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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国庆 今年的国庆比往年特别,军区搞汇……

今年的国庆比往年特别, 军区搞汇演,特意请家属们去做观众。

说真的, 来这么久,赵秀云还是第一次进营地,家家都按通知自带凳子,排列得整整齐齐,这要是家属院看露天电影,早就你挤前,我挤后乱开来, 但营地有营地的规矩。

苗苗坐在椅子上晃着腿,问:“妈妈, 爆米花呢?”

她以为和去看电影一样,一直等着吃爆米花。

别说是买吃的,哪怕是坐都要坐得直直的。

赵秀云说:“今天没有, 你要乖乖坐好,知不知道?”

她肯定是坐得住的,叫人不放心的是大的。

禾儿接收到妈妈的目光,只一个劲地找说:“爸爸在哪?”

乌泱泱全是穿军装的, 连迈步子的腿都一致,别说女儿,赵秀云看了都眼睛晕,找来找去没看见人, 说:“别找了, 爸爸不是说他第二个上场吗?”

这种汇演,都要是经过好几天排练的。

方海说自己是第二组的领头人,应该挺显眼的。

开始照例升国旗、奏国歌,家属院的孩子们对这件事都很庄重, 哪怕是小小的苗苗也一脸肃穆。

风一吹,红旗飘飘,每回看,赵秀云都觉得很感慨,他们始终生活在一个比较太平的年代。

接下来是各领导讲话,然后才是汇演。

踢正步、喊口号,方海还打拳。

他果然是领头,可是向着主席台,禾儿都快踩到妈妈肩膀上,只看到爸爸一点点,气得跺脚道:“都看不到。”

满场,只有家属院这片有声音,大家都是头回来看,携家带口的,官兵们是连鼓掌都有特定的方式,这要是出去打仗,她们就是游勇散兵、一击就破。

哭的孩子就有好几个。

赵秀云拽住都快蹿到别人那去的禾儿说:“你安分点。”

禾儿蔫巴巴地说:“爸爸都没看到我。”

她还憋足劲要叫好呢。

赵秀云好声好气地说:“喊了就行,那么多叔叔伯伯,够你喊的。”

就这几个孩子,人来疯了都,一个一嗓子,顶人家百八十个。

连台上都注意到。

汇演年年有,李师长坐在正中说:“叫这帮孩子兵来,够热闹的啊。”

边上几个都说:“可不是,让孩子们看看也好,省得爸爸天天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不然回去还问说:“爸爸,你是不是不想干活才躲出去的?”

李师长觉得这桩事确实做得不错,说:“方海媳妇这建议是好,这回的活动就比以前热闹,回头列一个,交上去,家属嘛,都不容易,平常应该多关心她们的生活。”

这回的主意,也是赵秀云的灵光一现,她跟张主任报告,张主任回家又提过一句。

领导们左右一商量都觉得不错,就应下来。

现在看来,请家属们来看汇演是步好棋,老婆孩子在下面看,方海都比以前更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只觉得比第一次出任务更紧张。

感觉照这个用力劲绷着背,今儿就能抻着筋。

其实人这么多,哪里看得到。

赵秀云哪怕知道这个道理,也忍不住探头探脑,以致于错过领导说什么,只听见男人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问孩子:“说什么了?”

“说爸爸立功啦!”

今天还有表彰仪式吗?

这个方海,还挺能藏。

立二等功的四个人里,数他最苗高,禾儿一眼就看到,大剌剌喊出来,正赶上满场最静的时候,只听见她的声音。

赵秀云只觉得自己的脸丢个干净,扯她说:“小点声。”

禾儿不服说:“打拳的时候那么多人喊,现在没有,爸爸会难过的!”

以为爸爸跟她似的吗?

赵秀云无可奈何道:“行行行,那现在喊过,可以了吧。”

爸爸都没还没下台,怎么能可以,禾儿悻悻,只在鼓掌的时候把两只手都拍烂。

晚上回家手都是红的,给爸爸看说:“我今天可用力了!”

岂止是用力,方海都没错过她那一嗓子,只觉得这功立得比以往每一个都值,怜爱揉着孩子的头说:“嗯,谢谢禾儿。”

禾儿拉过妹妹说:“苗苗也有喊,就是声音小。”

太小了,都听不清。

方海歉然道:“苗苗也很棒。”

苗苗给爸爸看小手说:“一点也不疼。”

平常跌一跤就要娇气的小姑娘,方海把孩子抱起来说:“还发奖金,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吗?”

禾儿要狮子大开口,看到妈妈就不敢说话,乖乖巧巧地说:“什么都不用买的爸爸。“

赵秀云看女儿一眼,才说:“端饭,都不饿吗?”

晚饭还特地炖肉,这么点时间,想找肉可不容易,方海没说什么地吃着,手在桌子下可不老实。

赵秀云面上没什么表情,耳朵却飘红。

方海这饭都快吃不下,吃过饭偷偷问:“手疼不疼?”

赵秀云打发孩子出去玩,拿毛线织,说:“不疼。”

方海故意说:“没给我鼓掌啊?”

这人。

“鼓啦。”

她就是有些好奇,说:“是年年汇演都有表彰吗?”

往年怎么没听说过。

“有人立功,就有表彰。”

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赵秀云不再多问,没看表彰的时候也只说立功,不说为什么吗?

她手上不停,拧着眉快给毛线给气死。

怎么人家三天能织一件,她三天就出来一个袖子,缝了拆拆了缝,方海看着都替她头疼说:“我看挺好的,怎么又拆了?”

“就这针脚,穿出去满大院的人都能笑话我。”

妇女们的眼睛有多利,就指着这些新闻过日子,赵秀云想起来都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她说:“以小见大,人家会说我不会当家。”

赵秀云也是个要强人,绝不允许有人传这样的话。

方海叹气说:“那以后还是买吧。”

“一斤羊毛线才二十,买就三十来块一件,一人买件新衣服,两个月都不要过日子啦。”

“禾儿年年拔高,我那天给她拿去年的衣服手脚都短一寸,苗苗也是。”

“还有你,知道的你穿毛衣,不知道以为你天天去冲锋陷阵,这儿一窟窿,那儿一个洞的。”

赵秀云都给这几个人愁死了,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爱惜东西。

方海自知理亏道:“我是没留神,不是故意的。”

都这么说,禾儿回来会说自己是故意的吗?

赵秀云今天是不骂他,气狠狠地说:“反正今年的再坏,就不给你织。”

花最多心思的就是他的衣服,那么大一件,要折腾她一个月。

方海“嘿嘿”笑,觉得今天自己哪里是拿了奖状回来,那是活生生的保命符啊,忍不住看墙上说:“这都贴好几张了。”

赵秀云也有一张,过年的时候给发的优秀工作者,还有一个茶缸子。

她垂下头说:“以后会有更多的。”

方海搭媳妇的肩说:“今天师长还夸你了。”

这个赵秀云爱听,追问道:“夸我什么了?”

“夸你的建议好,加强家属院和营地之间的关系,活动也更有声有色。李师长一直很关心家属们的生活,说后勤保障是最重要的。”

做家属的有哪个容易的,听着是不错,男人挣得多,又不用上班专门带孩子,苦又有谁知道。

赵秀云想想都觉得怪不容易的,说:“其实大家都很好奇你们怎么训练的。”

营地管得紧,家属们自己也谨慎,从不往那边去,一天到晚只听得到哨子声、口号声,偶尔野外训练的时候连见个人,平常忙什么都没人知道。

方海问:“你也好奇?”

“我?满院子就我最有好奇心了,你说呢?”

说起她的好奇心,真是没法子,要是再不能控制一点,和陈秀英也没区别。

方海认同道:“也是。”

路上见个生人,都得装作不经意地去打听,这么多人里,就没有她不认识的。

他捡一些能说的说,赵秀云听着又想去看他的伤,叹口气说:“我怎么老这么愁。”

就没有一天能放下心的时候。

方海摸摸她的脑袋说:“我答应你,会好好的。”

赵秀云半信半疑,有时候可不是由得人的啊,她把这些抛到脑后,说:“我拿衣服,洗澡去吧。”

眼下天气已经转凉,早晚赵秀云都给孩子们穿长袖,禾儿发梢滴水,用毛巾擦来擦去,说:“妈妈,咱们什么时候再去城里玩?”

她不是想着玩,就是想着吃,赵秀云都习惯了,想想说:“你爸不是说发奖金吗?等发奖金再去。”

说这话的时候看方海,他笑笑说:“和下个月工资一起发,但我申请二十块经费啊。”

经费?

赵秀云大方应说:“那写个申请报告。”

她那天申请国庆经费的报告格式错误,被后勤打回来两次,这回也让他试试,夫妻不是说该同甘共苦的吗?

以后家里要花钱,干脆都这么来,也让禾儿练练字。

要写字的活,方海是最头疼的,心里转一圈,晚上缠着问:“还要写吗?”

赵秀云力气都没有,还是坚定地说:“要写。”

可惜没能坚定多久,就灰飞烟散了。

第102章 打报告 家里的第一份申请报告,是禾儿……

家里的第一份申请报告, 是禾儿打的。

她遗传妈妈的爱凑热闹,一直抓耳挠腮想最近有什么要花钱的机会, 好不容易有一个,兴冲冲写了一份。

上书九个大字:

【妈妈,我想买一斤桃酥。】

还挺会说,一张嘴就是一斤桃酥,赵秀云把报告打回去,问:“为什么买?买来做什么?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吃桃酥还能有什么意义啊?

禾儿一头雾水看着妈妈。

赵秀云觉得挺有意思的,说:“给你看看妈妈的, 参考一下。”

各单位要申请一毛钱,都得长篇大论, 她这轻飘飘地,就两块钱了啊,哪能行。

既然要写, 就得正经写。

禾儿看着妈妈给她的纸,眼睛都圆睁,说:“要写两页纸!”

赵秀云说给她听:“你看啊,妈妈先写的‘我们要组织什么活动’, 再写’组织活动要花什么钱‘,’这个钱要怎么花‘,是不是就有这么多了?“

禾儿若有所思的样子,捏着妈妈给的纸坐在书房。

方海回来看姑娘又咬笔杆子, 问:“她干嘛呢?”

夫妻俩咬耳朵, 赵秀云跟他说完,他脸色一变说:“两块钱要写两页纸?”

那他二十块钱得写多少。

方海讨教道:“我要怎么写?”

“你呢,先写要这个钱干嘛,准备用在哪里就行。”

“我还没想好, 就是搁口袋里放着。”

赵秀云打官腔说:“那就是储备金,报告格式不一样,回头我给你一份新的。”

方海这些年做的都是武职,他就那点文化水平,听了头都大说:“不是,你们怎么这么麻烦。”

“这就叫麻烦吗?我还没让你挨个找领导签字呢。”

禾儿正好有字不会写,出门问妈妈听到这句,举起自己的手说:“我可以做领导。”

小丫头片子,口气还挺大的,上来就想做领导。

赵秀云好笑道:“你想做哪个?”

禾儿见过的女性长辈里,就数张奶奶的官最大,想也不想说:“我想做主任。”

方海忍俊不禁说:“挺大言不惭的啊。”

禾儿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说大话,拉过妹妹说:“苗苗是副主任。”

行,官迷。

打女儿跳着脚想做班长,赵秀云就看出来,拿过她手上的纸看,已经写一半,说:“你们要去挑土?”

“对啊,学校的厕所塌了,老师说学生都要去挑土。”

挑回来还得制砖坯,现在的学生都干活,学校一砖一瓦几乎都是孩子们凑出来的。

禾儿上学早,现在才八岁,他们班十二三岁的占大多数,是顶好的劳力。

赵秀云把她的错别字挑出来,说:“不能有涂改,重写一份。”

她本来是一时兴起,只把这个当开玩笑,现在想想,雕孩子的性格倒不错,禾儿就是太活,得时时刻刻压着。

为此,赵秀云堪称吹毛求疵,改得禾儿没脾气,才交出一份报告来。

小丫头跟爸爸妈妈要钱向来容易,双手一伸就行,头回这么折腾,有一种会被拒绝的忐忑不安。

赵秀云看完没问题,推给她说:“方主任签个字吧。”

我是主任啦!

禾儿那点忐忑烟消云散,抓起笔的时候顿住问:“要签在哪里?”

不错,看来大有成效。

赵秀云对这个意外之喜很是满意,给她买两斤桃酥,说:“你早上带两块,下午带两块。”

给禾儿高兴的,大有一种辛苦劳动成果的感觉。

方海不遑多让,拿着到手的二十块钱说:“这钱,我舍不得花。”

要得太难。

赵秀云直接抽回来说:“那就不用拿。”

“欸,我好不容易申请的。”

夫妻俩你争我夺,听见敲门声才停下来,赵秀云推推男人说:“你去。”

她这身衣服可不是能开门见人的样子。

方海疑惑地往外走,看到是谁更惊讶,叫出来说:“大光?”

陈大光神色慌乱说:“方团,你问问你家孩子,看到我们家森林没有。”

陈树林去城里上中学,陈家这帮孩子兵,变老二陈森林带领。

赵秀云听见话觉得不对,快速套上衣服出去问:”怎么了?“

陈大光额头汗都滴下来,说:“这个点,森林还没回来,有说放学是跟你们家的一块走的。”

禾儿平常不跟陈家孩子来往的才对。

赵秀云把孩子叫起来问。

禾儿迷迷糊糊地说:“我回家的时候有看到他。”

“那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他是跟高明说话,不是跟我。”

得,又一个新的孩子。

陈大光急急跑走,赵秀云想想还是不放心,说:“我去看看吧。”

她打着手电筒到9号楼,已经乱成一片,周婉把几个孩子全问一遍,也没问出什么来,还得分出心神迎客。

赵秀云握她的手,冰得狠,索性直接说:“放学就没回来吗?”

周婉说话都在抖,说:“没有,森林皮,跑过饭点才回家是常有的事。”

可这眼看都十点,还没回来,可不急死个人吗。

赵秀云听了更急,说:“那还愣着干嘛,让人找啊,你们这样才几个人。”

周婉有些踌躇道:“会不会太添麻烦?”

她们来的人多,一直是三家人过日子,和院里其他人不太来往,贸贸然上门叫帮忙,总觉得不合适。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赵秀云直接做主道:“行了,我给你叫人去。”

满打满算,她来这院一年多,但不认识的真没几个,她挨家挨户敲门,过会满院子都是手电筒的光,三五成群往山上走。

高明说陈森林想上山。

附近这几座山,危险性都不大,方海拽着媳妇的手一块走,感觉黑灯瞎火都翻过半座山了,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喊:“找到了,找到了!”

喜悦一下子蔓延开来,大家各回各家,赵秀云打量自己这一身,有土有草,凌乱得很,禁不住拍来拍去。

这个点,澡堂肯定是不开门的。

赵秀云换个衣服说:“你看着孩子点,我再去看看。”

妇联干事,干的就是这活。

她到周婉家一问,才知道陈森林是跑上山,跌进坑里没能起来。

人倒没什么大碍,正被妈妈吊着打。

嚎得方圆三里都能听见,孩子大舅妈陈兰兰说:“给赵干事添麻烦了,这孩子太不懂事。”

可不是不懂事,赵秀云放下心来说:“孩子没事就行,那我先回去,你们也早点睡。”

都这个点了,还有什么好睡的。

第二天到办公室,都是眼下青黑。

李玉大着肚子没帮忙,可动静那么大,谁睡得着,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

有人打一个,另一个人就再打,赵秀云觉得自己这一早上光打哈欠,困得不行。

幸好这阵子没什么活,脑袋一点一点地,听见人说话一下子坐直。

周婉是特地来道谢的,说:“昨晚添麻烦了,送点糖来甜甜嘴。”

从这点上来看,她为人处事是不差的,哪怕是最便宜的水果硬糖,也没人去挑这个理。

赵秀云顺势问她说:“怎么好端端跑山上去了?”

还是大晚上,别看这些孩子胆子都挺大的,夜里也是不敢到处乱跑的。

周婉苦笑道:“说想摘花挣钱,买一双新鞋。”

排老二的孩子,哪有什么新鞋穿,孩子提过一次,被她拒绝,哪里知道会惦记上这个。

高明前阵子一直和小麦姐弟满山摘菊花卖,给自己买了双棉鞋。

说起来又叫人觉得心疼,赵秀云说:“要是实在想要,就给他买吧。”

周婉说:“我是想着老大穿过的还没坏,这不就是老二穿。”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赵秀云也给苗苗穿禾儿的旧衣服,说:“我一年也给老二买一两件夏□□服,便宜嘛。”

布票都不要几尺,不能让孩子惦记着。”过几天买吧,刚被他爸收拾过。“

合着妈打一顿,爸还打一顿。

等在市里上中学的陈树林放假回来,又把弟弟揍一顿。

赵秀云打楼下过听得真真的,忍不住警告孩子说:“听见没,你们要是乱跑,就是这种下场。”

禾儿觉得这话是冲她,乖巧地笑一下,说:“妈妈,我们的厕所快建好了。”

建好就建好呗,童子兵,也挺能当大用的。

赵秀云敷衍“嗯”一声。

禾儿又说:“张叔叔他们的路就还没修好。”

陈蓉蓉她男人张盛志,今年的任务是带人修公社小学外的那条路,暑假就开工,到现在还是进展缓慢,禾儿每天抖土的时候盯着看,觉得毫无进展,原地踏步。

赵秀云倒是知道一些,说:“人家是大工程,人手不够当然慢。”

“那为什么不多叫点人?”

“大家有其他事情做。”

今年好几项大工程,分给张盛志的就小兵几个,能有现在的进度都是日夜赶工了。

“那为什么不能叫别人?我看好多人都没有工作。”

禾儿模糊知道一份工作多难得,觉得自己提出了一个大人都没想到的解决方法。

赵秀云刚想笑着反驳,想想觉得很有道理,摸摸孩子的头说:“你说得没错。”

她看向空地边闲聊的妇女们说:“没有工作的人很多。”

第103章 干活 赵秀云是个想干就干的,吃过晚饭……

赵秀云是个想干就干的, 吃过晚饭就去找张盛志。

张盛志对她一向客气,能帮的都尽量帮, 这回是没办法,摇摇头说:“我做不了这个主,而且钱也很难批下来。”

为啥叫他们当兵的去修路,还不是已经发一份工资,舍不得再发一份找小工嘛。

岂止是修路,养猪、种菜都得自己来,不少偏一些的部队还种田养鸡, 基本上实现自给自足。

赵秀云也知道,但是问:“那你工期怎么办?”

就带着这几个人, 还年前完工,想都不要想。

张盛志现在是安排一整天开工,一个人当两个人熬, 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潦草得不行。

他连点烟的时候都觉得手在抖,说:“只能赶。”

任务都是下死的,陈蓉蓉在旁边听, 气得推他一下说:“把你赶飞起来都不行。”

铁打的身子,也不能再这样熬一个月。

赵秀云有了主意,想想说:“我先去趟张主任家吧。”

张主任家就是李师长家。

张梅花开门,见是她来, 热情开门让她进, 听完一拍大腿说:“我看行,咱们院里好劳力可不少。”

都是乡下苦出身,谁没种过地?论干活可谁也不输。

李师长态度平平,说:“拨款上有困难。”

说出去活干不完要找小工, 那可是丢大人啦。

赵秀云对着领导还是客气地,说:“领导一向关心家属生活,我们妇联也是想多创造些工作岗位,发挥我们家属的‘大庆精神’。”

不是活干不完,是为照顾家属,这说出去又是另一回事。

李师长沉吟片刻,还是说:“都是苦力活,女同志会有困难吧。”

张梅花第一个拍桌子说:“我在山西修铁道的时候,这帮年轻人还不知道在哪和泥巴呢,女同志怎么了!”

“说你啥了你就急。”

夫妻俩居然争起来,最后以张梅花的胜利告终,她说:“小赵,明天咱们就开始招工。”

妇女们的工作,一直压在张梅花的心头,她也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张罗起来。

赵秀云都被这速度惊了,配合着组织人手。

其实做小工挣得不多,不管饭一天才六毛,但大部分家属还是愿意报名的,尤以一些坐不住的妇女们为首,叫她们坐一天糊纸盒,那真是要人命。

公社小学门口这条路是要一直接到几个大队,长倒是不长,石头特别多,一锄头下去都快把工具磕坏,这些东西都比人金贵,只能慢慢用手翻。

张盛志的人全面退出,七八十来个妇女兵天天出门,赵秀云既监工也干活,袖子一撸,灵活得很。

陈秀英在她旁边啧啧称奇道:“我以为你不会干活呢。”

看着瘦,还斯斯文文的。

赵秀云手不在意在脸上擦一下,说:“害,谁不是农村出身。”

陈秀英想起来在老家的时候,说:“是啊,以前前面背一个,后面背一个,我还能放羊。”

独木难支,支不起来也得支。

妇女们都是手上动,嘴也动,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又正好在公社小学门口,家家都有几个孩子在里面上学,操场围得跟没围似的,上下课的时候就能听到骂孩子的。

赵秀云有时候也骂,还意外发现禾儿下课爱爬树,显摆她长了腿似的是怎么着?

禾儿被骂一次管一阵,放学就来找妈妈,看她捡石头,自己也蹲下来翻,两个小伙伴跟着蹲。

赵秀云干脆给他们一人一把小锤子说:“把石头都砸碎。”

碎了还得再铺回路上用。

小孩子也不会觉得这是干活,津津有味地。

正好有卖豆腐花的路过,赵秀云给三个孩子都买。

陈树林本来是路过,期期艾艾过来问:“赵阿姨,我要是干活的话,能不要豆腐花要钱吗?”

