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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知青宿舍的闹腾, 总是今天消停会明天继续。

大家吵着吵着,骤然发现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已经是一九七七年。

报纸上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传到红山大队就只剩硝烟的尾巴。

大家懵然无知国家将发生的巨大变化,仍旧按照天时地利上工, 只有敏锐的人察觉到一丝变化。

四月底, 一场倒春寒。

许淑宁早起在院子里兜一圈, 钻进厨房赶紧把火升起来。

灶膛里的火焰慢慢升高,带起的温度比被窝还暖和。

她搓着手等水烧开, 一边听广播。

信号断断续续的, 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 主持人的一句话都快断成十八句。

没办法,条件就这样, 一般人都凑合着听。

但梁孟津是个很有求知精神的人,蹲下来敲两下收音机的外壳:“会议说了什么来着?”

许淑宁就是听个响, 哪里知道具体内容。

她道:“你还是等报纸吧。”

邮递员隔几天才来一回,报纸的信息也是延后的。

梁孟津很是头疼:“我爸妈特意写信让我多关注时事。”

从去年开始, 时事就堪比轰炸机。

几位领导人先后离世, 又粉碎了数字帮, 光是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东西, 都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许淑宁本来就是个悲观主义者,去年叹的气都够吹走一座珠穆朗玛峰的。

她道:“你这一说, 我心跳得又快蹦出来了,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梁家父母都在部队, 知道的内情比一般人多, 但碍于种种原因只能隐晦提示,倒叫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梁孟津离家那年, 他爸妈都在接受内部的审查,虽然这五年来没听说任何的工作调动,但难保是报喜不报忧。

大概是这一年多来的事情太多,他最近在报纸上能看到几位从前熟悉的长辈的名字,却摸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变化,渐渐变成个忧心忡忡的人,又拍了一下收音机的壳:“回头就把你卖了。”

都开始拿东西撒气了,许淑宁知道他心里急,把柴火往里捅:“要不你回家一趟?”

梁孟津一丝意动,不过很快心里的小火苗熄灭:“我还得给学生们上课呢。”

许淑宁:“我给你替班。”

这两年知青们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学习热情十分高涨,加上她的底子本来就好些,加上耳濡目染的,代课绰绰有余。

梁孟津也放心她,就是仍旧有些犹豫:“我妈也没来信,我这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他就怕自己回家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让大人挂心。

许淑宁:“要不你到市里去打个电话问问?”

现在打跨省电话麻烦得很,得经过好几个交换机,每个省市都只有固定一两个地方可以拨号。

像本市,就要在邮电大楼填单领号后排队等待,赶上线路拥堵,等上三四个小时都有可能。

不过这种折腾,都比电报还快些。

梁孟津也就是前年有个月没按时收到家信,才千里迢迢去过一次。

当时他一路晕车,五脏六腑差点没都给吐出来,暗自发誓没有下回,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他道:“那后天你替我上课。”

许淑宁嗯一声:“我再给你列个单子,正好从市里多带点东西回来。”

去趟公社都麻烦,大家不像来的头一二年总在山里待不住,快过成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了。

梁孟津心想确实不能白遭这个罪,说:“你手里还有布票吗?”

许淑宁对自己的财产了如指掌:“也就三尺布。”

做件春衫都单薄,约等于无。

梁孟津自然也知道,说:“我再问别人凑凑。”

可一说起他要去市里,谁的票陡然都变有用,只有向来勤俭持家和尊师重道的赖美丽匀出自己手里的给他。

加加减减,梁孟津总算能给意中人买套新衣服。

两天后,他揣着大家的叮嘱,天不亮先走路去公社搭拖拉机到县里,再坐上十点的班车往市里。

等到邮电大楼,几乎整天都过去了。

梁孟津是第二回 来,流程还算清楚。

他领完号去隔壁的百货大楼,在每个柜台前摆出战斗姿态。

可惜他在这事上百无一用是书生,好些不用票的东西都没买着,被妇女们挤得东倒西歪,蛇皮口袋还空着大半个。

一提溜,就晃荡。

梁孟津都不用怎么使劲,拎着它回邮电大楼,找了个避风又能听到叫号的地方等。

一等就是仨小时。

那种心里有事挂着的感觉,让他好像对人生生出一点惶恐,表情变得焦急不安,几句话在心头打转。

只是中间有接线员,他不管怎么想问都得婉转,接通后一边看表掐着秒,一边说:“妈,我没事,就是想问问最近方便回家吗?”

这通电话来得巧,梁母正好有几件事想让孩子知情。

她道:“家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梁孟津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不好:“好,那我买完票给你们拍电报。”

又道:“等回家说,快超时了。”

这孩子,什么时候性格这么急。

梁母都没来得及叮嘱几句,只得挂上话筒摇摇头。

梁孟津则是高兴于没多花钱,着急忙慌去赶末班车回县里。

只是他再怎么快,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院门吱呀的动静在风中不值一提,只是许淑宁本来就没怎么睡着,第一时间就捕捉到。

她披着衣服走出房门:“可算回来了。”

梁孟津本来可以在公社住一晚再回来的。

他踩着星光爬半宿山,看到她的一切觉得都值得,拍拍身上的灰:“嗯,回来了。”

许淑宁:“饿不饿?”

梁孟津晚上啃的干粮,早消耗得差不多。

他道:“我自己煮地瓜吃。”

许淑宁有话想问他,打个哈欠:“我煮,你快去洗一洗。”

梁孟津也没跟她推来让去的,洗漱后甩着满脸水进厨房。

许淑宁在烧火,她添一把柴:“你爸妈怎么说?”

梁孟津:“说让我回一趟。”

也好,总比天天的提心吊胆来得强。

许淑宁:“什么时候走?”

梁孟津:“我买了后天的火车票。”

后天?许淑宁:“早知道能买到近期的票,就让你带着行李走了。”

省得这一趟来回的。

四下无人,梁孟津握她的手:“不跟你说一声再走我不放心。”

许淑宁:“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当然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但梁孟津担心的不是这个,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两年返城的知青们不少,许淑宁有好些同学已经回到故乡。

有的人来的时候孑然一身,走的时候留下多少痴男怨女。

那些话本子里最常见的故事,总叫人觉得自己会成为下一个主人公,说出的话却全是真心:“其实能回去是最好的。”

无论怎么适应,这里始终不是家。

两个人并排坐着,梁孟津手放在她的肩上,迫使她抬头看自己:“对我来说不会是最好。”

许淑宁鼻子微酸,眼尾都被灶膛里的火光熏得通红。

她手无意识地在裤腿上摩挲着,一时想不出说点什么,睫毛颤颤:”想吃芝麻饼。“

梁孟津:“还有什么,都给你带。”

乍然说起,许淑宁还真馋了。

她心想现在天气冷,东西应该能存得住,说:“还有东记的烧鸡、肉丸子……”

梁孟津听她报菜名,都跟着咽口水。

两个人嘀嘀咕咕好一阵,头挨着头分完一碗面才各自回房间。

睡没多久,就是天亮。

郭永年第一个起的,他蹲在院子里洗漱觉得有哪里不对,去厨房先把早饭坐上。

炊烟缓缓升起,齐阳明打着哈欠感叹:“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话音刚落,赖美丽踢倒放在屋檐下的箩筐,里头的镰刀咣当掉出来。

这一看,就知道是谁乱放的。

齐晴雨插着腰骂:“陈传文,信不信我待会一刀砍死你。”

陈传文的头好似鸟窝,眼睛都睁不开依靠着门框:“一大早的,我又哪里得罪你。”

居然还敢不深刻反省,齐晴雨眼睛一瞪,左右看着想找样能揍他的东西。

齐阳明见状叹口气,心想自己就不该说“安静”这两个字。

他眼不见心不烦,用冷水泼脸。

倒是郭永年提醒:“淑宁还没起。”

下一秒,许淑宁梳着头发从房间探头:“起了。”

又指挥:“大早上没吃饱就撑着?都干活去!”

喂猪、挑水、扫地,一时之间院子里十分忙碌。

梁孟津掐着点睁眼,踩着尘土飞扬,拿上两个馒头赶紧去学校。

知青们的日子和过去五年没有任何区别,命运的齿轮在自己的节奏里转动,谁都不知道即将到来的一切。

第82章

匆匆安排好学校的事情, 梁孟津登上返回西平市的火车。

他怀里抱着早上刚烙好的饼,好像连胸口都是滚烫的。

乡下无闲日,开春后没闲人, 谁都没空送他,许淑宁替他上课前还得先到地里上会工。

当然, 她就是不去, 别人也得去。

在队里的学生们都这样, 上课到一半跑出去追鸡撵鸭的是常事,抱着弟弟妹妹哄一边写作业的比比皆是。

许淑宁再好的耐性, 连着三天从学校主持一百八十次公道回来后都面色不佳。

她是宿舍的风向标, 大家自然压低说话的声音, 生怕哪里惹到她。

五月是插秧的季节,队员们天不亮上工, 日落才得归。

许淑宁怕大家撑不住,早餐往锅里多放一把米, 灶膛里多丢几个地瓜。

虽然粥的稀稠程度从肉眼看不出区别,吃到肚子里还是能多出半分饱腹感的。

许淑宁能做的也不多, 再添把柴蹲在屋檐下洗漱。

刷牙之前, 她喊:“起床啦!”

