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饭,一炷香,答应了这样的供奉标准,是不是也显得自己太便宜了?


秦四喜在心里掐着指头算来算去。


才当了二百年的神,她不知道其他的神会不会跟人为了供奉讨价还价,可是她当过人啊!


镇子上迎神送神,那都是摆了大猪头的呀!


一碗饭,哼,一碗饭能求了她什么?


见秦四喜不吭声,蔺无执抓了抓脸,求神这种事儿那也是你情我愿的,神不愿意让你拜,那就不拜呗。


一会儿她就就把沧海神尊用过的碗拿回去供起来,每天装饭正好,能蹭一点是一点。


“师祖,快去看看,西边闹起来了!”


高大的女修跑得惊天动地,秦四喜看见自己放在桌上的空碗都弹了起来。


“西边?不是说要把那些还没寻着来处的女子都安排在西边的灵水阁,怎么就闹起来了?弱水沉箫呢?她把事儿揽了去,怎么又兜不住了?”


“不是啊师祖,不是那些女修士。”


秦四喜抬头看着急急忙忙说话的女子,和其他门青竹道院的女修一样,生得高高壮壮的,也还能看出三庭五眼的秀美,尤其是一双眼睛,藏了树荫下的泉眼似的,扫一眼就让人觉得通体清爽。


“不是那些女修?”


“是男的。”女子察觉到了旁人在看自己,回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文士袍长相和气的道友,她也就笑了。


嘶,比糖酥酪还软还甜。


秦四喜不自觉也跟着笑了下。


女子继续跟蔺无执说:“师祖,那些被掠去当炉鼎的人里还有四个男的也被送了回来,西边的灵水阁说她们的差事都是给女子的,没有给男子干的活儿……按照戏梦仙都的规矩,灵水阁也确实没有能让他们干的活儿。”


“嘶——”蔺无执挠了挠头,也觉得难办,“戏梦仙都两千多年的规矩在这儿摆着,倒也不能为了几个人就破了,要不咱们把他们带着,看看回虚无山的路上,找个地方安置了他们?他们都没有家人吗?”


“四个人里面两个是被家里人卖了的,一个是自己走丢的,却不肯说自己的来处,剩下一个啥也不知道,偏偏还是个目盲的。师祖,十七宗的余孽还没除尽呢,单独把他们四个送去旁处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弱水掌事……”


蔺无执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有个准备:“你说吧,弱水沉箫又干嘛了?”


“弱水掌事说他们四个人生得都不错,腰细腿长,要把他们收了在戏梦楼做舞郎,两个被家人卖了的都答应了,另外两个里,不肯说自己来处的那个闹着要自尽。”


“噗。”一旁竖着耳朵的秦四喜差点儿呛着,“前面我听着还是助人自立,怎么突然就逼良为娼了?戏梦仙都的男女颠倒还真彻底哈。”


蔺无执看向她:“若是在旁处,灵根平平的女子被人当了炉鼎,就算救回来也没什么好去处。那几个男子大可以离了城自立去,既然愿意留在戏梦仙都吃这苦,那也是图了此处繁华。”


这话倒是真的,九陵界何其辽阔,戏梦仙都只有一个,东南西北四个大门一出去,全是男人们的退路。


秦四喜点点头:“你这话说得清醒。”


她自己掏了灵石让店家再做几份酥酪和杏仁豆腐她带走。


本来想一样要三份,鹅在旁边仰头看她,小眼睛里亮晶晶的。


秦四喜知道它的意思,问了老板糖酥酪还能做十份,干脆就全要了,又要了十份杏仁豆腐,多余的以后慢慢吃,这酥酪是蔺无执带她们来才能吃到的,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呢?


收好了酥酪,秦四喜打算带着鹅走人,就看见蔺无执在看自己。


“干嘛?”她可没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顿了顿,她掏出一份杏仁豆腐给了那个笑起来甜滋滋的姑娘,又跟蔺无执说,“我给你徒孙见面礼了啊!”


“我看你也就是在这儿吃吃喝喝的,跟我去看看热闹去!”


说完,蔺无执一把拉住了秦四喜。


秦四喜想要挣扎,眼前却浮现出了被蔺无执掐死的那两个元婴修士。


她看了一眼那只手,只能无奈地说:“我同你去看,别拉我。”


“诶好!”蔺无执放开了她,一把抄起了鹅,“我步子快,抱着你走。好肥,这屁股,这肚子……好鹅。”


粗壮的女修随便掂了掂。


鹅:“……”


看着鹅被蔺无执叉着手抱着,还把头不屈不挠地从她的肩膀上探出来,黑黢黢一双小眼睛写满了气愤,秦四喜默默把头转向了一边。


戏梦仙都的灵水阁,顾名思义,就是炮制灵水之所,北洲灵泉匮乏,像戏梦仙都这种大城里都少不了这种地方,有水灵根的修士用灵力制出灵水,再送去给有灵石的高阶修士们享用。


这差事无趣,却能让那些身心皆受了磋磨的水灵根女子们暂时有了事做。


在蔺无执看来,人有事做,能养活了自己,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坷。


此时的灵水阁前,几个穿着甲衣的女子当街站着,带头的女子脸色很难看:


“我也不知道我们戏梦仙都在你眼里成了什么险恶之地,不愿意就不愿意,突然就寻死觅活的,岂不是要陷我们于不义?”


跌坐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将头偏到一侧,眼里满是倔强:


“我们不过是一时困顿,你们就要我们以色侍人,这等乘人之危的事,你们敢做不敢认吗?”


