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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凭心而论, 知青宿舍的几个人单拎出来吧,歌唱得都还算过得去。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凑一块就是不协调, 乱七八糟得都不像个节目。

赖大方“慕名”来听过两回,摇摇头马上就走, 心里已经做好红山大队要丢人的心理准备。

但他还是想要挣扎一下, 这天来建议说:“要不你们上两个人就好?”

问题就在于人人都不想上, 恨不得让郭永年自己上去独唱,现在纷纷后退说:“还是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其他同志。”

不是都说城里人见过世面吗?怎么现在扭扭捏捏的, 赖大方指点风云道:“小郭, 就你和小许了,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许淑宁听不得“许”这个字, 可已经没办法拒绝,因为大队长转身就走, 压根不给机会。

人在屋檐下啊,她一脸苦笑道:“真倒霉。”

本来人多一点还可以分散注意力, 现在倒好。

除了知道自己一定逃不过的郭永年, 余者纷纷松口气, 调侃道:“辛苦你们了。”

许淑宁长叹一声说:“郭哥, 全靠你了。”

人多她唱不大声,就是没那个胆子。

好在还有郭永年, 他性格也虎,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这下许淑宁总算露出点笑意来, 不过该排练还是要练。

现在只剩下两个人, 吃完晚饭还是往院子里一站,扯着嗓子就开始唱。

但协调程度是大幅度提升, 甚至有换一首歌的感觉。

赖大方又来听过一次,对此不知道多满意,边拍手边夸,然后就要走,一不留神撞到东西。

说是东西也不对,毕竟西瓜皮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整个人瘦巴巴的,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九叔。”

大家都姓赖,谁不沾亲带故的,赖大方一把拽起他说:“又逃课!”

这个时间点,可是梁孟津上课的时间。

西瓜皮还真逃过课,不过半点都不心虚说:“我是来找孟津的!”

哟呵,叫得还挺亲热的,赖大方拍他的脑门说:“没大没小,叫老师。”

老师?梁孟津从没这么自称过,毕竟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因此他赶快道:“没事的,我们都是朋友。”

朋友?那更是稀罕了,赖大方好笑道:“你也是个小娃娃。”

不然差着这几岁,压根凑不到一块去。

梁孟津憋红一张脸,有心想否认,又觉得对大队长来说,自己的年纪确实跟孩子差不多。

他不自在笑笑,两只手捏在身前。

局促不安的样子,仿佛上学的时候在办公室挨批评,许淑宁瞅着有趣,从背后推他说:“西瓜皮等你呢。”

没看人家起跑的姿势都做好了,脚底下有针扎似的。

梁孟津这才跟大队长打过招呼朝外走,边走边道:“今天这么积极?”

他就耽误了十几分钟,这种学习态度令人欣慰啊。

西瓜皮才不是为学习,偷偷摸摸说:“捞虾子你去吗?”

大夏天的,水对孩子们有无限的吸引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里面。

就是梁孟津自己,也很心动,但他还是肃然道:“学完再去。”

西瓜皮一张脸苦巴巴的,商量道:“明天学行吗?”

梁孟津语重心长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虽然讲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西瓜皮还是能听懂的,他嘟嘟囔囔道:“学学学,学冬瓜。”

又是这些不押韵的孩子话,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

梁孟津道:“再不学你变傻瓜。”

西瓜皮才不信,心想那么多人目不识丁,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思及此,他炫耀说:“我会用目不识丁了。”

梁孟津本来是高兴的,但听完他是怎么用的,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知道旧观念一时之间没法改,却偶尔会希望自己是那个能带来大变化的人,等看到毫无进展的时候,只能叹气说:“很好,进步很大。”

夸人怎么还带叹气的,西瓜皮瞪眼说:“难道我不厉害吗?”

他有一种生长于乡间的皮实,身上没有几两肉,瘦长的脸上,圆溜溜的眼睛最为分明,谴责的意味也很明显。

梁孟津竖起大拇指说:“非常棒。”

这还差不多。

西瓜皮做惯孩子王,带着一种领袖精神,自然不知道谦虚两个字,他雄赳赳气昂昂道:“所有人里,我学得也最好。”

说句实话,梁孟津也觉得他比别的小伙伴们更为机灵,不过知道跟普通话的好坏也有关系。

毕竟他对方言一窍不通,即使讲课的时候再掰开揉碎,对于多数小朋友而言仍旧难以理解。

这个难关,他一直没能克服,毕竟学好一门语言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能先这么教着。

但西瓜皮的普通话可是进步飞快。

他第一次跟梁孟津的时候还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话,现在已经能顶嘴,回回还振振有词的。

小孩子的歪理多,只想着能争赢。

梁孟津却不能像他一样胡搅蛮缠,头回觉得自己教学上最大的帮手和阻碍都是他。

有苦恼,自然要解决。

一个人想不出办法来,知青宿舍里还可以群策群力。

吃晚饭的时候,梁孟津就提出这个问题来说:“怎么能治住西瓜皮?”

治?许淑宁好笑道:“你们中午不还是好朋友吗?”

现在怎么就想翻身压一头了。

梁孟津觉得就是一开始的朋友身份,让他失去作为半个老师的威严,他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面对师长也是大声咳嗽都不敢。

他无奈道:“没办法,老是带头捣蛋。”

才十岁而已,哪有坐得住的,陈传文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更讨人厌。”

爷爷奶奶养出来的宝贝孙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简直到哪都想横着走,一个不如意就在地上撒泼打滚,长大后已经好很多。

跟他比,西瓜皮真是乖巧得不行,起码是个模范了。

不过齐晴雨可没看出来他的改善,说:“现在也差不多。”

陈传文立刻在桌子底下踢她说:“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才叫讨人厌。”

齐晴雨才不怕他,两个人只差没扭成一团。

这种打闹,齐阳明已经司空见惯。

他在局势快要失控的时候,捏住妹妹要挥出去的拳头说:“没用的话不要一直讲。”

又道:“孟津,你要不试试打他们一顿?”

那样不好吧,再说了,梁孟津尴尬道:“无缘无故的,他们说不准能反过来打我。”

他肯定没有多少反击之力。

齐阳明觉得可能性也很大,因为他看过好几次队里的孩子们打架,那真是比野狗抢食还凶。

一点不夸张,他看着都不敢近身,转而叮嘱道:“那你自己要小心点。”

这么一说,梁孟津的处境好像突然危险起来,不过他一点都不害怕,说:“我们不太起内讧的。”

他现在也是团体的一员,不然大家不会愿意配合上课。

我们两个字,让许淑宁好笑道:“那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不行吗?”

梁孟津倒是想,可费劲口舌都没结果,思来想去还是擒贼先擒王,让西瓜皮更老实一点才好。

他道:“完全说不通。”

看他一脸纠结为难的样子,哼哧哼哧把地瓜粥吃完的郭永年道:“要不我帮你揍?”