好大的声响, 院子里鸡飞鸭跳的, 连猪都在窝里撞了两下栏。

郭永年第一个出来,打着哈欠先把猪食煮上。

他哒哒哒地剁着烂菜叶子, 一边念叨:“多吃多长。”

开春刚抱回来的小猪仔,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陈传文路过用手比划着:“今年必须留两根排骨吃。”

乡下有禁忌, 当着猪的面是不说怎么吃的, 生怕它听了吓得长不大。

郭永年虽然不太信这套,但还是小声提醒:“别找骂。”

饶是陈传文被骂习惯, 这两天也觉得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他缩缩脖子不讲话,挨着墙根走路。

走得跟做贼似的,许淑宁一看他就有问题:“你又干嘛了!”

老天爷,真是比窦娥还冤。

陈传文都想跪下来唱一曲:“我才刚起床!”

他就是说得再铿锵有力,许淑宁都是满心怀疑。

她眼神上下打量着,警告:“给我老实点。”

陈传文都快连大气不敢喘,扭过头看到齐晴雨在偷笑,把脚边的石头踢过去。

砸中齐晴雨的小腿,她嘶一声,趁着没人注意丢了块更大的回去。

陈传文躲开了,往右边一跳,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

简直是气人,齐晴雨翻个大大的白眼,吃饭的时候在桌子底下搞小动作。

很不巧,脚上没长眼睛,她不幸错中目标。

地方挤,碰撞到也是常有的事情。

赖美丽只是把自己的脚缩回来,加快吃饭的速度。

许淑宁看她只顾碗里,说:“多夹点菜,今天午饭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吃。“

赖美丽用鼻音答应,顺便点个头。

明明大家对她都挺好的,她人坐这儿就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在知青宿舍住了两年仍旧如此。

许淑宁知道是天性,想想没说什么。

再一看对面明显过分活泼的两个人,若有似无叹口气。

嗯?被发现了?

齐晴雨把再度伸出去的脚往回缩,丢给陈传文一个“算你命好”的眼神。

明争暗斗出经验,陈传文居然读懂了,吃完饭趁着没人注意揪一下她的辫子。

齐晴雨骂了声,拔腿就追过去,声势浩大得像是要打断他的腿。

郭永年那句“手套没拿”只来得及说一半,帮她从屋檐下的挂绳上取下,另外的手把锄头扛在肩上。

掌握如此凶器,大家自然而然地走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

齐阳明生怕被误伤,屈腿向前进,滑稽得像只小鸭子。

许淑宁有点想挑刺,欲言又止憋回去。

她这两天是有点心情不好,站在讲台前更是杀气腾腾。

学生们适应了向来温和的梁老师,对偶尔代课的许老师更添三分敬畏,上课去洗手间都知道要举手了。

果真是慈不掌兵,许淑宁喝口水润润喉,对自己这些天的成果很是满意,临放学的时候说:“课文回去要熟背,下节课我要抽查的。”

都是附近几个大队的学生,为了照顾路途远的,今天来上课的二年级的学生。

有胆子大的哀嚎一声,问:“梁老师还不回来吗?”

问中许淑宁的心事,她也不知心上人的归期是何时,像是自我劝慰:“很快会回来的。”

红山大队小学就这么一个老师,学生们的受教育时间很有限。

说是二年级,其实很多人十位数内的加减法才搞清楚,大家对很快没概念,只当就是明天的事情,欢天喜地夹着书回家了。

这种时候,许淑宁又能从这帮孩子们身上看到几分可爱。

她把教室的门锁上回家,远远看到宿舍有炊烟袅袅升起,

这个时间点,按理大家都在上工才对。

许淑宁心中一喜,转念一想不大可能,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谁在家啊?”

赖美丽从厨房探出头:“我在呢。”

果然,许淑宁心头好像谁牛蹄子踹一脚。

她道:“怎么这么早?”

赖美丽不好意思笑笑:“我来事了。”

她一下午双脚都在抖,实在撑不住才请假的,但仍旧是闲不住,想着趁大家没回来先把饭做上。

都是女孩子,更能感同身受。

许淑宁:“你赶紧歇着去,我来。”

赖美丽也没推辞,只是拖了把椅子在灶膛前:“有点冷,我坐这儿还舒服点。”

她接着火光还在看书,手不释卷的模样令人欣慰。

许淑宁感慨:“要是每个学生都能跟你一样就好了。”

她就不会每天都气得太阳穴突突跳。

赖美丽语带怅然:“其实我小时候也很皮的。”

不过父母双亡,哥哥去部队,她的童年好像比别人更快按下休止符。

许淑宁心想她也不容易,故意提起:“明天邮递员就来,你哥肯定又给你寄东西了。”

说起哥哥,赖美丽有一种平常不显现的娇气和依赖。

她道:“然后一边批评我的信错别字连篇。”

许淑宁失声笑:“没事,按你的进度,再过两年我都教不了你了。”

她固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还有一半的真心在。

赖美丽腼腆笑笑:“都是老师教得好。”

又顺嘴问:“梁哥什么时候回来?”

许淑宁添一把柴火:“我也不知道。”

来回坐火车都得一个礼拜多礼拜,难得回一趟有肯定得多待两天,因此人走的时候就没定时间。

很长一段时间里,赖美丽过的都是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更有揣度别人情绪的本领,抿抿唇:“我哥刚去部队那年,我也很担心。”

人之间的相互安慰是这样的,总要寻找一点共鸣。

许淑宁憋了好几天,有一瞬的失神:“美丽,你觉得大队好还是县城好?”

当然是县城,只是赖美丽觉得她这么问有用意,说:“大队也挺好的。”

月是故乡明吗?许淑宁:“对我们来说,西平也是最好的地方。”

赖美丽忽然察觉到其中的意味:“但梁哥也会回来的。”

许淑宁更像是自我安慰:“当然了。”

她不想做那个患得患失的人,从理智上也知道梁孟津在家里会更好,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赖美丽帮她加强信念:“你在这里,粉身碎骨他都会回来的。”

要是得粉身碎骨的话,还是在别处老老实实呆着吧。

许淑宁被逗笑:“我还是希望他好好的。”

赖美丽才发现自己的用词不对,仓皇捂着嘴:“不是,我意思是,反正就是……”

她一时圆不回来,用力点下头:“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只有你。”

许淑宁不好意思地捏着裤脚:“哪有这么夸张。”

她越说没有,赖美丽越要证明,连着说了好几件事。

有些许淑宁都没发现,她现在很需要更多的呈堂证供,过了会觉得不对劲站起来掀锅盖。

冒出来的热气熏得她手一抖,还是往锅里先倒瓢水。

水一浇,糊味更是冒出来。

赖美丽的嘴巴渐渐张圆:“怎么办,闯祸了。”

许淑宁一本正经:“你知道什么叫大人的权威吗?”

赖美丽脑袋疑惑地向左偏:“什么?”

许淑宁弹一下她的脑门:“就是小孩不敢问‘今天饭这么糊了’。”

好厉害,赖美丽竖起大拇指,双手哒哒哒地鼓掌。

许淑宁看孩子似的笑笑。

她嘴上说着没关系,还是敲了三个鸡蛋上锅蒸,晚饭出炉就往外端,故意地板着脸。

陈传文鼻子尖,小狗一样地闻着,看一眼“大人”的脸色,捅一下今天还没能达成和解协议的齐晴雨:“停战,晚上的表情极为不妙。”

还用他说,齐晴雨夹着不存在的尾巴:“你不惹我就没事。”

陈传文难得没反唇相讥,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饭,和谐得像是宣传画上的模范家庭。

许淑宁看他俩就是透明的,憋不住想笑。

她抛给赖美丽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慢条斯理地喝口汤:“别装鹌鹑了。”

这是警报解除?齐晴雨猛地抬起头,先发制人:“淑宁我跟你说,陈传文今天又被大队长批评了。”

好像她得到多少表扬了,陈传文:“我比你多干半垄地。”

堂堂七尺男儿,半垄地好意思张嘴。

齐晴雨:“说出来不嫌丢人。”

陈传文:“好歹强过你。”

很好,又掐起来了。

许淑宁自动屏蔽这一耳朵的官司,看一眼窗外,心想:故乡的月,应该也是亮的吧?