他还是没有断想买新鞋的念头,他妈说过年给他买,想也知道到时候拖着拖着又没了。

赵秀云其实在赶工期,有心做得又快又好,把军区其他活揽下来,也让男人们看看什么叫“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倒不嫌弃陈树林不顶用,正好运水泥的车进不来,得人一袋一袋扛进来,她弄来几辆小平车说:“你找人一起推,十袋给你们算一分钱。”

这么着,娃娃兵的队伍就壮大起来。

别看都是些半大孩子,真干起活来不比大人差什么。

禾儿负责记数和锤石头,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划小道道,大概是不想受质疑,还像模像样搞张公示表,每天都更新。

就贴在家属院门口的公告栏上。

方海看着她们母女忙来忙去,媳妇睡之前还在写着什么,说:“按你们这速度,不到过年就能完工吧。”

进度就在赵秀云心里,她写写画画说:“等水泥干,差不多。”

还得再赶一点,不然等下起雪来,都是耽误的。

说话间头也不抬,方海说:“能不能看看我?”

他这阵子被冷落得,像个影子似的。

赵秀云搁下笔看他说:“怎么了?”

方海就心疼她那点肉,感觉都快掉没了,说:“你看看你这手。”

赵秀云看着挺好的,还觉得自己每顿都能多吃一碗饭,果然是劳动让人饥饿。

她的观念很简单,人只要能吃,就是福气。

两只手的骨节动来动去,叫方海一下子握住说:“歇一会吧。”

人家禾儿每天都把公示表上的铅笔字擦掉,新的写上去,哒哒下楼贴,再带妹妹玩一会才回家,就这样,还没耽误写作业,日子过得充实得很。

赵秀云没有孩子这活力,打个哈欠说:“那我明天再算。”

十一月底的天气,凉得很。

她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这会想着泡泡脚再睡。

她脚刚放进去,烫得赶紧挪出来,喊起来说:“方海,这是温水吗?”

方海冤枉道:“是啊,我用手试过。”

他的手真是比赵秀云的脚底粗,好像感觉不出什么是烫。

她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帮我拿一点凉水来吧。”

这回才算正正好,赵秀云长舒口气,坐在床沿,肩膀都松下来。

方海挤着她坐,问:“怎么舍得叫禾儿去干活?”

家务活都干得少的孩子,陡然叫去修路。

小丫头还倔强得很,抡着小锤子,手都起水泡,第二天继续。

赵秀云问:“你觉得高明这孩子跟之前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方海哪里想得出来,勉勉强强说:“不那么缩着了?”

原来真是有点沿墙根走的意思。

“那你说他为什么不缩?”

就这样那样,不缩了呗。

方海啥也说不出,手一摊。

“他原来是禾儿指哪打哪,现在跟着小麦他们跑更多,别看挣没几个钱,精气神都不一样。”

小孩子嘛,哪怕再努力,一个月要是能有个一两块,都算了不得。

和高明他爸给他的比起来不算多,但是是这孩子的底气,他慢慢向小麦那种不靠谁活的日子靠拢。

方海一琢磨,还真是,想得更多说:“你没上班的时候,我总觉得咱俩隔一层。”

这要不是现在感情好,他也不会觉得有区别。

好家伙,他还看出来啦。

赵秀云不得不刮目相看,实诚说:“靠你过日子,就不想太得罪你。”

方海大呼冤枉说:“我可没用钱拿捏过你啊。”

还有几分委屈。

赵秀云理直气壮道:“你的钱,还不是想拿捏就拿捏。”

就跟人家说的一样,现在贪你年轻颜色好,难道能好一辈子吗?

古人都说“花无百日红”。

行,无头账,算到最后一准是方海吃亏,他转移话题说:“高明要自己挣,禾儿又不用。”

才那么小一点点,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何必叫她这么辛苦。

赵秀云不赞同道:“是人都要自己挣。”

人呐,靠谁都不行。更何况她还有一层隐忧,还是最近发现的,给孩子东西给得太容易,她好像就不觉得钱是什么要紧事。

她问:“你不觉得禾儿不差钱吗?”

当然是不差的,她那个宝贝钱罐子,只有往里填,少有往外拿的时候。

方海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说:“你怕她不知道‘粒粒皆辛苦’?”

还用句诗。

赵秀云点点头说:“反正不累人,我亲生的,还能虐待她不成。”

本来是想让孩子吃点苦头,现在看来她也不觉得苦,还挺高兴的。

方海想也是,谁比亲妈疼孩子,看一眼手表说:“我倒水,睡吧。”

赵秀云擦擦脚钻进被子里,等他回来又钻进他怀里,舒缓地动动身子,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暖和的地方。

夏天就不这样,嫌他烦。

方海阴阳怪气地说:“哟,用得着我的时候就殷勤是吧?”

赵秀云装作已经睡着,一声不吭,装没几分钟的功夫,呼吸声就沉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方海摸索着碰碰她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用着雪花膏,嫩嫩的,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赵秀云本来就睡眠浅,不高兴地嘤咛两声。

方海收回手,声音浅得像叹息,说:“唉,你睡得着,我可睡不着。”

到底心疼人累一天,只能辛苦自己捱着。

第104章 宣传 小学门口这条路,一共修了两个月……

小学门口这条路, 一共修了两个月,比预计的工期快一点, 赶在孩子们放寒假之前。

赵秀云是怕下雪水泥干不了,可孩子还没放假也有新的问题,防不住有的人想在水泥地上踩一下。

她派人看得紧紧的。

禾儿每天下课就趴在栏杆上看,生怕有人破坏妈妈的劳动成果,谁想凑得近看看这水泥路,她都要警惕地看着。

水泥太稀罕,这还是公社里第一条。

按照规划, 以后附近几条路都会铺水泥,为了更方便几个公社的运输, 毕竟市里的吃喝都是靠队员们供应。

赵秀云这才是第一条。

她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主要突出用家属们干活的好处,写得是天花乱坠, 方海看了都忍不住替她脸红说:“你们就是修一条路,怎么说得像立什么大功一样。”

赵秀云平常也是务实的人,今天是没办法,说:“我总得宣传一下, 不然大家就一茬有活干,明明要做的事情那么多。”

反正她是改完错别字决计不再看,直接交上去,自己看也心虚。

写, 是写得夸张一些, 但领导确实觉得不错,李师长还挺欣赏她的,主要是欣赏文化人,他自己娶媳妇就是, 索性帮着交上去,张主任又有些关系,找来报社的人,给家属工程队的妇女们拍照,文章也是赵秀云操刀。

这么一宣传,这就是件典型的大好事。

其实各地的家属院都像是营地的附庸,一来能随军的级别都不低,工资也不会低,养活一家老小不成问题,二来女人是大后方,默认以照顾男人为主,哪怕给解决工作,也只有那么一两个。

这么思路打开,其实妇女们也是顶好的劳力。

上头一定性,全国的家属院养猪场、农场都轰轰烈烈办起来。

集体性质的,和大队一样。

赵秀云趁此把修路这件事大包大揽下来,给妇女们排的活排一整年,还给争取更高的工资。

没有人会嫌累,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她一忙,用禾儿就更多,方海天天带着苗苗玩,父女两个落单,好不可怜。

苗苗平常是不叫屈的孩子,这会戳着树干子说:“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妈妈。”

方海难得休假,陪她看一下午的蚂蚁,看得都快打哈欠,站起来动一动说:“不找她们,爸爸带你去玩吧。”

苗苗勉强被压下去,跟着爸爸去公社买东西。

去年的过年是赵秀云一手操持的,今年没时间,把要买的东西写了满满三页纸,托给丈夫。

方海捏着纸办事,把小女儿架在脖子上,一有空就去供销社碰运气——什么时候有供应都说不准的,得见天盯着看。

他现在就盼着哪天能不凭供应,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当然,很多事不能光指望他一个人,赵秀云百忙之中还是抽出时间给家里添置东西,小陀螺似的转出来转出去,一直到腊月二十八才停下。

今年下过两次雪,都很小,风一吹就化,腊月二十八这场是大雪,下在夜里,第二天早上起来看,白茫茫的一片。

一到这样的天气,孩子们最疯,禾儿吃完早饭就带着妹妹到楼下打雪仗。

赵秀云对这样的天气是不屑一顾的,常说,这也能叫雪?

老家的那才叫大。

但那都是老家的事,沪市就只有这么大。

禾儿嗓门大,家里烧炉子开一点窗通风,她的声音顺着缝隙钻进来,夫妻俩在厨房剁馅准备包饺子,相视而笑,都有些无奈。

赵秀云说:“就再没见过这么闹腾的。”

方海指着小的说:“不闹腾也心烦。”

就盼着她能动得再多些,大家都跑来跑去,就她蹲在地上捏雪玩。

赵秀云给孩子都戴着皮手套,防水又保温,但也不是这么用的,心疼地说:“好好的兔皮啊。”

可要是连雪都不让苗苗捏,她是真没什么可玩的。

方海说出不算安慰的安慰来,道:“反正明年也太小,不好用。”

“不好用我可以拆开做别的啊。”

什么东西都是拆的,她毛线不够还是拆劳保手套和袜子,自己染的颜色用。

反正在勤俭持家上,她是很有说头,但这个家至今没能攒下什么大钱,方海提起件好事来,说:”正月就能买自行车了吧。“

要说这辆自行车,那可是说了有一年多,回回刚攒下点钱,就有花钱的大地方,赵秀云都忍不住钻出些封建迷信的话,去捂他的嘴说:“当心灶王爷听见。”

这也是很老的说法,说是怕什么来什么,尤其别在灶王爷和财神爷面前念叨,现在是不兴拜财神,灶家家户户还是有的。

方海被她顺带拍一脸粉,“呸呸”两下说:“蜂窝煤也算灶啊?”

“烧着火能做饭,不叫灶叫什么?”

得,那就叫灶吧。

方海说:“灶王爷请勿见怪啊。”

夫妻俩说说笑笑是在厨房,走廊上经过的人都能看见,不过这一层也就三户,打隔壁孙建民调到云南以后,又搬来一位新邻居,打的交道少,就不提。

另一边的张姐是常来往的。

张姐在菜站上班,偶尔有点好菜都会给赵秀云留点,今天是冬天里少见的嫩大葱,赶紧给她送过来。

也没进门,隔着窗递进来的。

赵秀云说:“姐进来喝杯茶再走吧。””不用不用,你们这不忙着呢嘛。”

“这算什么忙,坐坐坐,咱俩唠唠。”

到底把人请进门,方海关上厨房门咚咚咚剁。

赵秀云把手洗干净,泡茶上瓜子,问:“今儿怎么这么早?”

不到菜站下班的点才对。

“嗐,都去得早,生怕买不到,一开门就卖个干净。”

这年头,到哪买东西都是这样,赶上夏天还好些,冬天里头,半夜三点就能看见什么供销社、副食品店前头人影绰绰,要不都说售货员是最好的工作。

拉闲话、说新闻,甭管男女老少,坐下来就是这样。

张姐唠着唠着说:“隔壁王娟你还记得吧?”

赵秀云其实有时候都忘了,孙副师说到做到,去年没出正月就去云南,都说是放不下两个在那插队的孩子,情愿级别降一些都要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娟和家属院人不大来往,大多顶多说两句,过一阵子,就像这个人没出现过。

但提起来,肯定是都还记得的。

她应道:“记得。”

张姐先铺垫说:“我家二小子,不也在云南插队嘛,和她家的正义、倩倩一个农场,但不是一个队,那边的农场都老大我跟你说,种的也……”

要说张姐说新闻,有一个缺点,爱跑题,满家属院论会说,还数陈秀英。

赵秀云耐着性子听一会云南有啥特别的,又听她儿子的艰苦奋斗故事,眼看这瓜子磕下去半袋,水都加二回,才说:“姐,您还是先说王娟吧。”

张姐回过神来,说:“哎呦,你看这嘴啊,老拐。”

她说:“王娟离婚了。”

离婚?

赵秀云坐直了问:“她提的?”

按说这种事,也该没人知道,但张姐随军辗转过好几个地方,前几年正是在云南,她也是个好奇心重的,正好给一位故交寄些只有沪市买得到的东西,顺便打听一下。

那位故交,好巧不巧正住在王娟他们云南的家的对门。

世界就是这么小,张姐一拍大腿说:“哪能啊,老孙,你也知道,这离婚要上头批报告,她愣是闹着不肯,当地妇联去调解过好几回,连两个孩子都回来劝,他硬是要离,还豁出去要打转业报告。闹到这份上,当然是离了。”

称得上是不欢而散。

张姐也唏嘘说:“我当时瞅着老孙这么大年纪娶她,肯定是爱得不行,现在想想,男人嘛,估计是图个新鲜。”

爱得不行这话,用在谁身上都合适,用在他们,赵秀云心里摇摇头,没说出来,跟着附和几句。

张姐也不愧是家属里的老人,什么都不知道,又说:“要说老孙也够痴情的,他前头那媳妇是童养媳,据说也不大好看,但他早年在外面打仗,都是这个小媳妇帮着操持家里,人难产没了,他咬着牙一直没再娶,自己把两个孩子带大的。不然他这级别,可是香饽饽,哪能到王娟啊。”

妇女们对这种守得住的人都颇有好感,赵秀云也是头回听这段,一声叹息说:“他也不容易。”

“可不是。”

又唠几句,到做饭的点,张姐赶快回家。

赵秀云进厨房跟方海一边转述,一边擀饺子皮。

方海说:“你说我当时是不是不该去跟他说?”

不然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赵秀云不这么觉得,说:“我看他一早就想离。”

有没有这件事,都是要离的。

她还有一句私房话,想想还是说:“王娟还是大姑娘。”

结了婚的大姑娘?怎么可能。

方海猛地摇头说:“她还能跟你说这个?”

赵秀云看得仔细,一脸笃定道:“绝对是,妇女们在一块什么话都敢说,她那样子一看就是没经过事。

她没结婚的时候也这样,结过婚完全不一样。

方海不关心这个,凑过来问:“都说些什么啊?”

他咋不知道,媳妇还有这脸皮啊。

笑笑笑,笑成这样做什么。

赵秀云没好气地踩他一脚道:“包你的饺子。”

方海吃痛,“嘶”一声说:“过年不打孩子,专打你男人是吧?”

他发狠说:“晚上我倒要听听,你们都说些什么。”

赵秀云瞪他一眼,擀面杖差点挥上去,比划一下说:“闭嘴。”

就是脸都红到脖子根。

第105章 送礼 家家的年各有各的过法,赵秀云这……

家家的年各有各的过法, 赵秀云这个饺子包完,上门送东西的人流如织。

黏米糕、炸丸子、糯米条、炸小鱼……

八仙桌上摆出五湖四海的菜色来, 都快摆不下,连条凳都用上。

方海目瞪口呆看着媳妇和人推脱,愣愣捧着一碗大粉条。

赵秀云再好的嘴上功夫,今天都没能用上,回过头看他的傻样子就来气,说:“你就不能帮我说句话?”

要说什么?

方海想想说:“怎么好端端都跑咱们家来?”

赵秀云一言难尽道:“我就不该年前说选个组长出来。”

这下好,各个来送礼。

方海更奇怪了, 说:“你不就是组长吗?”

看她那劲,还以为要常驻工程队。

赵秀云给粉条腾出放的地方, 说:“我是妇联的干事,总得有人管着她们吧。”

也不一定是奔着组长来的,不过是看你送, 她也送,加上今年过年阔一些,大家都想走个人情。

这人情,压得太重。

她叹口气说:“再包点饺子, 挨家挨户送吧。”

方海剁馅剁得手都快断,到头来自家没吃上几个。

不过大家也都不太在意,说真的,不少大嫂的手艺是真的好, 赵秀云蒸上饭, 每顿饭热几个菜吃,买的东西都没用上,一直到年三十那天才张罗开来。

年夜饭当然要隆重,老话说, 三十的嘴,初一的身,年三十吃不好,接下来一整年都吃不好,年初一穿不好,一整年都穿不好。

多少人家一年只有这两天过得最好。

赵秀云天没亮就醒,一看手表才三点,窸窸窣窣起来换衣服。

方海打着哈欠说:“我是真弄不明白,非得这个点去买菜吗?”

“又没叫你去,我自己去。”

黑漆漆的,打着手电都不好走,夫妻俩看过孩子睡得好好的,才往外走。

赵秀云裹紧围巾,搓着手到码头,这个点该到一批今早的鱼,还活蹦乱跳的,过年就该吃鱼,回来的路上又拐到附近的大队,有些人家就挑今天杀猪,顺道拎只鸡回来。

她看谁家的菜园子不错,就进去问问,多半能舍她一点。

这都不叫买卖,一来是大过年的,谁也不计较,二是年初报上登了新文章,隐隐约约又透出点风声来,对投机倒把管得没那么严。

小两口回家路上还说这个呢。

“七零年那会自留地都不让种,七三年又鼓励养猪,去年,我看大集上就松不少,这七六年的头刚开始,怎么又觉得有点原来的意思。”

这话不该说太多,嘟嘟囔囔也就罢。

方海到家一看手表,摇头说:”五点,你这要在老家,大队的鸡都还没叫。“

老家冬天天亮得晚、黑得早,加上雪大,这种季节都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的。

“鸡是不叫,人肯定起来干一轮活。”

正月里还不兴赖床,起得越早越好,赵秀云寻思苗苗的“懒筋”是拔不掉的,不如取个好意头,七点一到,就把俩姑娘拽起来。

外头冷,孩子手脚缩在被子里不肯起。

赵秀云铁石心肠得很,说:“快点,磨磨蹭蹭的。”

方海捏着包子边,在客厅说:“该吃早饭了啊。

吃对孩子永远有无限吸引力,禾儿一件一件套衣服,再踩进棉鞋里,揉着眼睛进厨房洗漱。

她肯爽快,苗苗不肯,哼哼唧唧赖在妈妈怀里,还说:“要睡觉。”

赵秀云哄她说:“不睡了啊,快起来。”

好不容易哄起来,给她洗漱好搁沙发上,头还一点点的,不知道以为昨晚偷鸡去了。

方海把早饭端出来,碗筷摆好,一家人坐整齐。

有得吃,什么瞌睡虫都没了,苗苗小心翼翼咬着包子皮,那么一小口,就喊着“烫”。

赵秀云给她吹吹,还是用筷子挑破,让她拿着勺子吃。

不知道是谁家先,炮仗声一响,禾儿就坐不下,屁股下面有针扎似的,三两口吃完,牛奶大口干,嘴一擦就要往外跑。

赵秀云喊着:“当心你的衣服啊。”

应是应,会不会放心上就两说,赵秀云无奈摇摇头,自己吃得还挺慢条斯理地。

方海一气吃下十个大包子,捶着胸口说:“我值班去了啊。”

除了大年初一,各单位都是不放假的,赵秀云带着工程队忙,张主任特意给她几天假,她叮嘱说:“下班就回来啊。”

苗苗挥挥手跟爸爸说“再见”,被妈妈拍一下小手说:“好好吃你的。”

什么时候都可以慢,今天是决计不行。

苗苗这头慢驴拉一次快车,有点被噎住,学着爸爸的样子捶心口,捶得咚咚响,还跟妈妈说:“我在敲小鼓。”

赵秀云收着碗筷说:“行,以后就叫你苗小鼓。”

说完打发她自己下楼玩。

过今天就是五岁的孩子了,总有些事能自己做。

求老太这两年都带着若云回老家探亲,今年走得尤其早,大概是看着新进门的人的大肚子不舒服。

苗苗没玩伴,说起来,赵秀云也不觉得白若云有什么特别的,可孩子好像只认她,没人玩就自己静静蹲着玩。

禾儿偶尔跑去跟妹妹说两句话,又跟着其他小伙伴跑来跑去。

从楼上看,两个孩子是在一处的。

赵秀云把脏水倒掉,冷水兑热水,碗筷再冲一遍摆在架子上。

家里烧炉子取暖,进冬天是不缺热水的,她把烧水壶拿起来,换上汤锅,汆烫过的羊骨头和姜片放进去,打算炖一整天。

出锅以后再放一点胡椒粉,方海进门能先喝三大碗,全身都暖和。

要照赵秀云说,年夜饭其实做不出什么花头来,都是那几样鸡鸭鱼肉的,反正有肉有油就是好菜,不然就是耗功夫,平常不会做的菜。

她刮着鱼鳞,时不时要看一眼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没影,总是不安分,不是这儿跑跑,就是那儿跳跳,过一会又露面,直直往家里冲。

禾儿门都不进,隔着窗跟妈妈说:“妈妈,有吃的吗?饿了。”

哪能没有啊,赵秀云给她刚炸好的丸子说:“你们要不想进来,就站这吃吧。”

几步路的事,好像进门多耽误她玩一样。

碗搁在窗沿,苗苗踮着脚吃,她才吃两口,禾儿已经撒腿跑,边跑边说:“王月婷家啊。”

王月婷那对双胞胎哥哥可凶得很,平常都不上她家玩的,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赵秀云问:“你们在月婷姐姐家干嘛?”

苗苗小嘴一动一动,含糊不清地说:“看电视。”

难怪。

赵秀云心里嘀咕,嘴上问:“看的什么片?”

电视台除了新闻准,大部分时间看都是雪花屏,电视剧也没几部,时不时还要调天线,麻烦得很,但总归是新鲜玩意,是不用出门就能在家看电影的感觉。

“《三毛流浪记》。”

也得是动画片,才能把这些孩子都锁住。

赵秀云给小女儿擦擦嘴,说:“去吧,在别人家要乖啊。”

苗苗现在也认路,她不像姐姐从来不好好走路,下楼梯都是一级一级挪,好容易挪到王家,一敲门就看到王文哥哥,她甜甜笑一下,说:“哥哥好。”

王文憋着火说:“进来吧。”

他的火不是冲着苗苗,是这一屋子的孩子。

看看看看,都爬到沙发上,不知道那是他才刚洗过的吗!

