,是扬州本地公众号的推送,说是有辆车撞上了护栏,车上只有一个人,外地的,被紧急送往医院……

往下翻评论区,有人配了图,打码后看起来仍旧是一片红,挺吓人的。

有人说这是一场故意别车引起的车祸,这辆车别了另一辆车,被别的车大约是不服气,同他斗气,一路尾随,在他车辆开到高速时故意靠近,这才导致了意外发生。

只看到这里,听到门铃响。

林格放下手机,起身去开门。

王霆和他妈妈一同过来做客,龙娇在客厅陪他们聊天,林格进了厨房,和林臣儒并肩站在一起,帮爸爸一同做饭。

林臣儒悄声问她,林许柯叮嘱的事情怎么样了?林格有对林誉之提起吗?

林格洗干净水果,问他:“爸,我做不到。”

林臣儒愣住。

“我没办法对哥哥说出那种话,”林格说,“我也知道您的想法,知道您是为了这个家好,我也理解您当时进退两难……但不行,这样不行。”

她认真地说:“我们不能为了两套房子,就逼哥哥去做他不喜欢的事。”

厨房玻璃门关着,听不到外面的谈话声,厨房中,只有哗啦啦的水声、父女俩的交谈声,淡淡地融在一起。

林格也不希望外面的人能听到这一切,这些事情让她的胃不舒服,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林臣儒劝诫女儿:“不需要他真的去认亲,只要他普通地去叫一声爸,平时多走动走动就行。”

“生恩不如养育恩,”林格说,“您一边说不需要去认亲,一边又说’平时多走动走动’——爸,这样不行。”

林臣儒还在尝试:“格格,你——”

“爸,”林格又打开水龙头,刚刚洗干净的水果,重新放在下面,又用清水洗一遍,她低声,“您别再为难我了,好吗?”

林臣儒说:“这怎么能算为难呢?格格。我也是当爹的,我不明白。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儿女的呢?更何况,誉之他现在也是姓林,是林老板的亲儿子,也是他大儿子……”

话没说完,厨房玻璃门被人拉开,林臣儒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林誉之。

天气炎热,他穿着一条和林格衣服颜色相近的白色长袖衬衫,面色自然,好像并没有听到两人刚才的纷争,笑着说:“爸,我来吧,您先出去歇一会儿。”

林格垂眼,盯着林誉之那条伤腿。

他站得很稳,稳到完全看不出那条腿受过伤。

林臣儒自然不愿意,但刚才说了人家的话,也心虚,推辞几句,顺势出去,只把厨房留给林格和林誉之兄妹两人。

洗干净的水果已经被端出去,林格没解释门外王霆的事,林誉之也没问,他看着料理台上的鲜切牛肉卷和番茄,问:“今天吃番茄牛肉卷?”

林格:“嗯。”

林誉之颔首,卷起衣袖,倒了料酒,放在托盘中,去腌制那切好的鲜切牛肉片。淡淡澄净的料酒一触碰到肉片儿,便有淡淡的血水溢出,如混合血的眼泪。

林格在切番茄,一片,两片,切到第三片的时候,她的手忽然停下,顿在案板上。

“你的腿怎么样?”林格不看他,“还好吗?”

“格格,”林誉之说,“真好。”

林格说:“什么真好?”

“关于你还在关心我这件事,”林誉之轻声说,“我以为上次那件事后,你再也不肯理我了。”

林格急促地说:“你是我哥,我不可能不理你。”

她强调:“你是我哥哥。”

林誉之笑了。

他没有拆穿妹妹的欲盖弥彰,侧脸就看到她尖尖的下巴。病了这么一场后,林格肉眼可见地愈发瘦下去。

林格继续切番茄,她心思不稳,没切到手指,倒是刀面磕了下手指,没受伤,只有浅浅一道痕迹。不明显,她仍习惯性将手指放入口中吸吮,只含了一口,就被林誉之把手从口中拽出——

没有血。

只是很淡、很淡的痕迹。

林格说:“没受伤。”

林誉之嗯一声。

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曾经的林格和林誉之也是这样。

龙娇病后,沾不了油烟味儿,厨房里的事务都归林誉之和林格。林誉之心疼妹妹,不让她碰火碰油,林格也不想让哥哥一人做重活,央求着挤进厨房给他打下手。

她喜欢切菜,喜欢那些蔬菜被切碎后散发的清香,毛手毛脚地切到手指时,都要快速地放在嘴巴里含一含,因迷信唾液可以消毒。

恋爱后,每次切到手指,她都要大呼小叫,装作一副疼得要死的模样,要哥哥含含,亲亲。

偶尔也会假装,没切到也举到哥哥面前,眼巴巴看林誉之。

看一眼,只要一眼,他就知道林格肚子里装的什么心思。

林誉之不介意,林格身上的哪里没有被他吃过?莫说是手指,即使林格骑在他头上、坐到他脸上,他也不会拒绝。

以前是老家拥挤的厨房,爸妈在外面咳嗽,说话,兄妹俩偷偷接吻;现在是宽敞明亮到可以容纳两人躺在地板上做,爱的大料理间,玻璃门外、转过几盆茂绿的植物,就是父母和他们为林格挑选、青睐的相亲对象。

而在这闷热的厨房中,林誉之握住林格的手指,放在唇边。

林格身上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月季花朵味道,浓郁到仿佛随时都可以为他盛开,却也可能永远都不会为兄长而怒放。

过早绽放过的月季,紧紧地封闭了被过度浇灌过的花房。

她仰脸。

林誉之现如今瘦了很多,皮肤也白了,白到血管愈发清晰。握住她手指的那只手,手背微微凸起青筋,指节泛着淡淡苍白。

就像山林中匍匐的猛虎,俯在石头之上,压低身体,同幼兔对视。

林格没有抽出手指,有些恍惚,忽而有些分不清这究竟应当属于兄妹,还是情人。

她过早地混淆了它们。

林誉之张口,没有含住,而是轻轻地、轻轻地吹一吹。

——而在背后,浓密绿植的遮蔽下,王霆的眼中,只能看到,那一对宛若璧人般的兄妹,妹妹仰慕地仰脸,而哥哥垂着头,在珍重地亲吻妹妹的手指。

这是比接吻还要瑟情的冲击性画面。

第46章 夜袭 呕吐

从厨房离开时, 林格指甲上那一道淡淡的白色痕迹还在。

她端了煮好的番茄牛腩放在桌子上,盘子底部和桌面轻触时,里面漫溢的汁水轻轻溅了一滴出来。林格抽出纸巾去擦, 心有所觉, 抬头看, 王霆站在她身旁,专注看她的手。

“怎么回事?”王霆问,“切菜时被切到了?”

林格的指甲是本色,她近期气色好,切时用力,这一道还挺惹眼。

林格说:“你视力真好啊,之前你还说自己近视严重,现在看, 一点儿也不严重。”

“今天戴隐形眼镜了, ”王霆指了指眼睛, “前几天刚去测了视力。”

“小霆平时戴眼镜多好啊,”龙娇说,“别戴什么隐形呀之类的, 往眼睛里面塞,万一有个感染, 那可不疼坏了。”

“我平时也这么说他,”王阿姨嗔怪,“今天不行, 说想利索点。”

“戴眼镜也挺好,”林臣儒乐呵呵地打圆场, “文质彬彬的, 小时后看电视啊, 格格就喜欢那些戴眼镜的男明星,说看起来有文化。哎呦,格格,你小时候喜欢的那个明星,叫郑什么……你还记得吗?”

林格假装没听到:“不记得了。”

“轻微近视没关系,不过如果近视严重,”林誉之端煲好的鸡汤出来,稳稳摆在桌子正中间,“可以去查一查基因方面。”

王阿姨恰好去洗手,不在这里。林臣儒吃惊地看着儿子,有些不相信,自己孩子今天忽然说出了不太恰当的话语。

也只有这么一句,王霆假装没听到,殷勤地去接林臣儒手里的东西,恭维着,夸赞林臣儒的衣服,说伯父真是一表人才,这衣服也很衬他。

林臣儒说是龙娇买的。

阿姨买的?啊,那阿姨眼光真好,不仅会选老公,衣品也这么好……

……

门铃响,送水果的人到了。

自从龙娇说王霆和王阿姨会来做客后,林格就点了水果。送快递的人进不来,交给物业,物业送上来,客客气气的。

拿了水果,林格瞧见玄关处的花瓶倒了,不知是谁碰歪了,里面插的些干花东倒西歪地散落一地。林格放下水果,伸手去捡拾,余光撇见林誉之蹲下,陪她一起捡。

“王霆挺会说话的,”林格说,“爸妈都很喜欢他。”

“的确,”林誉之说,“不过也还好,不及我妹妹口才的十分之一。”

“别,”林格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捡拾花枝时,林誉之不经意蹭到林格手指,接触时,两人皆身体一僵,半晌,又若无其事地站起,各做各的事情。

无论龙娇,还是林臣儒,俩人对王霆的满意度就差直接叫女婿了。但林格不点头,这件事也成不了,喜爱归喜爱,也不可能真的强压林格和人在一起。

等王霆走后,林誉之和林臣儒在厨房刷碗洗碟,龙娇拉着女儿的手坐在沙发上,热切地问她,对王霆印象怎么样呀?听你王阿姨的意思,你和他私下里一直都有联系……是中意呢,还是不中意?