第83章

今天的西平没有月亮, 从早上开始就在下雨。

梁孟津出门走亲访友回来,裤脚处能滴三斤水。

他站在屋檐下拧干,顺手把鞋放在窗台上, 才要伸手,门从里面被打开。

梁孟京跟哥哥面面相觑, 血缘没有弥补他们多年不见的生疏, 只是从相似的侧脸能窥见处一丝端倪。

还是梁孟津先开口:“出去吗?”

梁孟京下意识地垂眼看地上:“呃, 去东子家写作业。”

他从小就是活泼有余,定力不足。

梁孟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学生们也有好些, 意味深长道:“去干嘛?”

梁孟京鞋底在地面搓来搓去, 不知为什么在哥哥面前很没有底气:“就, 随便玩玩。”

果然,梁孟津侧过身:“到点要回来吃饭。”

梁孟京嗯一声撒腿就跑, 也顾不上外面还风大雨大的。

跑出几步路他回过头看,哥哥正蹲在院子里清理堵在下水口的落叶。

真神奇, 下乡好像把他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梁孟京想起很小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但印象里哥哥是个不爱动的人, 手里永远捧着书, 衣服扣得很整齐, 眼里总是有孩童难以言喻的情感。

忽然之间,他不由得怀疑是自己的脑子主动的添油加醋, 衍生另外版本的事实。

思及此,梁孟京默默地往回走。

梁孟津察觉到身边多出个人, 诧异看他:“不是出去玩?”

梁孟京:“爸快下班了。”

其实他挨打是常态, 平时半点不放在心上的。

梁孟津幼时体弱,父母连根手指头都没碰过。

他大概很难体会这种害怕, 撑着膝盖站起来:“没事,我跟他说你去帮我拿东西。”

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也就是哥哥嘴里说出来才有人信。

梁孟京耳朵动动:“来不及了,已经到门口了。”

风雨嘈杂,他居然能准确分辨出大人的脚步声,将来一定是进部队的好苗子。

梁孟津颇为欣慰,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拂掉弟弟肩上的落叶:“进屋吧。”

梁父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么兄友弟恭的场面。

他难得对小儿子也有几分慈父心肠,说:“哥哥回来,就知道老实呆在家了?”

讲得好像自己是什么黏人的小朋友,梁孟京都上初中了,想要大声反驳又觉得不合适,嘴巴嘀嘀咕咕的。

他天天作怪,梁父也不在乎,只问:“姑婆没留你吃饭吗?”

梁孟津今天去探望长辈,说:“有,我说妈炖了汤等着。”

其实就是个借口,他妈工作比他爸还忙,到这会还没下班呢。

梁父多少年也没喝过妻子炖的汤:“咱们今天还是下馆子。“

又用力拍着大儿子的背:“多吃点。”

梁孟津也就是这几年强壮了点,不然非得被亲爹拍出个好歹。

他悄悄地揉着背,进屋换了件外套。

父子三个上街吃饭,吃完正好去接妈妈/老婆下班。

梁母才出单位的大门,就看到家里三个男的跟柱子一样杵着。

她虚抬着手挡住细雨绵绵:“在这儿站岗呢?”

梁父:“刚从和平出来,顺道。”

什么叫顺道,说句专门来接能怎么样。

梁母给丈夫个小小的白眼,目光移动到大儿子身上:“正好,有事跟你说。“

梁孟津离家那会还是初中生,最大的烦恼不过读书时窗外的蝉鸣吵闹。

这次回家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面对的全是成人世界的问题。

左不过是工作和对象,他摆出警惕的架势,只是仍然保持良好的教养:“您说。”

梁母才要张嘴,看看周边的环境:“回家再说。”

她表情神神秘秘,把一家人的胃口吊得足足的,

梁孟京最是没城府,一路上催促:“妈你倒是说啊。”

梁母没理会他上蹿下跳的,进家门还得先上锁,明明四下没外人都压低声音:“今年十有八九要恢复高考。”

她的岗位消息灵通得很,说得再保守也意味着板上钉钉。

梁孟津被这个馅饼砸中头,懵懵道:“不是说明年吗?”

坊间什么传闻都有,报纸上也天天有新标题,大家都觉得今年肯定来不及。

梁母早先也是这么讲的,这会改口:“反正来源你不用管,大概是不会错的。”

又一锤定音:“明天开始你就好好复习,大队那边我会打招呼,直接在家等考试吧。”

梁孟津马上反应:“我必须回去。”

他已经不是当年用先斩后奏来达成目的的少年,接着说:“我现在的户口关系都在大队,能在西平考吗?”

具体的要求还真没出来,梁母略一迟疑:“这个你别担心,我跟你爸在呢。”

梁孟津:“那我更得回大队考了。”

一家子小心谨慎这么多年,没理由在这种时候栽跟头。

当然,他说得再板上钉钉的,梁母也看破大儿子的小九九:“是怕谁担心吧?”

梁孟津居然没找借口:“是,我答应她会回去的。”

别人都觉得淑宁是全天下最坚强的人,只有他知道,她一颗心要盛下多少不安。

儿大不由娘,况且他从来都有主意。

梁母跟丈夫交换个眼神:“你也是大人了,自己说的算。”

又说:“你学习上的事情,向来也不用我们操心。”

多亏这么多年笔耕不缀,梁孟津涌起更多的庆幸,一边担心起宿舍的其他人。

为这,他把方圆十里能搜刮到的书全带上火车。

车一路摇摇晃晃的,用了五天才抵达目的地。

梁孟津下车的时候脚感觉都不是自己的,好像踩在棉花里一软。

他跌坐在地,头回觉得自己为人的形象全无,掏出剩下的半个大饼吃。

好端端的,回趟家怎么弄得这么落魄。

许淑宁蹲在他跟前:“不噎得慌吗?”

梁孟津费劲把饼咽下去:“你怎么来了?”

好像不欢迎似的,许淑宁:“吃饱撑的不行吗?”

梁孟津从兜里掏出颗糖:“那还能吃这个不?”

天气热,奶糖和糖纸黏糊在一起几乎化成水。

许淑宁就着他的手吃,自己觉得不好意思站起来。

梁孟津仍旧盘腿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她:“真的来啦。”

许淑宁:“电报比你早一天到。”

梁孟津:“那你今天几点出门的?一个人?”

许淑宁手一指:“那还有一个。”

陈传文适时从柱子后头冒出来:“是我,不必太感激。“

梁孟津现在心情开朗,活泼得很:“得,拿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什么意思啊,陈传文佯怒:“那我走。”

他走出三步路发现没人叫自己,回头:“不是,你俩怎么过河就拆桥。”

许淑宁看都不看,只顾着眼前人:“怎么这么多东西。”

梁孟津总算有力气站起来:“回去再说。”

亲亲我我的,简直有伤风化,就不怕被红袖章给逮起来教育。

陈传文嘀嘀咕咕:“太不像话。”

梁孟津摸着随身的包:“说你奶奶的信是吗?”

还威胁,学坏了这都是。

陈传文:“梁子,你可不能学齐晴雨的小人行径。”

梁孟津:“我回去会帮你转达给永年的。”

天啦天啦,不过是回了一趟家,怎么就这样了。

不光是陈传文目瞪口呆,许淑宁也微微讶异:“有什么好事吗?”

能有什么好事?陈传文西子捧心状:“一件也没有。”

他只觉得自己受到许多的伤害。

梁孟津这会也故作姿态:“晚上你就会觉得是全世界最好的事情。”

这话,其实只有一半是中的。

才到宿舍,他就迫不及待向所有人宣布这个消息,人人的反应不一。

许淑宁手撑在桌子上慢慢坐下来。

齐阳明脱口而出骂句脏话。

郭永年看着像是没听清楚,在自己的脑门上捶两下。

齐晴雨也拍他一下,侧过脸看哥哥。

赖美丽抚平桌面上的书本的皱褶,一下又一下。

只有陈传文呜呼哀哉:“死定了,我根本不记得多少。”

如果整个宿舍来论,他的水平只比赖美丽强。

梁孟津比他还着急:“我给你定了课表,从今天开始你就往死里学。”

陈传文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考试还是他这句话更吓人,说:“那上工怎么办?”

许淑宁:“除了双抢逃不掉,其他的都能请假。”

又翻腾着柜子:“阳明,你等会把这瓶酒给大队长拿过去。”

齐阳明回过神来:“是不是再买两包烟?”

梁孟津:“我从家里带了。”

很好,这就齐活了。

许淑宁用油纸把东西包上,装在提篮里,上面摆着点土特产,说:“去吧。”

行动之快,齐阳明觉得自己是被推出门的。

他走得快,门重重的反弹关上,震声之大,连墙上的灰都掉一层。

扑簌簌里,许淑宁又点上两根蜡烛:“都看我干嘛!看书啊!”