他都十八了,传出去叫什么事。

梁孟津都替他脸上挂不住,嘴角抽抽说:“我还是再想想吧。”

一屋子人哦,正经的主意压根没有,插科打诨倒是挺擅长的。

热热闹闹,反正一顿饭又过去。

此刻太阳完全落下,只有月色映照在大地上,宿舍里一片祥和,只有收音机的声音。

因为电池不好买,加上山里头信号不好,陈传文只有刚下乡那阵子拿出来风光过几天,之后一直用得很少。

但最近的运气不错,一扭开就有声音,陈传文惊喜道:“在放《智取威虎山》。”

样板戏就那么几出,在西平是来回不断的演出,不像大队的娱乐生活只有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

听说往前几年,还是有些本地的戏曲演出,尤其正月里,再穷的大队也得凑出钱来演一天。

可现在已经不时兴,让从西平来的知青们无所适从,因此哪怕戏曲里的电流声占大部分,大家还是挺珍惜的,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边听。

为了节省蜡烛,大家一般都以饭桌为圆心活动。

许淑宁纳着鞋底,连额角都在用力地扎针。梁孟津在看书,因为字太小头都快埋进去。陈传文翘着二郎腿,手指头在桌面一点一点的。齐晴雨抱着自己心爱的画册,翻来覆去估摸着看了有百八十遍。她坐的位置是哥哥的床尾,身后的齐阳明和郭永年大咧咧地躺着,眼睛半眯,连动都不想动。他们俩是壮劳力,做的事情最多,向来也最累,因此抓紧一切时间好好休息。

大家也都很配合,这种时候是不说话的,困了就去睡觉。

许淑宁头一个挨不住,打着哈欠回房间,钻进被窝里闭上眼,嘴角不自觉上扬。

毕竟睡梦,总是叫人轻松又愉快的。

第22章

睡醒, 又是新的一天。

轮到陈传文做早饭的日子,他轻轻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开关门。

院子里的寂静被打破, 阳光从云缝隙里想要钻出来,知青宿舍很快有袅袅炊烟升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才是新一天的号角。

整个院子热闹起来, 被关一晚上的鸡鸭们满地跑, 欢快得不知道其中几只的死期即将到来。

因为家家户户养家畜的数量都有限,为了利益的最大化, 肯定要养能下蛋的母鸡母鸭。

但买回来小仔们的时候, 谁都不知道哪只是公是母, 只能凭运气而已,或者有经验老道的人掌眼。

知青们两样都缺乏, 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拢共有五只公鸡三只公鸭。

再养着, 等于是浪费粮食,他们早就在心里磨刀。

只是这年头要吃肉, 总觉得要挑个时间, 没赶上过节好像不配吃。

加上这几天是农闲, 体力消耗没有那么大, 所以经过一致投票,他们决定回头抢水的时候再杀。

抢水是农民们的大事。

因为最近是本地不下雨的季节, 可晚稻刚种下去没多久,要是没灌溉好, 肯定影响收成。

但附近几个大队都要用水, 有限的资源就变得紧张。

按照左邻右舍的说法,年年都要打好几架, 困难时期还打死过。

这种肯定会起冲突的事,是避免不了的,因为乡下是讲宗族观念的地方。

尤其是这儿,更加传统守旧,甭管私底下有什么矛盾,一致对外的时候不含糊。

知青们既然来了,就不能躲在后头,硬着头皮一直等着。

到日子,大队长振臂一呼,夜里整个大队的男人们整装待发。

怎么看怎么吓人,齐晴雨拽着哥哥说:“必须要去啊?”

齐阳明也是头一回参加,自己茫然无措得很,还要安慰妹妹说:“没事的。”

他也打听过,打起来的情况在少数,毕竟安定团结是第一,位于山泉的上游和下游们的几个大队之间也会错开时间。

除非是实在干得厉害,大家才会急红眼。

这话,许淑宁也在对郭永年说,只是更强调道:“千万别出头,管好你自己知道吗?”

郭永年爱见义勇为,这个脾气是没法改,看到人家挨打一准往上冲。

他只能挠挠头说:“我尽量吧。”

还尽量,许淑宁没好气道:“给我做到!”

郭永年哈哈笑两声,被踹一脚没敢再说话。

许淑宁对他是恨铁不成钢,扭过头板着脸道:“你不许学他。”

梁孟津倒是想,可没有这个本事,不知怎么有些惋惜说:“我也做不到啊。”

许淑宁耳朵尖听见,捶他说:“你以为打架就是英雄气概吗?那是蠢。”

跟她哥似的,打球愣是打到头上挨一板砖,骨折后在床上躺整个月。

梁孟津很少被人用“蠢”这个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样子。

十五岁嘛,本来就介于成年和幼稚之间,多关心是应该的,但陈传文仍旧多少有些不得劲道:“就我该被打是吗?”

怎么独独漏下他。

许淑宁上下打量道:“我相信你会照顾好自己的。”

理是如此,陈传文坚持道:“不觉得我更像是会受伤的那个吗?”

按他下乡以来的表现,还真是大有可能。

许淑宁都不知道说点什么,一言难尽道:“乌鸦嘴,快闭上吧。”

又无奈说:“你跟平常一样,知道吗?”

那不就是偷奸耍滑嘛,陈传文可不以为耻,挑眉说:“得令。”

亏他还能笑出来,许淑宁都替他们担心,主要是这些天听说的事故太多,仿佛抢水跟打仗差不多。

但去的人才知道,无非是挖水沟把山泉水引到田边而已,哪有这么夸张。

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许淑宁反正都是半信半疑,不过人四肢健全的回来是真的。

准确来说,除陈传文蹭破一块油皮外,其余三人都好端端的。

可陈传文的个性,那真是少一根头发丝都喊得死去活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去移山了。

齐晴雨是一眼都不能多瞧他,控制着自己的白眼说:“省点力气吧你。”

陈传文就是鬼哭狼嚎上最不肯放弃,反而越发大声起来。

大家都当作是背景音而已,充耳不闻,毕竟现在还有更热闹的,那就是抓公鸡。

郭永年本来是自告奋勇,结果反被鸭在手背啄一口,罕见地痛得叫出声,心想待会就把鸡头啃了吃。

可他有想法鸡也有,仿佛是被什么绿林好汉附体,简直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两三个壮汉,居然都奈何不了它。

到底行不行了,许淑宁烧完水出来骂道:“逗鸡玩,好玩吗?待会我拔你们的毛吗?”

要真是下狠手,百八十只估计都早就搞定,现在分明在这儿瞎闹。

话音刚落,郭永年一个抄手,架着鸡翅膀道:“现在就宰它。”

这是最瘦的一只鸡,摸上去没有几两肉,经大家投票后即将第一个被处决。

不过说真的,瘦归瘦,煮了汤还是让人鲜得想把舌头咬掉。

虽然一人一小碗和两块肉而已,但油水已经很足。

许淑宁还有一个鸡腿。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想起来在家的时候,自己也能得到兄姐的这份谦让。

当然,此刻的照顾是男知青们提出来的。

毕竟怎么分都划不来,倒不如这样大方一点的好。

许淑宁不仅是心领,还道:“替你们一人做一天饭。”

集体的活计最少有十几样,其中的难易度肯定有区别,做饭并不是最辛苦的,却因为要起得早,让大家很不满意。

她这样一讲,自然人人都满意。

齐晴雨也跟着说:“还有我。”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俩其实包办多数事情,因为抢水实在是个早出晚归的忙活。

男知青们灰头土脸,但幸好想象中的那种械斗没出现,倒是听说离得不远的冬瓜大队和西瓜大队打起来后重伤了两个。

乡下地方,少一个壮劳力对家庭是大损失。

许淑宁为素未蒙面的陌生人祈祷,同时也为即将开始的知青联欢会。

这个联欢会,其实是他们来的时候就该办的,但当时赶上天气不好,之后又是一阵一阵的农忙,因此拖到现在。

要许淑宁说,干脆别办的才好。

可惜她说的不算,只能继续排练着《红梅赞》。

一首歌唱上几百遍,不止是他们,半个大队的人都会了,尤其是往返于知青宿舍比较勤快的西瓜皮和小伙伴们。

平常四处跑的就数这帮孩子们,加上年纪小,大人很多事不背着,多少流言蜚语都靠他们传出去,更何况是一首歌,很快就变成整个大队都会唱。

许淑宁走哪都能听见人唱,心想各个都比自己唱得好,怎么偏偏是她上。

可她唱得再烂,也得硬着头皮来,这天还特意穿上裙子,整装待发去公社参加。

天不亮就出发,薄薄的雾气都快钻进人的发缝里,更何况是露着小腿的裙子。

许淑宁连着打好几个喷嚏,揉着鼻子不说话。

好在郭永年今天穿得厚,把衬衫脱给她说:“套着吧。”

这样一来,他就只有件跨栏背心,许淑宁光看就浑身冒鸡皮疙瘩。

她搓着手背道:“你确定吗?”