林格剥了荔枝,喂给龙娇:“没感觉。”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谈什么感觉不感觉的……”龙娇说,“其实感觉能有什么用呢?结婚啊,还是得看一个人的人品,脾性,家庭条件。”

林格说:“妈妈,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龙娇说:“哪个以前?”

“小时候呀,”林格说,“你说不能嫌贫爱富。”

“你也知道那时候你小啊,现在你多大了?”

林格不说话。

“感觉这东西有一天会消失,你们年轻人常说那些个什么荷尔蒙啊,什么激素啊,这些都不可能持续一辈子。哪天感觉没了,你怎么办?人品和家庭条件不一样,这玩意没那么容易消失。”

“好人也可能会变坏,”林格说,“有钱人还能破产呢。”

“就你这一张嘴会说,”龙娇点一点她,“图男人对你好最没用了,你图钱,图脸,都比这点强——你还图感觉?”

“别想了,姑娘,”龙娇轻轻地捏林格的肩膀,“格格,听妈妈的,别想那些咱们不该想的,嗯?老老实实的,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平平稳稳的——多好呀。”

林格说:“我本来就不想——我啥也不想,只想钱。”

厨房中,林臣儒几次欲言又止。

想提林许柯当初说的那事,偏偏,几次话到嘴边,又扑棱地滑下去,像被个石头砸下去,一点儿动静都憋不出。

只能生硬地问,他最近生活怎么样呀,一个人在这儿孤单不孤单啊?也是时候找女朋友了,有没有中意的呀……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绕来绕去都点不到题。末了,看林誉之将手洗净,拿纸巾擦手。

“我舅舅住院了,”林誉之说,“出车祸,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他撞得严重,断了两条腿和两根肋骨,肺也被肋骨戳伤。”

林臣儒惊愕:“怎么了?”

他对路毅重还有些印象,挺傲慢——或者说,高傲的一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客客气气,也挺疏远,是“亲切”的完全反义词。

“不清楚,”林誉之说,“不过您别担心,已经从ICU出来了。”

林臣儒说:“天爷啊,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遇到这种事……”

他心有余悸,捂着胸口,好似那出车祸的人是他自己。人一上年纪,对车祸、意外这种事格外看重,等林臣儒缓过神,林誉之早已出了厨房。

林誉之晚上没住在这里,说今晚还得坐飞机离开。

他只是来看一看爸妈和妹妹。

一个月前,路毅重更改了遗嘱,指定林誉之是他唯一的继承人。现在路毅重病重,躺在医院里,虚弱到连抬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一些要紧的事情只能让林誉之去处理。

林誉之一走,林臣儒又开始感慨,说誉之这孩子就是看重情义;他小时候,路毅重对他也不好,看,现在的林誉之还不是负责照顾舅舅,承担起家里的担子……

林格心情不好,一提到路毅重,她就觉得恶心,是一种想要呕吐的恶心。

对方的确懂得怎么恶心人,以至于经年后的入紧,林臣儒一提到这个名字,她捂着嘴巴,往卫生间里跑。

龙娇被她吓到了,连声问没事吧?

林格摆摆手,漱完口,说自己最近肠胃不太好。

心理医生谈过她的“呕吐”,精神过敏,强烈的厌恶,高度的压力,这些因素都能造成生理上的呕吐。

林格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林誉之,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

林誉之和他关系好,还是不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人很难在钱权中找到平衡,就像当年的路毅重也责问林格,别有深意地问她,她们一家人,现在除了能给林誉之带来拖累外,还能有什么吗?

一边是出狱不久的父亲、生病且基本丧失工作能力的母亲,还有她,一个不顾伦理也要相爱的妹妹;另一边,是庞大家产的唯一继承者,是路毅重着力培养的接班人。

林格不希望林誉之为此为难,就像当年的她在父亲和路毅重之间选择了父亲。

路毅重手上拿捏着林臣儒当年替林许柯顶包的证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林格悄悄咨询过律师,得知有可能会构成包庇罪,量刑一般在一年左右。

龙娇的身体状况绝对经受不起林臣儒二次入狱这样的打击。

这就是林格的选择。

林誉之在那之后的一周过来,人又消瘦一大圈,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就是工作上累了些。

林臣儒追问他,路毅重的情况怎么样,林格听不下去,去卫生间又呕了一次。漱口时,听到外面交谈,林誉之问妹妹怎么了?

龙娇说没事,她最近就是这样,胃受不了刺激,吐好几次了,来,吃菜——上次视频时,也在你舅舅病房里的那个姑娘是谁?

在这一过程中,林格和林誉之几乎没什么交流,仅有的几句对话,也不过是基于饭桌上必须的沟通。

她身体疲倦,早早回房休息;睡到一半,口干舌燥,睁开眼,瞧见床边有一黑影,吓得她脸色惨白,自床上坐起,手里的枕头重重丢出去——

“如果真是坏人,这个枕头可造不成什么杀伤力,”林誉之稳稳接住枕头,他说,“让我考虑一下,是不是有必要给你在枕头旁边放个狼牙棒,还是铁锤?”

“不如放把电锯,”林格的手捂住胸口,恼怒看他,“把你切两半。”

“也行,”林誉之点头,“你打算竖着切还是横着切?”

“有什么区别?”

“竖切比较惊悚,”林誉之把枕头放下,顺手给妹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不如横切,横切的话,上半部分的我可以去应付董事会那些老家伙,下半部分的我还能来看看你。”

“下半部分哪里有眼?马,眼还是屁——”林格把不雅观的话吞回去,“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平静地讲这些恐怖的东西?”

林誉之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他微微倾身,伸手打开床头的灯,是柔和的夜灯,不刺眼,温温柔柔。温柔灯光下,林誉之低头看林格,看着她脸颊因为同他的辩论而泛红。

“你晚上过来有什么事?”林格说,“不要告诉我,你是想来和我谈论人类和电锯的多种排列组合方式。”

“不是,”林誉之说,“妈妈说你病了。”

林格楞了一下:“……肠胃炎?”

林誉之颔首。

“也不算是肠胃炎啦,就是单纯的反胃,季节性的反胃,”林格坐起,露出半个肩膀,又躺下去,拉被子盖住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吃了不喜欢的东西或者喝了冷水就这样。”

她忽然想到自己其实是在裸,睡,这是先前抑郁情况最严重时候留下的习惯。人在极度抑郁的状态下会格外敏感,再轻柔的被子也会带来负担——她在那个时候开始尝试,在有压力的时候不穿睡衣睡觉,就像曾经的玛丽莲梦露那句经典台词。

“睡衣,我只穿香奈儿五号。”

林格更直接,她连香水都不用,身上的睡衣只有自己味道,只有这淡淡的、若有似无、唯独林誉之能清晰嗅到的月季花气息,被一层薄被遮蔽。

她祈祷林誉之不要发现她的异常,现在这种情况着实过于尴尬。

“做过检查了吗?”林誉之问,“去医院了吗?”

林格说:“偶尔的呕吐没必要去医院吧?”

“有必要,”林誉之说,“或者,我带了些东西,你现在去卫生间,检测一下。”

他递来一小盒东西。

在看清上面清晰的“早早孕试纸”后,林格不可思议:“你在想什么呀?”

林誉之冷静地说:“如果你不放心,明天上午,我陪你去医院做检查——放心,爸妈不会知道。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为你安排最好的医生;如果你想要,那我为你安排住所,将来孩子落在我名下——”

林格打断他:“我不可能怀孕!”

林誉之捏着那一小盒东西,垂眼:“没有百分百的避孕措施,格格。”

林格说:“我这一整年都没有交男友,怎么可能怀?你当我圣母玛利亚啊?”

林誉之若有所思:“那你包养的健身房教练男友?还有那个甜蜜小狗?”