对对对,看书。

大家各找各的地方,捧着书却又有点无从下手。

梁孟津也没白在火车上挤,已经列好复习进度,说:“我先简单讲一遍。“

他说的简单,对许多荒废学习已久的人都跟天书差不多,好在这一幕从赖美丽搬进宿舍后天天有,大家半点不陌生。

这么想着,许淑宁手放在胸口,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格外的平缓。

她心想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给提前指的明路,下一秒赶紧把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抛一边。

梁孟津格外留心她,眼神无声提醒:好好听。

梁老师的威严,心上人都不能冒犯。

许淑宁像多数的学生一样正襟危坐地看着他,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乱烛光,几道影子跟着胡乱摇晃,熙熙攘攘挤在一起。

或许即将,他们就要各散一方。

第84章

梁孟津的往死里学, 从字面意义上真是一点水分都不掺。

接下来每天早上三点,知青宿舍就开始点蜡烛。

大家围坐成一圈,发现谁困了就给一巴掌。

齐晴雨对这件事尤其热衷。

她都不用怎么留神, 一抬头就能看见陈传文的眼皮耷拉。

那真是,不打都对不起老天爷白送的机会。

她眼疾手快伸出魔掌, 还给自己名正言顺:“好好学习。”

陈传文向来很缺乏吃苦的精神, 打个激灵:“我真的读不下去。”

读不下去也得读, 梁孟津眉头都不带皱的,手在桌子上轻轻敲一下。

他生得斯文, 论体格还比陈传文小半号, 眼风扫过来却很吓人。

齐晴雨都捏一把冷汗, 下意识坐直,压低声音:“孟津最近有点恐怖。”

快别嘀咕了, 郭永年碰她一下作为提醒,心想“老师”已经看过来了。

他这人心思少, 很有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坐下来就是纹丝不动, 半点不走神。

齐晴雨就不太行, 她其实也有点难熬, 只是咬着牙在撑, 上工的时候反而松口气。

跟从前,反而是颠倒的。

整个宿舍, 唯一没有变化的恐怕是赖美丽。

她说是读书两年,其实都是见缝插针的时间里学的, 到现在错别字还连篇, 参加今年的考试深知不可能。

既然如此,她包办了大多数的家务, 只差把饭送到大家嘴边。

许淑宁这时候也顾不上好不好意思,直接把橱柜的钥匙给她。

在乡下,管钥匙的人一般都是当家作主的。

赖美丽还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莫名有点兴奋,整个人容光焕发,生怕对不起这份责任,每天放油的时候都再三斟酌。

菜里寡淡得不带一点油花,才吃了两天,许淑宁就委婉提醒:“大家这阵子都很累,饭吃得多,辛苦你了。”

赖美丽连连摇头:“不辛苦。”

她双目炯炯有神,让人不忍心批评。

许淑宁犹豫再三,还是张不了嘴,只能另外想办法,东拼西凑从左邻右舍的手里换了两百个鸡蛋。

整整两大篮拎回来,齐晴雨瞪大眼:“这都吃完,以后日子过不过了。”

不当家的人都知道,许淑宁还能不清楚吗?

她咬咬牙:“只要我们今年都能考上,就值得。”

这样一来,好像多出些破釜沉舟的味道。

齐晴雨抿抿唇,不免着急:“报纸怎么还不登。”

没有准确的消息,大家已经开始停工,如果今年考不了的话,明年的伙食又将成问题。

许淑宁心里也发愁,安慰:“应该快了。”

说得多,好像显得自己对别人多不信任。

齐晴雨也只好把担心收起来,因为怕被哥哥说也没敢提,只能悄悄藏着。

她是个挂不住心事的,表情叫人一览无遗。

郭永年还以为她是学得烦人,晚上趁没人注意拽一下她。

齐晴雨回过头看,跟他对上眼神,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在角落的位置说话。

郭永年给她块饼干:“吃吧。”

齐晴雨捏着有些发潮的饼干,半晌不开腔。

郭永年膝盖微屈,跟她对上眼,问:“怎么了?”

齐晴雨像是一声叹息:“有点害怕。”

怕考不上,怕大家都考不上只有她没上,怕……

未竟之言,郭永年居然都懂。

他一贯是个笨拙的人,既看不懂人心,也读不懂世故,更别提能一语挑破。

然而至此情景,居然生出两分聪慧,悄悄握着身旁人的手:“别怕。“

他生得魁梧,不用开口就很有安全感。

齐晴雨在他跟前被遮得密不透风,只投射下一片倒影。

她向来个很需要被庇护,只这样就觉得心安。

郭永年:“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考上的,等毕业,我们就……好不好?”

他没有任何家庭的助力,眼前能看到改变命运的机会只有这个,人在最绝境中会生出无限动力,只想抓住这一线生机。

齐晴雨生了逗弄他的心思:“就什么?”

她眼珠子都透着不怀好意,非得让他把话落实才行。

郭永年一张黑脸涨红,忽然抬手摩挲过她的脸庞:“我们就结婚,要不好?”

齐晴雨:“万一我没考上呢?”

她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就一般,信心压根没多少。

郭永年:“可别瞎说,待会被听见。”

“大家长”最近很迷信,连院子里的落叶都嫌碍眼。

齐晴雨下意识捂着嘴,两秒后怒目而视:“我跟你说正经的。”

郭永年:“那你还会愿意嫁给我吗?”

这话问的,齐晴雨再是个大咧咧的人,也不太好意思说“很愿意”。

她思考着如何措辞,只犹豫了两秒。

就这两秒,把郭永年吓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明明一副狼崽子的样子,干嘛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齐晴雨戳他一下:“考上的话。”

没说出愿意两个字,郭永年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前途未明的,哪个女孩子愿意托付终身。

假使他将来有个女儿,也一定不会中意这种的女婿。

这么想着,他整个人都跟打鸡血似的,彻底进化成不用休息的人类。

许淑宁看着都很怕他哪天倒下去,有天跟梁孟津说:“你劝劝永年,书也不是这么读的。”

梁孟津向来是很温和的人,这会却一反常态斩钉截铁:“今年就剩一半,最多再熬半年。”

就这架势,还有没有半年都不好说。

许淑宁:“那也不能这样吧。”

梁孟津居然还笑得出来:“爷们是这样的。”

不然呢,拿什么给心上人未来。

一辈子的事情,许淑宁不好多说什么,转身磨磨刀杀只鸡。

她这阵子也是熬着劲读书,做起别的事反而有精神,甚至凛然带杀气。

梁孟津疑心她砍的不是鸡脖子,往后退了两步,去给她泡了杯奶粉。

觉睡不好,饭总得吃饱。

许淑宁就着他的手喝,一边说:“今天怎么这么早?”

梁孟津:“建国叔在呢。”

赖建国原来在大队负责扫盲,大队小学刚成立的时候还想着抢老师的活,没成功后一直跟知青们不对付。

大家有矛盾是一回事,梁孟津要走,学校的事情又得托付给他才行,这两天正在上岗交接。

许淑宁看他面带不舍,忽然问:“我和学校哪个更重要?”

梁孟津:“当然是你。”

嗯?居然答得这么快。

许淑宁:“为什么?”

梁孟津:“学校有人可以照顾好。”

没有梁老师,还会有赖老师。

好像说得没他就不行似的,许淑宁一时嘴快:“难道我没有?”

她这样好的姑娘,自然人人都愿意。

梁孟津:“是我离不开你。”

说话就说话,这样看人做什么。

许淑宁只能腾出手肘给他一下:“我不喝了。”

就剩一口牛奶,梁孟津想尝的也就这一点滋味。

大概人到某个年纪,性别的某部分都会觉醒。

许淑宁觉得他最近很是不正经,抛个白眼过去:“去看看水烧好没有。”

厨房里齐阳明在看灶台。

灶膛里的火光晦暗不明,他眯着眼渐渐凑近书。

梁孟津提醒:“你到外面看吧,该近视了。”

齐阳明调侃:“我到外面去,你俩还怎么说话?”

院子就这么大,说点私密话都得避开人。

梁孟津咳嗽一声掩饰不好意思:“现在我们不说了。”

还知道脸红,齐阳明笑得更起劲了。

声音传到外面,许淑宁喊:“你俩用笑声烧水呢是吗!”

要骂人了,齐阳明再添把柴火:“马上就好!”