郭永年平常是不太爱穿上衣的,因为热起来湿答答贴在身上,还很容易哪里破个洞。

往地里一看,男人们也多半是这样,毕竟现在还是大夏天。

他拍拍胸脯道:“我身体你还不知道。”

这倒是,许淑宁竖起拇指道:“壮得跟牛差不多。”

郭永年权当是夸奖,一个人走在前头。

大家跟平常上下工的队形差不多,自然是许淑宁和梁孟津坠在后面。

梁孟津还背着个买东西的箩筐,里头现在是空的,就是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要填多少。

许淑宁好奇道:“你都有什么票啊?”

除了粮票有全国通用的,其余种类基本都限于地方使用,他们手里头随便一张,都是费好大劲才弄来的。

一般人肯定小气,但梁孟津大方道:“你想要什么?”

许淑宁才不是想占便宜,说:“我是想说咱俩能不能凑出张肥皂票来。”

两张工业券才能买一块,但她手里几张已经前前后后算过,不知道该从哪里挤出来。

梁孟津就是想花钱,还真没好好盘算过,因此想都不想就点头说:“当然可以。”

许淑宁简直是乐开怀,毕竟她已经用剩下的那点肥皂泡着水用好几天。

她趁势道:“那你还有细粮票吗?”

这年头,怎么把票用到最划算也是一门学问。

反正梁孟津是很欠缺的,只能听她安排,两个人嘀嘀咕咕,喜悦得像是已经满载而归。

第23章

不过买东西还是等下的事情, 他们这一大早出发可是为了知青联欢会。

刚下乡时住过的仓库前面搭起舞台,还没走进就能看到敲锣打鼓的小学生们,不知道哪年的横幅改字之后重新挂上, 营造出欢天喜地的气氛来。

还真别说,挺有那么点意思的。

但许淑宁可顾不上, 她眼里只有那个看上去不怎么稳固的台子。

对表演的抗拒, 让她甚至荒唐地希望舞台塌了。

当然, 这种恶念马上消失,毕竟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她只能盼着自己在上台之前摔个骨折比较好, 不过转念一想, 万一为了突出精神,公社还要把她抬上去, 丢人的程度恐怕到她七老八十的时候都难以忘怀。

说不好对在场的人而言,几十年后仍旧是谈资。

这种事光是想想, 她就很想找块豆腐撞死,无端端的叹口气。

叹息, 是她最近很经常做的事情, 好像即将被逼上梁山。

于是再一次, 梁孟津提议道:“要不我替你上去?”

反正只规定每个大队都要有节目, 由谁来表演没上报,仿佛只是简单的聚会, 有人兴起来一段而已。

这种随意体现在方方面面,临时换个人也没什么要紧的。

但许淑宁觉得有点不合适, 一来这是大队长安排的, 待会人家到场的时候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二来到底是自己的任务,怎么着都应该好好完成。

因此她深吸口气道:“没事, 我可以的。”

一脸的视死如归,梁孟津不由得笑出声,扭头看同样要上台的郭永年,自己也叹口气。

郭永年此人,平常表现得大大咧咧,对联欢会半点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现在任谁看都知道是紧张,黑脸都快变红脸了。

跟他勾肩搭背的陈传文感知得最明显,开玩笑说:“这是怯场了?”

郭永年大大方方承认道:“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

他以为就这一批下乡的几百号知青们在场,没想到公社爱凑热闹的人还不少,这还没开始就里三层外三层的,乌泱泱全是脑袋,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孩子爬到树上看,不知道的以为要唱大戏。

就这场面,一般人肯定是扛不住的。

他自认不过是心稍微宽一点,紧张却是避免不了的。

说真的,陈传文想想自己从前上课被老师提问的心情,拍拍他的肩道:“咱们大老爷们,要鼓起勇气来。”

语气还挺轻松的,郭永年给他一肘子说:“幸灾乐祸吧你就。”

陈传文没能忍住大笑出声,左右看说:“怎么感觉别人的阵仗都很大。”

有拿二胡的,有化妆的,倒显得他们朴素简单。

像这种讲集体的场合,让人不由自主升起竞争的心态。

齐家兄妹去找同学回来,小声宣布道:“大事不妙,北山大队也唱《红梅赞》。”

这首歌本来就人人都会,撞曲目没什么新鲜的,但比较就很明显。

虽说这并非是正儿八经的比赛,但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谁都不愿意垫底。

尤其是最担心自己表现不好的许淑宁,她提口气问道:“他们是几个人唱啊?”

齐晴雨早就打听清楚,比划着说:“两个女生,你往那边看,穿红裙子的就是。”

知青们的打扮虽然亮眼一点,但干净整洁的绿色军装仍旧占大多数,两件红裙子扎在人堆里。

说句实话,许淑宁都觉得自惭形秽起来,毕竟小姑娘总是在意外貌的人,她捏着自己的裙摆,心想早知道自己也穿那件粉的。

可现在怎么后悔都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说:“兴许咱们能唱得好一点。”

齐晴雨也很想安慰她两句,不过还是实诚道:“左边那个是我表哥的邻居,应该唱得不错。”

都是西平来的知青,城市说大不小的,沾亲带故的人肯定很多,像他们这样原来不搭嘎的分在同一个大队的才是少数。

许淑宁叹口气道:“那真的是太丢人了。”

待会主持人可不会报节目的名字,只会用各个大队来称呼,到时候要真是丢人的话,恐怕是集体一起。

这年头,本身就是共同的利益优于个人,六个诸葛亮立刻围成一圈开始抱佛脚开小会。

陈传文向来烂主意一堆,积极道:“要不用人数来取得胜利?”

又不是打架,人多势众就能赢,齐晴雨没好气道:“咱们又不是没试过。”

就是加起来唱得乱七八糟,大队长才只选的两个人。

话勾起大家刚准备节目那阵子的不堪回忆,人人都是面面相觑地沉默着。

许淑宁眼睛转来转去吧,什么主意都没有,只能耷拉着肩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意思就是破罐子破摔。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无为而治的心态,发挥反倒挺好的。

毕竟知青们都不专业,一下子有千八百个观众,可谓是状况百出,最倒霉的是还有位男知青跳着舞,绊倒了三位队友。

场面那叫一个混乱。

许淑宁想笑又觉得自己有点缺德,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上台去。

和之前五花八门出现的情况们相比,能好端端唱完一首歌已经是不错的节目。

反正大队长赖大方是挺满意的,还特意穿过人群来说:“不错,没给队里丢人。”

第一次,知青们觉得自己被红山大队接纳了。

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许淑宁长舒口气,没有想出合适的表达来,甩着手说:“下馆子去吗?”