林格:“……”

林誉之仔细收好那盒试纸,坐在林格床边:“不是怀孕,最好也去做个体检。”

林格闷声:“那我收回刚才那句问话,你大半夜过来只是想催我体检?”

“不是,因为我想——”林誉之停顿了下,他垂眼,看自己苍白的、月季花般的妹妹,“我想,生病后的妹妹现在可能比较需要我。”

第47章 德国 机会

林格没有办法抵抗林誉之的主动示弱。

在最艰难的时刻, 在她与林誉之几乎是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里,林誉之永远都是顶梁柱的做派。

这周充食堂饭卡的钱,下半学期的学费, 寒暑假里的辅导班费用, 书店中按定价售卖的高价教材书, 统统不需要林格操心。

彼时的林格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家庭的变动,懂事地不再随意花钱,林誉之却仍旧坚持,以前她有的那些,仍旧照例,甚至包括每周的零花钱,和朋友聚餐的钱,购买朋友的生日礼物……

每一样都照例, 每一份都不曾缺少。

等林格即将上大学, 也是林誉之, 他挨个儿咨询舍友,询问他们的姐姐妹妹或女友,一个月基本的生活花销是多少, 取均值,每月给林格按照这个数字打生活费。也同她认真谈明, 这些并不是固定的,只是参考,她若是不够了, 就再找哥哥;当然,要是有其他额外的花销, 比如想要什么电子产品, 或者有其他的紧急支出, 一定也要联系他。

那个时候的“裸,贷”风波刚刚冒头,还没有彻底被爆出,校园内有人偷偷地散发各种贷款之类的小广告。林誉之比妹妹年长几岁,虽未出校园,但有不少兼职经历,也算是见过这个社会上的一些黑暗面,他如此叮嘱妹妹,就是怕她一时经不住诱惑,误入歧途。

林格前面还在为哥哥的大方而感激涕零,一听林誉之讲到裸,贷,她故意拉下脸,不开心:“林誉之,在你心里面,我会为了那么一点点钱而出卖自己身体吗?”

林誉之说:“以防万一。”

“什么’以防万一’,”林格羞恼,扑上去,坐在林誉之腿上,“你就是故意的,故意闹我。”

卧室门关得严严实实,薄薄一层木头门,隔音效果不好,龙娇下楼买菜,不知何时会上来。夏天,天气热,为了省电费,空调也少开,俩人衣服都穿得少,又薄又软的人造棉布。妹妹坐在哥哥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同他撒娇,林誉之凝神听外面的动静,冷静地要她下去。林格不肯,仍旧缠着,仰脸去亲他脖子上的喉结,没几下,林誉之终于投降,一手搂着她肩膀,另一只手探入薄薄人造棉中,抚摸着尚算红肿之处,低声问,不难受了?又想了?

林格都想不到,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活力,怎么会这么大胆。

听说,女生在开启一段恋情时都会大量分泌苯基乙胺和多巴胺,这些生理性分泌的激素让她在恋情过程中不知疲倦,大胆,勇敢,欢愉,亢奋,甚至能为次与世界相对抗。

但也“吊桥效应”,危险或刺激性的场景刺激着人的心跳,不少人将这种异常的心跳误解为爱情。

人也不过是受到激素控制的动物。

现在的林格,心跳仍旧激烈。初初成年时的她或许能混淆这点,而现在的她能清晰地分辨出,这种异常激烈来源于此刻她一个薄被下的裸露。

在林誉之说完那句“生病的妹妹需要他”后,林格不动声色地将被角掖了掖,全部压在身下,严严实实,不外露一点儿痕迹。

林格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突然夜袭很可能会让妹妹心脏骤停?”

林誉之道歉:“抱歉,因为之前我都是被夜袭的那个。”

林格:“……”

是。

这句话让林格又接不上了。

先前夜袭的也的确是林格。

下雨了就借口下雨冷,要么就是打雷害怕,今天你房间月光很好,我那边的池塘青蛙好吵……总有源源不断、用不完的借口,总有能顺利进入林誉之被子中的借口。林誉之平时和她拌嘴吵架时狠,心是软的,只要林格一服软,他那边就掀开了被子,由着妹妹上来,由着她在被中扑腾。

心软,其他地方也未必软,被林格逗恼了,也是捂住她嘴巴,狠狠地按着弄。林格有时候会迷迷糊糊地想,天底下应该不会有人比林誉之更喜欢厚如了。在看着他眼睛时,他是好哥哥,而在被他压着跪俯在柔软的垫子上后,看不见眼睛和表情时,他是未知的野兽。林格低头,脖颈被林誉之伸手掐住,她张口,凉凉的空气从咽喉缓慢进入,一如他控制的节奏。林格从稀薄的氧气中挣扎着叫哥哥,他终于低头,偏脸去亲她的眼睛,在凉凉薄荷气味下,林格看着林誉之的眼睛,看着他渐渐地从近乎癫,狂的情谷欠中变成温柔长兄。

奇妙又平衡的关系,白天黑夜,他们在兄妹和情人这两种关系中悄然变换。

“妈妈说得不太清楚,我以为你怀孕了,”林誉之说,“不怀孕最好,不会有那么一滩血肉怪物在你身体上寄生。”

林格不满:“你在讲什么呀林誉之?那可是一个生命——虽然我没有怀孕,但你可是医生哎,你不觉得你对胎儿的形容很可怕吗?”

“汲取母体的养分,通过脐带来获取自己需要的营养,”林誉之说,“这难道不是寄生?你打算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它?”

林格说:“我刚睡醒,脑子不清醒,肯定说不过你。有本事你就等明天,等天亮了,等明天中午,你再来和我辩论。”

林誉之笑了:“等不到天亮了。”

林格:“嗯?”

“我明天中午的飞机,”林誉之解释,“要出一趟公差。妈妈今天说那些话,我打算取消这趟行程,明天带你去医院检查——既然是虚惊一场,那我还是要去的。”

林格想问他为什么是“虚惊一场”,又觉这个话题再谈下去,着实没完没了。她察觉到林誉之越来越陌生,陌生到令她都猜不到对方的意图。

就像刚才,他连“想要就生下、养在他名下当他孩子”这种话都说得出。

林誉之忽然说:“我这几天的确也有些累,格格。”

林格默不作声,被子内太热了,她悄悄地将一只胳膊探出,放在外面透气。

林誉之又说:“至多一周,我就回来。你让林爸和龙妈安心住着,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林格说好。

“水电费不用担心,我那边会付;”林誉之说,“家里面什么东西坏了,或者出问题了,打电话联系物业,让他们处理。”

林格又说好。

林誉之问:“我能——”

没说完,他抬手,隔着空气,好似触碰了下她那纹身盖着伤疤的手臂。

林誉之轻声问:“纹身时疼吗?”

林格说:“我都忘了,不疼,蚂蚁咬一样。”

林誉之说:“下次想纹身时叫我。”

林格噗呲一声笑:“叫你干嘛?你是医生,又不是纹身师。”

林誉之也笑了,没反驳,慢慢地又出了她的房间。他那条腿应当是已经痊愈,从背后看不出异样。林格看向手腕,纹身下的伤痕有着不易察觉的凸起,她忽然想起,现在的林誉之腿上,应当也会有着类似的缝合线痕迹。

更像天造地设的兄妹了。

林誉之出差的这两周,王霆来家中做客的频率高出不少。

林格心里面倒是别别扭扭的。

知道他们兄妹俩往事的不多,王霆算一个。偏偏他现在和爸妈关系好,走得越来越近,说不定某一天忽然就捅破了馅儿——

林格祈祷对方最好能够遵守诺言,不要把那些事情说出去。

除此之外,王霆倒也没有表示出什么特别的示好。没有直接的求爱,也没有出格的举动,规规矩矩的,和“来做客的别人家孩子”没什么区别。林臣儒起初还有意撮合林格和王霆,几次试探下来,意识到女儿的确没有那个心思后,也就放弃了这一打算,开始四处漫无目的地溜达,散步,尝试融入本地老头的生活。

林格的工作还是维持原样,不过说来也奇怪,有些很明显卖不掉的衣服,总是会在直播即将结束的最后半小时被人买空。她留意了下后台数据,看不出什么异样,甚至每次都是不同的账号下单。

大约是业务表现好,在林格提出请假一周休息、以及调养身体后,上司很痛快地就批下来——

不仅如此,对方还给了林格一个大大的惊喜。

公司这边一直都有几个公费出国游的名额,可以带家属,给带货能力强的主播准备,也是希望主播多多拍vlog来展示新品。林格刚入职不足一年,本来轮不到她,上司原本打算把这个机会给公司的头号主播,但对方刚怀孕不久,担心身体状况,婉拒了。

“你呢?”上司问林格,“你有兴趣吗?”