他恨不得把自己也填进灶膛里,呼呼地吹着气,憋得一脑门的汗。

梁孟津笑得也略显猖狂:“报应。”

得,他们是一家的。

齐阳明掐指一算,自己虽然在宿舍里有一个半的家人,架不住人家一个许淑宁顶仨,想想只能哀自己不幸,怒自己不争。

梁孟津看他莫名开始长吁短叹的,心想最近大家确实都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晚饭的时候刻意一句跟学习的话都没提。

难得熬鸡汤,谁的手里都没拿着书,一边聊天一边吃。

最近紧张的范围算是暂时被搁置在一旁,仿佛提前体会到一点劫后余生。

许淑宁环顾四周,只觉得有点恍惚。

她几乎快想不起大家刚下乡的时候是什么样,又理不清这五年里究竟发生多少事情。

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被略过,不好的记忆被遗忘,留下来的全是同甘共苦过的美好。

可惜没几秒,齐晴雨跟陈传文就吵起来。

得,还能有什么离愁别绪,许淑宁只觉得还是早清净早好,

她捧着自己的碗摇摇头,余光掠过墙上的挂历,心想:快八月了,好消息也该来了。

第85章

1977年8月4日, 举办了科学和教育座谈会。

1077年8月13日,教育部再次召开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

标题短短两行字,意味着社会的巨大变革。

梁孟津拿到这份报纸的时候已经过八月中旬, 他用极为挑剔的目光横看竖看,一颗心慢慢定下来, 转身宣布:“应该很快就能出考试时间。”

这个应该很快是多快, 没有确定的答案, 大家不免都有些焦躁。

许淑宁微微叹口气,既觉得复习的日子太短, 又嫌弃时间过得太慢。

梁孟津毫不避讳握一下她的手, 说:“今年还剩四个多月, 再熬一熬。”

他不说没事有我呢,因为读书和学习都只能靠自己, 他再能挡风挡雨,也没有办法替代全部。

熬。

简简单单一个字, 能用来形容的四字成语多如牛毛。

许淑宁开玩笑活跃气氛:“这五年我们不都这么过的?”

陈传文插科打诨:“孟津,点你呢。”

梁孟津才不受挑拨, 扔了根粉笔过去:“一边去。”

陈传文往右一跳躲开,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 左脚绊右脚跌坐在地。

他自己都摔懵了, 愣愣坐着。

齐晴雨“痛打落水狗”,趁机踢他一下, 收回腿的时候笑得心花怒放。

怎么就这么欠呢,齐阳明提出批评:“你非惹他做什么。”

齐晴雨哼哼唧唧:“他下午笑我是‘小矮子’你没听见?”

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齐阳明心想自己当然没听见, 眼神又扫过妹妹的发顶。

此时无声胜有声,齐晴雨气得跳起来:“你什么意思啊!”

齐阳明把她的肩往下一按:“行啦, 再蹦跶该成国旗杆了。”

说谁是国旗杆,齐晴雨跟亲哥才不拿捏什么分寸,狠狠一脚踹过去。

齐阳明捂着膝盖:“骨头碎了!”

碎就碎,齐晴雨脸往右一摆,后脑勺都透着股劲。

郭永年只觉得可爱,手虚握成拳咳嗽一声:“该复习了。”

气氛一瞬间凝重,大家各自找好位置坐下来。

许淑宁坐了一会腰有点疼,到院子里边走边背。

才绕两圈,梁孟津凑过来,宛如卧底交接,递给她两块钙奶饼干。

许淑宁吃着有点潮,说:“还是你都吃了,过两天再买一盒。“

她手里头还有二十来块钱,好吃好喝一阵子肯定够。

梁孟津手里头自然阔,只是没想到她的性格会这样说,问:“是不是很累?”

许淑宁像是撒娇:“快累死啦。”

地里的活不能停,宿舍的活也不能全丢给赖美丽,每天还要头悬梁锥刺股,铁打的都该垮了。

梁孟津摸摸她的头哄着:“再坚持一下,快了。”

又问:“想不想吃猪肉饺子?”

许淑宁的口水居然就往外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哪来的!“

梁孟津:“我再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回来给你带。”

他来之前跟父母约好的,隔三差五要通个气。

一来一回的,又要一整天。

许淑宁:“那你自己小心点。”

又说:“我要超级大份的饺子。”

梁孟津嗯一声,看她总算露出个大笑脸:“我跟猪肉饺子你选谁?”

许淑宁故作犹豫,摸着下巴不说话。

梁孟津急得捏捏她的脸:“饺子还没吃到呢。”

许淑宁就说他这阵子很不规矩,拍开他的手:“那就不吃。”

表情也变得不太好,好似受什么大委屈。

梁孟津低声下气:“别啊,求你好不好?”

许淑宁一下子又自责:“我不该乱发脾气的。”

她确实有点情绪不稳定,随处都是地雷。

梁孟津本来想着逗她开心,结果多做多错,看她的嘴角都耷拉着,半弯腰靠近:”那,亲一下?”

许淑宁居然没拒绝,嘴唇蜻蜓点水一样掠过。

一瞬间,某个关卡像是被打通,她悄悄示意:“你过来一下。”

梁孟津亦步亦趋跟着,到柴垛后面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已经下意识伸手接住人。

许淑宁投入他的怀抱,只觉得人的体温比灶膛里的火还熊熊燃烧。

夏日里的夜风一阵阵拂过,说不上有多么的清凉,她的心又跳得像是要蹦出来,好像额头都沁着一层汗。

梁孟津比尸体还僵硬,手没敢抱住她的腰,只敢虚虚的搂住。

贴得太近,他好像能勾勒出她身体的弧度,因为想象更加的不知如何是好。

许淑宁一半是不好意思,一半是转移注意力,说:“你讲话啊。”

梁孟津的胸腔翕动:“说,说什么。”

许淑宁也不知道,但因为靠着他得到最近一段时间来的最大安宁。

她头也不抬:“随便什么都行。”

梁孟津实在憋不出,索性说:“那唱首歌?”

许淑宁点点头,下巴在他胸前蹭了蹭。

梁孟津不可避免有许多旖旎的念头。

他想要驱散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即铿锵有力唱:“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唱什么不好,唱一段智斗。

许淑宁怀疑他脑袋里塞棉花了,心想如此正好的革/命气息,倒显得自己儿女情长。

她捏圆了拳头捶过去:“不许说话。”

梁孟津立刻抿紧嘴,呼吸声都放慢。

许淑宁反倒自顾自说话:“现在觉得没那么烦了。我昨天……”

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全然没有对话的主题,全心全意完成倾诉这件事。

等说得差不多,她捏着男人的领口:“睡觉去,晚安。“

然后转身就走,丝毫不迟疑。

梁孟津看一眼院子角落的锄头,觉得自己现在和它一样都是工具。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他实在太有血有肉,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闭上眼全是不可告人的美梦。

许淑宁倒是一觉到天亮,第二天很好地伪装出若无其事。

连对上眼,眼神都不带躲开的。

梁孟津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呢,筷子都快不会使了,出门的时候都是同手同脚。

大早上的,这是怎么了?

陈传文敏锐捕捉到这一丝异常,压低声音:“绝对有事。”

齐晴雨严重的睡眠不足,昏昏沉沉之中清醒过来:“什么事!”

喊这么大声做什么,陈传文嫌弃地看她:“你怎么不去村口找大喇叭喊?”

齐晴雨就冲着他的耳朵扯嗓子,差点把人震聋。

赖美丽都吓得肩膀一抖,瞪大眼睛看着,把碗筷拢好去上工。

她前脚,郭永年后脚出门去修水库。

许淑宁到自留地去浇水,看着这一茬郁郁葱葱的菜,摘了最嫩的部分回宿舍。

宿舍里陈传文在调广播台。

最近跟命运息息相关的事情太多,大家对新闻格外的关注。

许淑宁只听到电流窸窸窣窣的声音,把院子里的垃圾扫干净,一边说:“别弄啦,快去看书。”

陈传文学习跟干活差不多,摸着机会就偷懒。

他遗憾地摸摸收音机的壳:“怎么不能争点气。”

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机子。

许淑宁反正没听见。

她放下扫把,到厨房去烧水。

过了会齐晴雨进来:“我做午饭吧。”

其实做点事情,还比光学习让人不心烦。

许淑宁:“不用,我来就行。”

齐晴雨搬了把椅子坐下:“我给你打下手。”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天,半句不提起高考,好似烦恼也能跟着消失。

只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准备考试仍旧是接下来生活的重心。

大家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出新闻,眼看着九月都过去还没消息,表情日渐凝重。

连梁孟津都快以为家里的渠道有误的时候,终于有动静。

1977年的10月21日,全国都在为一件事沸腾——那就是高考将在一个月后举行。

传到红山大队的时候,队员们的反应都不大,毕竟多数人祖祖辈辈都不识几个大字,只有知青宿舍像是要炸开窝。

齐晴雨失手摔碎了碗,喃喃自语:“真要考啊。”

这说的叫什么话,难道这三个月大家在过家家吗?