国营饭馆门口排着长队,不难看出都是刚刚参加完联欢会的新知青们,前后左右的熟人相互招呼着。

齐晴雨挽着一位朋友的手,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就这么一会,齐阳明把整个宿舍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的坏话听个遍。

他有些无奈道:“你好歹说人别说名啊。”

齐晴雨才不在乎,说:“我就是抱怨两次,难道不说他们不知道吗?”

肯定是知道的,谁叫她一点委屈都不能受,岂止在外面,当着人也是一五一十。

齐阳明有几回都特别担心妹妹被陈传文套麻袋,堵在巷子里打一顿。

他是为她操碎心,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看向远处。

看得不算远,正好眼神落在许淑宁身上。

她也在跟认识的人说话,五官格外的眉飞色舞,就是对上他后目光心虚地躲开。

就躲这一下,齐阳明觉得她多半也在讲自家妹妹坏话。

所料不错,许淑宁确实是。

她跟小学同学陈佳佳嘀嘀咕咕道:“还是你们好,一人一间。”

陈佳佳所在的是公社里第一个有知青的大队,从六五年开始不断有人来有人走,拾掇好的宿舍就比较多,甚至能男女分开两个院子。

她道:“还不如你们呢,女孩子一多那真是天天都是事。”

许淑宁还觉得小姑娘多一点的好,说:“遇上难处的男知青也要命。”

她光是想象满院子的陈传文,就倒吸口气,心想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知青们都几乎都很勤快。

集体生活嘛,小事上的磕磕绊绊肯定有的,但繁琐的活计才最恼人。

尤其郭永年这样的性格更是难得,因此午饭的时候许淑宁特意给他买个白面馒头说:“辛苦了。“

郭永年嘴一张,咬掉半个说:”放心,待会买的东西全放我筐里。”

又看着自己跟前的菜色道:“你们都给我凑出什么满汉全席来了。”

人人在伙食上都照顾他,这也算是知青点现在不成文的规定。

不过换个心思窄的,恐怕会食不下咽,毕竟很多人把没必要的尊严看得太重。

像梁孟津的逞强也算是其中一种。

回程的路上,他背着自己刚买的东西,在上坡的时候大口喘着气。

许淑宁两手空空,想想过去说:“我帮你拿一点吧。”

梁孟津自觉体力进步不少,咬着后槽牙道:“我可以。”

区区三个字就断续成三句话差不多,可见已经累成什么样子。

许淑宁哭笑不得无奈道:“你这人。”

梁孟津的额头青筋尽现,挤出笑容来说:“很强壮。“

这两个字跟他真是相去甚远,即使现在晒出几分小麦色来,他还是一副书生气,怎么看都像是要打架的时候从包里掏出本《论语》来的人。

倒是个子长高些,尤其并肩而行的时候。

许淑宁本来跟他是齐平,现在说话居然要略微抬一点下巴。

她故作惊讶道:“感觉你高了些。”

梁孟津自己没发现,因为几个男知青里本来他年纪最小又最矮,以周围的人为参照物,他根本看不出自己有变化。

可他对这些事情很在意,那是从小病弱留下的阴影,因此眼睛都亮起来说:“真的吗?”

许淑宁就知道他爱听这些,手在两个人的头顶比划说:“你自己看,难道我还能骗你吗?”

哪怕是一毫米,梁孟津都高兴,他笑得有点傻气道:“还真是。,”

说完手上一用力,大步向前走,疲惫在他身上一扫而空,甚至一口气走到最前端。

陈传文眼睁睁看他越过自己,忍不住道:“孟津,你这是吃什么灵丹妙药了?“

梁孟津的药其实很简单,就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只道:“太阳要下山了。”

下午大家都是恨不得扎进供销社里不出来,加上每个柜台前站满人,售货员打算盘的手就没停过,光买东西就用好久。

这会日头西斜,眼前的山路渐渐隐匿于昏暗之中,配合着风吹过林子窸窸窣窣的响动。

实不相瞒,许淑宁的汗毛直竖,搓着手臂抖一下,自己加快脚步跟上。

不过渐渐的,梁孟津又和她一样坠在后面,给人带来一点心安。

第24章

赶在山路一片漆黑前, 一行人回到知青宿舍,几乎是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忙着干起活来。

最要紧的当然是那头猪, 它真是少吃一口都不行,看到人就直撞栏杆, 哼哼唧唧地表达着不满。

不知道的以为多么苛待过它, 许淑宁剁着地瓜苗嘟嘟囔囔道:“真是祖宗, 我自己都没吃呢。”

中午那顿饭的油水,显而易见是不足以支撑到现在的, 尤其是在堪称长途跋涉之后, 她早就饥肠辘辘, 不满道:“吃吃吃,你就是猪。”

陈传文拎着水桶路过道:“人家本来就是。”

说完闪过朝自己砸过来的小石子。

他今天的任务最轻松, 晃晃悠悠地谁都惹,下一秒就转到劈柴的齐晴雨旁边道:“你下点力气, 这劈得不够碎啊。”

齐晴雨气得想砍他,想都不想一根柴火扔过去。

陈传文就在这上头的身手最矫健, 往左一跳挑衅地嘿嘿笑。

齐晴雨手上家伙一放, 满院子追着想打他。

真是离宿舍还有几十米, 都能听见这鸡飞鸭跳的叫喊声, 齐阳明都不用进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叹口气说:“真有力气闹腾。”

郭永年跟他搭伴去自留地浇水, 顺手从路边拔了根草编东西,完全不用低头看进度, 只注意着路说:”传文也爱惹她们。“

就那个嘴, 活活叫两个女孩子直跳脚,偏偏还乐此不疲, 跟小学时候爱扯人头发的小男生一样。

齐阳明从小可没少替妹妹找场子,但长大之后只当没看见,反正知道她不是吃亏的主。

齐晴雨何止不吃亏,还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坐下来劈柴劈得虎虎生风。

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陈传文还是让着的,不然就他高出半头的个子和力气,跟女孩子对阵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是开玩笑而已,都十几岁的人了,总不能还跟孩子一样没分寸。

闹着玩嘛,不然这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意思,毕竟院子里要是整天死气沉沉的,大家早晚忍不住。

氛围,很多时候是决定人选择的重要因素。

像许淑宁现在就没有那么想家,她刚下乡那阵子夜夜几乎都是以泪洗面,白天强颜欢笑,说夸张一点跟死尸也差不了多少。

没办法,实在是跟从前的生活天差地别,加上十六岁的小姑娘离家千里,连下一回见到亲人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说着的,能这么快缓过来都是她有本事。

搁齐晴雨身上的话,她要不是有哥哥在,到现在估计魂还在西平没回过神来呢。

不仅女知青,男知青们也没好到哪,尤其是陈传文。

他这人的性格和多数能往男人身上靠的词都不搭边,什么大方、勇敢、坚强之类的反义词倒是轮得上。

因此快递员来的日子,知青们乐颠颠地从大队部抱着包裹回宿舍,半路上拆开信的陈传文一进屋就哭。

大家倒也不意外,毕竟思乡之情谁都有,很有默契当作没看到,目不斜视地路过。

只是大家给他留着面子,他自己反而不管不顾,变成止不住的抽泣,那真是鼻涕眼泪都一把糊在脸上。

到这会,郭永年不得不问道:“出什么事了?”