林格想了想,问:“去哪里?”

——去德国。

从北京直飞慕尼黑,直航。都是申根国家,她也可以选择就近前往奥地利和瑞士,再从苏黎世直飞北京。

这是难得的公费旅游机会,林格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至于要带的家属,她第一个就想到龙娇,可惜龙娇在思考一阵后拒绝了,她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医生说了,最好静养——长时间的飞行,对她的肺也不好。

林臣儒很乐意陪着林格一块儿去,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男性,陪在女儿身边,多少也安全些。

去玩的事情就先这么敲定,林誉之回家后知道这件事,点点头,没说什么阻止的话。只说现在去也挺好的,他去年和朋友去玩过一次,还可以,只要留意小偷、夜晚别去危险区域就好。

林格和林臣儒申根签下来的这一天晚上,林臣儒在楼下和林誉之一同散步,聊到去德国玩这件事,林臣儒不免脸色凝重。

“我这么大年纪了,英语不会说,也不认识,听也听不懂,出去就和瞎子傻子一样,”林臣儒说,“不瞒你说啊,誉之,今天我的手都在哆嗦,还没出国呢,我就怕成这样;这要是真出去了……”

他摇头:“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

林誉之宽慰他:“有格格呢,格格英语好,那边大部分人也会讲英语——虽然她口语和语言交际能力稍微差些,但有翻译软件在,也不是什么问题。”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林臣儒更加不安了:“啊,也是,格格也没出过国啊,就去过一次泰国,还是跟团……你说她这么大一人吗,万一遇到什么麻烦,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林誉之说:“爸,您别这么想,要是让格格一个人去,那不是更危险?”

林臣儒叹气:“是啊,是啊。就是想到这点,我才觉得不行。”

林誉之不动声色:“您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家里一切有我。我那几天刚好休年假,刚好能带妈去医院里做理疗。”

林臣儒忽然顿住:“誉之。”

林誉之说:“怎么了,爸?”

“你说你那几天休假?”林臣儒定定看他,“真的假的?”

林誉之说:“真的。”

“那,”林臣儒说,“这次和格格一块儿出国游的机会,不如让你去。”

他越想,越觉得合适:“你从小就开始学德语,英语成绩也好,格格的英语好也多亏了你辅导;而且你身体好,个子高,能打,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也能照顾好妹妹——今天晚上吃饭时,你说你去年和朋友去过慕尼黑,对那边也熟悉。”

“誉之,”林臣儒说,“你和格格一块儿去,行吗?”

林誉之面上有犹豫神色。

“我记得,这次酒店,家属和格格住一间房,好像是双床房,”林誉之说,“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林臣儒说,“你是她哥哥,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哥哥。”

林誉之顿了顿:“我自己当然没问题,但……我担心王霆会介意。”

“怎么可能,”林臣儒斩钉截铁,“兄妹俩旅游睡一个房间,又不是同一张床,这有什么——王霆是个好孩子,不会有这么龌龊的揣测。”

第48章 酒店 一间房

林格在次日早餐时才得知这一惊天动地的计划改变。

“什么?”林格震惊, “您不去了?我?我和林誉之?”

林誉之站在旁边,正在盛粥,先给龙娇, 再是林臣儒, 然后林格, 最后——最后才是他的碗。

他说:“我昨天也很惊讶。”

龙娇不说话,她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林誉之将满满一碗粥稳稳当当地放在她面前,她用一柄白色小瓷勺,一口一口往口中送,一言不发,只吞咽着那盛出的粥饭。

“我越想,越觉得我和你去不合适, ”林臣儒说, 他已经很久不染发, 脱发、白发问题接踵而至,现在的他眼角堆着皱纹,晨起时的人, 年龄是遮盖不住的,“别的不说, 就说那边人说话,还有那些字母,我都不懂;你再看我这把老骨头, 万一真遇到个难民,打起来, 我也只会成为人质, 拖你的后腿——”

“爸, ”林格哭笑不得,“你当这是成龙的电影呀?出去旅游一趟又是绑架又是劫匪的?放心好啦,没那么危险的。”

林誉之说:“只有个别区域危险,完全可以避开那些。”

“还是你们年轻人一块儿,我才能放心,”林臣儒说,“你看,誉之也说了,还是存在危险。”

龙娇不说话,喝粥,一小碗吃掉,林誉之双手拿走空碗,用一柄圆勺重新盛,再双手轻轻递放在母亲面前。

“公司给订的是一间房,俩床,”林格说,“我和您是亲父女,住一块儿也没事,可我和林誉之有没有血缘关系,不合适吧?”

昨天林誉之已经提到这个问题,林臣儒几乎不需要再多思索,张口就来:“你俩和亲的也差不多了,这么多年感情,当初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妈妈生病,也多亏了誉之照顾你——现在说不是亲兄妹,你也不怕伤你哥哥的心。”

林格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都懂,”林臣儒说,“你看,我和你妈没来的时候,你和誉之这不也是住在一起?”

林格说:“这不一样,这是住一个房子,不是一间房子。”

她着重强调这点,林誉之侧脸往她的方向看。

“之前我们全家一起去杭州玩,你忘了?”林臣儒说,“那个时候,酒店里房间不够,你妈妈夜里觉浅,你睡觉不老实,动静大——最后不也是我和你妈一间房,你和誉之一间?”

林格尴尬:“爸。”

……提到这些事,她还有些心虚。

“你再想想吧,”林臣儒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誉之也没什么异议。再想想,再想想,啊?”

林格哪里有什么好想的。

林臣儒很明显,十分放心她和林誉之,似乎实打实地把他们当作一母同胞的兄妹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受到基因或精神上的某种压制,的的确确不会对对方产生什么异性的意识。可林格和林誉之认识的节点尴尬,那个时候的林誉之基本已经度过了青春期的后半截,林格才懵懵懂懂地建立起对异性的好奇。

他们俩的确也在一个房间睡过,夏天天气热,舍不得开空调时就打地铺,兄妹俩在客厅里铺一张大的麻将席睡觉,俩人间井水不犯河水,或者林格睡觉,林誉之坐在席子上,一边看书,一边用扇子给妹妹扇扇风打打蚊子。

后来睡一个房间,也多是林格偷偷摸摸地跑进林誉之那边,瞒住龙娇,躲着父母,缠着他和自己睡觉觉。未必是做,情至深处的拥抱胜过千万次的镐潮。再后,父母眼中唯一一次“过明路”的兄妹同寝,发生在林臣儒假释期结束后的第二个月。

林臣儒并没有实打实地在监狱中度过完整的刑期,他在牢狱中兢兢业业地劳动,接受改造和学习,获得了假释的机会。假释期为六个月,这六个月中,他可以离开监狱,住在家中,但按照规定,也不能离开这一片区,需要定时去所属辖区的公安局报道。

那次的杭州之旅,就在假释结束后。彼时龙娇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们前往更远的城市,就近选择杭州,算是久违的一次放松之旅。白天乘挤挤压压的公交车去灵隐寺上香,龙娇求家人平安,林臣儒求财运稳健,林格悄悄求能和林誉之长长久久——林誉之求什么,没人知道。夜里住狭窄的旅馆,不足22平米的小房间中放两个双床房,送走了困倦的龙娇,林格转身就跳到林誉之刚刚铺好的床。林誉之紧绷着脸,提醒她,父母还在门外呢,林格不听,抬起脚去蹭林誉之那边缘泛白的运动裤,那时候的林格穿八块钱一条的廉价丝袜,小腿肚处破开一个洞,下面是气血充足,肌肉丰盈的一条腿。林誉之抬手,想帮妹妹把丝袜上这一破洞抚平,没能成功,林格抬手拉住哥哥衣领,拉到哥哥弯腰,拉到他一步一步地跪上洁白的床单。

今时不同往日。

那时候的同宿是躲着父母的求之不得,就像过年前亲戚给的巨额压岁钱,客气礼貌地拒绝,还真怕再被收回;现在的同宿是林格义正严辞的拒绝,绞尽脑汁地想让林臣儒打消这一念头——还是失败了。

林臣儒性格也倔,曾经不通知龙娇就把林誉之带回家。现在也是,没和林格商量,就这么定下了绝妙的计划。

让林誉之陪林格去德国。

林誉之的签证还在限期之内,又会德语——该死的德语,林格愤愤地想,他小时候为什么要学这么多种语言?只是英语难道还不足够满足他的求学需求?