没大人管的孩子,要么长得跟杂草似的,要么小树苗笔直。

王家这对双胞胎是后者,不仅管自己管得好好的,管妹妹也有一套。

他们在城里上高中,两个礼拜才放一次假,知道赵阿姨对妹妹挺照顾,加上妹妹要好的朋友就那两个,要是只带他们回家没关系。

可现在是一屋子的孩子,叽叽喳喳一人一句话都叫王文脑瓜子突突。

他脾气还算文静,弟弟王武更是忍不住,看着踩进来的脚印,越看越不舒服,有的孩子懂事,看到糖顶多吃一颗,有的不懂事,一大把一大把。

谁家的糖是大风刮来的?

偏偏又都是小孩子,一个院里住着,不能说什么,他在厨房“砰”甩一下锅铲,动静太大,王月婷回过头看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高明最会看眼色,想想说:“不是还要去找小麦玩吗?”

禾儿坐在电视前都忘了,赶快爬起来说:“对对对,快点走,快点走。”

又问妹妹说:“你去不去?”

外面太冷,苗苗不想动弹,摇摇头说:“我要回家。”

她现在自己会回家,禾儿也就不管,一溜烟跑没影。

主人家不在,其他孩子也都不好意思再待,王文电视一关,就看到苗苗眨巴着眼睛看。

哟,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啊。

他对着这个还是客气的,又给她把电视打开说:“你看吧。”

苗苗本来要回家,又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乖巧,兄弟俩进厨房做饭,等时间差不多送她回家。

赵秀云从厨房看见,说:“下次不用送,让她自己回来。”

王武也不是个傻子,说:“我跟我哥包了点饺子,正好给阿姨送过来。”

早当家的孩子,样样都利索。

赵秀云接过来说:“正好,我炸了丸子,带点回去。”

第106章 年夜饭 方海今天跟战友打过招呼,下班……

方海今天跟战友打过招呼, 下班早,步伐匆匆往家里赶, 到楼梯口就能闻到饭菜香。

炖猪蹄,谁也做不出他媳妇的味道,算是拿手菜之一。

他三步一个阶梯,后面有个影子蹿得比他更快。

禾儿埋头往前冲,路过觉得不对停下来,在原地跳一下喊:“爸爸!”

就是打个招呼,不等人问又不见。

方海跟在女儿后面走, 进屋先摘帽子挂上,慢悠悠到厨房洗手。

赵秀云垫上布把锅拿起来, 说:“都回来了我就开饭啊。”

又说:“方青禾,洗手去。”

不知又上哪挖土,一双爪子灰溜溜的。

禾儿进家门就跟妹妹玩玩具, 老老实实站起来。

方海无意识抖抖手说:“还是我自觉。”

这人,赵秀云挑挑眉说:“自觉拿碗去。”

“得嘞。”

方海把碗筷摆好,剩下几个菜端出来,粗略数数, 一共有八道,称得上是大鱼大肉。

赵秀云把腰间的布取下,随手放在蜂窝炉边,双手拍拍, 有一种大功告成的快乐。

她坐下来说:“感觉今年还挺快的。”

可不快嘛, 什么时候才是去年年夜饭,方海仔细想想这一年好像也没做什么事,日子转瞬即逝。

他把虾剥壳,虾仁雨露均沾一人分一个过去, 问:“今天不是没买到虾吗?”

“蓉蓉送过来的。”

陈蓉蓉是本地人,门路广,又一向客气,弄得赵秀云都有些不好意思。

坚强已经一岁多,再有什么恩情也该消散,她只能常回礼,两家倒是越来越亲近。

方海原来跟张盛志也不太熟,最近是很称兄道弟。

他说:“今天的虾应该不便宜。”

是不便宜,赵秀云给孩子一人打一碗汤,说:“还是活蹦乱跳的。”

她刚刚才下锅白灼,苗苗盯它们盯一下午都不烦。

禾儿举起手说:“小麦家也有鱼。”

不是看不起人,是小麦她妈抠,以吃苦为荣,绝不允许家里有人享受。

孩子想吃口肉,都骂他们不会过日子,谁挣得钱都一样。

赵秀云好奇道:“她买的?”

“不是,抓的!”

“哪抓的?”

“小河里!”

这又不是汛期,河都干得差不多了,赵秀云面色如常道:“今天去河边了?”

用的问句,其实心里十拿九稳,怪不得吃完午饭,跑得比兔子还快。

禾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嘴说“对啊”,说完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古灵精怪转着的大眼睛,生怕人家看不出来她在想怎么扯谎。

寒冬腊月的,可真不怕感冒,要是夏天,水浅一点,赵秀云也是管不住的,可眼下是什么天气?

她深吸两口气问:“衣服湿没有?”

禾儿赶快摆摆手说:“没有没有,干的。”

她说:“只有一点点水,全是泥,我没下去,就站在旁边看。”

她也怕冷。

不敢说裤脚是湿一点,不过在小麦家大火烘干了。

赵秀云警告道:“那以后也不许去,知不知道?”

“知道!”

禾儿每次都保证得板上钉钉,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赵秀云反正也是听过就算,伸手摸摸她的衣服,乍一看没什么,能摸到一股沙砾的粗糙。

真是不省心啊。

方海赶紧插话说:“明天是不是去赶集啊?”

明知故问,赵秀云一眼识破他的“诡计”,想想也不兴骂孩子,顺着说:“对啊,一大早去。”

禾儿又活跃起来,说:“明天唱《智取威虎山》。”

她成天跑来跑去,知道得还不少,说:“一连唱三出呢。”

小孩子,哪里有热闹去哪里,赵秀云都没听说过,问:“在哪唱?”

“旗山大队!”

离得不远,赵秀云问:“你要去看?”

她现在不太管大的出门,过今天就九岁的孩子,也机灵。

“想去。”

也想去赶集,禾儿犹豫得眉毛都皱起来。

赵秀云看她这样,索性说:“你自己决定吧。”

禾儿咬着嘴唇,过会说:“我还是想去看,小麦都说给我们占位置了。”

反正初一到十五都赶集。

她问妹妹说:“你想看吗?”

苗苗沉吟片刻,点点头说:“想。”

看戏的话,有爆米花卖。

要是两个都去的话,赵秀云就不敢让她们自己出门,手在桌上点点,说:“行,那都去吧。”

这个说完,又是下一个。

话最多的永远是禾儿,饭菜都堵不上她的嘴。

吃最多的是方海,他筷子就没停过,含含糊糊应着孩子的话,

赵秀云给苗苗的碗底刮空,最后一勺饭递到她嘴边。

她咬着勺子不放,还冲妈妈笑,偶尔也有活泼的时候。

赵秀云轻轻地没拔出来,夸张说:“还是个铁齿啊。”

小孩子总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快乐,嘎嘎笑出声,到咬不动才松嘴。

这顿晚饭吃得格外慢,禾儿听见有人喊才要离桌,说:“妈妈,鞭炮在哪?”

提前好几天买的,她忍不住都要放完,赵秀云只能藏起来,一天只给她一小盒,这会指着说:“沙发下面。”

禾儿半跪在地上探头找,乐滋滋抱着一大盒下楼。

苗苗哒哒跟着跑。

赵秀云把最后的几口菜推给方海说:“吃完吧。”

再多,方海也很少觉得撑,今天是例外,拉她的手说:“摸摸我这肚子啊。”

鼓得很。

赵秀云诊断说:“三个月了。”

方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忽然问:“三个月的肚子就这么点?”

两回怀孕,他都没能陪在身边。

赵秀云回忆一下,确定说:“对,头三个月都只有一点点,五六个月才鼓起来的。”

到八九个月,路都不好走,还住二楼,每回都是扶着墙慢慢挪上去的。

怀孕的反应,方海只听说过,这会详细问:“吐吗?”

“吐,都只吐了几天。”

有的能吐十天半个月,她的运气还不错。

方海摸着她的手背说:“我都不在。”

岂止是这个时候他不在。

赵秀云故意说:“禾儿有一阵管谁都叫爸爸,这个词对她来说没有特指的人,变成叫谁都可以。”

连路边的小狗,她都叫过。

“没事,你不认错男人就行。”

方海把空碗垒起来,在媳妇脸上亲一下,说:“这个我可受不了。”

窗帘没拉上,真是不管会不会有人瞧见了。

赵秀云给他倒上热水,把碗全烫一遍,这样油一下子就能洗掉。

方海手伸进温水里,看着身边陪自己洗碗的人说:“我初三放假。”

本来要一直到初七,不过有个战友主动帮顶班。

多的这一天是意外之喜,赵秀云说:“那进城逛一逛。”

又问:“初七还是有假的对吧?”

“有。”

这天是早就说好要进城的,因为初五发工资,到时候能去买自行车。

赵秀云又琢磨开来,想着说:“明年咱们要是也能买台电视就好了。”

苗苗好像挺喜欢看的。

其实大人孩子都喜欢,赵秀云也想家里有。

电视票可不好弄,加上攒钱得用一年多。

“电视多少钱?”

“少说一千五。”

一千五啊,方海摸摸自己的口袋,只有给孩子准备的压岁钱,一人一块。

顿时感觉压力很大,说:“买大件真是花钱啊。”

没有一样便宜的。

赵秀云也心疼,但还是说:“反正钱也是要攒起来的,到时候再说。”

家里每个月其实能省下不少钱,日常的花用就那么多,都是一口气砸在大件上,花销就一笔,买一次能管几十年。

这么算起来,还是划得来的。

方海其实不管钱,基本上家里事都是媳妇说了算,干脆地把碗晾起来,说:“听你的。”

又甩甩手,随意在布上擦两下,说:“你出门吗?”

这个点,串门的最好时候。

赵秀云看他一眼,说:“你想我出门吗?”

最近也不知道中什么邪,有点孩子小时候的粘人劲。

方海理所当然摇摇头,把客厅窗帘拉上,说:“坐一会。”

他说是坐一会,手上可不老实,恨不得现在是睡觉时间。

赵秀云小脸绯红,娇娇瞪他一眼,说:“再这样我出门了啊。”

方海手缩回来,问:“有一年过年,你是不是在柴树堆哭来着?”

他也是那天忽然想起来的,有些拿不准。

赵秀云思索良久,“呀”一声说:“还真有,我打破祭祖的碗,被我爸骂了。”

她爸那个人,平常不吭声,发起火来大家都害怕。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靠他过日子,相反,是全家养着他,凭什么家里人人看他脸色,就凭他是“爸爸”是“丈夫”吗?

祭祖都是没破四、旧前的事了,掐指一算最少十年,赵秀云觉得不可思议,说:“我以为咱俩小时候没打过什么交道,真想起来居然还不少。”

最近说起的就不止这一桩,两个人乐于挖掘这些,回回说起来都津津有味。

方海显然遗憾道:“那个时候应该给你擦擦。”

赵秀云翻个白眼说:“我才十岁吧,你要是敢来,我会打你。”

方海轻轻捏着她的脸说:“你现在也没少打。”

说完,又挨一下。

第107章 看戏 旗山大队离家属院并不远,走路半……

旗山大队离家属院并不远, 走路半小时就能到,好多年都没唱过大戏, 原先的戏台子都改成晒花生、小麦的地方。

今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居然让摆,热闹得盖过每年初一的大集。

要想坐前排,天不亮就得来占位子。

赵秀云一早带着几个孩子出门,还以为已经很早,谁知到地方一看,简直是熙熙攘攘, 水泄不通,小麦姐弟踩在椅子上眺望招手, 人硬是挤进去,也没有足够的位置坐。

他们只带两条长凳,坐下孩子们只算正好。

小麦搓着手说:“赵阿姨你们坐, 我到后面再找位子。”

赵秀云也不是非要看,不过是不放心孩子自己出门,把她按住说:“不用,我跟你方叔叔站后头去。”

又叮嘱禾儿说:“妈妈可能会到处走走, 散场不许乱跑,看好妹妹,知道吗?”

“知道!”

应得响亮,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 把刚买的爆米花和带出门的水给他们, 夫妻俩往后退。

椅子一层一层,都快排出半里外。

这站得远一些,连孩子在哪都看不到,赵秀云眯着眼数, 小麦来得早,占的前几排,她有些拿捏不准说:“第七排是他们吗?”

方海眼睛虽然不及她的大,倒是亮得很,说:“不是,再后面两排才是。”

他找了块干净石头说:“坐吧,虽然看不到,但是听得到。”

本来是送孩子到地方想顺便去趟供销社,这会一看,人多得叫人根本放心不下,干脆坐下来等着。

赵秀云打个哈欠说:“跟听收音机差不多。”

收音机也是天天唱样板戏,她还会几句,手时不时腿上点点。

就在外面,方海也不往她旁边凑,借着一双好眼睛盯着孩子看,还以为自己是看错,过会果然看到小麦带着禾儿和苗苗钻出来。

禾儿看到爸爸妈妈,说:“妹妹要上厕所。”

“你们俩要吗?”

禾儿是带妹妹出来的,犹豫一下说:“要吧。”

只有小麦摇摇头,她已经十四岁,在乡下是大姑娘,过两年就该结婚,现在才在上五年级,人情世故她钻得很透,自觉年纪最大,应该把每个人都照顾好。

赵秀云一看就知道,自己带着孩子去,回来说:“待会让他们自己出来,我们就在这看着。”

话是这么说,小麦还是跟进跟出,着实放心不下,连她弟大米出来都要跟。

大米已经十二岁,自觉是个大孩子,一溜烟往前跑。

赵秀云正好跟小麦说两句话,问:“九月份该上初中了吧?”

现在小学就五年,初中两年,要是顺利,高中毕业她正是十八的好年纪。

“对,我跟弟弟都去。”

姐弟俩差两岁,其实是一年去上的学,上中学的学费每学期十块,还得交住宿费,小麦为此已经攒好久的钱。

上进的孩子,总是叫人多疼一分,赵秀云拍拍她的肩说:”要是有什么事,直接来找阿姨知道吗?”

小麦自尊心强,平常连禾儿他们的便宜都不占,但赵秀云总盼着这几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更好,更何况他们平常对禾儿和苗苗也很好。

虽然是点头说“好”,小麦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看弟弟回来又带着他往里钻。

赵秀云忍不住感叹说:“这姐姐做得,可真累啊。”

方海盯着他们俩坐回位置上,才说:“懂事的孩子才累。”

比如他大姨子赵秀丽,就是太懂事。

赵秀云也想起来大姐,说:“我小时候,我姐上厕所我都要趴在门边等。”

一刻离不了人,那对她来说更像妈妈。

方海一言难尽道:“不臭吗?”

赵秀云想想都快呕出来,瞪他一眼,蹬蹬腿活动筋骨,说:“停下来吃午饭了吧。”

今天唱三出戏,早中晚各有一场,眼见十一点,也是时候该休息。

可要是休息,人一走,位置就能被占走,各家都有人留下来“驻守”,小麦当仁不让,谁也劝不动,赵秀云只好领着孩子们就近在集市上买东西吃,给她带一点回来。

王月婷掏出自己的压岁钱,手一挥说:“我请客,我请客。”

也是个劝不动的,恐怕是她哥哥的吩咐。

这孩子运气最好,家境优渥,父母哥哥都疼爱,有点不叫人讨厌的天真,却又可爱得很。

赵秀云每每看到都很羡慕钱花,生一对这样好的双胞胎,没这两个,王月婷只怕是棵歪掉的小树苗。

赵秀云把这归结为孩子之间的交往,禾儿有什么好吃的也不会忘记好朋友的,夫妻俩自己另外掏钱买。

今年的大集好像比去年更盛,还有人摆面摊子。

赵秀云点了一碗,捧着三两口吃掉,跟老板说:“您帮我打一份放饭盒里。”

饭盒是早上带馒头出门用的,正好用来给小麦带吃的,这种天气,要是能吃口热乎的可舒服。

怕凉掉,回戏台子的时候赵秀云走得飞快,又越过人堆挤进去,小麦把两张凳子靠在一起,抽条的个子正好横躺着,闭着眼睡觉。

得亏是人多挡着些,不然这风吹得厉害着呢。

赵秀云给她叫醒说:“困了吧。”

前排的好位置,天不亮就得来占,可不困吗。

小麦揉揉眼说:“没有,我就躺一会。”

她捧着铝饭盒大口吃,吃完要自己去洗,赵秀云把她按住说:“回家睡一会吧,我看着。”

下午还得两点才开场,时间多得很。

小麦嗫嗫不说话,架不住真的困,想想还是回家,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饭盒给方叔叔。

方海看着几个孩子在边上玩,找人家借水洗干净后收起来,叮嘱不许乱跑,进去找媳妇。

赵秀云坐在椅子上说:“比石头舒服,不膈屁股。”

石头还凉。

“那我也坐坐。”

反正孩子跑不远,自己惦记着要看戏。

等第二场快开始,小麦才从家里来,两只眼睛红红。

赵秀云注意到,问:“怎么了?”

小麦笑着擦一下,说:“风吹的。”

这话能糊弄别人,糊弄不过她亲弟弟。

大米压着声音问:“妈又骂你了?”

有些委屈,只有最亲的人可以诉说。

小麦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被骂:“上赶着讨好城里人,也不见他们给你一口饭吃,有本事投到别人肚子里啊。”

可她长这么大,也能分是非,禾儿他们每次有好吃的都会分享,她没有,那就只能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是应该的吗?

中午回家被骂:“洋狗子开洋荤,还去看戏,家里那么多活干都干不完,还以为自己是城里人啊?”

方才要出门,又是一顿骂:“老天爷怎么不给这些不孝的东西劈死,净想着自己享福,也不见亲爹娘在受苦。”

其实他们家并不是很可怜的人家,只有两个孩子,父母都是好劳力,挣着高工分,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出穿,以过上一点好日子为耻。

整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又不是城里人”。

按小麦的浅薄之见来看,城里人过得不一定好,她和父母的想法一直不能共融,这两年的分歧更是越来越多。

但她是个很能坚持的人,咬咬牙说:“骂就骂,我又不怕她。”

锣鼓喧天,大米悄悄问姐姐说:“那她要不给我们开介绍信怎么办?”

上中学要大队开介绍信才能入学,因为父母的反对,大队长至今没给一句准话。

小麦先是下意识看一眼赵阿姨的方向,才说:“我来想办法。”

大米一向相信姐姐是最有办法的,他也是个幸运孩子,多少人并不像他有一个好姐姐。

赵秀云一直觉得小麦和她大姐赵秀丽有几分相像之处,这会也在说:“我当年要去念书的时候,我妈说‘乡下的土坯子,能念出什么花样来’,这大概是我姐这辈子唯一没听我妈话的时候。”

念书贵啊,还占一个劳力。

方海有时候也觉得大姨子复杂得很,想到她毕竟曾经对妹妹付出全部,还是说:“姐妹俩没有隔夜仇,有什么还是说开的好。”

都知道最大的问题是哪个,赵秀云苦笑说:“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去求和,她马上能让我掏钱给我弟买工作。”

这世上再没有人把她拿得准她大姐的心。

这钱,方海也不可能叫出的,他实诚道:“要是你外甥成高要买,我二话不说,看大姨子为你花过的钱也是应该的。”

花过多少呢?

赵秀云算一笔账给他听,说:“我十四岁参加工作,一直到随军前,十二年里每个月都给我姐钱。”

是给她姐,不是给她妈。

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两千多。

如果要算清楚,赵秀云说:“我给的比她给我的多,不过是亲姐妹明码标价没意思。”

她每一分钱都是为这份姐妹之情花的,等被消磨殆尽,也就一分都不值得了。

人家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赵秀云逢年过节的时候是很想念大姐,但很快又得让自己狠下心来,说:“反正她的事,我不管。”

说得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在。

第108章 自行车 正月初七是巧日子,本来一家四……

正月初七是巧日子, 本来一家四口要进城买自行车,赶上前栋有人家娶儿媳妇, 在公社国营饭店摆喜酒,中午的时间就被耽误了。

方海没喝多少酒,散席就火急火燎地赶回家。

禾儿看到爸爸就跳起来,说:“可以出门了!”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赵秀云给孩子都戴好围巾和帽子,说:“行,出门吧。”

方海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说:“我换个衣服啊,马上。”

现在也是讲究人, 原来几天不换都无所谓。

他动作快,还抱着小的跑,正好赶上下午第一班进城的车, 要是再晚一点,恐怕要等一个小时。

赵秀云最近锻炼过一些,还是喘得厉害,坐在座位上拍胸口, 咽口水都觉得喉咙干,过一会才缓过劲来。

禾儿坐在妈妈的腿上,不舒服地说:“我想站着。”

她最近长高不少,哪怕是跟妈妈挤, 也很勉强。

过年人多, 站着的人都快比坐着的多,方海想让两个孩子挤挤坐,禾儿起新鲜,一口说:“要站着。”

人家是盼着坐, 她还只想站。

想站就站,赵秀云把小的抱过来,说:“那你拉着爸爸的手啊。”

车上人多,哪怕摔也是摔在人身上,不大要紧。

禾儿拽着拽着拉住爸爸的围巾,车一刹车,方海猛咳嗽说:“松点松点,你爹要勒死了。”

他本来是可怜,可惜赵秀云听不得“死”这个死,不满地“啧”一声,又去说孩子。

“让你拉爸爸的手,没让你拉其他的,要是把衣服什么的扯坏看我不收拾你。”

合着人还没衣服要紧是吧?