人人的目光都挪过去,许淑宁还腾出手从口袋里拿出草纸给他,心想自己都不怎么舍得用,可以说情深意重。

但再贵重,不过是用来擤鼻涕,陈传文接过来闷闷道:“我奶奶过六十六的大寿,按老家的规矩,要长子小孙挂鞭炮的。”

老太太最疼他,还不到六十就念叨着这件事,当时大家都以为顺其自然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时候,居然没能实现长辈的心愿。

很多的思念,其实不是日日挂心头的,因为生活要往前走,但某个时间点总是格外汹涌。

陈传文也算是人高马大一个,现在怎么看怎么可怜。

连最不对付的齐晴雨都安慰道:“等八十八的时候你肯定在。”

有女孩子说话,陈传文才品出丢人来。

他用力吸鼻子,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来好,索性到外面去洗脸。

面无表情的落荒而逃,也有点好笑,但此时此刻可不能笑出声,许淑宁只能用力地憋住。

她低下头看脚尖,肩膀却还是一动一动的,两只手捏着裤腿。

梁孟津看着都想象得出她念书时候在办公室挨骂是什么样子,余光里又想捕捉到另一样东西,下意识地伸出手挥一下。

掌风拂过,许淑宁回头看他说:“怎么了?”

梁孟津盯着自己的大拇指道:“你背后有一只虫子。”

虫子啊,许淑宁了然道:“谢啦。”

又狐疑说:“你手怎么了?”

梁孟津也不太确定,犹豫道:“好像被咬了一口。”

那真是可大可小的,许淑宁赶忙道:“是什么虫子看清了吗?”

梁孟津有点不影响生活的近视,平常不戴眼镜,多少有点含糊说:“只看到飞来飞去。”

然后举着自己的手说:“好像没怎么样。”

许淑宁凑过去看,嘟嘟囔囔着说:“你是医生吗你就好像?”

到底自己也不是,没看出个就究竟来。

不过站在两步外的郭永年眼睛尖,问道:“不会是地上那只蜜蜂吧?”

蜜蜂?这下大家都围成一圈蹲着看,连洗完脸进来的陈传文也不例外。

六个臭皮匠又不是不知柴米油盐的人,马上就下结论道:“绝对是蜜蜂。”

话音刚落,梁孟津生出自己的大拇指在缓慢肿起来的错觉。

他迟疑道:“好像没事?”

还没事呢,许淑宁没好气道:“走,跟我去医务室。”

又在他背上戳一下说:“都不知道该不该谢谢你。”

梁孟津真的是手比脑子快,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做了,这会尴尬挠挠头说:“是我弄巧成拙。”

许淑宁无奈叹口气,两个人并肩朝外走,剩下的人继续被层出不穷的事情打乱的拆包裹。

只有郭永年拿着自己的那份,左右瞧着说:“还真是我的。”

他是后妈手里长大的孩子,亲爹跟没了差不多,下乡以后家里就一直渺无音讯,刚刚在大队部就一直疑心是跟自己同名同姓的别人,到现在还没想好要不要拆。

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之间的情况多多少少都知道。

齐晴雨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说:“看看又不要钱。”

要钱郭永年也没有啊。

他口袋比脸干净,不过想想是这个道理没错,双手一齐用力。

麻绳打了百八十个结,只为守护两件棉衣,上头补丁虽然好几个,摸上去还是很厚实的。

反正从小到大,他都没见过这么厚的衣服,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天要下红雨了。”

齐晴雨都不敢想他从小到大有多可怜,心一下子都软起来,说:“这边有个口子,我帮你缝。”

郭永年做不来细致活,不过他虽然粗犷,心里却有数,说:“不用不用,待会让淑宁弄。”

双方互相搭把手的次数多,像齐晴雨,天塌下来不过叫句“哥哥”而已,他自然不好意思让人家帮忙。

齐晴雨觉得自己是好心好意,他偏偏不领情,冷哼一声说:“怎么,我就不会吗?”

郭永年不敢惹她,有心跟齐阳明求助,可惜他正在看家信,压根没接收到,只有个帮倒忙的陈传文道:“反正肯定没有许淑宁的针脚细。”

跟捅马蜂窝差不多,齐晴雨一把给他推地上说:”我先把你的嘴缝起来。“

陈传文就地打个滚,从口袋里掏出块糖丢过去说:”别啊,请你吃。“

齐晴雨没接着,还是郭永年帮她捡起来,把糖纸上沾的那点灰尘擦干净之后才递过去。

别以为这样就能把刚刚那茬昏混过去,齐晴雨气鼓鼓道:”今天非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

郭永年一口白牙笑得明亮道:“那肯定是特别好。”

虚伪,齐晴雨头发一甩全然不听,凑到哥哥边上道:“妈说啥了?”

齐阳明刚刚都支耳朵听着,故意点她说:“让你要听话。”

齐晴雨觉得自己挺乖的,捏着绣花针道:“没看见我在乐于助人吗?”

齐阳明心想她是挺乐的,郭永年就不一定了。

他无可奈何摇摇头,把家里刚寄过来的饼干跟舍友们分享。

知青宿舍每回收包裹的日子,都是坐下来闲聊打牌的日子。

三个男的很快坐一桌,余光不约而同地望向缝衣服的齐晴雨。

她仿佛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头说:”你们为什么看上去很担心的样子?“

有吗,齐阳明摸摸自己的脸道:“在想孟津呢。”

这不全是借口,毕竟被蜜蜂叮一口,听上去也怪吓人的。

不过最担忧的要数许淑宁,毕竟多少是因自己而起,走路的速度快得跟飞差不多,两步一回头催促道:“你快点,别慢腾腾的。”

梁孟津老老实实地哦一声,却半点加快脚步的想法都没有。

即使左手边是狗尾巴草,右手边是光秃秃的树,他仍旧觉得这一片是良辰美景。

许淑宁可不知道他还在琢磨这些,等他上完药才像回过神来说:“八叔,一定要包成这样吗?”

赤脚大夫八叔道:“不然药会蹭掉,我还心疼纱布呢。”

他上回为这点物资,都差点在公社卫生所撒泼打滚了。

许淑宁顿时不敢质疑,只是看着梁孟津被层层包裹的右手大拇指道:“你会用左手吃饭吗?”

梁孟津看得出她在自责,想想说:“我小时候其实是左撇子。”

可他不爱做不合群的人,硬生生把右手也练出来,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更多的用场。

这是第一次,他知道有备无患的意义,心想真是技多不压身,得意地笑笑。

居然还笑得出来,许淑宁都觉得他别是被蛰到脑袋,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也是上扬的。

就这一刻的喜悦,在多年后还会被提起。

第25章

回到宿舍, 梁孟津全方位给舍友们展示了自己被纱布缠着的手。

这阵仗,陈传文不由得开玩笑说:“这要是我,大队长该疑心是逃避上工。”

毕竟大拇指包成这样, 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梁孟津觉得自己还是能干点活的,只笑笑调侃说:“那不用怀疑, 你肯定是。”

陈传文是个没事都要给自己造出五个病来的人, 一天到晚都在找借口, 整个人仿佛被黛玉附体过,些微的风吹草动都要叫唤两声, 甚至有几回还装病, 不过很快被慧眼如炬的大队长戳穿, 只能硬着头皮去上工。

以他的性格,从来不以偷懒为耻的, 因此环顾四周说:“难道你们不累吗?”

哪怕铁做的人,都没有不累的时候, 更何况他们区区血肉之躯而已。

但说句实话,大半年的时间过去, 几乎人人都已经渡过最难熬的阶段。

像齐晴雨就耸耸肩答道:“我现在有铁一般的意志力。”

两个女知青还是能看出对比的, 就她这大话说的, 陈传文嗤之以鼻道:“我看你只有嘴最坚强。”

脏活累活可全是齐阳明包办。

齐晴雨气得又要捶他, 一不小心把郭永年踩一脚。

好家伙,看着轻飘飘的, 力气真不是闹着玩的。

郭永年原地跳一下说:“你是不是重了点?”