如果不是年轻时和他谈过的那一场畸恋,他还真是完美的“伴游”人选。

林誉之主动提出,公司那边只付林格房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可以再订一间。

一般来说,酒店的房间不会这么紧张,不可能全部满房。

这话一出,就连龙娇也点头,说好。

林格更找不出理由拒绝。

总不能去和爸妈说,我真的不能和林誉之一起出去玩,因为我俩曾经搞在一起过,容易出事情?

不,不能。

老人经不起更多的打击了。

林格最终还是和林誉之一同飞去慕尼黑。

离开的时候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碧空如洗,从刚到航站楼,林格就开始频频收到艋艋的短信。

这个和她关系并不好的男主播,连环发消息问她在哪里。

林格回:「V1休息室」

艋艋:「???」

他打来电话,不可思议地问林格,问她,是不是经理给她订错了票?还是她自己在哪里兑换了休息室的权益?

林格看了眼旁边的林誉之,面无表情地回。

不是。

因为林誉之要跟着去,他的腿伤了,又开始了之前养尊处优的少爷生活。接近九个半小时的航行时间,让林誉之去坐经济舱,简直就像是要他的命——

连带着林格也享受了一把升舱。

林格不知道林誉之现在能有多少钱,她对钱财的概念很模糊,知道穷人过什么日子,知道一块钱也要斟酌是什么感觉,却不清楚林誉之现今拥有的财富。

对于林誉之来说,一万块和一块钱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飞机上的两人没什么沟通,林格躺下就睡,倒是林誉之似乎没有休息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看工作人员提供的报纸。乘务人员来送冰激淋时,林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林誉之微微皱着眉,正伸手抚摸他受伤的那条腿。

他看起来很痛。

林格连冰激淋也不想吃了,半趴着,小声问他:“伤口痛吗?”

林誉之笑:“没有,哪里有那么娇气。”

林格盯着他:“但你刚才都皱眉了。”

“没有,”林誉之风轻云淡,“你的错觉——好了,再躺会儿。”

他低头看时间:“还有六个小时。”

林格说:“你别逞强,我听人说了,伤口没有完全愈合的情况下,坐飞机是会出问题的。”

林誉之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格格,听话,躺下来睡觉,能帮你更快倒时差。”

北京时间比慕尼黑“快”六个小时,他们早晨从北京出发,落地慕尼黑时仍旧是上午。林誉之说得没错,现在的林格躺下休息,多睡一会儿,能有效减缓这“时间错乱”带来的不适。

林格说:“你瘦了好多。”

“嗯,”林誉之说,“工作么,不都这样。”

林格敏锐地察觉到,林誉之有什么东西在瞒着她。

她没有更深层次地去想,只看到他眼下有淡淡一层乌青,大约是近期都没有睡好吧,也可能是……算了。

林格躺下,她想,自己没必要替林誉之操心,他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完全不缺她无关痛痒的几句问好。

她重新闭上眼。

落地后,等了好久才终于和艋艋、及他的那个摄影师汇合。一打照面,林格就知道为什么艋艋强烈要求用这个摄影师了——对方是个很热辣的女性,自我介绍叫赵蔷,蔷薇的蔷,比艋艋还高出一头。俩人如胶似漆的,就连行李箱都是情侣款,贴着能凑成完整一颗爱心的卡通贴纸。

艋艋不懂英语,摄影师的口语能力也相当有限,磕磕绊绊。林格比他们强一些,还能正常沟通,等她也词穷的时刻,林誉之才出面,负责一些难度较大的询问。

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艋艋看了林誉之好久,用手肘戳一戳林格:“格格,这是你什么人?”

林格乱扯一通:“我雇来的保镖兼翻译,别用你手肘乱捣我,很不礼貌。”

艋艋收回手臂,一脸写着“你看我傻吗?”

林格懒得解释,她能听懂英文,看着林誉之在前台订房间。这时候果真是旅游淡季,空房间还有很多,林誉之选了店里最好的套房,和她们的房间甚至不在同一幢楼上——

林格心不在焉地想,喔,不愧是他。

落地的第一天没什么计划,午餐就在酒店里吃,味道说不上好,也不算坏,面包香肠烤肉和土豆,艋艋和摄影师看中了酒店的一个露台,借助翻译器询问服务员,可不可以允许他们过去拍照。林格没有倒好时差,困得只想回去睡觉。

她没想到噩梦就从这里开始。

刚躺在床上,林格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蟑螂悠然自得地飞到洁白的墙面上,这种以极强抗药性而闻名的正宗德国小镰全然不顾林格的尖叫,晃晃悠悠地整理着它的翅膀。

林格飞速地拿起电蚊拍,狠狠地压在蟑螂上——

下一刻,她清晰地看到这只蟑螂身上往下爬密密麻麻的小虫。

“啊————!!!”

两分钟后的林格心有余悸地坐在前台,磕磕绊绊地和对方沟通换房间的事。关于房间里出现虫子这件事,酒店方也表示十分抱歉,但——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酒店里愿意给客人更换房间,但不能保证百分百没有虫子。

公司给她们订购的是低价房,在专供低价房的这楼上,住着来自各地的客人,服务员也无法确定能够做到百分百的隔离。

因为蟑螂随时可能顺着下水道爬上去,就是这么一种具备顽强生命力的昆虫。

全程听到林格和酒店方沟通的林誉之,在这个时候问酒店方,可不可以再订购一间套房?

工作人员在查阅后,遗憾告知,没有了。

另一幢楼上的房间都满员了。

林誉之颔首说好,他示意林格跟他走:“你今晚睡我那边,我收拾一下行李,和你换一换。”

林格说:“你不怕虫子?”

“我一个大男人,忍忍就过去了,”林誉之说,“你不行,格格,我知道你害怕。”

林格不说话了。

她看着林誉之的腿,大概还是疼的,走路也微微的有些跛,之前没有关注,可今天,从下了飞机后,他走路姿势就有些别扭了,应当是在忍痛……

林格手臂上的伤口没那么深,在两个月后还隐隐有幻痛,更何况林誉之是出了“车祸”,玻璃实打实地插入皮肉。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腿受伤了,却愿意和她换房间,去睡很可能有德国小镰及未知名小虫的廉价房间。

林格叫:“林誉之。”

林誉之:“嗯?”

“我们别换房间了,”林格说,“你那个套房,不是双人床吗?我和你一起睡吧。”

林誉之沉吟片刻,摇头:“还是算了。”

林格急了:“你的腿还没完全好,不怕被虫子咬吗?”

“怕,但我更怕你因此睡不好,”林誉之说,“这样,套房里外间有双人沙发,今晚,你睡床,我睡外面的双人沙发,怎么样?格格?”

第49章 选择 你想要什么

在“自己被虫咬”和“林誉之被虫咬”的两个选择之间, 林格最终选择了第三个、原本不在范围内的选项。

和林誉之住同一间房。

林誉之的套房果真要比林格的那个要好很多,林格精神过敏地检查了每一面墙壁,在确认都看不到可疑的痕迹后, 才轻轻地松口气。

林誉之拒绝了酒店提供的开夜床服务, 亲力亲为地为林格收拾好酒店的床铺, 被子的折角,鞋子的摆放角度——

林格不想出去玩,和林誉之同居一室也尴尬,没话找话:“你怎么连这个也会呀?”

林誉之有条不紊地伸手去开床头小夜灯:“某人读高一那一年,需要钱去上周末的辅导班。”?

林格说:“所以那一年,你去了酒店打零工?做服务生吗?还是大堂经理?”

林誉之说:“怎么不说我去欧洲某小国做了首相?”