方海爱惜摸摸这身新做的衣服,只能认同,他确实不值衣服的钱,这要是坏了,媳妇明年肯定不会给做第二身。

禾儿眼睛滴溜溜转,忽然说:“爸爸衣服破了。”

方海立刻打量自己,说:“怎么可能。”

这才穿没几次,他平常可都穿军装。

禾儿小手指在爸爸肩膀的地方轻轻戳一下,说:“就这在。”

他左边肩膀朝外,自己别着脸看不到,赵秀云凑过去看,果然有个灰烫出来的小洞,只有一点点,加上衣服颜色深,是看不出来的。

大过年的,十有八九是炮仗擦的自己不知道

赵秀云心疼坏了,用手摸一下,还是摸得出来有个疙瘩的。

她说:“你也不小心点。”

方海差给这身衣服供起来,冤枉得很,但还是说:“我以后会注意的。”

禾儿觉得自己应该为爸爸分担一点,把自己棉衣袖子从里面翻出来,说:“这也破了。”

这孩子,平常机灵,今天恐怕是不知道火上浇油四个字怎么写,赵秀云额头都跳起来,说:“我就没见过衣服里面能烫破的。”

禾儿攥着爸爸的手说:”太热,我就把它卷起来,就弄到了。“

冬天她都穿四件,贴身的细棉衣,毛衣背心套毛衣,再加厚棉花外套。

孩子火气本来就旺,她还爱跑爱跳,十天八天里觉得热。

赵秀云是生怕她们冷着,想着热比冷好一点,每天还是给穿四件,赶上风大的日子,还要围巾和帽子。

她听这句话,去摸大女儿的背,烫得很,不过没出汗,想想说:“那以后不穿背心了。”

又摸小女儿的,说:”你都不爱动,怎么也浑身火。“

不过老话说这种的孩子阳气足,像她到冬天手脚冰凉才吓人。

方海冬天里都只穿两件,围巾还是为显摆媳妇给织的才戴,数着苗苗的衣摆,一层又一层,说:“这也太多了。”

孩子穿衣服这些事他是管不着的,不过洗衣服的时候还是知道每件长什么样,又说:“再加上这件棉裤子,难怪她不爱跑,跑得动才怪。”

还就是因为不爱跑,赵秀云怕小的不够暖和,才给她穿的裤子比姐姐厚,问:“苗苗,你抬腿累不累啊?”

苗苗腿动动,说:“累。”

这是一件赵秀云以前从没想过的时候,拉着小女儿的腿动来动去,也不觉得有费劲的啊?

禾儿无奈说:“她哪天都累,就是在澡堂子都不动。”

还真是,都怪方海,差点给她带沟里。

赵秀云拍他一下,说:“以为都跟你一样壮得跟头牛似的啊。”

正好路边有人在放牛,苗苗“哞哞”叫,自己咯吱咯吱乐。

禾儿跟妹妹逗着玩,一会学小鸡,一会学小狗,还吐舌头大哈气。

学得还挺像的啊,赵秀云觉得吐舌头不好看,手示意说:“待会给你剪了。”

晃晃悠悠,才到市区。

赵秀云惦记自行车不是一两天,直奔着淮国旧去,反正不是结婚用的,买辆旧的就行,还能省下来工业券。

方海其实更想要买新的,觉得是补的彩礼,到底粗胳膊拧不过细大腿,这会对着一字排开的自行车们挑三拣四。

这辆说旧,那辆说破,幸好人多,售货员没听见,而且淮国旧买东西没什么秩序的,都是你看中什么,就拿去柜台开票结账就行。

赵秀云充耳不闻,拽着辆二八大杠左右看,车铃、刹车,脚踏都是好的,动起来也没有吱吱叫,她其实不太懂,问方海说:“怎么样?”

神色几分警告,方海嘟嘟囔囔地,把车仔细检查过,说:“挺好的。”

一结账,不用票,只要一百八,更是好。

磕掉漆又不影响用,方海试试,这辆车坐一家四口没问题,禾儿坐在前杠,媳妇抱着小的坐在后面,回头要是加个垫子,更是好。

反正有了车,苗苗更不情愿走路,连禾儿也贪新鲜,两个都被爸爸推着走。

赵秀云在另一边,怕哪个摔了扶一把。

大街上人多,自行车更多,沪市到底是大地方,赵秀云回回都要感叹说:“要在咱们那,有辆自行车可了不得。”

还有个供应问题,小地方一年也来不了几辆自行车,你在沪市有钱有票就买得着。

更别提电车这样的东西,你跟老家人讲,他们估计也想不出来是什么。

难怪人家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今天是瞎晃悠,什么都不买,刚花一笔大钱,赵秀云也没什么心思,赶上路边有人卖棉花糖,小棍子转转,出来一大团,全是糖做的,一毛钱一根。

她给孩子各买一根,站在没风的地方吃。

方海闻见味,说:“好像是炒栗子?”

副食品店的窗口,炒栗子、炒瓜子都有,冬天里不稀罕的。

赵秀云跑过去买一包,夫妻俩直接在路边吃起来。

她想想说:“咱们好像每回不是吃大饭店就是红房子。”

觉得那个最好,还一定要点肉,难得进城嘛,今天吃起来,炒栗子也甜得很。

方海牙一咬,剥掉壳说:“咱们好像没吃过葱油饼?”

葱油饼啊?

赵秀云带着笑问路边阿姨,说:“阿姨,我们是来城里玩的,想问问您,哪家的葱油饼好吃?”

民风淳朴,有问有答,恨不得把他们都领到地方去。

赵秀云本来还想着晚上又得吃顿好的花钱,结果饼配馄饨汤,一样吃得肚子圆圆。

她不是不知道有便宜东西,只是老想着出门就得吃些家里没有的,这会吃起来,哪怕家常的东西,味道也差得远着呢。

苗苗本来不爱吃葱油饼,今天舔着手上的油说:“妈妈明天还做。”

能得她一句好,那是真的好。

赵秀云掏手帕给孩子擦手擦嘴,说:“妈妈可不会做。”

她那点手艺,跟人家怎么比。

方海一口气吃七个,满嘴都是葱花味,说:“又酥又脆,没个二三十年功夫不行。”

还是祖传的手艺,解放前摆摊,公私合营以后才在国营饭店开窗口的。

吃的时候,是挺香的,闻见他说话这味道,赵秀云不得不皱眉说:“你快别说话了。”

禾儿捏着鼻子说:“爸爸臭臭的。”

大街上不好拿媳妇怎么样,女儿还是拿得住,方海故意凑近她哈气,孩子一边躲一边笑,坐在自行车上歪来歪去。

也不怕摔了,赵秀云握着车把手说:“扶好扶好。”

方海在另一边扶住,慢慢推着车说:“回家吧。”

骑自行车带人,水泥大马路上还行,拐进土路,禾儿就喊屁股疼。

夫妻俩下车走路,大的坐在车垫上,小的坐在后面,垫着爸爸的围巾,苗苗一手拉着姐姐的衣服,一手拽妈妈的衣角。

天慢慢黑下来,只偶尔有行人,赵秀云打着手电说:“你看得清吗?”

方海夜行山间都没关系,说:”嗯,你小心点走啊。“

走得慢,天大黑才看到家属院的光亮,晃得苗苗都快睡着了,禾儿从自行车上第一个跳下来,说:“我感觉自己都不会走路了。”

夸张,赵秀云捏她的鼻子没说话。

慢慢进院门,门卫刘叔探头说:“小方回来了啊,有你的电报。”

电报一个字四分钱,要把话讲清楚最少要一块,发的人可少。

方海撑着自行车不方便,赵秀云伸手去接,看清地址心里一咯噔,说:“老家来的。”

一阵风过,方海觉得自己从脚底凉起来。

第109章 电报老方家的人抠门啊……

老方家的人抠门啊, 恐怕是数着字发的电报,只有一句话。

【二九父丧】

区区四个字, 赵秀云估摸着是说公公腊月二十九去世的意思,掐指一算说:“那头七都过了。”

方海显然沉浸在悲伤中,垂着头坐在沙发上,孩子有点被爸爸的样子吓到,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

赵秀云打发她们俩进房间玩,坐在边上,握着他的手。

这双手前所未有的冰冷, 方海念头纷杂,眼眶有些红, 半响才说:“我都想不起来他什么样。”

父亲的形象在他这里一向模糊,非要说的话只有暴躁。

赵秀云对公公也没什么印象,沉默寡言, 长得不高,对哪个孙辈都不太亲近,到点上工、下工,非要说的话, 像个影子,你回头能看到,但平常不会注意。

她努力回忆,说:“我随军前一年的中秋去送月饼, 他给了禾儿一颗糖。”

在家的时候, 逢年过节她都会送东西到婆家的,这是礼数,但去得确实不多。

那恐怕也是孩子对爷爷的全部印象,跟妈妈回公社的时候还连连追问。

也不知道勾起方海哪件伤心事,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捂住脸不说话。

赵秀云再能言善道,也知道安慰没有意义,只能陪伴。

方海过会稍微平静下来,说:“我入伍那年,他也给了我一颗。”

他那个时候已经不是馋糖的孩子,却一直放在口袋里放到化。也许对吃了一辈子苦的长辈来说,是能送给子孙的最大礼物。

屋外风吹,两个孩子从房间门缝悄悄往客厅看。

赵秀云招手叫她俩过来,禾儿乖乖巧巧赖在爸爸怀里。

方海一用力,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坐在他的大腿,在孩子面前的坚强还是支撑着了他。

赵秀云问:“要回去一趟吗?你能请假吗?”

方海沉默一会,问:“现在都下葬了吧?”

他对这些习俗都不太清楚。

如果是年二九去世的话,为了过年,恐怕都不会停灵三天,当天就发葬。

一到下大雪的季节,老人总是熬不过去。

想到这里,赵秀云又奇怪道:“阿叔年纪不大,怎么忽然就走了?”

老家管公婆叫“阿叔阿婶”。

方海模模糊糊算,说:“应该是六十出头点。”

他记得也不大清楚。

“属兔,今年应该是本命年。”

本来是六十大寿的坎,赵秀云都想好了,六月里头寄件新衣服回去。

方海怔愣,原来还这么年轻的吗?

他想起上次回家探亲,看着竟然就快七十的样子,风吹日晒熬人。

他沉沉叹息说:“一时半会请不下来长假。”

来回少说五天,总得再待几天吧。

赵秀云翻日历,说:“三月底吧,七七按规矩要上山拜一拜。”

不回去,恐怕是桩心病。

孩子都沉默地看着父母,也知道不是可以笑闹的时候。

方海接过日历看,人家说母子连心,父子也许没有,年二九那天他过得还挺好的,现在想起来全是愧疚,也不解,更像是喃喃自语说:“才六十啊。”

这个年纪,在乡下不大,还是能挣工分的劳力。

他捏着薄薄的电报,有无数话想追问,最后带着恼怒说:“也不写仔细点!”

因病?意外?还是什么?

哪怕花一块钱,把话说详细点也好。

赵秀云说:“估计过几天还会有信来。”

就是慢,老家她最知道,这个季节雪大得不好走,估计也是等天气好才发的电报。

她料得不错,正月最后几天,信就寄到。

方海第一时间拆开,他的悲伤已经缓过去,一目十行扫完,觉得荒唐,郁结于心。

赵秀云是晚间睡前才看到的,不敢置信眨眨眼。

农家无闲月,每年这个时候挨家挨户都要有一个人出义务工,结婚的就算一户,算起来小叔子应该是跟父母一起。

怎么他没去扫雪,反而叫老父亲去,结果跌一跤,人没了。

方海胸膛起伏,即使方川措词上想把这说成他爸的倔强,但是个人都能看透其中的意思。

他向来知道父母疼幺儿,哪怕是他对最小的弟弟也多有照顾,但不代表能忍这个。

他恨恨捏着拳头,半响捶了一下墙。

这一下可是实打实的,换方川在,都挨不住。

赵秀云都吓一跳,给他上药,说:“别气坏自己。”

方川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上过几年学没学出什么,反而是游手好闲地晃荡,到现在二十五岁都没能说上媳妇。

方海寄给父母的钱,多半也被拿去养他。

对这个小叔子,赵秀云向来是不惮最大恶意的,说:“等回家,再好好收拾他。”

两个人的探亲假都批下来,就在三月底,一共有半个月,赵秀云最近已经在拾掇回老家的行李。

总得给各家带东西,还有些长辈,以前是方海一个人在外面,不会有人挑理,现在可不一样。

她还给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买了新衣服。

方海沉默看着手,说:“我当年是不是不该送他去上学?”

如果不去,方川的心气不会这么高,也许跟其他兄弟一样,做个老实本分的农民。

这又是什么话,赵秀云轻轻吹他的伤口说:“我姐也供了我,本来就是他自己有问题。”

哪有人上赶着认错的。

“再说了。”赵秀云把药收起来说,“是他自己读得不好,能怪谁?”

别说头悬梁锥刺股,读书的时候就是吊儿郎当,她婆婆还天天说:“我们小六成绩可好了,一准能上高中。”

满大队的人都知道这大话,后来停课都可惜说方川没赶上好时候。

赵秀云也是爱打听,正好公社职工院有人跟方川是同学,说根本不是那回事,他的成绩一直是倒数,有学上也考不上。

她私心里也觉得小叔子念得不怎么样,毕竟越是半桶水的人越爱晃,不过一直没说而已,对她又没什么好处。

这会本来想火上浇油,看到方海气成这样,更不想说,何必呢。

方海越想越恨,咬牙切齿说:“我就当没有这个弟弟了。”

他对老五可没这么尽心,说起来,都是弟弟,怎么他就只管老六了,明明就差三岁。

他喃喃出声。

赵秀云支着耳朵听清楚,说:“你妈会叫你照顾方川,提过方洋吗?”

说起来,方洋在家里才真像个影子。

方海思索一番,摇摇头说:“没有。”

他生来也不是会照顾人的,要不是他妈一直提方川,他对兄弟们都只能算一般。

出来得太早,养育之恩挂心底,其他的只能算平平。

要说方家几个人里,赵秀云对方洋最有好感,说:“只有他管我借的钱有还。”

不多,都是三块五块的,说起来,还是个有骨气的人。

方海知道她有记账的习惯,问:“老六借过多少?”

这还得翻一下本子,赵秀云找出旧账,算一下说:“一百六十七。”

三四年里林林总总的,方川脸皮厚,不给他他就天天来。

赵秀云一个人带孩子,有时候真不想跟他缠,又知道方海最疼这个弟弟,都是给两块钱打发。

婆家人借过的钱,她都有帐,一次性算好说:“你大哥二十一块,二哥十八块,三哥四十二,是他家姑娘看病钱,老五家没有,你妹二十,她嫁知青家徒四壁,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样总的加起来,可不是笔小钱,乡下人三五年挣不出来。

赵秀云在婆家人面前永远有一样理亏,就是娘家扣彩礼,这样出嫁的姑娘等于是卖掉的,婆家打死都没人管。

她有时候也觉得荒唐,凭什么就矮一截,可在老家的时候永远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束缚着她,叫她不能由着性子来。

她做姑娘的时候也是从来不大声说话的,跟谁都不吵架。

这样想来,她结婚后是变不少,来随军后变更多。

赵秀云握着方海的手说:“我以前想的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现在也是。”

只是同一句话,心境完全不一样。

方海居然领会到她的意思,化为沉重的叹息说:“谢谢。”

又说:“别的就算,叫他们拿也拿不出来,但这次我一定要方川长教训。”

这件事,赵秀云是支持的,还有几分跃跃欲试,说:“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来。”

她向来不想在婆家做坏人,可见有多烦方川。

方海对这个弟弟已经到厌弃的地步,一字一句说:“我自己来。”

他不说掏心掏肺,但确实给了他其他兄弟没有的好处,可见有的人永远不知道知足和感恩怎么写。

媳妇看他的“佛面”,逢年过节的礼总是到的。

方川难道不懂照顾好父母才有他的好处吗?不过是被偏疼的,什么都不考虑。

生出这种东西来,不如生块糕。

方海拿定主意,面容冷肃。

他在媳妇面前从没摆出过这副样子,现在赵秀云知道,为什么他手底下的兵看到他就如临大敌的样子。

她看了都有些害怕。

郁结于心不利于健康,赵秀云难得主动凑过去说:“睡吧。”

第110章 回家 睡了吗?加更一下~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四日, 是星期天,赵秀云不用上班, 为了少请假,她买的这一天回老家的火车票,持探亲证明可以买软卧铺,和普通的卧铺比起来显然更舒适。

一家人一个车厢,不用提心吊胆同住的陌生人。

她还跟方海说:“我带孩子来随军那次,看谁都像拍花子。”

那也是她头一次出远门,谨慎小心得很, 不错眼盯着孩子,生怕丢。

方海想把行李推进床底, 一只手居然没推动,无奈道:“你这是在里面装多少东西?”

来随军时的包裹都没有这么大。

赵秀云也没办法,摊着手说:“一件棉衣就那么大, 现在是倒春寒,我也没办法。”

而且回去总得拜访亲戚,谁没有些亲朋故旧,难道空手去吗?

方海仅有几次回家探亲, 都没带什么东西,这回大包小包的,生出是搬家的错觉,可你要问, 人家头头是道说得出来用处, 搞得他都觉得不带不行。

揉揉有些发酸的肩膀说:“怎么觉得这一趟忙得很。”

不是觉得,是一定,大队始终是讲人情的地方,重长辈, 当然,方海这个团长在营地不算什么,在老家已经很够看,来拜访的人一定多。

态度太冷淡,人家会说得志便猖狂。

如非必要,赵秀云还是想要个好名声,何必到处得罪人。

她说:“几年才一次,哪怕忙一些应付过去就行。”

方海想想说:“估计我都认不清谁是谁。”

连自家有哪些亲戚,他都未必能知道。

赵秀云其实也不太清楚,乡下地方,盘根错节的,细算起来各家都是亲戚,她和方海也是远房亲戚,还是结婚的时候大人说的。

禾儿倒是还记得几个职工院的小伙伴,问:“妈妈,我能去找婷婷她们玩吗?”

老领导老同事,赵秀云是特地安排一天去拜访的,说:“可以,到时候去。“

苗苗比爸爸更不如,老家对她来说已经变成全然陌生的地方,毕竟离家的时候才三岁,一眨眼两年过去。

赵秀云看着曾路过的风景,感慨道:“才两年吗?我以为很久了。”

方海也觉得日子比他想象的短,好像过出三五年的感觉,说:“这就是度日如年吗?”

就这文化水平,还敢乱用词,赵秀云忍不住阴阳怪气说:“怎么,跟我们母女过日子很难熬?”

天地良心啊,方海轻轻嘴上拍一下,说:“怨我,学艺不精。”

他有时候刚学俩词老想用,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学习。

赵秀云没说什么,看着窗外,孩子也是不错眼往外看,没人注意到夫妻俩的手握在一起。

方海这程子睡得都不太好,他爸去世这件事让他陡然多梦,小时候的事情想了一件又一件,却没有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父亲的样子。

他有时候跟媳妇说:“那句‘至亲至疏夫妻’我看不大对,应该改成‘父子’。”

他对他爸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地步,不知道他有什么至交好友,不知道他曾经的野心抱负,再细想,其实他妈的事他也不知道。

做父母的不会提,做子女的不会问,好像从出生,他们只是在干活、生孩子、养孩子。

古人讲,子欲养而亲不待。

方海最近的感慨太多,赵秀云只能尽力安慰。

这会也是,手交叠在一起就能给人勇气。

男人嘛,总不想示弱。

正好孩子问题多,路过山要问,路过树要问,恨不得把看到的东西的祖宗八代都刨出来。

方海擅长这些,指什么他知道什么,看一眼就知道到哪个地界。

这种本事,赵秀云是佩服的,她支着耳朵听,听着听着半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方海轻轻给她盖被子,还是把人惊醒。

“睡吧,我看着呢。”

软卧铺管得严,赵秀云还是放得下心,为了放假,她加班好几宿安排工作,这会是眼睛一闭,直接睡过去。

方海把声音压低,示意孩子也小声点,眼瞅着时间差不多,才把人叫醒,说:“该吃午饭了。”

火车上的饭菜有个特别出名的好处,那就是不要票。

但凡只花钱,媳妇就大方一些,方海顿顿吃得肚子圆滚滚,下车的时候还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

罗平站是经停,在县城下车还得转车到公社,再从公社走路或者搭拖拉机回大队。

他们到得晚,已经来不及搭车,要在招待所住一晚,反正有时间,赵秀云想着先去一趟她大姐家,不管怎么样,回来总得拜访。

一家四口先到招待所放东西,赵秀云拿出要带过去的那份,带着男人孩子往外走。

罗平的风比沪市大,吹得孩子缩成一团,赵秀云赶快给她们围上围巾,叮嘱说:“看了大姨要叫啊。”

禾儿还记得大姨,应得清脆。

苗苗虽然怕生,但姐姐要是叫的话,她一般也能跟着叫。

赵秀丽夫妇住的是一处平房,一共三间,还带个小院子,正好是下班的时候,能听见院里有动静。

赵秀云敲敲门,过会才有人来开门,不是别人,正是赵秀丽,她显然没想到是妹妹,愣一会才说:“你还知道来?”

就这话,够赶客的。

方海咳嗽一声,叫:“大姐。”

有他在,赵秀丽到底不好再说什么,是自己人和外人的区别,把人都请进来。

对着孩子还是亲切地。

禾儿苗苗叫着“大姨“,被搂在怀里,塞一大把糖。

赵秀丽打量妹妹,看得出她在沪市的日子过得不错,不过妹夫在,不好多问什么,转而说:“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

好像姐妹俩没闹过龌蹉。

其实不涉及娘家的事,赵秀丽还是个挺灵清的人,否则不会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赵秀云笑笑说:“不定有假,也就没说。”

“你阿叔七七就这两天吧?”