齐阳明没好气:“没有,是假的。”

齐晴雨冲哥哥扮鬼脸:“我就说说而已嘛!”

其实不光是她,所有人都是这会才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可悬在脖颈上的刀也更清晰。

梁孟津在房间里搞了倒数计划,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什么都不做。“

大队长之前对只是知青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是彻底给他们放假,心想要是能出两个大学生,也算是半件光宗耀祖的好事情。

他本人对此还是挺看重的,还专门送了六个鸡蛋过来。

许淑宁一锅全给蒸了,煮出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

她还弄了半瓶酒,就着宿舍里的最后一只鸭炖的汤,一边道:“吃好喝好,多的话就不说了。”

大家一饮而尽,仿佛下一秒要上战场。

陈传文就着这股气势学到半夜,一直没叫苦叫累。

雄赳赳气昂昂的,等着太阳亮起。

第86章

陈传文这人, 很爱喊口号。

他一般下定决心要改变自身超过三小时,就忍不住原形毕露。

但大概是高考的诱惑实在太大,到了连惰性都难以匹敌的地步, 这回他足足坚持了七天。

第八天的半夜,许淑宁睁开眼的时候是三点。

她窸窸窣窣地穿好, 脚一伸踹一踹边上的床。

齐晴雨不甘心地翻个身:“再睡十分钟。”

最后一个字, 像是梦中呓语。

许淑宁也没催她, 拿上枕头边的书,蹑手蹑脚地出房门去洗漱。

端着脸盆路过的时候, 再腾出脚在男生屋门口踹一脚。

肉眼可见的, 她最近也不知道温和为何物。

门咚的一声响, 几粒灰尘被震下。

郭永年猛地坐起身:“起迟了。”

齐阳明掏出手表看一眼:“才三点。”

郭永年更是大惊失色:“这都三点了!”

他这人论聪明不是一等一,熬的劲头比猫头鹰还足, 恨不得进化到不吃不睡的地步。

齐阳明是没有这份本事,顿时失去接话的欲望, 安安静静地掀被子。

他起,梁孟津也起。

两个人双面夹击, 一左一右把陈传文从床上拽起来。

这要是搁家里或者刚下乡的那阵子, 有人扰清梦, 陈传文早跳脚骂人。

但他也知道好歹, 像只即将入锅的鱼一样扭动:“我今天必须赖会床。”

反抗意志太坚定,梁孟津觉得他兴许是有点累, 松开手:“那你再睡一会吧。”

齐阳明的手也一放,拿上自己的脸盆出去。

陈传文得到自由, 泥鳅似的滚两圈用被子把整个人裹住。

可闹了这么一通, 他的眼睛虽然是闭着的,意识还是十分清醒,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想象却格外具体。

男生房的一半是公共空间,一道帘子分内外。

里面是个睡不着的人,外面是细碎的读书声。

唯一大点的动静,是齐晴雨进屋的时候被门槛绊倒了。

她在一瞬间想抓住门,只把门推得更远,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夹到手。

一切发生得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郭永年撂开书去扶她:“摔到哪里了?”

齐晴雨眼角飙出一点泪花,手背自己抹掉:“没事。”

难得懂事一点,齐阳明落后半步,戳一下妹妹的膝盖:“这样按疼不疼?”

齐晴雨眼珠子转两圈,好像在仔细分辨,过了会说:“感觉都疼又都不疼,我再缓缓。”

如此坚强,陈传文都不好意思笑话她摔了跤。

他从帘子后面探出头看,温暖的被窝仿佛成为地狱,深深地叹口气:“我命好苦。”

齐晴雨含泪清洗着蹭破皮的手掌,怒目而视:“我都没叫呢!”

行行行,看在她今天可怜的份上。

陈传文站在地上对着空气打套拳,最后深深地吸口气:“我可以的。”

起个床而已,这么激动做什么?

梁孟津不解地眨眨眼,觉得疯就疯吧,不影响学习就行。

他翻开书,再喝一口刚能入口的牛奶。

面前的蜡烛摇曳着火光,表情变得晦暗不清。

许淑宁看他一眼,把烛台推开两寸。

梁孟津没有察觉到这一丝丝变化。

他看书的时候向来认真,有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就是这样,才比别人更有吸引力。

许淑宁又多看一眼,这才低下头做题。

除了笔锋唰唰唰地触碰着纸面,室内基本寂静无声。

大家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转眼就是预考的日子。

今年的报名人数众多,在正式的考试之前还有一轮预考,科目有语文和数学。

考场设置在县城,知青们提前一天出大队。

大队长特意让儿子赶了马车送他们到公社,路过泥泞的地方,车轮陷了进去。

大家纷纷跳下车推,各自踩了一脚泥泞。

陈传文:“当年上山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许淑宁:“现在还好些,那时候只有两条腿。”

她走得对人生绝望,没想到一晃眼五年都过来了。

陈传文迷糊道:“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也有车接。”

怎么可能,郭永年难得尖锐:“大队长多宝贝这马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能坐上一回在大队算是光宗耀祖了。

陈传文:“有没有一点状元打马游街的意思?”

哪个状元满手泥?齐晴雨嘁一声:“说话就说话,你倒是使劲推啊。”

陈传文明明是浑水摸鱼,还振振有词:“推着呢,别催。”

骗吧就,齐晴雨翻个大大的白眼。

两个人不管今天要去干嘛,都是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许淑宁本来想最后复习一会的,被吵得什么都做不了。

她懒得调解纠纷,看着道路两边的树。

一阵又一阵地尘土飞扬,扑得人双眼迷离。

梁孟津的身子往前倾,企图帮她挡住。

然而这风是从四面八方刮过来的,堪称是无孔不入。

许淑宁觉得自己一张嘴吃进一嘴灰,把手帕折成三角形系在脸上遮住口鼻。

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微微颤动。

正好车一颠簸,梁孟津下意识地拽住她。

许淑宁肩膀朝他的方向靠,嘴角上扬,眉眼弯弯笑。

真好啊,梁孟津空着的那只手虚握成拳,一颗心连多余的缝隙都没有。

陈传文调转话头揶揄:“别看了,人不会跑的。”

梁孟津鞋底碾过他的脚背:“就你会说话,”

陈传文在这方面很有不屈不饶的意志和精神,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存在也可以成为知青宿舍的核心。

他说着些没用的闲话,大家一路聊到县城。

县里的招待所还没住过这么多人,大通铺都挤得满满。

女生间的最角落里,许淑宁和齐晴雨铺好床。

人在陌生的地方,总是留有警惕,她们出门吃饭的时候把所有贵重物品都带上。

当然,大家穷得叮当响,值钱的不过是几张钱票,凑一凑够在国营饭店点两个荤菜。

即使是再好的关系,有时候帮忙也成了倒忙。

梁孟津只多点了几个馒头,就坐下来一起吃。

这年头,只要是粮食,甭管粗的细的都很金贵。

许淑宁慢慢地嚼着那一丝甜,没敢吃得太撑——毕竟平常都是七八分饱,突然吃得多反而不好。

大家饿着肚子睡,第二天半饿着进考场。

早上考的是语文,题量并不多,占大分值的是作文。

许淑宁把题目反复看了七八遍才敢动笔,一气呵成写完后才发现还有半小时结束。

时间剩得太多,人就容易反思。

她把作文从头到尾又读两遍,想从没问题里看出问题,结果连个错别字都没发现,越发的惴惴不安。

在自己吓唬自己这件事上,她向来是不遗余力。

考完还在回想,越琢磨越不对劲。

两道眉都挤在一起,梁孟津:“怎么了?”

许淑宁仰头看他:“没事,考得应该还行。”

她这人就这样,总往坏处想,实际上结果常常都不错。

那还愁眉苦脸的,吓梁孟津一大跳。

他忽的松口气:“那就好。”

许淑宁:“你还不知道我?”

也是,打个雷都疑心天要破了。

梁孟津笑:“我也考得挺顺的。“

顺就好,其实预考的难度并不大,主要是为了筛掉那些甚至字都认不清也报名的人。

整个宿舍的人准备好几个月,总不至于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事实也是如此,几天之后,考试就有结果——没有公布分数,只是通知过的人去公社领高考准考证。

薄薄的一张纸,写着性别、姓名和考生号,还贴着自带的一寸证件照,照片位置盖着章。

齐晴雨拿到手仿佛是烫手山芋,生怕多吹口气就跑不见。

她本来就有点粗心大意,郭永年帮她收着,说:“我丢它都不会丢。”

这话说的,齐晴雨:“你要是丢了,它不也丢了。”

好像是有几分道理,郭永年只好改成:“我跟它都不会丢的。”

齐晴雨这才满意,掏出五毛钱:“吃烙饼吗?”