林格:“……”

一句玩笑话冲淡不少尴尬的氛围,林格得以确定,林誉之还是那个林誉之, 还是那样的能说会道;她也是之前的那个林格, 和林誉之的辩论仍旧不得不以失败告终。

对酒店内部架构不甚了解的林格, 坐在小床上,明天再在慕尼黑逗留一晚,后天便出发前往新天鹅堡和高天鹅堡, 然后往布雷根茨方向,入境奥地利, 经瓦杜兹,再前往卢塞恩,穿过边境前往苏黎世。

这是原定的方向。

林格对慕尼黑的啤酒毫无兴趣, 这里充满巴伐利亚风情的装饰物也不能让她分泌出肾上腺素,她所有的热情都在看到那只德国小镰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一个并不算特别南方的南方城市, 扬州里的蟑螂数量并不算多。

她没怎么吃晚餐, 胃一直在难受, 这种难受程度很像她第一次乘坐汉莎航空飞机的经济舱,那天她前后及身旁都是几个大胡子的男性。浓烈的下等沉香混合着孜然烧烤的体味,她第一次晕机晕到吐满整个呕吐袋。

林格都不知道林誉之从哪里弄来的粥,还有个不太正宗的清淡炒肉,配菜竟然用了玉米粒和香芹——她勉强吃了几口,的确吃不下了,才去洗澡。

关于“在洗澡时突然强行闯入”这件事,林格已经做好了多种预设情况和反方案,但是没有。

林誉之一直在客厅中,看酒店提供的德语和英文杂志。

林格急匆匆洗过澡,裹紧自己,吹干头发,探出头,对林誉之说:“我洗好了。”

客厅里的林誉之应一声。

进卫生间需要先迈入卧室,林格选择了靠落地窗近、离梳妆台和淋浴间远的那张床,躺下后,大声说了句“我好了——”

又等两分钟,她躲在被子里,听见林誉之的脚步声,沉沉的。

等水声停,玻璃门开合,林格说:“外面沙发太小了,你还是回床上睡吧。”

她没说错,酒店里的沙发,再大也不可能大过林誉之家中的那个。林誉之太高了,睡家里的那个尚且勉强,更不要说这个。

“我不喜欢勉强人,”林誉之没看她的方向,平淡地说,“不要为了我委屈自己。”

林格说:“不委屈。”

她说:“又不是睡在一起,你在怕什么?”

林誉之没说话。

片刻后,林格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林誉之没有再推辞,就这么支撑着上了隔壁的床。

他说:“晚安。”

林格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大睁着眼,看着黑暗:“晚安。”

——有什么会比和前男友旅行时被迫住同一间房更尴尬呢?

——那就是和前男友兼哥哥睡在一起。

——而且不止一晚。

所幸第一晚的“同居”没有任何的异常,林格提心吊胆了大半夜,结果旁边的林誉之睡眠时静悄悄,连梦呓都没有,规规矩矩到犹如一个模范的假人偶。次日的林格顶着黑眼圈去前台要求订新的房间,被告知仍旧这幢楼上的高价房仍旧被人订满。

林格险些抓狂:“为什么有钱人扎堆儿住啊?”

前台听不懂中文,报以礼貌的微笑。

有了第一晚的风平浪静,对于今晚可能的同宿,林格没有那么抵触了,也没想再换酒店或者其他。尽管隔壁就有另一家装潢不错的酒店,但考虑到安全性及方便,她还是半认命地选择继续住一晚。

艋艋和摄影师赵蔷是情侣,他俩表示没有看到德国小镰,昨天晚上他们在隔壁酒吧喝了酒——不是那种夜店,是一家有驻唱歌手的清吧,并极力邀请林格也去嗨一嗨。

林格:不了,谢谢。

她不是没去过清吧。

大学时候,校篮队的队长追求她舍友,特意请她们吃饭,吃完饭后去音乐酒吧喝酒聊天;那天林格手机电池没电,自动关机,林誉之辗转联系到她舍长,又通过舍长联系到她。时至今日,林格还记得那天林誉之在清吧里找到她时候的表情,外表风轻云淡的,但那双眼就没有笑过。

尤其是在嗅到她身上的酒精气味后。

那天晚上俩人就近开了房,普通的连锁酒店,因是周末,涨价,林誉之在前台订的房间,付了七百五十六块,用的是支付宝。林格还记得酒店用了一种冲泡开的、茶的幽幽香氛,低头看,脚下的木质地板缺了一小块儿。

林格对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拥有着清晰的记忆,包括不仅限于林誉之身上有着很浓重薄荷味和跌打损伤油气味的衬衫。他的手臂和大腿上有着像打架后留下的淤青和红痕,林誉之对此的解释是不小心撞伤。跌伤或者撞到墙上受伤都不重要了,林格只记得自己撞得很严重,林誉之按着她的背,迫使她向下,让她报数,数到一百下就放过她。但林格被顶得狠了,脑袋也迷迷糊糊,完全记不住自己数到了多少,磕磕绊绊数到五十九,错了,又从头开始数。一、二……十一都说得不利索,刚喊出十就撞歪了枕头,剩下的那个一,还要等她喘匀了气再磕磕绊绊地出口。

最后的林格也没能完整地数到一百,数错了三回,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惊天动地,林誉之也没听,顶多不动,伸手轻轻地拍一下她的背,再沉沉地问她,是不是不要他了?是不是不想要哥哥了?

林格那个时候还真的没有不要他的心思,好不容易等俩人都爽完了,她才捧住林誉之的脸,问他怎么了?林誉之不说,她也没有继续往下问,亲小猫小狗一样,亲亲他的额头,亲亲他的脸颊,亲亲下巴,再蹭蹭脖颈,保证下次再也不跟其他男的去酒吧玩了。

林格不知道林誉之为何如此没有安全感,但也可以理解。

他早早就离开父母,被林臣儒带到家中,不过几个月又被“赶走”,再被接回,家中最疼他的林臣儒又入狱,亲生父亲林许柯碍于妻子颜面,始终对他避而不见……

林格借着喝葡萄汁的机会,悄悄侧脸看一眼身边的林誉之,忽而察觉,对方到现在还能保持着健康积极的心态,的确已经算得上不易。

按照小说或者电视剧的路线,他这样的成长路线势必会造就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反派。

而林誉之除却在床上花样愈发有些变态外,并没有展露出更多的可怖倾向。

赵蔷还在坚持不懈地邀请。

“去吧,”赵蔷说,“白天拍摄这么热,肯定累死了。”

林格说:“我累了就想睡觉。”

“喝杯酒解解乏,”艋艋劝,“有些人喝了酒会睡得更快。”

林格:“……那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啊?”

大约是在异国他乡,艋艋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不再像国内时那般咄咄逼人。乐观的人大约会认为这是同在陌生处境的一种互相慰藉,但林格现实地想,对方只是因为语言不通而不得不尝试和她抱团。

偏偏林格最不喜欢的就是抱团。

艋艋失望地说:“你宁可在酒店里陪德国小镰,也不愿意和我们喝酒是吗?”

林格沉默地比较了一下德国小镰和艋艋的可接受度。

林誉之说:“蟑螂也未必都有害,它的汁液也可以提取入药。举个例子,你刚才往口腔中喷的康复新液,就是美洲大镰的提取物。”

艋艋面色苍白地看了眼桌上的康复新液小喷瓶:“呕——”

林格最终选择早早回酒店陪德国小镰——哦不,是林誉之。

刚坐下没多久,艋艋就疯狂打她电话,磕磕绊绊地说和那边的人闹了矛盾,但就是说不清矛盾是啥。林格一边惊叹艋艋这不招人待见的能力,一边对着浴室里的林誉之喊了声,说自己要出去。

洗澡声暂停,林誉之问:“你去哪儿?”

“楼下的酒吧,”林格说,“艋艋和人吵起来了。”

林誉之说:“语言不通能吵什么?”

“我也不知道,”林格顿了顿,“毕竟刚毕业没多久,还算小孩呢,我多少通点英语,我去看看。”

林誉之说:“你等一分钟,我穿衣服。”

林格说好。

林誉之没拦她,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哥哥更了解妹妹了。林格天生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损人,暗地里能帮则帮,哪怕两个人之前有过不对付。

艋艋的事情很好解决,矛盾的根源还就在于一个语言不通。灯光暗,吧台上人多,艋艋不小心喝了对方点给弟弟的酒,对方是个土耳其人,经典的大胡子和壮实身材,表情凶了些,艋艋误会了,以为对方是冲着赵蔷去的,立刻挺身而出,打算来场英雄救美,没救出,反倒激怒对方。

林格和林誉之及时救下被拽住衣领的艋艋。

误会解释清楚后,林誉之付钱,请大家都喝了一杯,又压着艋艋道歉。愤怒的土耳其人在看到林誉之后稍稍消了气——一个明显经常锻炼、身材高大的亚洲男性,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是否会像电影中那般有着神秘的格斗技巧。

矛盾解除,土耳其人也顺势给他们每人点了杯酒,算是握手言和。

林格不好推辞,也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酒。

她没想到这口酒……有点上头。

回酒店的路上就开始飘了,等进电梯后,脑袋更晃,晃得像天地倾倒。林誉之扶着她,问她怎么了?

林格晕晕乎乎,口齿不清,她拽紧林誉之衣袖,尚保持一点清醒,但也不理智了,话也变多:“我好像喝醉了,好晕啊林誉之,你可不可以不要晃。”

“还知道我名字,那就是还没醉,”林誉之说,“我是谁?”

林格呆呆:“前男友。”

林誉之说:“现在是醉了。”

电梯门开。

林誉之将她打横抱起,往房间方向走:“我抱你回去,别乱动,喔不对你做什么。”

林格点头:“喔。”

她迷迷糊糊摸林誉之,胡乱揉一团,摸他的胳膊,用力摸一摸,戳一戳。

林格问:“这是什么?”