“嗯,后天。”

一问一答,给方海看愣了,他还以为会吵起来呢。

殊不知他不在的话,还真会吵起来。

赵秀丽和妹妹有同样的理亏之处,都是扣彩礼的事,娘家人低一等啊,哪里敢在女婿面前逞老大。

她又不是蠢人,没有在这个时候跟妹妹说补贴娘家事的道理。

赵秀云早就料到是这样,又说几句问:“姐夫上夜班不在,那孩子呢?”

三个,到现在一个都没看到,不应该啊。

赵秀丽脸色一僵,说:“成高没跟你说?”

还有点质问的意思。

赵秀云眉头微蹙,觉得有什么超乎意料的事,说:“没有。”

自己带大的孩子自己知道,撒没撒谎一目了然,赵秀丽这段日子对妹妹的愤怒又散一些,说:“他带着成平和灵灵搬到爷爷家了。”

自家有空房不住,搬到爷爷家,关系就紧张到这步了?

赵秀云和外甥的书信频繁,都没听他提起过这件事,给方海使一个眼色,有心跟姐姐说几句话。

方海知趣点点头,带孩子到院子里玩。

父女三个脚跨出去,气氛就变了。

赵秀丽尖刻地说:“还知道来,我还以为你当没我这个姐姐了。”

一声不吭去随军也就算,信不写、钱不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没心没肺的孩子。

赵秀云倒是常收到信,大多数是指责,比这更难听的话多得是,但亲耳听到还是受伤,不想跟她争,只问:“孩子你到底还想不想要了?”

“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我不想要生他们做什么?”

“你还知道是你生的,我还以为只有娘家才是你的呢。”

“你不是老赵家的人吗?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

……

姐妹俩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方海都不能忽视,带着孩子往院门的地方挪。

赵秀云上门未必不是存一丝求好的心,这会觉得哀莫大于心死,绝望地叹口气说:“你要是还这样,我也帮不了你。”

赵秀丽笑得讥诮道:“帮我?你搞搞清楚,是我帮你你才有今天。”

又是这句,赵秀云固然感激大姐供她念书,可她没有回报吗?难道要像她一样供着娘家,才叫回报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秀云只肯说最后一句。

“等你老了,究竟是侄子养你,还是儿子养你,你想想清楚。”

她说完就往外走,提上带来的东西,反正留下来肯定是被她姐送回娘家。

方海头回见送出去的礼还有提走的,忍不住说:“不太好吧?”

于礼不合啊。

赵秀云恶狠狠地说:“我就是填茅厕,都不会便宜我弟弟们。”

看得出来是真的恨。

方海走出老远,还听得到大姨子在骂,问:“那现在呢,去成高爷爷家吗?”

亲父母家不住,住爷爷家,这个成高主意也是大得很,他上回见还是个半大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说起这个,赵秀云也气,眼神一凝,说:“去,当然去,不收拾他他还不知道什么叫长辈。”

都学会报喜不报忧了,来信只说去上班的事,现在看来隐情还多得很。

这语气,禾儿最熟悉,忍不住替有点印象的表哥打寒颤,缩着脖子想,幸好不是我。

第111章 下狠心 第一更

再生气, 也得吃晚饭。

面上盖着一片两寸长的厚肉片,大骨汤做底, 是老家特产,一碗三毛八,收□□票。

方海哼哧哼哧吃三碗,不知道的以为在火车上饿到他了,放下碗还意犹未尽说:“就是这个味。”

家里穷,他十岁有幸吃过一次,一直记到现在。

赵秀云原来不爱吃这家的面, 现在尝起来觉得是珍馐,说:“奇怪, 怎么觉得变好吃了?”

方海实诚道:“其实我也觉得不好吃。”

合着两个人都觉得味道一般,可都奔着店进来了。

禾儿平常吃饭快,这会吸溜着面条不说话, 赵秀云问:“怎么了?”

女儿咬一口说:“好硬。”

面没发好,吃起来硬邦邦的,怎么会就想吃这家呢?

赵秀云看她的碗只剩一个底,说:”吃完吧, 晚上没东西给你垫巴。“

好不容易让两个孩子都吃饱,才往外走。

成高爷爷家在一条老巷子里,这一片不是公房,地方小、有年头, 有点类似大杂院, 一院里头住不少人,各家的加盖把不大的地方更是占得满满,略胖点的人都只能侧着身过。

赵秀云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是成高奶奶去世的时候, 估摸着走没给走丢。

这天都在屋里猫着,不像夏天,遍地乘凉人。

院子三两号人,打量着这几个大包小包的生面孔。

赵秀云左右看看确定是哪间,敲敲门喊:“王叔,王叔在家吗?”

她姐夫大名王建国。

来开门的是个十岁的小姑娘,扎两个小辫子,只有一双和妈妈相似的眼睛,其余都像爸爸,歪着脑袋有点害怕退一步,问:“你们找谁啊?”

小孩子,模糊一点也是有的。

赵秀云半弯下腰说:“灵灵,是小姨啊。”

小姨对王灵灵来说是沪市的大包裹,还有点残存的印象,扯着嗓子喊:“哥,哥,是小姨!”

里屋分前后,为了省炭火,一家子都在后屋待着。

王成高打屋里出来,对上他小姨的眼睛抖一下,都顾不上惊讶,垂着头嗫嗫说:“小姨。”

还知道叫人呢。

赵秀云且顾不上他,跟长辈说话问候。

成高爷爷大名王生,七十左右的年纪,没退休前大小是个干部,有股劲在。

三儿媳的娘家人里,他也只看得起孩子小姨,顺势唠起来,又说:“来都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您是长辈,应该的,还有些是给孩子买的。”

说话间,赵秀云招手叫外甥女过来,把一件红色棉衣给她,说:“试试能不能穿?”

一看就不便宜,王灵灵看看大哥不说话。

王成高心想,待会还等着我呢,遂点点头说:“试试吧。”

赵秀云估量着买的,大是大一点,不过能管穿两年,拉着外甥女转圈圈说:“好看,还记得妹妹不?”

禾儿只比王灵灵小一岁,在老家的时候是常来往的。

孩子熟得快,几句话又能玩到一起。

赵秀云又去看二外甥,王成天不比哥哥的稳重,连眼睛都透着机灵,十四岁的孩子,小苗抽芽,叫她都不敢认。

她拿出另一件蓝色的大衣,说:“给你买的,试试。“

都是外套,当着人就能试。

王成天爱惜地摸来摸去,最后说:“谢谢小姨。”

最后才是王成高,赵秀云也不装,说:“叔,方海陪您坐坐,我有几句话想跟成高说。”

老爷子心知肚明,他这把身子骨还有多少活头,孩子总得有个靠得住的长辈,手一抬说:“还要你多教教他。”

怎么教呢?

王家在这院里占两房,都分里外屋,一边是老爷子的房间兼厨房客厅,一边是兄妹三个的卧室。

赵秀云眼尖看到屋檐下有柴火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抽出一根,恶狠狠地说:“今儿你说不出花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要说王成高为什么怕赵秀云呢,因为他是小姨带大的孩子。

从没满月到三岁,她上初中就是放学带孩子,一直到开始工作,每年寒暑假,外甥们就在她的广播室外面玩,一直到她有自己的孩子。

再温柔的人,也是打孩子的,王成高真是没少挨打,可以说见证他姨从斯斯文文的小姑娘变成“泼妇”,至今想起来都要抖抖。

他咽口水说:“我妈之前把耀祖他们带到家里住,我嫌烦,就搬出来了。”

弟弟家几个孩子,赵秀云都不大亲近,想想问:“他们怎么能进城?”

这时候管得严,非城市户口都不能长期在城镇居住,街道三天两头要查的。

“我妈弄的呗,为她几个宝贝侄子,做什么不行。”

语气讽刺得叫人无奈。

赵秀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奇怪道:“那怎么回去了?”

她刚刚都没看到,那些可不是会轻易撒手的人。

说起这个,王成高不得不踌躇,说:“我上街道告的。”

一告一个准。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的,成分看三代,赵秀云气得抽他,说:“你是自损一千!”

一千就一千,王成高有时候也是少年人的悍勇无畏,舍出一身剐也要把人拉下马。

看他这样,赵秀云更来气,平静下来又问:“你住这,你几个伯伯说什么没有?”

有点占老人便宜的意思,一家人最忌讳水端不平。

王成高摇摇头,说:“我的工作还是我二伯和我爷爷给找的。”

说起这份工作,也是跌宕起伏,差点没能到他手上。

食品厂的学徒工,每个月十七块钱,现在只算勉勉强强养活弟妹,但出师就是一级工,工资能翻倍,王成高对未来充满信心,好赖是个盼头,为宽小姨的心说:“我明年就能出师,九月成天能考上高中的话,再熬两年这个家就会好起来,我手里还有几百块钱,您别担心。”

说到钱,赵秀云就要问:“你妈发没发现钱是你拿的?”

“发现了。”

到现在还逼着他拿出来,不过他打死不认,为此老王家内部就大战一场,几个伯伯把他爸妈狠批一场,不然哪有现在的清静。

这都没什么值当说的,只有一样,他说:“我妈好像觉得是你挑唆的我。”

自己不孝,还挑拨她儿子,赵秀丽对妹妹的怨气与日俱增。

赵秀云心想,难怪,刚刚看着就不对劲,不在意摆摆手说:“她觉得就她觉得,你们过得好就行。”

又有些语重心长说:“别以为报喜不报忧是好事,我离得远,本来就关照不到,还要叫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猜我夜里能睡得着吗?”

王成高搓着手不说话,他也有自己的倔强,不想给人徒增烦恼。

赵秀云是有一箩筐的话,说:“你要是住这更畅快,就住,你爷爷年纪大,夜里多去看看,别让老人家太辛苦。灵灵是大姑娘,惯归惯,该做的事情也要做起来。成天的成绩不能放松,这两年最要紧的,要是考不上高中就再考一年,总不能叫他下乡去。你要是有中意的对象,跟人家说清楚……”

王成高跳起来打断说:“我没有。”

他今年十九,是相看的好年纪,可惜家里太拖累,十个有九个是不愿意的。他自己也不想这么早,俗称没开窍,生怕小姨也要给他做媒。

说实在的,没有让赵秀云松口气。

她怕孩子不说实话,拿出审犯人的架势来,件件追根究底,听到娘家弟弟的事冷笑一声,说:“他们还敢来找你?”

“还来得很理直气壮。”

两个舅舅习以为常,以为他们这家子姓王的都要无私奉献,说白是他爸这么多年都不吭声,要换姨夫那样一看就不好惹的试试。

赵秀云那天顺便算一笔账,她给娘家的钱也都一笔一笔记着,要是方海找方川的话,她说什么都得拿出自己的态度来,就拿这俩祭天吧,反正活着也没甚用。

她心里打定主意,看外甥一眼说:“你们家还是你二伯伯做主吧。”

还要去拜访吗?

王成高老老实实点头,说:“他住县政府家属院。”

“明天上午,你带我去找他一趟。”

小姨要做的事,王成高也不敢问,点头应下。

赵秀云看时间差不多,说:“那我们先回招待所。”

王成高留人说:“别啊,就住家里,招待所还要花钱。”

住别人家是省钱,可是打扰啊,人情就是这么一茬一茬欠下来的,赵秀云跟长辈告辞,慢悠悠往招待所走,边走边说:“明天下午再回大队,你带孩子县城转转,我去成高二伯家有点事。”

方海不由得问:“什么事?”

赵秀云冷笑一声,到底不想让孩子听见,凑他边上叽里咕噜说着话。

方海听罢,说:“先不说你弟,你妈估计能气死。”

他到底觉得亲妈还是要紧的。

可赵秀云是姐姐养大的孩子,对妈的感情只能算一般,咬着牙说:“反正我是豁出去,这一回,连本带利我都得要回来。”

舅子身上那点骨头,不知道经不经得住这两下,方海反正不可能同情,说:“也是他们活该。”

第112章 收拾 第二更

赵秀云要对娘家做的事先不提, 第二天下午,一家四口回大队, 夫妻俩土生土长的地方。

老方家的宅基地大,几个儿子的房子并排盖,家家五间房,方海的房子现在是他妹方芳住着,当年打死要嫁知青,东西都是娘家人帮着凑起来的。

方芳收到电报就把空房间收拾出来,这两天一直没去上工, 就在家里等,看到人热情得很, 又倒水又拿东西。

领他们去看房间。

暂住几天,也没什么好折腾的,赵秀云摸摸被子觉得还行, 她对着小姑子历来客气,兄弟六个,却没多少独姑娘的偏爱,会做人得很。

她说:“麻烦你了。”

方芳拘谨搓着手说:“应该的, 这还是你们的房子。”

要说她手里的钱也够盖小一点的房子,但一直没能舍得,心里把自己和四嫂划一派,趁着人没大批到, 压着声音说:“我妈想给老六说媳妇, 看上知青了,彩礼就要三百。”

乡下规矩,百天内不赶着结婚,就得再拖一年, 方川这个年纪哪里还能等。

可说句难听的,靠他,等到半只脚进棺材,都不一定能攒下三百,这还只是彩礼,打的谁的主意不言而喻。

赵秀云还待说什么,听见脚步声笑一笑,迎出去。

这个点是上工的时候,人回来得都挺快,苗苗抱着妈妈的腿,被团团围住,只觉得人人都想捏她的脸,讨厌得很。

禾儿向来不喜欢奶奶家的人,哪怕事情不大记得也是不喜欢,牵着爸爸的手不放。

各打过招呼后,方海目光逡巡,问:“方川呢?”

他妈李燕妮不甚在意说:“带对象去公社买东西,这不马上要结婚了。”

嗯?不是找媳妇吗,怎么就结婚。

方海虽然知道习俗,心里还是不大高兴,说:“三百块彩礼?”

敢情方芳刚刚说话,他听见了。

李燕妮瞪一眼女儿,心想你嘴倒快,说:“是,小王是知青,城里的姑娘,得有诚意才行。”

方海还真没看出她妈有这个嘴,能说出诚意的话来,一时被噎住。

女人心思多,看出他有意“找茬”,方二嫂撇撇嘴说:“那也得还在城里才行啊,一天挣不了四个工分,也就老六当个宝。”

大队挑媳妇,第一要紧是能干,四个工分,说出去跟笑话似的,当然,方川连这个都挣不到,他压根不上工。

方海再不懂人情,这个总是知道的,问:“他哪来的三百块?”

为什么这么问呢?

当初他结婚的时候给的彩礼那叫一个多,父母说比他几个哥哥多太多,不能这样一碗水端不平,所以都是他口袋掏出来的,现在倒有三百,叫人听了就生气。

说起这个,李燕妮还是有几分心虚,说:“他挣的呗。”

方二嫂这下是真确定,今天是真有人要收拾小叔子,妯娌几个交换眼神,纷纷开腔。

“咋挣的,去年他可是一天工都没上过?”

“就是,义务工都是咱爸替的,不然他这么年轻能走吗?”

“没见过着家,兴许是在公社有什么发财的好路子吧。”

……

赵秀云眼看方海额头都在跳,赶快打发孩子去外面玩,禾儿兜里揣着糖,她生来爱做老大,乍看这么多小毛头豪气万丈,说:“走,我们去玩。”

叫人觉得她又要闯祸的样子。

不过现在也顾不上,这才刚坐下,方海已经拍桌子,问:“妈,说说呗,咋挣的?”

李燕妮已经记不太清老四的性子,但知道他不是那么爱计较钱的,一准是媳妇挑唆,没看现在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少了吗?

她狠狠瞪一眼四儿媳,说:“你媳妇当年要的彩礼还更多,人家小陈说了,都带回来。”

这是又要说她娘家的事,赵秀云都听腻味了,一句话不说看方海。

要说男人啊,心里有你的时候,护得严严实实的。

方海说:“我挣的我给的,爱带不带,老六挣了个屁。”

别说他太看得起自己,八成都是他寄回来的钱,父母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全填在这上头。

李燕妮转换态度,说:“就剩老六没结婚,我也不让你们掏,你爸走之前就盼着这事呢。”

说得好听,不让掏,方海又不是傻子,他还有个精明媳妇,问:“行,那妈不如跟我们说说这钱都哪来的?”

他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把话说清楚,手指在桌上敲,正僵持着,方川从外头哼着小曲进来,“哟呵”一声惊喜道:“四哥回来啦。”

赵秀云这么大个人坐着,他愣是不闻不问啊。

方海火全冲着他去,说:“没看到你四嫂吗?”

方川勉勉强强打招呼,赵秀云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说:“还是你哥有面子,我进这门小十年,这是第二回 听你叫。”

得,什么都别说了。

谁也没料到方海会忽然动手,他本来就不是个会讲理的,结结实实一顿揍,哪有上来拦的,只有拦着妈/婆婆不叫过来的。

李燕妮是真心疼,一个劲哭男人。

“你走得好早啊,留我一个人被这些不孝的东西欺负……”

一套一套的,赵秀云都想给她拉二胡。

这刚回来就闹这出,关着门都挡不住的热闹。

方海什么体格,打十个方川有有余,要不是亲弟弟他能下死手,最后踹一脚说:“我看你能干得很,都能自己挣钱了,那以后就你养着妈,用不上我。”

这话一出,家里七成便宜是方川占,倒还有三成能分给剩下几个,急得都快跳脚。

方海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时不知道说两句什么狠话。

赵秀云把历年的汇款单往桌上一摔,说:“三千一百二十七,我就想问问,这钱都花在哪?”

方大嫂进门最早,说:“你少瞎说,我们哪里见过那么多钱。”

还千,谁家存个百来块都了不得。

就是方海,自己不算都不知道吓一跳。

赵秀云知道全家上下都不识字,每回读信,去信用社取钱都是方川,一笔一笔念出来,说:“算账你们总是会的吧?”

哪怕算得慢,出来的数字总是差不离的。

方二嫂第一个矢口否认,说:“不可能。”

她家三代人垒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当然觉得不可能。

赵秀云笑着问:“阿婶,这钱你总是见过的吧?”

约莫是见过的吧,李燕妮自己嘴唇也在抖,她其实没细算过,而且方川拿给她的根本没这么多,那剩下的钱都去哪了?

她眼神一飘,赵秀云就知道,说:“看来阿婶没见过。”

好家伙,合着都在方川那吗?他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赵秀云又问:“为了过年,额外寄五十块给阿叔阿婶添东西,有收到吗?”

方家拆信拆包裹都是李燕妮一手包办,再分下去,但大家也都会打听,五十块钱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方二嫂第一个不干,说:“行,阿叔下葬的时候还一家出五块钱,敢情人家有着钱。”

场面乱哄哄闹腾腾,气得方海又踹一脚方川,就是这么个祸害东西。

方川惨叫着说不出话,方海一下子觉得特别没意思,只想调头回沪市,半响还是说:”以前寄的就算了吧,既然老六要结婚,养老的事也该正经说。“

本地规矩,结了婚的儿子搬出去住,一直到所有孩子才成家,父母的责任尽,可以颐养天年,这时候就该商量养老的事。

如果是按规矩,是一个老人每年要三百斤粮和三十块钱,几个儿子均分,都挺穷的,这样日子已经能过得很不错。

来之前夫妻俩已经商量过,本来说好的是给五十,但方海现在是气上心头,说:“粮就不寄了,每年三十块我们出。”

算起来还是他吃亏,可这钱比以前少太多,嘟嘟囔囔地大家都不太满意。

赵秀云也不是泥捏的,说:“当心我一分钱都不拿。”

自打她随军,寄回老家的钱是越来越少,这种事说是规矩,其实是凭良心,一下子都不敢开腔。

只有李燕妮一个人嚎着,方海的心也不是铁打的,他始终觉得人生父母养,不想闹得太僵,赵秀云索性说:“阿婶还是想想看,以后老了吃谁的喝谁的吧。”

上了年纪的人啊,最怕这一句,李燕妮又不傻,还知道养老靠老四,鼻涕眼泪一擦说:“我命苦啊!”

又要去扶她的宝贝儿子。

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方海连跟兄弟说话都不耐烦,沮丧觉得自己这辈子挺没意思的。

赵秀云觉得他不对劲,递个眼神过去。

方海只是沉默。

他不想说话,大把有人想跟他说话,左邻右舍都来看,这个请吃饭,那个请喝酒。

赵秀云索性拿了钱给几个妯娌,说:“嫂子们帮忙买点东西,做个饭吧。”

这种时候,又都是一家人,没有不应的。

等禾儿带着一帮娃娃头回来,家里已经摆起小宴,兴奋地问:“谁家娶新娘子吗?”

她倒是会跑,衣服上一层灰。

赵秀云无奈给她俩拍拍说:“不许乱跑。”

禾儿吐舌头嘿嘿笑,在妈妈的示意下去找爸爸。

第113章 故乡 禾儿不懂爸爸为什么不高兴,她再……

禾儿不懂爸爸为什么不高兴, 她再机灵也是个孩子,但她有自己的法子, 语气夸张地说:“东东他们在放牛,那么大的牛呢!”

边说话边比划一个大大的圈。

苗苗配合“哞哞”叫两声。

真是谁看都可爱。

方海摸摸孩子的头说:“又不是没见过牛。”

当然见过呀,禾儿双手叉腰,有着小姑娘的娇蛮说:“可我没有摸过,我刚刚还摸了一下。”

是东东家的小牛犊,不是很高,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舌头老长。

方海一向觉得女儿胆子不够大,去动物园都不敢摸大象鼻子, 有些好奇说:“你自己说要摸的?”