长肉是好事情,齐晴雨捏着自己的手腕喜滋滋道:“真的吗?”

又接收到哥哥的眼神, 后知后觉说:“对不起啊。”

小姑娘一个, 有什么好计较的。

郭永年本来就是心宽的人,摆摆手又吸吸鼻子说:“奇怪, 什么味道?”

他的话音刚落,梁孟津答道:“淑宁在帮我熬药。”

赤脚大夫八叔开的药从来都是有效又难喝,光闻这个味也知道,陈传文最受不了,同情地拍拍梁孟津的肩膀道:“我还有大白兔,分你吃。”

梁孟津看他自己都是一颗切两半,哪里好意思占便宜,昂首挺胸道:“没事,我不怕苦。”

年纪不大,光爱逞英雄,陈传文习以为常好笑道:“能吧你就。”

梁孟津是真的不怕,谁叫他打小是药罐子,还有两分烫嘴的时候就能灌下去。

许淑宁用手给他扇扇风说:“又不是什么满汉全席,多吹一吹,当心喉咙里长泡。”

梁孟津嘴巴一擦,潇潇洒洒道:“不会的。”

愣是喝出三斤烧刀子的架势来,许淑宁乐出声道:“那再给你来一碗?”

梁孟津知道她是调侃,挠挠头不说话,想着要转移话题,就听到西瓜皮的喊声。

小孩子的嗓音响彻天地道:“孟津!快点来!”

一听就知道有好事,不是摸到鸟蛋就是捡到野果子。

梁孟津倒不至于馋这些,但还是乐颠颠地凑过去。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西瓜皮可忍不住,伸手拽他说:“快点快点。”

梁孟津一趔趄,勉强站稳说:“今天是什么?“

队里的孩子们都是放养,整日漫山遍野地乱跑,尤其是最近地里的活计少,更给他们玩的空隙。

西瓜皮领着小伙伴们压根不着家,连午饭都在山上解决,反正捡到什么算什么,偶尔有些比较稀罕的才来知青宿舍叫人。

像今天,就有兔肉吃。

西瓜皮的压抑着激动又忍不住高昂道:“好东西!”

以梁孟津的家庭,这年头好吃好喝的东西他都没缺过。

可东西放在哪的意义是一样的,因此他配合地追问道:“啥呀?”

西瓜皮一个劲嘿嘿笑,看上去神神秘秘的,把人领到山沟里才说:“超级肥的兔子!”

梁孟津用眼睛掂量,心想充其量就三五斤,这么多人塞牙缝都不够。

他当然不会从别的小朋友们口里夺食,随意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说:“正好,一人用兔子造个句。”

这跟考试有什么区别,等于是所有学生们的最大脉门,西瓜皮唉声叹气道:“现在又不是上课的时候。“

还好意思说,正儿八经的上课时间梁孟津也找不到人,他都好几天没教过新内容了,摸着西瓜皮光溜溜的脑袋说:“知道什么叫择日不如撞日吗?”

西瓜皮其实是个聪明孩子,但这会一脸茫然道:“听不懂。”

生怕自己表现得太突出,更多的知识就像海浪一样涌来。

这种小心思,梁孟津看得一清二楚。

他忍不住叹口气,心想自己在学校的时候就宛若海绵,恨不得在五湖四海的知识全部吸收,偏偏没遇上同样性格的人,教得那叫一个吃力。

可愿意做的事情,千难万险也要渡过去,因此他好脾气道:“行,那咱们掰碎讲。”

西瓜皮在学校的时候,别说是提出质疑,哪怕好端端坐着都随时会挨老师打。

循循善诱四个字他是压根没听过没见过,对温柔的人就没有抵抗力。

要不大家怎么会愿意跟梁孟津玩,实在是拒绝不了人家真心的好,小孩子们说不出太大的道理,可心底是有数的,哪怕屁股底下有针扎,都还算老实地学着。

这种时候,西瓜皮就很有领导风范,清清嗓子先道:“兔子,你真好吃。”

梁孟津没法评价这不算造句了,只好无奈地在他脑门上敲一下说:“又钻空子。”

孩子们跟着一窝蜂笑开来,仅存的一点教学气氛荡然无存,倒还有人惦记着正经事,上气不接下气道:“兔子,兔子,你真肥。”

说完被自己逗得更加乐不可支,满地乱打滚。

受此感染,梁孟津的严肃也不过是强撑着而已,他脑海里想着一生之中最悲伤的事情,到最后也没忍住,嘴角拼命往上扬。

他心想按这进度不知道哪年才有进展,有些头疼地捂着额头。

瞅着没人注意的空当,西瓜皮偷偷把一块嫩肉递给他说:”你快吃。“

那是雨露均沾的小头目的一点“偏爱”。

梁孟津装作没看到他一手灰,接过来连味都没尝出来就咽下去。

西瓜皮对此很是满意,舔着嘴边剩下的一点油说:“晚上逮田鼠,你来吗?”

梁孟津给他看自己的手说:“我出不了啥力气。”

说真的,西瓜皮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会才发现他居然负伤了,内疚道:“我都没瞧见。”

梁孟津也不好意思提,因为见过他们更严重的时候,连赤脚大夫那儿一毛钱的药都舍不得开,讲究些的人家就上点草木灰,更多时候是自生自灭。

他的伤痛变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内心平白的不安着,仿佛喊疼于旁人而言是一种伤害,因此生来敏感的少年人拍拍胸脯说:“过两天又是一条好汉。”

西瓜皮就是有那股子行侠仗义的气势在,欣慰道:“不错,像个爷们。”

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明明他还小四五岁。

梁孟津不爱人家比自己当小孩,更何况是在真正的小孩跟前。

他伸手薅一把西瓜皮的脑袋说:“过两天考试,考好了有收音机听。”

一句话让人又喜又悲,西瓜皮苦着脸道:“怎么天天考啊。”

梁孟津上学的时候可最喜欢考试,因为分数好父母就会多表扬几句。

这样想来,他鼓吹知识的纯洁性多少有点让人心虚,咳嗽一声强调说:“收音机。”

西瓜皮咬咬牙回头看说:“再有人不及格,就揍你们。”

没办法,及格率不行也不能听,对平常没什么娱乐活动的人来说,收音机这个会发出声音的黑匣子实在太有趣。

在这支小队伍里,梁孟津只要管好他一个就行,见状起身说:“再给你们复习一遍要默写的内容,跟我念‘一个人能力有大小……’”

有奖励吊着,加上西瓜皮在旁边叉腰瞪着,梁孟津顺利带大家把几个生字又过一遍。

他的教法算是见缝插针,眼看别人家炊烟袅袅才说:“下课。”

平常月上柳梢头都不肯回家的皮孩子们一刻都不耽误,速度惊动飞鸟无数。

梁孟津哭笑不得在后面嚷道:“都慢点,当心摔着!”

哪有人理会,半道路就连影子都不见,只有很够义气的西瓜皮陪着他晃悠悠地走,到岔口两个人才分开。

梁孟津往走跨出一步,再回头只看得到西瓜皮带起的灰尘。

他沉默两秒,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微微摇头回宿舍。

才进院子,就看到陈传文使着“快来我有话跟你说”的眼色。

梁孟津凑过去,听他压低声音道:“待会别惹齐晴雨啊。”

多奇怪的话,梁孟津自觉跟齐晴雨并没有什么接触,心想这种警告应该是只留给陈传文才对,但还是问道:“怎么了?”