林誉之说:“手臂。”

林格说:“为什么这么结实?”

林誉之说:“因为结实了才能抱没心没肺的家伙回去。”

林格又摸他的手:“这个呢?”

林誉之说:“手。”

林格掰了掰,没掰动:“怎么这么大?”

林誉之说:“大了才不会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东西丢下。”

绕过走廊,林誉之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弯腰去取房卡,打开门后,抱着她进房间,顺势用脚轻轻将门关上。

将林格放在沙发上时,她犹不安分,一手搂着林誉之的脖颈,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脸,还是好奇宝宝:“为什么你的嘴唇这么热?”

再往下:“为什么你的喉结这么明显?”

“为什么你的锁骨上有汗?”

“为什么肌肉要绷这么紧?”

依次往下,喝醉酒后的林格终于摸到混乱记忆中不存在的东西,两只手握着,她歪脑袋:“这是什么?”

脸颊被用力掐住,林誉之强迫她睁开眼,看他。

他沉沉:“林格,你玩我上瘾是吧?”

林格:“嗯?”

林誉之低头,仔细看她眼睛,确认她究竟是真醉,还是借酒发挥:“你真当我不敢碰你?”

林格大睁眼睛,看到林誉之俯身,微微的月季花叶子气味落下,她好像置身月季花丛,尖锐的花刺随时可能刺破她的皮肤,她躺在一片被压坏的叶子上,茫然地看着林誉之反复抚摸她的嘴唇。

他说:“如果我今晚真做了,你会怎么样?”

林格说:“做什么?”

?“会谅解?还是讨厌我?”林誉之似是自言自语,他抬手,隔着薄薄眼皮抚摸她的眼球,大拇指仔仔细细,温柔地描摹着她颤抖的眼球,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也不能更讨厌了吧,格格。”

他柔声:“现在你喝多了,我也喝了酒,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誉之原本没打算把这件事讲给林格听,但秘密放久了,蔓延出更阴暗的菌类。

他需要让这些密集的菌类透透气,以免罪恶的孢子将他彻底包围。

林格不解。

“格格,”林誉之手指压在她嘴唇上,“知道我们不是亲兄妹的那天,我非常、非常、非常的难过。”

他说:“所以,以后别再用兄妹的名义拒绝我了,格格。”

“我的确一直将你当作亲妹妹来看待。”

“包括那天——你第一次吻我时。”

林誉之俯身,低声:“我知道你那天只是单纯地想要接吻。”

爱人的热量就像火。

在火炉旁的人,谁会看不到那些灼灼的、缓慢的温度。

谁能忽视掉一个第一次坠入爱河的姑娘的满心倾慕,她的眼睛、嘴巴、声音、肢体都在出卖她,那些以兄妹为名的小动作、小心思,都一览无余。

但谁能保证她的火不是临时起意,谁能确定她不会将这团火烧给另一男人。

林誉之亦无法坚信。

最初发生关系的那一天,林誉之清清楚楚,林格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亲吻,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妹妹,在某些事上有着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单纯。

但兄长呢?

就像现在这样。

林誉之握住林格的手,放在他衬衫上,他那薄薄的,贴着肌肤的衬衫。

那时候的林誉之和现在的林誉之都知道诱导下会发生的事情,她过于单纯,甚至不需要多加引导。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林誉之重复着第一次诱导妹妹上钩的语句,“自己来拿。”

彼时的林格茫然地看着林誉之,他能清醒地看到天真妹妹眼中的不可置信,他不动声色,按住她的颤抖的手,好让她的掌心更完整地贴和他的衣服。

现在的林誉之看着醉酒后的林格,他同样问着和之前一样的问题。

“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这次的林格没有颤抖地拥抱他。

多年后,将他甩过、拉进黑名单、避开多年不联系的林格,用醉酒后含糊的声音,叫他,给出了和年少时截然不同的答案。

“我要钱,”林格说,“我现在不要爱,也不要男人了,我要好多钱。”

第50章 失窃 同床

良久的寂静。

林誉之还握着林格的手, 压着她触碰自己。

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林格不需要男人了,她现在只需要钱。

林誉之自嘲地笑了下:“你真是, 要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廉价了。”

他低头, 贴靠着林格的额头, 呼吸热潮,均匀温柔,最后,也只能在她额头,不惊动地吻一吻。

林格木呆呆看他。

真醉了,醉得什么都不清楚了。

林誉之低头,往下移,移到她唇角, 又亲一口。林格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什么酒后乱性都是胡扯, 人在醉酒状态下不会有丝毫的杂念,只想睡觉。

回顾过往,林誉之从没有强迫过林格。他从不用强, 向来都是尊重妹妹的意愿——

包括第一次察觉到林格的心意时。

林格那些稚嫩的想法令兄长想要叹息,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关系比“兄妹”更持久、更不能改变呢?他能在这段关系中占据着年长者的位置, 拥有着主导的权利,供给、哺育、照顾着她,林誉之经历过太多太多的抛弃, 更渴望能够稳稳掌控在手中的关系。

父女?也行,让格格作为他的孩子诞生, 从她刚到这个世界就开始细心照顾, 教她牙牙学语, 毫无瑕疵地珍爱她。

但一想到她还会有个同样重要的母亲,林誉之便难以接受。

孩子也不会永远依赖父母,很多事情,她们更乐意向同龄人倾诉。

这是林誉之不能接受的部分,他迫切地需要独一无二的关系和毫无保留的爱。

最好的便是兄妹。

做她唯一的兄长,成为能照顾她的哥哥,陪她一起单身,一同拥有着不能和父母分享的秘密,做她无话不谈的同辈人。

她不明白“亲兄妹”会是多么美妙的存在,她不知道血缘会如何成为两人之间永远斩不断的纽扣。她不理解,所以才会跃跃欲试地最先跨越兄妹的界限,在喝了啤酒后亲吻他的手指。

她真得什么都不懂。

短时间分泌的荷尔蒙如何能与常年累月的兄妹之情相提并论?单纯的肉,体欢,愉怎能比肩朝暮厮守的情谊?林誉之望着她的眼睛,只看到赤诚的勇敢无畏,身份让她不能开口,而爱意为她一切冒冒失失的行为做脚注。

林誉之花了近一年时间接受她做自己的亲妹妹,又花了半个月时间来说服同她开启情人这一层关系。

一切都是引诱。

替妹妹洗她被经血染脏的衣服,林格大大咧咧,完全不会去考虑,哥哥给妹妹洗衣服是不是有些不应该;她的贴身衣服,她的袜子,她擦拭脸的毛巾,甚至她洗澡后那一块儿专门擦拭私,密的白色小方巾,三个月一换,林誉之购买,林誉之手洗,林誉之仔细晾干。林格不知道这种事情已经越界,一直在做这些的林誉之知道。

为林格做一日三餐,早餐的红豆粥,中午的小炒菜,夜晚煨在小火上的菌菇鸡汤。盛饭时“不小心”触碰的手指,她偶然间提起的一道菜、第二天便会出现在饭桌上。她有一颗柔软的心,温柔的感化,偶尔的诱惑,林誉之暗地里观察她的交友情况,密切关注着她和所有异性的联系。

他需要确保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在兼职结束后,林誉之再累,回家前,也会给她带些小零食小礼物。他必须要让格格对“哥哥回家”这件事充满期待。

给她带最爱吃的街角那家店中冰激淋,放进保温杯中,塞进包里,到家后打开,只化了底部,上头的冰激淋球仍旧是圆圆的,用小勺一点点吃;

给她买她逛街时看好几眼、摸好几遍又放下的连衣裙,林誉之对自己已经到达几乎苛刻的地步,他基本没有任何娱乐开销,不抽烟不饮酒,所有攒下的钱都花在格格的家庭和格格身上;

绕三条街去买她上一周说过好吃的冰栗子,在夏日炎炎里回家,风轻云淡地说顺路带回来的。

林誉之故意不擦自己手背上被太阳晒出的汗,让她看自己长时间骑自行车而磨红的掌心,令她主动去观察他汗津津的T恤,诱她推理出“哥哥特意绕远路只为给我带零食”这一事实。

他说着一个又一个能被聪明妹妹看穿的谎言,假装对她的心疼一无所知。

看。

做兄妹多好。

永远都不用苦恼,不必如他这般,处心积虑、大费周折地布置,确定让自己和她喜欢的所有东西都相关联——

很难说谁是被驯化的哪一个。

可惜妹妹还是太天真,她的勇气仅限于接吻,还是林誉之下定决心,轻轻一拉,一按,一句诱导性的话,才促使两人建立初体验这一联系。

他可怜、可爱的格格。

林誉之没想到自己会被“抛弃”。

这是始料未及的结局。

同样始料未及的,还有在清晨终于宿醉醒来的林格。

她头痛得要命,惊醒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检查身体,没有,没有男人的液体,没有容纳过什么东西的痕迹,林格最近没什么想法,没有试过小玩具,探手指会不舒服。

林格探出脑袋,看林誉之:“你有没有趁着我喝醉,对我做什么?”