禾儿一时失语,不想跟爸爸说是“你们城里人肯定不敢”的激将法,挺起自己的小胸膛说:“对, 我现在就是这么勇敢。”

苗苗歪着头,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但没说什么,摆着自己的小手说:“我不勇敢。”

大家都是冲着方海来的, 也没给他们父女多少说私房话的时间。

问的问题有的正常。

“沪市大不大?”

“是不是人都有钱着呢?”

有的一听就叫人不想答。

“你现在一个月能挣两百吧?”

“你见过大领导吗?”

方海倒是想,再过十来年他也许有机会到11级,反正现在他只是14级,工资堪堪一百五, 说实话, 三千块钱对他来说仍然很多,但又不是那么多,起码榨干老方家是拿不出来,既然拿不出来, 追着要又有什么意思,全当买断吧。

至于大领导,还真敢问,他要是能立一等功都没机会,因为多半是没命的。

还有更荒唐的。

“你现在也是领导了,能给我们狗子弄个排长当当吗?”

以为排长是路边大白菜啊?那是转干第一步,鱼跃龙门的开始。

方海都不知道请这些人吃饭做什么,看向媳妇。

赵秀云从厨房出来,拉他到院角说:“几位伯公都在,太叔公我也让人去请了,在的都是姓方的,要说清楚就更干脆些。”

哪怕是解放后,老家这块地方还是只看宗族礼法,不管什么事都得有长辈见证。

反正到时候也要请人吃饭的,索性今天办起来。

方海越想往上升,越是不要有名声上的瑕疵,一句话都可以杀人,起码得做到有理有据四个字。

没有别的,就是一打汇款单都够人看的。

乡下地方,别说三千,哪家掏得出三百都是巨富,当年划成分队里连个中农都没能找出来。

二伯公算盘一打,算出数来,大家面面相觑,早知道方海富,没想到这么富。

方海按媳妇教的说。

“我十六岁去当兵,今年正好三十二,爸妈养我十六年,我养他们十六年。这笔钱花哪了,花多少,我都不问,但是从今往后,只有每年三十块的养老钱。”

大家都被三千糊了眼,觉得他这么说不过分,郑重写了纸签名。

有长辈见证,比法律更有约束力。

方家老大方江要做爷爷的年纪,还惦记着借娶孙媳妇的钱,老大不愿意。可惜这种事,从来也轮不到他们做主。

连他妈跳脚都没用,几位伯公最讨厌女人插手。

赵秀云眼见这件事解决,才叫开饭。

仓促得很,一桌只有那么三两片肉,也够大家吃的,这时节都这样。

禾儿哒哒找妈妈,问:“我们坐哪里呀?”

在沪市,如果阖府统请的话,座位都是要听安排的。但老家开席有开席的规矩,女人小孩不上桌,赵秀云本来想给孩子蒸鸡蛋羹在厨房吃,比跟那么多人抢着吃好。

她还没说话,孩子二伯母已经说:“小孩子哪有上桌的。”

禾儿反手一指,问:“那兴旺哥哥为什么可以?”

在她的理解里,所有没结婚的都叫小孩子。

方二嫂语气平平,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说:“他是长孙,怎么能一样?”

长孙是什么?

禾儿看向妈妈。

赵秀云突然觉得这话不大中听,问:“你想在厨房吃,还是跟爸爸坐着吃?”

她自己是不想去外面吃的,都是大老爷们,烟味她闻不惯。

禾儿生来有一种逆反心理,登时说:“跟爸爸吃。”

“行,那你们俩去吧。”

方二嫂瞠目结舌道:“女孩子怎么能去?”

没有这规矩。

赵秀云笑笑说:“我花的钱,就这规矩。”

方海坐的是主桌,在座的都是长辈,位置已经排满,他看到孩子有些惊讶,环顾四周说:“你们跟妈妈坐吧。”

说完自己愣一下,喃喃道:“咦,你妈妈呢?”

他一下午心情都不大好,老家有什么规矩更不知道,这会仔细一看,哪有什么女客,问:“妈妈呢?”

禾儿手一摊说:“妈妈想在厨房吃。”

像是孩子妈妈会说的话,方海抱着小的,说:“禾儿你找个凳子坐爸爸旁边吃行不行?”

要是赴宴,就是失礼,不过自家的无所谓。

禾儿哒哒跑开,二伯公满脸不赞同说:“方海,女孩子怎么能上桌呢?”

方海眉头微蹙,不想跟长辈起冲突,只说:“我们家可以。”

“哪有这样的规矩,你媳妇挑唆的?”

不管什么事,最后都是媳妇挑唆的,他妈刚刚也是指着他媳妇骂。

方海表情肃下来,说:“我们家我说了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连苗苗都知道,爸爸说的不算数的,心里小小质疑一下,看姐姐抱着把竹凳子回来,问:“爸爸,可以吃饭了吗?”

不爱吃饭的孩子都喊饿,方海心疼得不行,赶紧请长辈动筷子,汤拌饭叫她吃。

没有一样叫长辈看得惯的,年纪最大的太叔公说:“你这也太惯孩子,哪有男人管的,你媳妇呢?”

方海这会是回过神来,想想他媳妇下午忙,正好是该歇歇的时候,说:“吃饭呢啊。”

不吃饭还能干嘛?

诸位长辈被他噎一下,纷纷摆架子。

“不像话,她到现在也给你添个儿子吧?”

“老赵家这一窝,是真没个好的。”

“孩子丢给男人,得亏她吃得下。”

……

一句好话也没有,这饭吃得,真是膈应啊。

方海能堵回去的都堵回去,尤其是“我就这俩姑娘,谁爱生谁生”引起讨伐。

二伯公拐杖咚咚响,气得快背过去,说:“你爸能死得瞑目吗!还七七!”

都没人能顾得上吃饭,轮流讨伐。

厨房里对着赵秀云的也不示弱,李燕妮看着这个儿媳妇,当初她就知道,长得太好,谁的魂不被勾走,现在好啦,勾得他们老四绝后啦!

她以后怎么去下面见列祖列宗!

污言秽语一句接一句。

赵秀云浑不在意,说:“反正家里是我管钱。”

就这一句,还有什么拿捏不住。

方三嫂语重心长劝:“你别犯傻,让老四还是去看医生,有病治病,没有儿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方海“不能生”的秘密果然不是秘密了,只怕他听到更要跳脚。

夫妻俩内外被围,赵秀云也有好主意。

左一句:“家里我管钱。”

右一句:“我听男人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这么答。

方海答以倔强,硬邦邦三个字曰:“我偏要。”

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禾儿现在已经不稀罕听爸爸妈妈这些话,吃完自己的饭跟人出门抓萤火虫。苗苗不喜欢吵,不喜欢人多,哒哒跟着姐姐跑。

留下焦头烂额的爸爸,和不动如山的妈妈。

车轮战似的,对战老方家亲戚五代人。

口水都说干了,天黑得透透的才散。

孩子已经止不住困意,擦过身子,姐妹俩靠墙挨着妈妈睡。

赵秀云给孩子掖被角,倒完水的方海进屋锁上门,觉得自己嗓子都是哑的,说:“这些人怎么都这么烦。”

生不生,生几个,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一肚子封建糟粕,还来给他这大好青年上课。

赵秀云好笑道:“这下看你还想不想退休回老家住。”

这事还是前几个月方海提过一次,故乡在他脑海里全是美好的一面,完全不记得还有这些错杂的人际关系。

他也是机灵一次,说:“你故意的?”

故意叫这么多人到家里,让他体验什么叫“民风淳朴”。

赵秀云供认不讳道:“谁让你憧憬太多,当然也不单是为这个。”

“你爸走的时候你不在,礼仪上就缺,总得补一场,养老的事也得长辈做见证。”

乡下就是这么些规矩,既然到地方,能遵守的赵秀云都会遵守,因为于她无害,做不到的就没办法。

还有些幸灾乐祸说:“明儿你‘不能生’的事会传遍街头巷尾。”

男人的“问题”,话都这么多,万一是女人,还生活在这里,方海真不敢想会怎么样。

什么美好退休生活,他已经不想了,暧昧凑近媳妇说:“你知道我能不能生就行。”

偏偏在“生”字咬重音,怕人家听不出来啊?

赵秀云捶他说:“老实点,姑娘还在呢。”

方海无奈叹气道:“我知道。”

想到接下来的十天都是这么睡,他愈发想念沪市,说:“我已经没法做老家人了。”

第114章 气死 第四更

要说方海打方川, 是几乎看不到伤口,偏偏他在屋里嚎得跟死了妈似的。

赵秀云一大早隔着屋都能听见, “呸”一口说:“娇贵成这样,没完了还。”

方海偷笑道:“是打得挺重的,就是看不出来而已。”

赵秀云很是震惊,问:“这是什么功夫?”

练起来难得很,对力量掌控的要求很高。

方海给她比划,说:“像这一下,你看着怎么样?”

轻飘飘的, 蚊子都打不死。

赵秀云嘴唇微翘说:“不怎么样。”

还是同样的力道,他拍在床板上, “咚”一声,禾儿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睛东看西看。

方海本来是想炫耀一下, 把孩子吵醒,咳嗽一声说:“该起了啊。”

这还不到六点,赵秀云看一眼手表,说:“这么早做什么?”

“不是要上山吗?”

七七上山祭拜, 只要男丁,赵秀云以为他不知道,说:“女孩子不去。”

有这功夫,不如多睡会。

方海正是知道, 说:“我还偏要带她们去。”

春寒料峭, 那一片还都是祖坟,阴气重得很。

赵秀云是不大乐意,架不住禾儿听见“山”这个字,一下子就清醒。

大声说:“我马上起床!”

得, 这下没什么说的,赵秀云把小的也摇醒,给她俩扎好辫子,一件又一件衣服套上,才满意地说:“洗漱去吧。”

蹲在屋檐下。

方芳早起喂猪,看他们也起得这么早,说:“天还没亮呢。”

不是都说城里人八点上班吗?

赵秀云给孩子挤牙膏,说:“你四哥要上山,早一点的好。”

也不知道是什么习俗,得赶在天大亮前下山。

方芳心想,那起一个人就行,怎么都起了?

但她是外嫁女,这些事不归她管,手一擦说:“我给你们盛早饭啊。”

她嫁的人叫陈知青,文绉绉的,不大会干活,家里又帮不上什么忙,队里人都笑话是半个倒插门,但夫妻俩的感情挺好的。

陈知青还给媳妇盛饭端碗。

以小见大。

赵秀云跟这位妹夫挺有话说的,人家是正经高中生,还是沪市人,连方海都能跟他聊起来。

早餐有沪市小点,特意带回来的。

陈知青吃一口说:“多少年没吃过这个味了。”

贵,他们过得也不富裕。

禾儿半碗玉米糊糊下肚,后知后觉说:“好烫。”

一点一点烧起来的感觉。

又说:“姑姑做饭好好吃。”

她嘴甜,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夸得天花乱坠,叫人一眼就喜欢。

方芳从前没怎么见过这两个侄女,一直跟着妈妈住公社,只有逢年过节那几面,现在仔细一打量。

美人坯子生的小美人,眼睛都是圆溜溜的,大的小脸尖尖,小的像个小包子,衣服是簇新,说话也大方。

得爸妈有福气孩子才有啊。

方芳心里叹息,对上男人的眼神,释然地笑,她也得偿所愿,挺好的。

赵秀云不禁用陈蓉蓉老是调侃的那句话说:“这儿还有人呐。”

方芳是个爽利性子,说:“我四哥眼睛都快黏你身上了。”

说笑着,兴旺过来催说:“四叔好了没?”

方海碗一放,给孩子擦嘴说:“好了。”

赵秀云不放心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上山,尤其是禾儿,放下碗也要跟。

哪有女人孩子去上坟的,方芳嘴唇动动,到底没说话,反正娘家的事从来没她说话的份。

方兴旺有点怕四叔,长得就很凶的样子,没敢说什么,一行人在路口汇聚。

方江很有做大哥的架子,问:“老四你干嘛?”

这又不是去踏青,还带一家老小的。

方海从昨天领悟到一件事,只要他先破罐子破摔,那他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面色如常道:“还不走吗?要迟了。”

谁跟他说这个,方江挥挥手说:“不行不行,快让你媳妇带孩子回去。”

方海也爽快,朝着山的方向鞠躬说:“行,那你们去吧。”

这又是哪一出?

方□□着脸说:“啥意思啊你。”

方海从从容容说:“意思是要么我们全去,要么都不去。”

反了他还,这是仗着自己有出息,都不把祖宗放眼里了!

方江是长子,打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弟弟妹妹都要听他的,在家一向有威信,觉得哪怕方海有本事也一样,放话说:“行,那你就别去。”

在乡下,如果不被允许祭拜是大事,意味着这人某种程度上被驱逐。

赵秀云可不能忍,说:“路就开在那,各走各的呗。”

方江不敢骂弟弟还不敢骂她吗?

当即说:“哪有你说话的份!”

赵秀云本来不爱计较这些,毕竟方海的僧面摆着,这会笑得诡异,说:“大哥对债主都这么说话的吗?”

什么债主?

方江犹自强撑,说:“不就几块钱嘛。”

“二十一,大哥准备什么时候给?”

方江感觉自己是被甩了一耳光,说:“行,几块钱的事,一家人的情分都不顾。”

一家人?

赵秀云说:“相互帮助才是一家人,我可没见你们帮过方海什么。”

伸着手要的倒不少,还嫌不够吃。

扯这些,都是耽误时间,赵秀云拽着孩子先走,说:“路不是你开的,我想去就去。”

老方家的祖宗,她还不想拜呢,非要惹她,那谁都不要好过。

反正提起钱,说话该小声的不是她。

其他几个劝着方江什么,尤其是老三方湖欠得最多,急得不得了说:“她昨天都没提这个钱,我还松一口气呢。”

老四还留一份情,做媳妇的可不会,好端端非惹她做甚。

方江大声嚷嚷说:“那是老四的钱,又不是她的。”

女人哪有钱,不都是男人挣的,他们老方家的才对。

偏方海耳朵尖,应得响亮说:“我的都是我媳妇的。”

林子里树多,还有回音。

这个点上山干活的人不少,都听得分明,恐怕下午就要传他怕老婆。

“不能生”的男人怕老婆,也算有理有据。

赵秀云拦住孩子的手,说:“方青禾,给我安分点!”

老家这片全是山林,树高草高,跟沪市那种娟秀风景可不一样。

疾言厉色,禾儿怯怯收回手。

要换解放前,七七还得讲道士念经,这会全免,大家连纸钱都不烧,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就行。

赵秀云在娘家婆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上山磕头。

方江跳出来又拦,说:“你们不能磕,咱爸会死不瞑目。”

这种名头,赵秀云不想背,她只觉得无语,好像人家多爱磕头似的,她亲爹妈都没给磕过,正好说:“不磕就不磕。”

这种事,真是求她她都不乐意。

不过到底来了,看在孩子爸爸的面上,她还是带着孩子鞠个躬。

方海也不强求,兄弟几个按次序磕完,就到长孙方兴旺。

他也到娶媳妇的年纪,不过不像他六叔那么着急,他底下堂弟亲弟十来个,挨个磕完,一大帮人赶在天大亮下山。

才进老宅门,李燕妮扯着嗓子喊:“孩子他爸啊,快睁开眼看看老四这个不孝的东西吧,他这是想让你下地狱,想把我气死啊!”

这帽子扣的,真是烦人。

方海的灵魂经过昨天好像升华,长辈眼里他已经是顶不孝的人,上有负于先祖,下有愧于国家,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都是些他不爱听的话。

人呐,听第一遍会愤怒,第不知道几遍只会平静。

方海这会就很平静,说:“没事,您要气的事还在更后头。”

不会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吧?他还有不少帐要跟方川要回来呢。

第115章 土匪夫妇 第一更

世上人的共同点, 不计较的时候无所谓,绝情起来叫人打寒颤。

方海对方川这个弟弟也是。

人还在床上嗷嗷叫呢, 方海进他房间翻箱倒柜。

李燕妮只觉得不好,要拦又拦不住。

余下兄弟几个都跟进来看,看着一件一件找出来的东西,脸都发青。

的确良、牛皮鞋、灯芯绒、军大衣、手表……

老方家兄弟六个,每人有一栋五间大屋的土砖房,别看是土砖,林林总总下来也得小两千。

方海寄回来的钱多半花在这上头, 他自己也知道,花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 还要扯皮想着怎么拿回来绝无可能,到底几分兄弟情,他当年心甘情愿, 只当自己吃大亏。

盖房嘛,还算有用的花法,他也不计较,可是拿来锦衣玉食就不行。

这事还是方芳偷偷摸摸跟四嫂说的, 说有一次在路上看到弟弟,穿得跟在家完全不一样,她都不敢认。

赵秀云自己也回忆起来,方川回回在公社晃悠, 都穿得人模人样的。

看来是还知道心虚两个字不怎么, 在家还装着样子。

这会是装不下去。

方川都不敢嗷嗷叫了,觉得一个哥哥给自己一拳,今天就小命休矣。

李燕妮是知道儿子有多少东西的,平常也帮忙藏着掖着, 晒衣服都躲在房间里,这会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就是几件衣服。

老四媳妇孩子都穿得光鲜亮丽,弟弟穿一穿怎么了?一准是她挑拨的,坏心眼的东西。

李燕妮不敢细想,越想越慌,只能从心里先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方海眼神沉下来,他几个哥哥已经按捺不住。

方江是长子,按老规矩家产他该拿大头,他知道他妈偏疼弟弟,但他爸在的时候是更看重他,没少贴钱。

他隐秘享受这份偏心,洋洋得意,这会曾经的得意全打在脸上,今天本来该对亡父的思念之情烟消云散,咬着牙说:“老六富得很啊。”

就这穿衣打扮,没有三五百块下不来吧。

方川每次去取钱的时候,都会扣一部分下来,有时候是三五块,有时候是十来块,反正家里只有他识字,这活他妈也只愿意交给他。

他是个要面子的,宁肯不吃大鱼大肉,也要买好衣服,这些年下来很是攒一柜子,只说自己跟朋友倒腾东西换来的钱。这种事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妈信以为真,一直帮他瞒得死死的。

可经过昨天,李燕妮哪里会不知道,到她手上的钱就是不够数的,难怪觉得老四给的钱越来越少。

但再知道,她也得帮老六扛着,说:“你们还嫌人家王知青彩礼高,这可都是她送的啊。”

李燕妮自觉这个谎高明,其实一戳就破。

方二嫂第一个冷笑说:“她要有这本事,就不会去年工分不够,差点饿死了。”

这随便哪一件,拿出去都是一二十块钱,糊弄谁呢。

李燕妮瞪一眼这个儿媳妇,还是犟嘴说:“就是她送的。”

方海都懒得听,拎着方川的脖子领问:“你说。”

他另一手拳头捏起来嘎嘣响,方川牙根都在抖,但也知道不能承认,哆哆嗦嗦说:“我……我对象……送我的。”

方海也不犹豫,手掐在他腰间,也不知道多大劲,嚎得又是响天动地。

李燕妮要去拦,又被几个儿媳妇抱住,她气得手乱挠,赵秀云躲在边上“嘶”一声,这下要换她,指不定得破相。

方川搁战时估计也是个软骨头,没能撑多久就招。

方海想,他头回做这种的事的时候才几岁?可见打小就是歪的。

没救了。

方海咳嗽一声说:“秀云,你算算这些值多少。”

旧衣服还是值钱的,乡下就没有“旧”这一说。

他难得叫一次名字,赵秀云还愣一下,扫一眼说:“卖的话估摸着也要四百,手表的话八十吧。”

这才四百啊,方海还以为能多弄点,惋惜之情可见一斑。

赵秀云也觉得挺可惜的,东看西看,一把掀开床褥子,说:“果然藏钱了。”

方川还真跟几位朋友在倒买倒卖,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好不容易攒两百,想娶媳妇的时候风光风光,这会急得叫道:“我的钱,那是我的钱!”

哟,还以为嘴打坏不会叫了呢。

赵秀云快速把钱数一遍,说:“你欠我一百六十七,连本带利收你两百啊。”

方江几个本来蠢蠢欲动,听见“带利”两个字脚又缩回来。

李燕妮嚎着:“亲兄弟,怎么还能要利息呢!”

也没人管他,方海又捶两拳,抱着一堆衣服走了。

这时候大队人布票难得,谁也不管是新衣服旧衣服,只要不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就行。

放出风声,家家都来“换”。

赵秀云数钱数得高兴,只觉得这趟回得太值,说:“等从我娘家回来,说不准咱家就有电视了。”

她娘家才是真的金窝窝。

她等着盼着,终于盼到星期天,没办法,她外甥老王家的人都是职工,不好都请假啊。

星期天这天,赵秀云特意请几位嫂子不去上工,方二嫂以为自己是听错,挠着耳朵说:“你说你要去娘家干嘛?”

赵秀云耸耸肩说:“要东西。”

这话多新鲜啊,自古做姑娘的都爱贴娘家,尤其是她赵家姑娘,还能有往回要的时候?

赵秀云也不想解释,意有所指道:“反正我要是能发一笔,有些小钱我就不想管了。”

什么小钱?

