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海参军那年才十六，是分到东北一座山上。
新兵头三年的津贴少得可怜，每个月只有五块钱，但是部队管吃管住，他也没有大花销，加上家里人口多，基本上都寄回家了。
真正挣上钱是提干以后，调到西北，八类地区工资高，即使是24级，每个月也有四十五块钱。
方海自己留了个心眼，每个月只寄二十块钱，养活父母绝对没问题，可要叫他填在兄弟上可不行。
这种工资啊、地区啊的事情，大队人怎么搞得明白，更何况每个月二十是笔大钱了。
端看方家兄弟各个有土坯房就知道，这钱是进了谁的口袋。
就这样一直到结婚前，他自己是攒了一笔钱的，但结婚的时候都花掉了，自行车、缝纫机、彩礼，花了个一干二净。
本来嘛，夫妻过日子，他们这样相看的，即使结婚前不说，结婚后也该有个交代。
但方海说到这挠挠头：“缝纫机、彩礼，你一分都没带回来，我当时就想，你们娘家不好惹啊。”
扣聘礼其实不光彩，尤其是赵秀云娘家并不艰难。
方海想的是，十里八乡都知道媳妇结婚前所有钱交家里，这要是以后也这样还得了，他就连丈母娘一家也防上了。
赵秀云咬嘴唇：“聘礼的事，是不地道。”
她当时也觉得很丢脸，但又有什么办法，她没出嫁前性子还是有几分软的，不是这一二年自己当家作主还硬气不起来呢。
但说这些过去的事有什么意思。
赵秀云：“那现在怎么拿出来了。”
方海：……
他犹豫了一下：“你别骂孩子啊。”
赵秀云拧眉：“说得我跟后妈似的。”
再说了，这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方海：“禾儿说你跟娘家闹掰了。”
孩子当然不是这样讲话的，但他自己听出来是这个意思。
当然，即使孩子不说，他也琢磨出来了。
来了好几天，别的不说，总得给娘家大姐报平安吧。
偏生没有。
赵秀云欲言又止，但觉得娘家烂事一堆，委实没什么好说的，叹口气：“算是吧。”
又翻白眼：“我可从来没花过你的钱给我妈。”
一码归一码，她自己是挣钱的人呢。
方海：“给你妈我无所谓，长辈该孝敬要孝敬的。”
就是小舅子不能搭上来，那都是烂泥扶不上墙，多大的窟窿都不够填的。
赵秀云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话都到这份上了，还藏着掖着没意思。
她从苗苗抱着睡觉的布老虎肚子里抽出一卷钱：“我存的，都在这了。”
方海实实在在吃一惊：“你还存了钱？”
据他所知，丈母娘一家可真没少要钱。
赵秀云瞪他：“许你长心眼，不许我长。”
又软下来：“再说了，你寄的钱本来就每个月都有剩。”
夫妻俩好像找到了共同的秘密，面面相觑笑出声。
赵秀云把存折和钱放一起：“行了，睡吧，明天还有得忙呢。”
因为要搬家，赵秀云忙得团团转。
送货师傅帮她把新家具摆好，方海把蜂窝煤等东西挪到该挪的地方，赵秀云铺上四件套，又把米面粮油添上。
夫妻俩进进出出，把孩子打发到空地玩，毕竟家属院进出管得严，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万万没想到，女儿是哭着回来的。
赵秀云指挥方海翻地呢，院子里这点小地方，她打算种上菜，听见有孩子哭声脸色大变：“哭了。”
她蹿出去，方海把锄头放下跟上，正好一人抱住一个。
赵秀云把孩子来回翻看，没见流血，蹲下来问：“怎么了禾儿？”
大的那个尚且哭得说不清楚，小的更别提。赵秀云一顿安慰，才问出来几句。
方青禾带着妹妹玩，在老家她们俩也是玩惯的，两个人都有一盒宝贝弹珠，到哪里都受欢迎。
然后不知道谁家的男孩子，把她们俩给抢了。
岂有此理，一盒弹珠一块钱呢。
赵秀云气得撸袖子：“妈给你们讲理去。”
雄赳赳气昂昂地。
方海生怕她跟人打起来，跟在后面。
赵秀云老远看空地一堆孩子，停下脚步：“有没有不能惹的人家？”
方海一愣：“没有。”
又摆手：“咱们这儿不讲那一套。”
赵秀云：“那就行。”
她问女儿：“哪个你还记得吗？”
方青禾眼泪包包指：“最胖的那个。”
赵秀云定睛一看，真是好富贵一个孩子啊，怪不得女儿反抗不了。
要知道，家里这俩也不是什么任人欺压的。
赵秀云哒哒往前走，先礼后兵：“小朋友，你是不是拿了妹妹的弹珠啊？”
小胖子跳得老高：“我没有！”