林誉之平淡地说:“对你做了王子会对睡美人做的事情,这个回答是否能令我妹妹满意?”

林格说:“林誉之,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满嘴跑火车了,这种鬼话你都说得出口,害不害臊。”

林誉之低头泡茶:“起来,喝杯茶,等会儿就要走了。”

今天他们要去新天鹅堡,退房时,林格又问了句高级套房的销售情况——今天一下子空出,有十多间空房。

林格目瞪口呆,暗想,此次出门不利,看来遇到教堂也去拜一拜,祈祷这异国的神明也能够保佑一下他们这些可怜的旅客。

只可惜,祸不单行。

不确定是否是大量的难民入境,还是因为物价上涨、通货膨胀外加经济不景气,小偷愈发猖獗。

尤其是艋艋。

他兴致勃勃地将手放入外套口袋,本想取手机拍照,却冷不丁和小偷在外套口套中完成了一次牵手。

机械转过脸,在同小偷对视时,艋艋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手机当然留下,但艋艋的钱包却不翼而飞。同行中,丢掉钱包的不止艋艋一人,还有可怜的赵蔷。

格格没有笑话他们俩。

因为她的手机和钱包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狠狠划开、咧着一张大嘴笑的书包。

林格:“……”

幸好护照还在。

林誉之挺平静的,他有条不紊地打开钱包,告诉林格:“我还有些钱。”

林格:“……你疯了?你为什么会兑换500欧面额的纸钞?能花出去吗?”

肯定不行。

那张500欧面值的纸钞,在当天下午就被林誉之去了银行,兑换成小面额的钞票。零零散散一些,分给艋艋和赵蔷。

林誉之说得挺妥切,只当是借给他们救急的。至少他们手机还在,银行卡和信用卡都丢了,先紧急挂失,现在去大城市补办,还是等回国后再补——随他们的意愿。

林格要惨一些。

她小时候就喜欢丢东西,这次护照和林誉之放在一起,还好,没丢。银行卡和信用卡,也都打了电话挂失。

她不打算这个时候补办,可以暂时用着林誉之的备用手机,直接去布雷根茨。

艋艋和赵蔷在这个时候选择暂时性的“分道扬镳”。

她们不像林格,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林誉之那么多的钱。毕竟是外人。四个人只好约定,行程在这个时候分开,等瓦杜兹再见。

林格忍不住问了句,语言问题怎么办?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艋艋和赵蔷的英语都不怎么样。

前几天还闪闪躲躲的艋艋,这次直挺挺地开了口:“没事,我们可以用翻译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格不好勉强,就此告别。

旅途骤然只剩下林誉之一个人。

在布雷根茨订旅馆,是一个位于湖畔的半木质结构小别墅,当林誉之说出订一间房时,不忘回头,沉静地告诉林格,他的现金不多了,需要节约些使用。

钱包被偷、目前身为分文的林格默默点头。

和林誉之睡同一张床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俩人都已经同一间房那么久了,不也是什么都没发生?

同床的第一晚的确什么都没发生,林誉之睡觉很规矩,甚至可以说得上直板。倒是林格,一晚上被自己惊醒好几次,她睡觉不老实,习惯性往旁边趴,总是忍不住趴到林誉之身上;又因长久没和人同床共枕,冷不丁摸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忍不住把自己吓醒——如此反复几次,好不容易才挨到天亮。

意外发生在第二晚。

她们品尝了餐厅特供的博登湖白鱼和蔬菜炖鹿肉,没点酒,但隔壁的女性请了他们一人一杯。林誉之没碰,林格碍于礼貌,刚端起酒杯,林誉之就将她手按下,阻止她:“不知道自己现在酒量什么样?”

林格悻悻然放下,抱歉地对隔壁桌那个明显拉丁裔的大美女姐姐笑笑。

对方不以为然,端着酒杯过来,用英语和他们交谈。她自我介绍叫詹妮弗,可以叫她珍妮,出生在美国,目前在洛杉矶工作,这是公司休假旅行。她很喜欢中国文化,对传统的东方娃娃也很感兴趣,所以想要和林格谈谈——

林誉之在这个时候介入。

他客气地拒绝了詹妮弗接下来的谈话,有些强硬地拉着林格,要她站起来跟自己走,称她是“生病了”。

林格皱着眉,勉强配合着林誉之,她不想在外人面前闹得过于难堪。

俩人的争吵在回房间后爆发。

林格压低声音指责林誉之:“你不该对那个美人这么粗鲁,她只是想和我聊聊。”

“看来你不知道自己这种类型在她们的性取向中多受欢迎,”林誉之铺床,“格格,这么大了,也该长点心眼了吧。”

“什么性取向?”林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又说,“你真是脏眼看人脏。”

“我脏?”林誉之铺好林格的枕头,折身,看她,“你是没有注意到她身上关于LGBT的标志,还是忽略了她对你的暗示?”

林格问:“什么暗示?”

林誉之说:“随时邀请你和她一夜,情的暗示。”

林格说:“你血口喷人!”

林誉之没回应,他忽而皱眉,捂着自己那个伤腿,像是骤然间失去力气,重重跌坐在床上。他这副表现吓了林格一跳,顾不上还在吵架,林格快步走到他面前,半蹲下,问:“腿怎么了?”

林誉之说:“可能是湖边湿冷,受了点潮气。”

架也不吵了,林格说:“让我看看。”

林誉之攥着裤子,苦笑:“这怎么让你看?”

“你去换上睡衣,”林格皱眉,“在飞机上时你就腿疼,现在还疼……我看看伤口,别瞒我。”

林誉之说:“真没事。”

林格抬头,盯他。

再拗也拗不过妹妹,林誉之不得已,还是去卫生间换了睡衣,微微撩开衣摆,那个伤疤终于一览无余地出现在林格面前。

因缝合线崩开过一次,伤口的愈合也不算平整,新长出来的肌肤有淡淡的凸起,不甚明显,特属于新生的粉白。

林格伸手,小心地触了触那块儿疤痕:“疼吗?”

林誉之摇头:“不疼。”

顿了顿,他又说:“格格,刚才我的确不该粗鲁对你,我当时是关心则乱,也的确不想你和她扯上关系。”

林格声音也缓和不少:“我只是觉得你太过于草木皆兵了,而且——我是你妹妹,不是你的玩偶,你刚才完全就是在替我下决定,这样很不好。”

“是,我现在知道了,”林誉之声音软化,他说,“我们和她接受的文化不同,你和她再继续谈下去,她只会以为你对她很满意。没必要,格格,在这里,对方主动提及你的国籍也是隐形的种族歧视,更何况,她的表现是很明显的yellow fever。”

“yellow fever?”林格说,“这是什么?黄热病?”

林誉之坐在床边,低头看半蹲在面前的妹妹,解释:“引申义为对黄色人种不正常的偏爱,举个例子,有的人喜欢双马尾的女性,无论那个女性性格如何,脾气怎样,他都不了解,只要是双马尾,他都会爱。”

林格听懂了:“就像有人要找某个国家的人,不关心这个人怎么样,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就好?”

林誉之颔首:“对。”

林格的手指抚摸过林誉之的大腿,动脉里的血液在有力运输,缓缓紧绷的肌肉如被风唤醒的春草,她仰脸:“就像恋妹癖?无论她性格如何都不重要,只要是自己妹妹就爱?”

林誉之说:“世界上应该不会有这么变态的人。”

林格的手压在林誉之疤痕之外的皮肤上,半撑着身体,靠近他的脸:“那你怎么区分出她对我有意呢?仅仅是语言?”

“还有眼神,”林誉之坐在床上,林格的鼻尖几乎触碰到他的鼻尖,两两相望,她的呼吸是柔软的月季花味道,他说,“她看你的眼神不正常。”

林格问:“哪里不正常?”

林誉之说:“她眼神中对你的性谷欠一览无余。”

“嗯?”林格微微皱眉,她一只手撑在林誉之身上,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狐疑,“是吗?”

她仔细看林誉之的脸,不许他动,认真核实。

“可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和你现在看我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