方二嫂想到自家欠的十八块,精神抖擞起来,说:“没问题,看我的。”

又不安道:“我叫你二哥也别去上工吧。”

就是一天十个工分,怪让人心疼的。

赵秀云有“助手”,说:“不用。”

她只带方海和几位妯娌,站在村口的树下等人。

王成高二伯老远就看到她,挥挥手,他这回是把全家的人都叫上,壮丁三四十个,没叫成高、成天来,娘家舅大,传出去外甥打舅舅不好听。

一行人浩浩荡荡,赵秀云领路,指着自己娘家门说:“就这家。”

老赵家远近闻名的不上工,偏偏盖起红砖房,赵秀云是连砖都想扒拉掉,土匪一样满屋搜。

都是一个大队的,她妈李红芳好几天不见闺女回娘家,已经满世界抱怨生个“白眼狼”,这会看她这样,恨不得没生过。

赵秀云姐夫王建国是老王家哥几个里最小的,有一条腿是几个哥哥小时候没看好坏的,人性情一直有几分古怪,上上下下都偏疼他得厉害,眼见三十的时候说要结婚,一家人是喜得不行。

当年赵家狮子大开口的彩礼,如今方圆百里都少见,他们也给了。

婚后也尽力给弟妹弄了工作,没别的,就盼着弟弟能过得好。

谁能想到这些年,弟弟过得不怎么样,弟妹娘家倒是个个衣食无忧。

老王家早就忍不下去,和赵秀云一拍即合。

别的不说,看见什么值钱拿什么,见哪个男的打哪个。

赵秀云最知道娘家,什么房梁床底,全叫她搜出钱来。

动静这么大,大队长当然要来看,乡下人团结,不管怎么样,都像是要跟外来人打起来,之所以没动手,是顾忌方海这个团长。

赵秀云凑过去跟大队长说:“九叔公,领头的可是县粮站站长啊,我姐夫亲二哥。”

大队长心里咯噔,粮站可不是他得罪得起的,往年他交粮也见过几位领导,这会眯着眼睛看,说:“不是正的吧。”

副的他也得罪不起啊。

赵秀云笑笑说:“上个月刚升的职。人家就是来拿回自家的东西,您带人歇歇吧。”

自打老赵家姑娘带着娘家过得风风火火,满大队都盼着也能生个漂亮女儿,可惜没这个命。

多少人心里嫉妒得很,巴不得看他们倒霉,这会大队长说不动,大家也就站着看。

好事的都趴到墙上了。

不看不知道,老赵家巨富啊!

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手表……

也就是大队不通电,不然还能有更多。

李红芳哭天喊地骂姑娘,王成高二伯说:“打今儿起,我要是再在县里看到你们家哪一个,就别怪我不客气。你们家要是多点什么,我还带人来!”

他就是有这本事,不想用的时候可以不用,要不是顾忌弟弟,早八百年就动手了。

这回反正是出口恶气,还想,弟弟就当不要了,把侄子侄女看好就行,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李红芳没少听闺女吹嘘婆家,更知道他的本事,哭得都快背过去,只逮着赵秀云这个女儿骂。

赵秀云方才数一下,娘家居然攒着一千块钱,听了不痛不痒,还有些好笑说:“你不是说,彩礼你收,我以后生是方海的人,死是方海的鬼?既然这样,我们方家的钱,当然还是得回方家。”

她反正有方海撑腰,队里姓方还是大姓,她怕谁?她谁也不怕。

高兴得眉开眼笑的。

王成高二伯带来的人谁手也没空着,连桌子都想扒拉走,寻思回去一卖,少说值个两千,大家都很满意,恨不得再有下回。

第116章 回家 第二更

下回肯定是没那么快的, 最起码赵秀云觉得三年五年恐怕不会再有回老家的机会,上火车的时候又有些感慨说:“怎么觉得日子过得这么快。”

半个月探亲假, 扣掉路上正好十天。

方海倒有其他见解,说:“可能你过得太满了。”

可不满嘛,走亲访友,打架斗殴,一点没耽误。

他心疼看着媳妇的脸说:“你大姐下手也太狠了。”

当然狠了。

赵秀丽闻讯赶回娘家,简直是家徒四壁,哪个都是她不能得罪的, 只能捡妹妹这个软柿子捏。

赵秀云也不是好欺负的,姐妹俩当场打了一架。

她摸摸自己嘴角的伤口, 说:“她也没占便宜。”

岂止是没占便宜,方海把人拉开的时候,大姨子那脸都没法看, 一道一道的。

赵秀云也是在意容貌的,看着浅浅的印子,说:“希望不会留疤。”

她老看老碍眼,别过头不去看窗, 疲倦靠在车窗上。

回家一趟,她比打仗都累。

方海给她揉揉肩,说:“咱们是明天到沪市吧?”

按说是,不过火车从来没怎么正点过, 不是这里耽误就是那里停一下, 也是现在天气还行,赶上大雪封山的天气,方海还说呢。

“在东北的时候,有一年火车就停在半道上, 停了七天,大家饿得都快捡树枝吃了,还冷。”

赵秀云只盼着这回能顺顺利利的,他们是咬着假期回来的,要是晚太多可就销不了假,她还好,部队的纪律可不行。

夫妻俩对老家的感情都很错杂,对孩子来说可就简单了,禾儿念叨自己的新朋友,斩钉截铁说:“等我到家,我要给东东写信。”

赵秀云也没说什么,任她叽叽喳喳,说:“行啦行啦,你都念叨一路了。”

小麻雀似的,听得她脑壳疼。

苗苗是惦记着那只小黄狗,问:“妈妈,我们可以养狗吗?”

乡下的狗都是散养,给口剩菜剩饭吃就行,一般职工院、家属院这些地方是不让养的,住得太近,怕吵到邻居。

赵秀云只能一口回绝说:“不让养的。”

她也没那功夫管。

苗苗噘着嘴有点失望,不再说话。

方海说:“营地有几条黑背,下回爸爸带你去看。”

苗苗当然知道营地有狗,可是它们都长得黑漆漆的,连眼睛都很吓人,不像小黄狗,只有小小的一只,还会吐舌头。

她小脸皱巴巴地说:“不敢看。”

要说野狗还有叫人不放心的地方,部队的那是训练有素,绝对不会咬人的。

方海卖力跟女儿解释,怎么解释都没用,小丫头还是苦着脸,他正想回头叫媳妇帮忙说两句,一看人已经睡着,这得困成什么样。

他跟孩子比手势,说:“妈妈睡着了。”

禾儿赶快捂着嘴,知道自己的话最多,拿出花绳来,跟妹妹一起玩。

姐俩静静玩着,方海半眯着眼也休息,听见动静猛地睁开眼。

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脸歉意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走错了啊。”

回程还是软卧铺,查得严,隔几个小时查票查介绍信,方海虽然觉得是意外,还是警惕起来,换个方向挨着门坐。

车咣当咣当响,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晃了一下,赵秀云迷迷糊糊睁开眼,说:“几点了啊?”

她自己带着手表都给忘记。

方海抬手看,时间正正好,说:“要吃午饭了,我去打。”

赵秀云赶快跳起来说:“不行,你不能出去,我去。”

她这回“缴获”的战利品,全副身家可都在他身上,外头人来人往的,要是丢了怎么办。

方海敢拿自己的人头担保,要是有贼进身他都不知道,早八百年就回家种地了。

但赵秀云不信,说:“你要是拿出来数,忘记收起来怎么办?”

那么一大笔钱,方海又不是缺心眼,还拿出来数,觉得她平常挺聪明一个人,怎么这种荒唐话都说出来,无奈道:“行,那你去。”

火车上的饭菜真是没话说,赵秀云三个饭盒装得满满,小桌子都快摆不下,禾儿看到肉馋得不行。

这几天住别人家,也不好挑三拣四,方芳哪怕尽量准备丰盛,饭菜里都没多少油水,赵秀云顶多给孩子打个鸡蛋羹。

就是大人都快扛不住,更何况是孩子。

方海吃着吃着问:“你最后怎么把钱给方芳的?”

二十块钱伙食费,推来推去,都快上演全武行,赵秀云没能敌过身强力壮的小姑子,说:“我给她放枕头底下了。”

又说:“家里就那两床厚被子,全给我们盖了,他们一家可都是挤着睡的。”

方芳当年非要嫁知青,李燕妮赌气连嫁妆都没置办,那点家底都是几个嫂子们凑起来的。

那床被子,还是赵秀云送的。

她叹口气说:“陈知青人是不错,干活是真大不行。”

方海以前除了方川,最关照这个妹妹,家里头的一枝独秀嘛,当年还是他做主让嫁的,额外填一百块钱嫁妆,没让人知道,这会可以大方说出来。

说:“也不是太穷,就是舍不得花。”

房子家具,都是方海的,方芳打小能干活,一天八九个工分总是有的,陈知青下田不行,家务还是一把好手,家里再养两头猪,日子其实还凑合。

赵秀云想想也是,又说:“她还要送孩子去上学,当然得抠着点。”

嫁个读书人,方芳自己也想孩子更有出息,赵秀云最支持这个,允诺回沪市多给她寄点书过来。

这会还说:“我看方芳也是想读书的,怎么当初没让她念?”

只比方川大两岁,一起去上也行。

方海也自责,尤其是看妹妹跟着妹夫学写字,更觉得是供错人,说:“我那时候还没转干,每个月就五块钱,我妈说读书花费大,老六年纪正好,就送他去。”

他一开始也没多少钱,想想是这个道理,后来寄回家的钱多,哥哥们陆陆续续结婚生孩子,更没人提过这个。就是他自己也没多想过,哪里顾得上,跟一开始照顾老婆孩子一样,钱寄回去就算,具体怎么安排不知道。

叹口气说:“多寄一点吧,孩子能有出息就行。”

说来说去,还是自责,他还是应该多花点心思的。

赵秀云知道他忙,也是自己慢慢拼凑出来的,以前一出任务都是三五个月,哪里有时间管别的。

她从前偶尔的不满都因为理解都消散,也许喜欢就是有这么大的力量。

偷偷握他的手说:“不怪你。”

第117章 到家 第三更

这一趟运气不错, 一路都没怎么停车,有时候山沟里一停, 都不跟你说怎么回事。

车顺利在一大早到沪市,赵秀云下车的时候,生出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

方海更累,还以为挨家挨户送出去礼,回来能松快些,结果媳妇到处买特产。

不买还不行。

赵秀云振振有词说:“陈秀英从新疆坐七天火车都给咱送两斤奶干,咱们空手回家, 你觉得合适吗?还有……”

总之互送土特产,在家属院是不成文的规定, 累也得背着。

说来奇怪,赵秀云老家住二十六年,沪市满打满算才两年, 这一刻居然有“终于回家”的感觉。

她一手一个孩子,挤上电车,又折腾一会才到家属院。

连门卫刘叔都亲切问候这一家。

“哟,探亲回来啦?”

别看刘叔是门卫, 级别和职务是分开的,他是立过大功,脑袋里有碎弹片才退下来,级别远在方海之上。

进进出出的人都最尊重这一位, 早年是有名的战斗英雄。

老爷子子女都在外地, 只有他一个人住在家属院,平常对谁家的孩子都跟自己家孙辈似的。

禾儿话多,跟谁都叽里咕噜,有时候跟刘爷爷能说小半天。

赵秀云有回好奇听, 简直是鸡同鸭讲,刘叔耳朵也不太好,但人很倔,坚决要上班,反正门口有哨兵,领导就安排他做个出入登记。

这会禾儿又咕噜起来,赵秀云急着回家收拾,问:“苗苗,你跟姐姐在这还是回家?”

苗苗习惯地找到自己的小椅子,坐好小腿一晃一晃的。

刘叔话也多,有时候给她一把糖,叽里咕噜也能说特别久。

要不是不是双胞胎,赵秀云都疑心苗苗的话是娘胎里就被姐姐抢了。

她也不管,急匆匆回家。

半个月没住人,家里有一股土味,赵秀云把冰箱通上电,东西一样一样往里放,要送人的分做堆,拧破布到处擦擦洗洗。

方海甩甩手爬上窗台,内外都擦,夫妻俩连句话都顾不上说,埋头在家里蹿来蹿去。

午饭肯定是没法做,赵秀云去食堂打饭,一路上都是问候。

“小赵回来啦?”

“秀云回来啦?”

家属院真是没秘密的地方,谁在干嘛都一清二楚。

她回来把饭菜往桌上一摆,方海忙着拧被子,说:“等会啊,我把这个晒上。”

从楼上往下看,花花绿绿都是他们家的被套床单。

也是趁着今天是个大晴天,晚上一准能干。

软卧铺上睡得好,大人孩子都不困,就是有一种疲惫感。

下午还有得忙,赵秀云打发孩子再出去玩,夫妻俩里里外外又忙活起来。

晚饭还是吃食堂,吃完才去送礼物。自打妇女工程队成立,家属院就不是闲人多的地方,都得晚上才在家。

到谁家都得唠几句,别看才半个月的时间,事情多着呢。

尤以陈秀英最为兴奋,她虽然嘴巴大,但也不是跟谁都说,就看中赵秀云守得住秘密,两个人最相衬。

陈秀英神神秘秘地说:“5号楼王家你还记得吧?”

她这一开口,赵秀云就知道有大新闻,心想自己聪明,把这放最后一家,顺理成章坐下来,越聊越兴奋,一看时间九点才说:“呀,我得赶紧回去了。”

回去带孩子洗澡,方海要洗衣服,都被她催着赶紧睡。

才晒过的被子暖洋洋的,有股淡淡的清香,赵秀云的舒服地在被窝里挪了挪,长舒一口气说:“还是自家舒服啊。”

方海大为赞同,他自己也品出来,说:“我回去是很受欢迎,就是太欢迎了,跟客人似的。”

一亩三分地里,就数他这个团长最了不起,大队人对“领导”这两个字的畏惧是天然的,可这种客气不会让他宾至如归,反而越发疏离。

方海不得不承认说:“我们恐怕没法再回去了。”

他少时离家,其实是奔着“衣锦还乡”这件事,现在想想,偶尔还几天也就行。

赵秀云困得很,随便“嗯”几句作为回应,模模糊糊间觉得不对,眼皮子都睁不开骂:“你是牛吗!不带累的。”

方海憋了半个月,力足得很,只差求她说:“明天不上班。”

恰好是星期天,还可以再休整,是怕火车延误,回来得早一点。

不过放假的只有赵秀云和孩子,她说:“你要归队。”

有几分纵容的无奈,到底拿他没办法。

只是第二天赖在床上说:“看,要早起还要晚睡。”

方海打个哈欠说:“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就他长嘴了?

赵秀云翻个身,给他一个背影。

赌气得可爱,方海把门带上,又去看孩子,果然都睡得四仰八叉的。

他给自己热牛奶,就着饼糊弄早饭出门。

赵秀云足足睡到十点,醒来都有点忘记今夕是何年的意思,茫然地看着窗帘漏进来的那点光,眨眨眼掀被子起床。

孩子还睡着,看起来比大人更累,其实在老家那几天都要疯了,加上主人家四点就起,根本没好好睡过。

赵秀云怕晚上睡不着,硬把人叫起来,都不知道这个点吃要不要叫早饭,只让随便垫垫肚子。

她要去公社买东西,摊开禾儿的作业本说:“自己看看会不会。”

这阵子肯定是上新课的,她抽出时间也给孩子讲了点,正好拿老师布置的作业验证一下,还是高明昨晚送来的。

别看每天没多少,加起来可不少。

禾儿难得愁眉苦脸,往书房一坐,背影都透露出萧瑟。

赵秀云带苗苗去买东西,骑上自行车。

孩子紧紧搂着妈妈的腰不放,路过小土坑的时候就嘎嘎笑,好像被颠这一下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了?赵秀云都觉得屁股疼。

为了省电费,她出门前把冰箱的东西都吃光,存粮也都拿去换全国粮票了,这会家里简直是空荡荡,跟没住过人似的。

得买的东西就不少。

得亏有自行车,赵秀云都快踩不动,回去的时候是推回去的。

已经过中午饭的点,禾儿本来想把饭蒸上,一开米缸空荡荡,看到妈妈回来就急着大叫说:“妈妈妈妈,家里进贼啦!”

什么贼?

赵秀云昨天可是把家里所有钱都数了一遍,一分都没丢啊。

她差点没被吓死,待知道是米缸的问题哭笑不得说:“家里没米,妈妈买回来了。”

哦,没米啊。

禾儿尴尬挠挠头。

赵秀云煮上饭,又翻她的作业,说:“错得不多,下午再改吧。”

一天不学,作业知道。

怕孩子耽误功课,下午,赵秀云花时间帮她学习。

玩野了心,屁股下面有针扎似的。

赵秀云气得不行,用力拍桌子说:“方青禾!”

孩子抖一下,抿着嘴不敢说话。

就说看了气不气。

赵秀云平复呼吸,说:“我再讲最后一遍啊。”

禾儿勉强收回心,老老实实地听着。

小孩子的皮就是时不时紧一紧。

还是早上学早好。

晚间,赵秀云跟方海说“进贼了”的事,方海忍俊不禁摸着孩子的头,又说:“咱家日子过得好啊。”

像他小时候,空着米缸过日子是常有的,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全家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一天只喝一碗稀粥。

赵家光景还好些,起码赵秀云比较有记忆的年纪,一天能吃两顿半饱饭。

那可是小二十年前,现在吃两顿饭的人家都是大多数的。

赵秀云还记得有一次吃肉,说:“数着吃的,一共二两,我吃三片,舍不得吃太快,还被我弟抢了一片。”

大的抢了一片,小的嚷嚷着不公平,也要一片,最后她就只剩一片。

她从前为这片肉还觉得感激,毕竟已经是村里难得的好日子,现在越想越荒唐,说:“我当时怎么没打他们?”

她年纪大,体力还占上风,小孩子打架父母是不管的,姐姐管弟弟天经地义,但一次都没打过,头回还是打孩子是外甥王成高。

打小皮得很,把好性子的人都气得牙根痒痒。

方海其实很难从王成高现在的样子窥探到调皮的痕迹,很是感慨道:“这孩子,懂事。”

懂事的孩子多半是被逼的。

赵秀云跟着叹气说:“他二伯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卖东西的钱他管着,按月给几个孩子,再好不过。”

她离得远,好赖能放心下。

也得亏还有几位靠谱的长辈,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方海越想大姨子越觉得糊涂,说:“她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农村出身,嫁到城里的干部家庭,自己有工作,别的不说,简直是鱼跃龙门。

现在看着是还好好的,将来老了,娘家侄子再不成才,只怕还有大苦头,孩子肯定是不亲妈,能有多少心给养老是个大问题。

赵秀云也想过,说:“看我将来有多少能力吧。”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她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

她要是有钱,能帮着帮着,没有大姐,她和中间那三个没来得及留得下姓名的姐姐一样,连满月都活不过。

第118章 成绩 第四更

就像赵秀云预料, 从老家回来后的第一次数学单元考,禾儿只考了七十分。

是她上学以来的最坏成绩。

打放学, 她就赖在学校不敢回家。

王月婷的成绩一般,七十分考过不少,加上她爸是个大老粗,识字不多,不大觉得孩子一定要念书,每回都是爽快签名字,偶尔考个九十分都是好成绩。

所以她没法理解好朋友的焦虑, 陪着在操场发一会呆,眼见天沉下来, 说:“要回家了。”

家当然是要回的,要是饭点不到,今天说不定是两顿打。

禾儿赶紧背上书包跑。

孩子嘛, 哪有放学准时回家的,都是东溜达西溜达。

赵秀云收拾好要下班的时候,正好撞见女儿进院门,喊她说:“又跑哪疯去了?”

年纪越大, 胆子越大,野得更没边。

禾儿就想躲着妈妈,偏偏被逮个正着,强装做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挪过去说:“没有, 今天到我做值日。”

撒谎都不会,上礼拜刚做过,现成的猫腻啊。

赵秀云不动声色道:“行,回家吧。”

大概觉得她要挨打, 两个小伙伴三步一回头,目送她回家,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在。

赵秀云看了好笑,长着眼的只怕都觉得不对。

她顺路把苗苗接回来,钻进厨房开始做饭。

禾儿摊开作业本,背绷得直直的,边写边叹气,等爸爸进门凑上去,叫:“爸爸!”

声音压得低低的,跟做贼似的。

方海大觉不妙,眼睛一直盯着厨房门,半蹲下来问:“怎么了?”

父女俩说话活像跟地下、党交头,禾儿觉得自己考这分数委实说不出口,扭扭捏捏半天,才说:“我数学考了七十分。”

多少?七十。

说实在的,方海对孩子的成绩要求也不高,他自己在读书上就不算太开窍,觉得老方家的种多半是不能成的。

但孩子妈妈成绩好啊,盯得紧,考个八十都是一学期最多一次的马有失蹄。

这回是马蹄子彻底折了。

方海上回帮姑娘签考卷,那是夜里抱着媳妇干着急,想起来都苦不堪言。

可不帮吧,唉。

父女俩对视,叹口气。

禾儿攥着裤腿,神情可怜说:“爸爸,我下次会考好的。”

十有八九能行,可下次是下次,这次的打可逃不掉。

方海摸摸女儿的头,说:“我去看看妈妈啊。”

探探口风。

可惜啊,他一进厨房,媳妇就问:“密谋什么了?”

进屋大半天,磨磨蹭蹭才来厨房,生怕别人不觉得不对劲,做不了坏事的父女俩。

瞒不瞒呢,是个问题。

方海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势,心想考七十分的又不是我,怎么要我来开这个口。

但说真的,媳妇目光如炬啊,不当包公可惜了。

他咬咬牙说:“禾儿数学才考七十。”

赵秀云都怀疑自己是幻听,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忽略场景,还怪可爱的。

方海跟犯了错似的低头,奇哉怪哉,有他什么事?

赵秀云锅铲一扔,一字一句说:“方,青,禾!”