陈传文悄悄道:“跟她哥吵架了,现在跟地雷差不多,一点就炸。”

碰一下都能伤及好几个无辜。

梁孟津更诧异道:“不会吧。”

就齐阳明疼妹妹的劲,偶尔批评两句就得巴巴过去哄,哪还有吵起来的份。

可陈传文是什么人,别看他满大队认识的人没几个,犄角旮旯的新闻倒是都略知一二,仿佛长着耳朵就为探听这些,理直气壮说:“我能听错吗?”

男生房间的睡前夜话,多半是他负责讲东家长西家短的,这点上梁孟津真不好质疑,只好奇齐家兄妹会发生什么争执。

最好奇于此的是陈传文,他要不是还有点礼貌,都能当着齐阳明的面问出来,一顿晚饭吃得是抓心挠肝,余光在兄妹俩身上研究着,遗憾于自己下午没能听清。

就这自以为克制的露骨眼神,梁孟津心想陈传文居然好意思给别人提醒,在桌底下踩他一脚。

可惜没踩准,只有扒拉着饭碗的郭永年茫然抬头左右看一眼,连问都没有又接着吃。

梁孟津不由得松口气,别扭地用左手拿着筷子。

看得出动作有点生疏,但不影响进食,毕竟他吃饭本来就慢,所有人都放下碗他还在那咀嚼着。

今天轮到许淑宁洗碗,她索性坐着等,单手撑着头说:“下午去哪玩了?”

此情此景,梁孟津觉得似曾相识,又不太想起来发生在何处,先答道:“还是在鸭子口。”

鸭子口并非官方的名字,只流传于队里孩子们的口中,更像是接头暗号,来往于属于他们的秘密天地。

但现在闯入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被接纳的梁孟津,还有游离的许淑宁。

即使差不多的年龄,女孩子都更为成熟一点,许淑宁想象不出来自己跟着他们去爬树的样子,嘱咐道:“别过鸭子口就行。”

再进去就是深山,听说豺狼虎豹都有。

梁孟津老老实实地点头,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夜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半梦半醒之间恍然道:“妈啊。”

就许淑宁的行为态度,跟他妈一模一样。

被妹妹气得睡不着的齐阳明听见这句,还以为他是想家,安慰道:“睡吧,阿姨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的。”

梁孟津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并非是这个意思,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把被子扯过来盖住头道:“你也睡吧。”

他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闷闷地像带着一点哭腔。

齐阳明礼貌地不再戳破舍友的失声痛哭,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叹口气,心想别人都是独自离家千里,他们兄妹俩有个伴居然还吵架,实在不应该,更何况自己是哥哥嘛,大度一点能怎么着。

思及此,他已经做好明天给妹妹台阶下的心理建设。

殊不知另一边的齐晴雨也在琢磨这件事,甚至连台词都排练好,这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第26章

齐晴雨是个很有脾气的姑娘, 她在家就受宠,下乡之后更有哥哥无微不至的照顾,性子大是自然的。

但她起码是个分得清好赖的人, 和同住一屋的许淑宁闹矛盾的时候可以搞冷战,跟哥哥可不来这一套, 因此第二天大早就期期艾艾地过去搭话。

此时天色没大亮, 照映进来的还是月光, 齐阳明看得清妹妹的神色,有些无奈道:“我还能跟你生气?”

就是知道不能, 齐晴雨才更觉得内疚。

她捏着裤腿道:“我不是故意骂你的。”

齐阳明倒没觉得是骂, 先把昨天没讲出口的话补上, 微微弯腰说:“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儿的。”

刚收到的信里,家里让他好好表现, 过两年尽量给他倒腾出个当兵的名额来,至于妹妹就暂且没办法。

齐晴雨知道父母并没有多少门路, 能想出的法子就这么点,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忍不住赌气说“快点走”的话。

兄妹俩拌起嘴来, 一个看左一个右的不理人, 可哪有什么隔夜仇。

齐晴雨昨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早就后悔了,咬咬嘴唇说:“别, 能走走吧。”

冲动是一时半会的,冷静下来都知道,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齐阳明不想给妹妹太多心理负担, 耸耸肩道:”你也说是‘能’,小姑父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本事有, 可亲戚之间又没规定一定要相互帮扶,只怕是口头承诺的成分多,父母却抓住这个机会不放。

齐晴雨想想也是,更为自己被一句话弄得晕头转向而愧疚。

她双手合十道:“刚寄来的这盒饼干,全给你吃好不好!”

跟小时候犯错的时候一样一样的,齐阳明扯妹妹的头发说:“行,就给你留一块。“

齐晴雨好受许多,竖起手指对天发誓道:“反正你别担心,我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

话,光说是没有用的,为了证明自己,她收晚稻的时候格外卖力。

红山大队属于南方,水稻一年两熟,国庆一过,大队里紧锣密鼓地就要安排起来。

收成这种事情,向来是和老天爷抢饭吃,田间地头一下子点起篝火,哪怕天乌漆嘛黑都遍地是人。

梁孟津怕被镰刀割伤,难得戴着眼镜出门。

他生得秀气,若非穿着套头衫和工装裤,此刻应该很有文人风范。

反正许淑宁瞅着他的打扮有点不伦不类,开玩笑说:“你应该穿个长袍。”

凡是和旧时有关的事情,其实都是禁忌,这要在城里大家反而不敢讲,甚至是不敢听的。

尤其梁孟津这样的家庭出身更有敏锐性,但在大队没有那么多忌讳,属于年轻人的活泼在绽放。

他像模像样整整领子说:“下回穿衬衫。”

一双手全是灰,居然还到处蹭,许淑宁好笑道:“还是先穿黑衣服吧你。”

梁孟津心想什么颜色都会脏的,无所谓地扭扭头道:“反正都洗不干净。”

许淑宁记得刚下乡的时候他可是很爱干净,连鞋面都擦得一丝不苟,这才过去半年多,人居然大变样。

看来时间真是一切的源头啊,她在心中暗自感慨,把发带在脑后多缠一圈。

大概是勒得太紧,她圆圆的眼尾都奔着太阳穴的位置去,仿佛连性格都多出两分尖锐来,走路虎虎生风。

加上一个最近活力满满的齐晴雨,两个女生破天荒成为小队伍的领路人,把男生们都甩在身后。

这是吃什么灵丹妙药了,郭永年在后头侧过头道:“你妹这两天怪怪的。”

齐阳明自然知道不对劲在哪,但还是正儿八经道:“这不跟平常一样吗。”

郭永年是个有话直说的人,不带任何讽刺意味道:“平常可没有这么勤快。”

齐阳明觉得妹妹不能给别人这种印象,锁着他的喉咙道:“说谁懒呢。”

这个字可是他自己说的,郭永年扑腾着要挣扎,反手给他一肘子,两个人推推搡搡地走着。

地上的土本来就多,这么大动静中风一吹,后面的人脸上全是灰。

梁孟津半眯着眼把自己的眼镜拿下来用衣角擦擦,往右跨一步躲开。

不过下地的人嘛,哪个不是灰头土脸的,连爱俏的女孩子都不例外。

许淑宁就是怕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才把头发扎得紧紧的,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又变得松垮起来,额头一缕发不安分地扫来扫去。

真耽误事,她原地站好,迎着风顺头发,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太阳悬于头顶,和初秋的温度相得益彰,她莫名幻想自己在田埂边晃着摇椅喝茶的景象。