她用的是问句,其实没有问谁的意思。

郭永年都没点头,她已经朝着公社食堂走。

他来不及把人拽回来,只得大步地跟上抢付钱。

齐晴雨没想着争,咬着饼在路边等其他人汇合。

除他俩外,大家都在邮局排队拍电报。

许淑宁精打细算,只简短用两个字——预过,心想家里应该能领会。

陈传文比她多两字——钱来,要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齐阳明跟他正相反,努力用六个字表达自己跟妹妹都通过预考不缺钱的事。

只有梁孟津发了十几个字,用词还文绉绉的。

付钱的时候,他把心上人那份也掏了。

许淑宁慢一步,倒也没说什么。

毕竟这世上的很多东西,早就是算不清的。

第87章

连准考证都拿到手, 离考试也就剩几天。

知青宿舍没有继续保持紧张的状态,反而到点就睡。

倒不是他们忽然就松懈了,实在是再熬下去, 大家就该魂归西天了。

强者如郭永年,有两天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特别快。

人对自己的不对劲总是格外敏锐, 一致认为还是养养来得好, 反正一时半会的, 也抱不住多少佛脚了。

当然,书是要照常看的。

十一月的大队, 屋外的风呼呼刮着, 从窗户上破的洞钻进来。

陈传文被吹得受不住, 换了个位置坐,一边说:“这洞怎么感觉越来越大。”

往年天气还没凉, 知青们就想着把窗户纸再糊一遍。

今年谁都没想着,拖来拖去到今天又觉得没必要把钱花这儿, 可不就越来越大了。

许淑宁:“那随便找点什么挡着不就好了。”

陈传文屁股又挪一挪,用书把自己的脸挡着:“好像也不是那么冷。”

说白了, 就是不想动。

他懒, 有人勤快。

郭永年站起来开始翻腾:“我拿旧报纸先填着。”

他一动, 齐晴雨就不大乐意, 有点抱不平的意思,手上的书砸了一下。

陈传文立刻捂着脑袋:“要是打傻了考不上, 就全赖你。”

这端口,齐晴雨愣是挤不出一句“你本来就考不上”之类的话, 气得只能骂几句“王八蛋”泻火。

陈传文就爱看她跳脚, 笑得那叫一个讨打。

齐阳明都看不下去,说:“悠着点吧, 待会真把你打死我可不拦着。”

陈传文也觉得再下去自己的生命会受到威胁,连忙找了个掩体。

许淑宁眼看他挪到自己跟前,说:“吵吧,再过几天也吵不着了。”

今年的政策变了,全国各地都有知青们大规模回家。

如果不是为了高考,他们也应该已经坐上返乡的火车。

陈传文刚来那年可谓归心似箭,现在居然有点舍不得:“这就要回去了。”

一个地方待久了,好像真的成了家。

许淑宁摸摸粗糙的桌板,都能想起来这些家具是怎么一件一件凑出来的。

她抿抿唇:“是啊,要回去了。”

室内忽然陷入沉默,被嘎吱推门的声音打破。

赖美丽察觉到异样,先左右看看才说:“我扫下房顶,谁帮我扶个梯子。”

齐阳明放下书:“我去吧。”

又说:“都忘了这事。”

房顶不扫,等第一场雪化了水,下水口该堵住了,屋里就得进水。

不过今年的雪,他们是看不到了。

赖美丽:“其实你们一走,我也得搬,没必要扫的。”

剩她一个女生独居,多少有点不安全。

只是她当时搬出来的时候闹得不太好看,现在又要回叔婶家住肯定委屈。

齐阳明不免担心:“要不我多待几天,等你哥回来。”

赖美丽:“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

又很是诚恳:“我没事的,都是亲戚,顶多是营阴阳怪气几句,而且我哥下个月就回来了,你们肯定很想家,快走吧。”

最后这三个字好像不太好,她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就是……”

齐阳明好笑道:“恩,我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赖美丽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齐阳明很少见她这么开怀,嘴角也跟着扯动:“有事没事都可以给我们写信,回头我把地址留给你。”

赖美丽嗯一声,晚上真的把所有人的地址都抄下来。

齐晴雨格外兴奋:“以后我们就是笔友啦!”

她下乡的头两年还会收到朋友同学的信,到第六年基本都没了音讯,毕竟山高路远的,人还是以眼前的生活为主。

赖美丽也只收过哥哥的信,眼睛一亮又有些不好意思:“错别字可能会有点多。”

有什么关系,齐晴雨:“没事,等你年后去上学进步就很快了。”

以前没有高考,读书更像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追求。

现在有了高考,赖美丽就要正儿八经去学校了,她怀揣着憧憬:“也不知道上学是什么样。”

齐晴雨小声说:“念书的时候可讨厌学校了。”

写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课,来到大队才察觉出千丝万缕的好出来。

赖美丽对学问崇拜,心想自己大概是不会的。

还没来得及说,齐阳明替她讲:“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齐晴雨扮个鬼脸,拿起书作为盾牌。

妹妹能看进去一个字,齐阳明都算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说她。

但他仍旧撇撇嘴,捶了郭永年一下,意思是“收拾不了她我就收拾你”。

郭永年能说什么,只能摸摸手臂挠挠头,迷茫又不知所措。

许淑宁仿佛看见全世界最有趣的事情,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大家莫名其妙看着她,不知怎么也跟着笑起来。

陈传文最是夸张,都快躺在地上打滚了。

齐晴雨作势要踢他,他又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

许淑宁按捺住嘴角的笑意:“活该。”

偏袒,这绝对是女同志战线的万众一心。

陈传文高举着手,希望有人应和他打倒霸权,结果其余人不是看天就是看地。

梁孟津还一脸怜悯地拍拍他的肩:“你还没有看清现实吗?”

现实就是大腿扭不过胳膊,陈传文悻悻而眠。

夜里他做了个特别好的梦,第二天隆重宣布:“我们肯定全部能考上的。”

这句齐晴雨不跟他争,说:“借你吉言。”

表情还是带出一点怀疑。

陈传文继而抬高音量:“真的,我都梦见了!“

他是哪位神佛,梦见就做得准了?

文昌帝君都不敢保佑每个人都高中状元,毕竟第一名永远只有一位。

但这时候说出来的每句话,大家都愿意当作是现实。

齐晴雨摸着下巴:“也是,你的狗屎运一直挺好的。”

运就运,非得加狗屎两个字。

陈传文:“不是,你说话能不能斯文一点。”

齐晴雨翻他白眼:“这几年我无数次想打死你,但你都逃过一劫,运气不算好吗?”

来来来,看谁打死谁。

陈传文撸起袖子,对不存在的人说:“别拦着我。”

谁拦了,连郭永年的眼皮都不带动的。

大家寂静无声,微笑着看着他。

陈传文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把衣袖又放下:“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齐晴雨差点拿脑袋撞他,大有今天你不打我不得行的架势。

还是齐阳明看不下去,拉她:“你也老实点。”

长兄如父,齐晴雨给这个面子,但辫子甩得格外的雄赳赳气昂昂,像是打了场胜仗,

不知道的以为做了多少了不起的事情,许淑宁屈指在桌上敲两下:“都好好看书。”

越近考试,大家越是看不下去,都有点心浮气躁,

没办法,等待未知的事情总是叫人心焦。

就在这种气氛里,1977年的高考拉开序幕。

时间仓促,考卷上还带着油墨的味道。

许淑宁拿到的时候先检查有没有缺印漏印,这才开始提笔作答。

她写得快,考完还用余光打量周围。

睽违多年的考场里,好些人咬着笔头不知从何作答。

相比起来,红山大队的知青们还算是早有准备。

也不知道其他人考得怎么样,许淑宁看一眼窗外,收回目光再把姓名和考号检查一遍。

这样一来,就到交卷时间。

大家前后簇拥着向外走,梁孟津在走廊上放慢脚步等人。

许淑宁在人潮汹涌中悄悄勾一下他的手指,很快松开偷偷笑。

看样子考得不错,梁孟津如是想。

说句自大点的话,他对自己被录取这件事充满信心,只担心别人能不能考上,尤其是意中人。

许淑宁也知道这对两个人来说至关重要,几个月来一天没敢松懈。

别看现在脸上笑嘻嘻的,其实心里一根弦蹦得紧紧的。

梁孟津知道自己开解不了,晚饭买了她最爱吃的小汤圆,上面撒了一层芝麻碎。

许淑宁拿着饭盒先说:“芝麻开花节节高,很吉利啊。“

关键时刻,黑猫白猫都是好猫。

梁孟津平时不太信这一套的,尤其是前十年里,但这会也抱起信仰的佛脚:“根据老天爷的指示,我们肯定都能考好的。”