都忍不到吃完饭。

禾儿慢慢挪进厨房,乖乖巧巧伸出自己的手。

赵秀云还有一分理智,说:“考卷拿过来。”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难度的题目。

结果还不如不看,方海虽然不知道这题目什么水平,只看媳妇表情就知道不算难。

赵秀云脸色变幻,说:“你自己好好看看,都是该错的题目吗?”

心思都不在学习上,心歪了,分数知道。

方海接过锅铲,适时问:“这个菜放盐了吗?”

明知是打断,赵秀云瞪他一眼,说:“吃吃吃,你就想着吃。”

迁怒啊,方海觉得自己已经为孩子做最大的努力,端盘盛菜。

赵秀云仍旧愤怒,二话不说一顿揍,禾儿抽抽噎噎地吃饭,饭后还得抄考卷。

七十分要抄三遍,她还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本来就回家晚,加上原来的作业,一直到十点都还没做完。

本来止住的哭泣又续上,不敢放声大哭,比大哭更可怜。

方海看一眼手表,说:“太晚了,先让她睡吧。”

平常这个点早就睡得香甜,哪怕是大人都到点了,苗苗头一点一点,还死扛着要等姐姐。

哪里是罚她一个,是罚全家。

某些事情上,赵秀云堪称铁面无私,她对孩子或许纵容,可在成绩上执着,要说天生没有读书的筋也就算,强求什么都得不到,偏偏是有几分聪明的,做父母的难道要为一点心疼耽误她吗?

她一口拒绝道:“抄完再睡。”

好在剩下的也不多,赶在十一点之前一家子终于能上床睡觉。赵秀云锁好门再进屋看,两个孩子都睡得好好的。

她轻轻去掰孩子的手掌心,还留着被打的颜色,连休息都没有写了一晚上的字。

谁能比她更为孩子豁出命?

赵秀云坚信,读书能给孩子更好的路,她也好,方海也好,迟早要撒腿走人的。

她自己的人生,就是因为读书完全不一样。

给女儿掖好被角,她才回房间。

方海打着哈欠问:“睡了?”

“睡了。”

赵秀云钻进被窝,这一眨眼又要雨季,早晚都没什么太阳,一股湿哒哒的味道,叫人不高兴。

她不像刚来的时候对下雨恐惧,毕竟沪市年头年尾没少下。

又翻了个身,赵秀云自然滚进男人怀里,问:“其实七十分也还行,是不是?”

方海想想,说:“还行,但禾儿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吓一跳。”

跟平常差得太多,连他都有点不相信,更何况是孩子妈妈。

赵秀云就是怕逼孩子太紧,说:“我有位太舅公,年轻的时候据说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当时还考科举,连考四次都没考上,最后疯了。”

疯了,还长寿,余生不体面叫人锁着,颠来倒去背些“之乎者也”的话。

方海想想说:“咱们家不至于。”

禾儿今天哭得再大声,明天还是紧贴着妈妈走路,这孩子,那话怎么说来的,知耻而后勇,自己都觉得七十分张不开嘴。

赵秀云居安思危,还是说:“我就想让她们都上高中。”

只要能上高中,就能分配工作,她还有隐秘的担忧,说:“我们后两届的同学,都回乡务农了。”

政策是早落实早好,所以她早早送孩子去上学。

这种事,就不多说了。

方海揽着她的肩,说:“会考上的。”

实在不行,买一份工作。

他盘算着一份正式工的价值,说:“多给孩子攒点钱吧。”

钱总是最有用的东西。

说到钱,赵秀云又精神,喜滋滋地说:“咱们现在有一千八。”

其中一千五,是从老家“抢”回来的。

这钱就跟白捡的似的,赵秀云每每想起来,都高兴得牙不见眼。

方海感受到她的喜悦,轻笑说:“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夫妻俩稍微讲几句,赵秀云又绕回来,说:“从明天起,我还是要给禾儿紧紧皮。”

尤其是最近,根本没有放学着家的时候。

管教孩子,从来是她说了算,方海应一声,说:“好,睡吧。”

第119章 军训 第一更

赵秀云想给孩子立规矩, 那从来都是瓷瓷实实的。

禾儿一改常态,每天放学都到妇联办公室报道, 搬着小凳子一坐,埋头写作业。

写完妈妈还有新的题目,不愁她没得写。

陈蓉蓉最近刚把儿子送到育红班,正觉得安安静静不习惯,就来一个孩子,可惜什么话也不说。

一看就是刚犯错,咳嗽都要憋回去。

大人问清原委, 总要说一句说:“孩子嘛,一两次考不好是正常的。”

赵秀云想, 落在自己家是绝对不正常的,笑笑没说话。

也不单陈蓉蓉这么说,来来往往的人都这么说。

妇女工程队最后定下来由妇联张主任兼任队长, 两位副队长,赵秀云和陈秀英,又选四位小组长,负责具体施工。

办公室来往的人就比之前更多, 报账的、领工具的……

来的人多,看到禾儿这样叹口气,感同身受道:“我们家那个最近也是……”

没办法,原来大家不上班, 不错眼盯着孩子, 现在大家都忙,那真是顾东不顾西,孩子不是成绩退步,就是到处打架, 急得当妈的上火。

当然,顺便问问有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赵秀云琢磨着,家属院是营地的后勤,那妇联就该是家属院的后勤,为妇女们解决后顾之忧是很应该的。

她先去了育红班,商量能不能让大点的孩子们放学也来,家长可以交费。

王老师手一摊,说:“不是我不肯,是人手不够啊。”

育红班本来就缺老师,下到三个月的婴儿,上到七八岁的孩子都有,忙得不可开交。

不能强人所难,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赵秀云想着那就多挖几个坑。

但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一个岗位的申请流程就不少,又要报告,又要审批,紧赶慢赶都得一个月。

赵秀云先跟张主任说过,紧锣密鼓地安排开来。

还没安排好呢,家属院的孩子就闯大祸,起火烤地瓜没扑干,烧了隔壁大队半亩地的稻,粮食就是大队人的命根子啊。

大队领导谁也不找,就杀到营地去。

一听有人闯祸,赵秀云心里就咯噔一下,等知道不是自家的才松口气。

李师长为此很生气,正赶上快暑假,也不用什么老师,手底下叫俩营长,打算把全院的孩子练起来。

练得没劲,也就不闯祸。

满大院纷纷响应,其实不用报名,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参加。

禾儿经过不懈努力,好不容易在最近几次考试中重回巅峰,门门功课九十八,只等着暑假可以重获自由,听说每天早上要起来跑步练操,整个人跟苦瓜似的皱巴巴。

赵秀云今儿还正好炒苦瓜,给孩子夹一筷子说:“吃吧。”

吃了去去火。

禾儿苦大仇深地咬着,最后嘟嘟囔囔地说:“又不是我烧的。”

凭什么连她一起罚,小丫头可不服气。

赵秀云意有所指问:“你这几天跟王月婷嘀嘀咕咕什么?”

要说闯祸,还得数这俩姑娘,高明稳重些。

禾儿立刻不说话,嘴靠在碗边大口吃苦瓜,吃在嘴里,苦在心里。

妈妈怎么什么都知道,他们还没商量好呢!

方海无奈摇摇头,他本来也觉得叫姑娘去训练不合适,因为那俩营长他也知道,出了名的脾气硬,孩子恐怕有大苦头吃,这会只摸摸小的说:“要是很累,就跟爸爸说,知道吗?”

平常跟他跑个步都撒娇得厉害,更何况是正儿八经的操练。

禾儿大惊失色道:“妹妹也要去?”

她哪里是个能跑能走的。

准确来说,是能跑能走的都要参加。

李师长是下大决心,倒也不单为这桩,家属院的孩子不像大队孩子下地干活,空出的大把时间,全用在闯祸上,以前还有妈妈们管着,妇女工程队一成立,那简直是放飞的风筝拽不回来,事主找上门的哪只这一次。

必须要重肃风气。

这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影响着所有人。

方海三令五申女儿不许开玩笑,搞得禾儿担惊受怕,头天要去参加的时候反复问:“爸爸,这样可以吗?”

怕孩子晒到,给穿的长袖,都是轻薄透气的料子,也没给扎小辫,利落的马尾巴绑在后脑勺,再一人背上一个小水壶,还别说,有点那个意思了。

赵秀云牵着两个孩子去,空地上稀稀落落不少人,一百多户人家,少说有三百个孩子。

反正就在自家院子里,赵秀云挨个摸摸孩子头,自己去上班。

工作到一半,就听到在喊口号。

往常营地的口号声也能传过来,但不比这个清脆,离得近。

李玉往年都是一放假就送孩子去乡下奶奶家,今年倒省心,拍手叫好道:“早该治治这帮孩子。”

陈蓉蓉家的坚强不到两周岁,加上身体本来就弱,哪敢让他去,照常去育红班。

说起来也觉得是件好事,她是本市人,会说方言,要是跟大队人打交道的事十有八九落到她身上。

什么孩子偷地瓜、偷西瓜,那是年年有,偏偏也不知道是谁,还得帮着挨家挨户查,查得到查不到都得赔一箩筐好话,谁让院里正经单位就这么一个,谁都来找她们。

反正大人都赞成,只有小孩不乐意。

头天下来,苗苗还好,禾儿第一个遭不住,她好动呀,上来就是站军姿一上午,哪里能行。

动一下,就被罚一下,还不许人眼睛滴溜溜转,可把她气坏了,说:“妈妈你说,谁的眼睛不转!”

义愤填膺啊这是。

赵秀云好脾气地说:“谁的地盘听谁的,你们王老师要是说不许转,你敢转吗?”

王老师啊,禾儿蔫了吧唧说:“知道了。”

安抚好大的,又问小的说:“苗苗累不累?”

苗苗实诚地说:“累。”

可她是个欺软怕硬的,如果对着爸爸就敢撒娇,对妈妈都不太敢,更何况是一看就很凶的教官。

反正叫站着就站着,心里不大乐意地说来说去。

像她这样小的孩子是一组,可以站在树荫下,休息时间也比较多,总的来说不是特别累人。

但她不好动,就很累人了。

赵秀云觉得这对身体也挺好的,说:“那也得接着练。”

一句话,两个孩子肩膀都耷拉下来,方海不禁说:“我进部队的时候,练得可比这累多了。”

禾儿气鼓鼓地说:“爸爸是大人,我们是小孩,怎么能一样!”

“所以练得也不一样啊。”

入伍训练是基础,强度大,撑不住的多半卷铺盖回家。方海只说几样,都够孩子一惊一乍的。

禾儿吃饭都忘记,嘴巴微张看爸爸。

赵秀云不得不催促说:“吃快点,洗完澡早点睡。”

不定累成什么样,饭都多吃半碗。

苗苗还是老样子,慢吞吞吃完,洗澡的时候说:“妈妈,腿疼。”

站一天了,可不疼嘛。

赵秀云给她按按,还是狠下心说:“多站几天就不疼了。”

转头跟孩子爸爸说。

方海说:“没事,回去松松筋就好。”

松得孩子直叫唤,不知道的以为家里杀猪了。

赵秀云担心地拧着眉,问:“很疼吗?”

禾儿的回答夹杂着惨叫,说:“痒,麻,还疼!”

这是什么感觉?赵秀云都没听过,饶有兴致问方海,能不能给自己也松松。

方海眉头一抬,说:“行啊。”

他那手就不安分,顺着腿往上,赵秀云无可奈何道:“干嘛呢你?”

方海一本正经说:“不是你让我松的吗?”

打量谁是傻子?

赵秀云不想理他,反而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半梦半醒之间无奈去推,说:“方海,我要睡觉。”

娇得很。

方海叹口气不说话,亲她一下说:“睡吧。”

晚上不闹,早上也是要闹的。

赵秀云才睁眼要起,就被人拽住,挣脱两下没挣开,又被按住。

方海就听着她的动静,小狗一样蹭来蹭去。

赵秀云轻轻掐他一下说:“要做早饭了。”

方海昨晚就睡不太着,这会说:“冰箱还有馒头,蒸上配牛奶就行。”

这是敷衍或者来不及的时候才这么做,赵秀云一日三餐都精心,到底没拧过他,只赶得及叫孩子起床吃饭。

有的时候,禾儿会无心说一些叫妈妈尴尬的话,比如这时候,她要是问一句“妈妈,今天怎么没炒菜啊?”就够赵秀云踩她爸的。

可今天她神情恍惚,一直惦记着又要去训练,吃着甜馒头都索然无味,这才第二天,那还得了。

赵秀云给她一个甜枣,说:“你们要是表现好,回头带你们去海边玩。”

禾儿拿着馒头的手都不动了,有几分迟疑说:“真的去吗?”

赵秀云也一直想带孩子去,但是她打听过,坐车去就得倒四趟,三个多小时,来回一天就过去,还不够累的。

这会也是下定决心,说:“去,咱们还可以住一天。”

禾儿果然打起精神,跟妹妹说:“我们一定要好好表现。”

苗苗缓缓捏起小拳头,说:“好的。”

就这副样子,方海看了心里都念叨一句,悬啊。

第120章 医院 第二更

方海这回错估孩子, 因为没隔两天,就要选小班长。

和禾儿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四十几个, 编成一班,她这样的“官迷”怎么能错过。

小丫头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天天都是第一个到,叫她休息她都不休息,非要表现出自己的意志力。

方海本来还以为孩子撑不过几天,不是他看不起谁,是天气太热。

都中暑好几个了。

但禾儿的热情, 随着她被任命为班长而高涨,不开玩笑的说, 满院数她最积极,上蹿下跳,晒得小脸黑黑。

赵秀云有时候看着这太阳都发愁, 觉得小姑娘嘛,白白嫩嫩的好看些,现在是越看越觉得孩子长得都挺像爸爸的,就一个字, 黑。

黑不溜秋。

她没事就对着孩子叹气。

小孩子哪里知道美丑,禾儿只要两个辫子好好的,就觉得自己美得不行。

苗苗晒的太阳少些,第一眼看着还好, 其实脖子领衣服扯开点, 黑白分明。

也不单她们俩,谁家的都一样。

像陈秀英家几个原来就不白,这么一晒,可不得了。

赵秀云看见都吓一跳, 说:“你们这几个,都快变黑人了。”

陈秀英领着儿子们要出门,看上去很匆匆的样子,勉强笑说:“回头说啊。”

赵秀云觉得奇怪,到办公室才知道。

张主任说:“赵副师受伤了,组织同志们去帮忙吧。”

姓赵的副师长只有一位,陈秀英男人赵庆。

怪道刚刚急成那样,赵秀云站起来说:“我去吧,我跟秀英比较熟。”

有几句话,张主任私底下嘱咐她说:“伤得挺重的,多安慰安慰家属。”

连她都说挺重,那肯定不大好。

赵秀云赶快跑去跟禾儿交代几句,匆匆到市军医院。

又是刺眼的“手术中”,按说赵庆这个级别也很少出任务,怎么好端端伤得这么重。

赵秀云好不容易找到陈秀英,她看着倒还好,只是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们老赵,十三岁扛、枪,差点穿心脏过的大伤就三处,我生老大的时候,他还打死过野猪,那肉吃得我满嘴流油……”

叫人插不进话,赵秀云握着她的手,都觉得在抖。

抖着抖着,才泄露出一丝害怕来,问:“你说,这么壮一个人,他不会说没就没了吧?”

赵秀云盯着手术室的门,也像是安慰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

又问:“怎么伤的啊?”

提起这个,陈秀英也是茫然,说:“不知道啊,还是营地通知我。”

她们做家属的,人家不说,哪里能问。

赵秀云心里犯嘀咕,也就没多问。

这场手术特别久,营地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连方海都挤在人堆里,冲媳妇微不可见摇摇头。

他在这,那孩子呢?

赵秀云也顾不上问,人家在办正经事,寻了个空档打电话回家属院。

电话就在门卫那儿摆着,刘叔知道是她就说:“陈干事说了,要是你打电话就跟你说,孩子在她那,没事。”

知道在哪就行,只是麻烦陈蓉蓉。

赵秀云也就没等孩子来接,匆匆去食堂买饭上楼。

十来个小时,滴水未进,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陈秀英哪里吃得下,攥着手说:“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又叫孩子说:“赵阿姨买了饭,吃吧。”

最大的赵国才十四,抿着嘴不肯接,大的都这样,小的更不肯。

赵秀云只剩叹气,还是劝道:“秀英,你多少吃点,等赵副师手术完还得靠你照顾呢。”

陈秀英四十好几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过会还是率先吃起饭,她一动,孩子才肯吃。

味同嚼蜡,心如死灰。

赵秀云搓着手指不说话,自己也吃几口,她这一天也没怎么顾上,嘴巴动着动着看到方海,他们那边打到医院就窸窸窣窣说些什么,别说吃饭,神色凝重得都让人不敢走近。

一直到半夜,手术才结束,医生汗都滴下来,说:“能转醒的话,就还有生还机会。”

醒不过来的话……

陈秀英手无意识用力,攥得赵秀云生疼,她也不敢说,几个孩子已经一脸如丧考妣。

她问:“那现在需要陪护吗?我们家属要做点什么?”

交代过注意事项,医生又被营地领导们团团围住,这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赵秀云敏锐注意到,同级别只有一个方海在,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的预感向来准。

赵庆刚被转移到病房,方海就踌躇着来说话。

“我得出趟任务。”

赵秀云脸都白了,看看静静躺着的赵庆,最后还是一句话。

“你小心点啊。”

方海握一下媳妇的手,转身就走。

行,这下好了,赵秀云的焦急不比陈秀英少,还不能表现出来。

加护病房有护士,到底也需要家属,几个孩子被妈妈赶回家,赵秀云留下来帮忙。

一连几天,赵庆都没好转,抢救好几次,就在大家都觉得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人反而好起来,还能睁眼了。

陈秀英只差念佛,也缓过劲来,赵秀云那口气替人松下,又为自己吊起。

没有别的,方海也进手术室了。

赵秀云正好在医院,瞧见他满身是血的样子,差点没昏过去。

陈大光赶快来扶,手又不敢碰,只说:“不全是方团的血,还有别人的。”

别人是谁?

怎么打的?

赵秀云一百个问题要问,最后都没问,手握紧又松开,说:“伤在哪里?”

“腰上。”

腰啊。

赵秀云在医院没白待,心想伤了腰最重是瘫痪,只要人能留下命,瘫痪她也认。

她向来爱做最坏打算,这会脑袋里一件好事都没有,咬着牙说:“能不能帮我接孩子过来一下?”

万一有个好歹……

赵秀云不敢再想。

任陈大光怎么说伤得不重,她也不信,她前几天也是这么安慰陈秀英的。

陈大光深觉得自己嘴笨,怎么连这么件事都解释不清,医生又在做手术,没人能帮他腔。

赵秀云拧着衣角,等孩子来,才收拾起精神。

禾儿已经懂得来医院的含义,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她给孩子擦擦,说:“没事的,没事的啊。”

更像是安慰自己。

两个孩子紧紧贴着妈妈,母女三个像无依无靠的小岛。

不至于,真不至于,陈大光上蹿下跳地解释。

赵秀云半信半疑,她现在满脑子全是不详,听见一点声响都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

哪怕期待着好事,想想赵庆的样子也生不出期待来。

她何其聪明,一下子就猜出两个人是为同一件事受伤。

一定是些凶残的敌人。

这种难熬一直到入夜,医生出来说:“子弹顺利取出,等麻醉药效过病人就能醒。”

赵秀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醒了就好了是吗?”

那倒也不是,医生叽里呱啦一长串,总结起来就一句话。

“醒了还得卧床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好。”

这不就是没什么大事吗?

也不能说没有,但跟赵秀云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艰难地跟医生确认说:“会好的是吗?”

医生大为奇怪,这位家属和丈夫感情不好吗?怎么盼着他慢点好似的。

他哪里知道,赵秀云喜悦是喜悦,又觉得丢脸,尤其是陈大光如释重负道:“嫂子,我都跟你说一百遍,团长真的伤得不重。”

嘴巴都干了,怎么就没人信呢?

火上浇油啊。

赵秀云跟着方海到病房,他麻药虽然还没过,睁着眼的力气还是有的,费劲想说话,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孩子试图叫爸爸,也没人应,急得都快哭出来。

赵秀云已经彻底活过来,说:“没事的,明天就好。”

妈妈的态度才是最影响孩子的,禾儿其实能分辨妈妈是安慰还是真话,跟着松口气,想想问:“我们晚上能在这睡吗?”

她想看到爸爸醒过来。

单人病房,再打个地铺也不是不行。

赵秀云知道孩子的心情,点点头应下。

陈大光帮着跑东跑西张罗,赵秀云难免歉意说:“你也回去吧,这有我就行。”

陈大光当然不肯,还是留下来照应,夜里看见她抹泪,心里想,都说团长夫妻感情好,真真的啊。

赵秀云白天强撑着,夜里确实撑不住,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不敢相信,抖着手要试好几次方海的鼻息,轻一点就觉得人没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她又在试,方海微微颤颤睁开眼,嘴巴用力挤出话来说:“活着呢。”

轻得差点听不清。

赵秀云抿着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气得说:“你给我等着。”

等人好了,非让他知道什么叫“家法”。

方海还迷迷糊糊,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悲惨,惨白的嘴唇扯起一个笑说:“孩子呢?”

他出门这么多天,孩子肯定想爸爸了。

赵秀云是压着声音说话,这会把两个孩子摇起来,禾儿先是大叫一声,又悄悄问:“爸爸疼不疼啊?”

方海打着吊瓶的手想去摸她,没能举起来,只能说:“不疼。”

这么费劲了,还逞强,赵秀云没好气道:“嘴硬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