这就要说，方青禾和方青苗装弹珠的是在来沪市的火车上吃空的饼干盒，这会正放在小胖子脚边呢。
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赵秀云不好冲孩子嚷，但语气拉下来：“那为什么我们家的饼干盒在你这。”
小胖子抱住饼干盒：“谁说是你们家的，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方青禾跳起来：“才不是！是我妈妈给我们买的！”
两个人争起来。
“我的。”
“是我们的！”
……
赵秀云又不可能伸手抢，这要落在别人眼里算什么，只能环顾四周找大人。
像这样出来玩的孩子，要么哥哥姐姐带着，要么自己跑过来的，树下倒有几个妇女在缝鞋底，也只是抬头看几眼不说话。
赵秀云走过去：“不好意思问一下，你们知道那个孩子谁家的吗？”
其中一个穿灰棉衣的头也不抬：“我家的。”
好家伙，她跟这看戏呢，禾儿已经仗着有人撑腰，要把小胖子咬下块肉来了。
方海拎着女儿，任她扑腾，神情多少有些无奈。
赵秀云语气不佳：“你儿子抢了我女儿的弹珠。”
灰棉衣：“什么抢不抢的，谁看见了，谁看见了啊。”
来这套是吧。
赵秀云：“拿着我们家的饼干盒，还用谁看见吗！”
灰棉衣：“咋，就你们家买得起饼干，我们家买不起！”
赵秀云发脾气：“起码我们家的饼干盒，肯定是写着我的名字！”
她特意在后面的配料表上做记号，就是怕在火车上人来人往给丢了。
别小看一个饼干盒，这种铁的拿到废品站值八分钱呢。
她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直接把小胖子手上的饼干盒抢过来：“看见了没，还是说你们家也有人叫赵秀云！”
灰棉衣埂脖子：“我又不识字，还不是随你乱说！”
胡搅蛮缠，赵秀云更来气。
她读过几年书，又因为平常读书看报，有点学问，自认是文化人，叫她像大队人撒泼打滚肯定不行。
但对付这种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大声道：“抢了就抢了，你说孩子两句我也就算了。现在偏偏要不承认是吧！我说呢孩子怎么这模样，原来大人根就是烂的。”
灰棉衣扑上来就要打她：“你说谁烂货呢，你说谁！”
本来她们妇女吵架，方海也不好管，见要打起来连忙跑去拦。
原本坐在树下的几个更快。
“怎么动手了呢。”
“有话咱们好好说。”
到底给拉开了。
赵秀云脖子上挨了一下，把对方的头发扔了，倒吸口气。
方海这才到，问她：“没事吧。”
赵秀云回头看孩子，有点呆呆地站着，推他：“没事，你看着孩子。”
有认得方海的说：“方团长，这你媳妇啊。”
家属院其实也挺大的，未必人人都认得清。
方海眯着眼想了一下，打招呼：“嫂子，这我媳妇秀云。”
这还是赵秀云第一次听到他说自己的名字，不知怎么觉得怪怪的。
也跟着打招呼：“嫂子好。”
又看了一眼被拽着的灰棉衣。
陈芙蓉觉得自己倒大霉了，早知道今天就不出门玩，还得做和事佬：“秀云啊，牛牛妈妈也不是故意的。”
赵秀云：“本来嘛，孩子一块玩什么事都有的。现在……既然嫂子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
还算给面子。
只有牛牛妈妈嘴里骂骂咧咧。
听得人难受。
陈芙蓉她男人官大，瞪了一眼，牛牛妈妈才不说话。
就出这事，赵秀云能住新家的快乐都没了。
俩孩子搓着手站边上看爸爸给妈妈消毒伤口。
赵秀云自己照镜子看，其实就一点点。
也就方海要折腾，仰着脖子任他去。
方海显然不高兴：“怎么还有这种孩子。”
自家可都是女儿，本来打架就输一筹，又初来乍到没朋友，别回头老逮着她们欺负。
赵秀云：“那是你不知道，这种孩子多了去了。就原来在老家，不讲理的也多，有回邻居家孩子偷了禾儿的玩具，我找上门，人家愣是不承认，逼得我在门口骂了半个小时才拿出来。”
说实在的，方海看不出赵秀云是会骂人的人，她看着可不太泼，太斯文了些。
他有些好奇：“你都骂什么了？”
骂你是个蠢货。
赵秀云翻白眼：“孩子还在呢。”
方海余光看孩子目光炯炯，连忙说：“骂人可不是好孩子。”
大队人他是知道的，说话一个赛一个粗鲁。
禾儿摆手：“我才不骂人。”
妹妹跟着摇摇头。
骂人妈妈要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