“你不想做自然可以不做。”蔺无执快步走过来,怀里还抱着鹅,“戏梦仙都能让男子谋生的地方少,正如外面让普通女修谋生的地方少,你呆不住可以出城去,坐耳鼠拉的车,半天就能把你送去别的城里。”


男人看见蔺无执,有些胆怯地往后缩了缩。


甲衣女子冷笑:“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刚刚作势要自尽的时候可是伤了人的。”


蔺无执抬头左右看看,看见一个男子正坐在一旁,手臂上还绑着带血的布条。


男子的眼睛上蒙了一条白色的布巾,大概就是红药说的那个失了记忆还瞎了眼的男子了。


将鹅放在地上,蔺无执大步走了过去:“多谢道友今日相助。”


男子侧耳听了听,忽然笑了:“道友放下了好胖的一只鹅。”


正抬起鹅掌要去找秦四喜算账的鹅:“……”


秦四喜连忙拉住它的脖子把它薅过来:“别气别气,你这般英武姿态他看不见的。”


鹅抻着脖子:“嘎”


安抚了鹅,秦四喜看向那个男子。


男子入乡随俗,穿了一件白色的交领上衣,下面一条黑色石榴裙,此时坐在地上,长腿伸展,姿态闲适,仿佛受伤的人不是他。


与他的衣着姿态相比,他的外貌也颇为显眼,皮肤北洲极少见的褐色,比宗佑的皮色还要深两分,高鼻红唇,一头长发梳成了马尾样式,给这一张看不见眼睛的脸生生衬出了明丽模样。


怎么说呢,在那个哭闹男子的映衬之下,这位黑皮子的目盲修士真是一副大家美人风范。


手指摸了摸鹅的头,秦四喜轻轻挑了下眉头。


那人与蔺无执寒暄了几句,勉强站起身,手持一根木杖,向秦四喜的方向走了几步。


“我刚刚是不是有所失言?只是我之前所在之处也养了些鹅,才能听出鹅的脚步声,若有失礼,鹅主人在上,还请恕罪。”


他一站起来,身高竟然和蔺无执仿佛,越发显出了卓尔不群之态。


这样的人,会被人弄去当炉鼎么?


秦四喜瞄了一眼那人的发顶。


接下来,这两人的安排很快就妥当了,那个哭闹要自尽说自己是被戏梦仙都薄待的去了戏梦楼的浆洗房,干足了一年才能走。


至于这个目盲的修士,他说自己行动不便,做不了舞郎,也不愿意拖累旁人,等他养好了灵根的损伤就离开戏梦仙都去旁处谋生。


看完了热闹,秦四喜带着鹅往住处走。


人在前,鹅在后。


鹅叨了下她的衣摆:


“四喜,你在这里有道场不好吗?其他神尊都有道场。那个壮女人,人好。”


“我自然知道她是难得的好人,这样的好人,那个小世界都不多见。”


“四喜也好。”


秦四喜停下脚步,俯身摸了摸鹅的脖子。


“那个酥酪你想吃也得明天,今天不能吃了。”所以讨好我也是没用的。


鹅的脚步一重,脚下的石砖差点被它踏出了一条裂缝。


“别生气呀,咱们下午再找点儿别的吃,一种东西一直吃,很快就吃够了。”


鹅定定地看着她:“你一直烤星河里的怪物给鹅。”


鹅展了展翅膀:“二百年。”


想起自己顿顿吃的都是被做成相似口味的烤怪物,鹅嫌弃地抻了抻脖子。


那些修士觉得它凶,怎么不想想它但凡能吃得像在九陵界这般痛快,又怎么会天天打架?


毛都打乱了。


秦四喜有些心虚:“你不是自己找别的吃了嘛,再说了,我除了钓鱼也没别的本事啊。我又不是食修,做饭也就那样,你也不是跟不祭神尊一起飞升的,你是跟我一起飞升的。”


鹅扭头不肯看她。


秦四喜叹了口气,她的语气很轻:


“鹅,我就算觉得蔺无执人不错,弱水沉箫人也不错,我也依然不喜欢这儿。”


鹅扭头看她。


这位为了此间被掠去做了炉鼎的修士甚至不惜威胁此界天道的神,她很诚实地说:


“我以神之身降临此界,所见之人有好有坏,可我还记得自己是凡人的时候来到这里所见的是什么。”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因为天赋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低等之人低头叩拜,高等之人理所应当地获得一切。


她不喜欢这里明明已经是人人长生的修真地界,男女之间却仍有分界,就好像男尊女卑注定了万古长存。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轻描淡写,就能把凡人境的凡人当做了化劫引,生而无灵根,怎么就要成为别人升仙路上的垫脚石?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自诩是万物之灵,就将其他已经开启灵智的妖和灵轻易屠戮了性命好用来炼制丹药与法器。


“那时,除了这个北洲,此界的南洲和东洲我也都去过,我在南洲差点被人当成妖邪,世上最公正的剑几乎要把我刺穿了,在东洲……”


神回忆过往,唇角的笑像是北洲山野里吹来的风,没有悲喜,只有寒凉:


“我的血洒在了乾元法境九千九百步的登仙台上,要不是文柳两次救我,我就死了。”


“当神的时候,我能俯视这个世界看见善恶参差,当人的时候,我见到的全是恶,你说,这九陵界到底是善多,还是恶多?”


鹅低下头,“嘎”了一声。


“哎呀,都过去了,你别骂了。”


“嘎!”


鹅用翅膀拍了拍秦四喜的腿。


这是鹅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