老天爷吗?许淑宁仰着脸向上看,喃喃自语:“希望真的可以。”

她的祈祷暂时还没有下文,不过知青们都顺顺利利地结束了考试,只等着出成绩。

大家再次回到大队的时候,那些因为忙碌暂时压下的离愁别绪通通涌上心头,站在宿舍门口相互看。

一阵风恰好吹过,在尘土飞扬中,好像都跟多年前的自己遥遥相见。

第88章

搬进来的时候, 宿舍是破破烂烂的半间房。

连几堵墙都是知青们凑出来,更别提家具和一应用品。

许淑宁都不用翻本子,就能想起来每样东西是花多少钱买的。

她商量性地提出:“带不走的就给乡亲们分一分吧?”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梁孟津占个先机:“镰刀我想留给西瓜皮。”

他俩倒是一直要好,恨不得杀只鸡歃血为盟。

许淑宁:“还有什么想送给谁的, 都说了。”

郭永年想把锄头送给修水库的工程队, 陈传文想把剪刀给跟他最聊得来的张婆婆, 齐晴雨跟大队长的小孙女常常一起在玩翻花绳,替小孩争取了一对柜子, 连许淑宁都给隔壁邻居留了桌子。

只有齐阳明在院子里绕半圈, 说:“你们倒是让美丽先挑啊。”

赖美丽微微摇头:“拿走也便宜不了我, 算了。”

齐阳明:“人家收了便宜,好歹少说些话。”

这话的道理, 许淑宁还能不知道。

她道:“小的那个锅是给你的。”

这年头,买个锅可不容易, 光是凑票就是大难题。

赖美丽:“不用不用,你们带走吧。”

许淑宁:“一个锅我们也劈不成六片。“

又说:”大的那个我已经找到买家了。“

嗯?她什么时候找的。

陈传文:”你不会一直琢磨背着我们卷款携逃吧?“

许淑宁:”那样我一定会带上你鞋底的二十块钱的。“!她怎么知道自己藏鞋底了, 陈传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许淑宁微微笑:“有谁每次只晒一只鞋?”

晒一只鞋怎么了, 陈传文:“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我。”

跟谁多愿意似的, 许淑宁:“之前你们房里有臭味, 我一直怀疑是你那双鞋。”

陈传文大声:“我的脚不臭!那是死老鼠味!”

提起死老鼠,许淑宁又回忆起看到时的冲击。

她深吸口气:”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陈传文乖巧地闭着嘴, 去翻自己的柜子,倒腾出两块小小的布:“这个给谁?”

他的东西, 还得问别人。

许淑宁坐下来开始掰手指:“卫生所的八叔……”

知青们刚来那阵子不适应, 小灾小病不断,八叔那么大年纪回回都上门来看, 有几次还没收钱,是该好好谢谢。

说来道去,该谢的人有一箩筐,林林总总快数不完。

梁孟津:“那东西够分吗?”

许淑宁也在盘算,耳朵捕捉到一点动静:“我们还有两只猪呢。”

其它的鸡鸭已经全被她宰了,就剩这两只猪还在养膘。

赖美丽:“养养还能大几斤。”

猪嘛,当然是越胖越好,现在杀了总觉得亏本。

是这么个理没错,不过许淑宁问:“我们走了,你要养在哪?”

养在宿舍总得有人看,养在亲戚家也难办。

赖美丽想想不舍道:“那只能卖了。”

卖之前再留点做杀猪菜,正好请客吃饭。

知青们下乡后也是对立的一份子,别人家的红白事去过不少,自家办倒是头一次。

许淑宁也没张罗过这种,先去大队长家问过才操办。

其实队里办酒席也不麻烦,已经形成一套规律,到日子那天家家都有人来帮厨。

早上四点,屠夫在院子里磨刀。

许淑宁见不得这种血,躲在厨房里烧水,一边跟邻居聊天。

有位大嫂说:“以后有机会再回队里看看。”

离得千里万里,许淑宁不知道哪天才会有机会,但还是应:“肯定回来的,这儿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

后半句也不全是虚的,毕竟是人都会有感情,临到要走全迸发。

也有大嫂开着玩笑:“等你跟梁老师结婚的时候,记得给大家伙寄喜糖。”

年轻人那点事,哪有人看不穿的。

许淑宁不好意思笑笑,跳过这个话题聊别的。

里头热火朝天的,屋外也不遑多让,大人小孩都围在一起看杀猪。

齐晴雨嚷嚷着要做个勇敢的人,结果刀一落赶紧捂着眼,从缝隙里只看到血光。

她倒吸口气,听到旁边更为颤抖的声音。

陈传文:“吗呀,血流成河了。”

两个怂包颤颤巍巍,对彼此产生一种惺惺相惜,很有默契地往后一退再退。

等退出人群,双双长舒口气去找“家长”,为谁先进厨房吵了两句。

许淑宁没好气:“一边玩去,别碍事。”

齐晴雨占着性别优势,亲亲热热挽她的手:“今天的猪肉一定很好吃。”

哪天的肉能不好吃?许淑宁光听见这个字就流口水。

她再添把柴火:“没事做就去洗菜。”

天寒地冻的,洗什么菜。

陈传文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没来得及跑就被逮住。

齐晴雨推着他往前:“谁走谁是叛徒。”

陈传文叛她又不是一两回,完全不当事,但考虑这么多人都在场,只好大义凛然:“我当然不是这种人。”

呸,齐晴雨在心里吐口水,路过梁孟津的时候说:“又在上课。”

梁孟津在跟西瓜皮说话,半回过头:“别把我说得跟老封建似的。”

从某种程度上,他确实很像戏本里会出现的顽固老夫子。

齐晴雨给一个“难道你不是吗”的眼神,脚步哒哒哒走了。

弄得梁孟津反省:“我也没那么爱说教吧?”

西瓜皮:“没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已经十四岁,身体具备少年人的特征,思想已经能明辨是非。

梁孟津看他就跟看自家弟弟似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念书。”

西瓜皮苦笑:“家里孩子多,我上了别人怎么办。”

又说:“你供我,咱们以后就不是朋友了。”

话说得有点重,梁孟津不悦:“我又不求你回报。”

求和不求,又有什么区别。

西瓜皮比他看得通透,说:“你留给我的书我会看的,等我再攒点钱,就去西平看看找你玩。”

梁孟津知道说服不了他,再三叮嘱:“一定要看,有事随时找我,咱们要保持联系。”

男儿有泪不轻弹,西瓜皮揉了揉鼻子,用力地点个头,又假装漫不经心:“爷们就不要这么磨磨唧唧的。”

半大小子,装什么爷们。

梁孟津拍一下他的后脑勺:“你才几岁。”

西瓜皮正是对年纪敏感的时候,挺着胸膛:“马上跟你一样高了。”

能说这话,就是幼稚。

梁孟津摆出成年人独有的表情,手背在身后走了。

西瓜皮追在他后面小跑两步跟上,两个人勾肩搭背说着话。

也不知道中间隔着好几岁,到底是怎么处在一起的。

许淑宁只能概括为都幼稚,把烧好的水抬到院子里。

院子里搭着临时的灶台,齐阳明和郭永年一左一右干着活。

他俩脸上还溅着几滴血,看上去怪吓人的。

许淑宁好像能闻见猪圈的味道,伸出手提示:“脏了。”

齐阳明满不在乎用袖子一抹:“真冷啊今天。”

反正是他自己洗衣服,许淑宁:“等吃饭就不冷了。”

齐阳明的鼻子被冻得通红,搓着手:“今天这饭肯定香。”

大锅里煮出来的,是比小锅菜好吃。

许淑宁要不是主人家,肯定也得捧着碗一直吃,但今天是他们请客,不会喝酒也得敬点茶意思意思。

喝到最后,喝了个水饱,还出现了醉酒的幻觉。

许淑宁眼前出现许多的影子,伸手想要抓住,反而带得自己没站稳。

梁孟津扶着她:“你才喝了一杯。”

喝得太快,他没来得及提醒那是酒。

许淑宁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伸手一指:“火车。”

哪有火车,这连个驴车都没有。

梁孟津无奈叹口气:“睡吧,睡醒就好了。”

许淑宁斜靠着他的肩:“那会到家吗?”

她不知被什么勾动思乡情切,冒出一点点泪光。

梁孟津看得不忍,轻轻地拍她的背:“等睡醒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他以为跟喝醉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没想到许淑宁乖乖地点了头。

她踉踉跄跄往前跨一步,回头确认:“睡醒,回家?”

梁孟津:“恩,回家。”

许淑宁露出个满意的笑,嘴角挤出个小小的梨涡,睡了这几年最好的一觉。

因为睡醒,她就要回家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