那该是多么的惬意。

她的嘴角上扬,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仿佛是初来乍到的人。

不过干活的动作已经很熟稔,赶上今天的休息时间少,居然有八个工分。

这要搁平常,都能算是壮劳力了。

许淑宁那叫一个得意,乘着月色回宿舍的时候还哼着歌。

小曲子一首接一首,梁孟津拿着的手电筒漫不经心朝着她身前挪问道:“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明知故问,许淑宁知道他想满足自己炫耀的心,眉开眼笑道:“我还是头回拿八个工分呢。”

这种突破自我的喜悦,和念书的时候考一百分差不多。

梁孟津比她早几天实现了这个小目标,夜里就翻来覆去地手疼,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他小声叮嘱道:“待会记得热水敷一下。”

许淑宁点点头,跨过一块大石头说:“争取今年拿一次九分。”

梁孟津颇有些不安道:“别太勉强。”

论起硬着头皮上,他才是个中好手。

许淑宁调侃说:“你别光让自己进步啊,也鼓励鼓励我。”

梁孟津倒是一脸正色道:“你都可以办到的。”

人的潜力无限,更何况她是这样坚强的女孩子,只是他忍不住担心而已。

被肯定的人,总是能拥有无限力量,平常文静的许淑宁难得显出一点活泼来说:“当然,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词用得好像有那么点奇怪,却又恰如其分。

梁孟津开玩笑说:“文化水平有待加强。”

许淑宁在学校的时候成绩就一般,加上这几年的风气是不重视教育,她自己对学习的事情也不太上心,下乡后更是把学问丢一边,这会道:“我那天看你有一堆书,能借我两本吗?”

等交完公粮就是农闲,一直到来年开春,中间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她总得有事情打发时间的好。

梁孟津自然是乐意至极,大方道:“床底下的箱子里的东西,你随时都可以拿。”

许淑宁抬头看他,不知道究竟是镜片的折射,还是他眼中有别的光芒,只觉得不好意思直视,扭过头轻轻说:“谢谢。”

一点话音消散在风里,梁孟津没听清,却也没追问,只是把手电筒更凑近她些。

好端端的光,愣是歪出十万八千里,陈传文在前面叫道:“孟津,你照哪儿呢?”

梁孟津回过神来把手摆正,不自在地咳一声。

许淑宁没错过这点细微的动静,关切道:“晚上风大,你明天还是带件外套。“

她的音量不高,但支着耳朵听一切的陈传文不会漏掉,啧啧两声说:“哎呀呀,怎么不提醒我。”

爱起哄,小学生都不玩这种游戏了。

许淑宁翻个白眼道:“你应该很希望自己被吹得下不了地。”

话是真的,尖锐也是真的,陈传文唉声叹气道:“你也变小辣椒了。”

由此可见她刚下乡的时候有多么忍气吞声,现在崭露出来的才是真面目。

许淑宁心想自己是不够辣的,否则应该捶他一顿才行。

像齐晴雨这样,连个“也”字都听不得,嚷道:“什么叫也?”

陈传文深谙气人的诀窍,讨人厌的语气道:“谁承认谁就是。”

这种讨打的模样,真是不揍他不行。

齐晴雨满身的疲惫散去,捏着拳头砸他说:“现在辣不辣?”

陈传文猛地后退好几步,躲在齐阳明后面说:“管管你妹。”

齐阳明可谁都管不了,才不掺和他们的事情,一脸置身事外道:“别,都离我远点。”

说完跑过去挨着郭永年站。

只是他一动,另两个就像母鸡后面的小鸡仔一样跟过来,三个人把郭永年团团围住,连带着齐晴雨那不稳定的拳头,都砸在人家的肩膀上。

完完全全是误伤,齐晴雨一迭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啊。”

本来就是玩闹,更何况女孩子能用多大的力气,对郭永年而言压根是不痛不痒,他反而道:“没事,你手不疼吧?”

这要换个人说,齐晴雨都疑心是在讽刺自己,偏偏是他口中讲出来,便只剩下关心,让听的人更加抱歉起来。

连齐阳明这样爱护妹妹的人都听不下去,没好气道:“最好疼死她。”

这种骂和维护有时候是划等号的,是亲与不亲的分界线。

齐晴雨对此很熟悉,垂着头不说话。

兄妹俩打配合,只“骗”得过老实的郭永年,像陈传文这样满肚子的心眼子可瞒不住。

他心想真不愧是一家人,吵架没两天就好,一种思乡之情再度淹没了他,却控制住自己只叹口气,抬头看一眼天。

月儿弯弯,也会照在故乡的土地上。

第27章

月落日升, 又是新的一天。

鸡还没叫,许淑宁就睁开眼了。

她窸窸窣窣在枕头底下找手表,却只摸到空气, 些微的睡意霎时间一扫而空,马上坐起身来。

简易的床晃悠两声, 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 安静的房间里有声响, 刺耳得像一千只鸭子在哇哇乱叫。

哪怕知道齐晴雨的睡眠好,许淑宁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做贼一样打开手电筒。

说来也怪, 光一照就正好看到表在哪, 刚刚的寻找就变成笑话一般。

她戴上之后挠挠头,顺手把头发扎好, 又蹑手蹑脚地换衣服。

最近天气冷,她早起一般穿着件厚外套, 却没能留住被窝里的温暖,还是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一哆嗦。

她冷得打喷嚏, 赶紧躲进厨房生火, 吸着鼻子打瞌睡。

炊烟袅袅而起, 郭永年踩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进来说:“今天不是孟津做饭吗?”

知青宿舍七个人, 正好轮流排一周。

按理今天该是梁孟津没错,但许淑宁昨天吃了人家的糖, 自然把事情揽下来,头也不回说:“换了一下。”

郭永年也没追问, 只过来看水缸说:“昨天还剩这么多水啊?”

热的话一天挑两缸都不够用的, 现在倒是省得很。

许淑宁生火第一件事是烧水,毫不意外道:“洗澡少了。”

少了吗?郭永年觉得自己还挺频繁的, 毕竟西平是北方,他在家的时候在这个季节都是三天去一回澡堂,再过个把月该变成五天一回,等雪落下来就成十天半月。

没办法,冷得人连动弹都不愿意,从澡堂出来头发能冻成冰碴儿。

不像红山大队的地界,十月里还勉强能称得上暖和。

当然,这是对强壮的他而言,许淑宁觉得半山腰的风也够呛的,看他只穿一件衣服,忍不住说:“你当心着凉。”

郭永年火气旺,摊开手掌心道:“你摸摸看,热的。”

这要换个姑娘,都该觉得他是在耍流氓。

但许淑宁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指着灶膛说:“我坐在这儿,也很热。”

这倒是,最近做饭已经变成抢手的活计了,没有盛夏里讨人厌。

像郭永年,原来每回进厨房都好似在过刀山火海,眉头能皱成麻花,大半时间里还是许淑宁替他。

互相帮助嘛,郭永年想想说:“今天我喂猪。“

本来该许淑宁的,她也不推脱,只叮嘱说:“多放点红薯藤。”

眼看快过年,再两个月猪就该出栏,偏偏看着就不够重,大家那叫一个忧心忡忡,这阵子恨不得把自己的伙食都给它。

一头猪,反正活得比人精细,日子有滋有味的。

连郭永年这样的老黄牛性格都羡慕,喂的时候嘟嘟囔囔的。

齐晴雨听见声,好奇地凑过去问道:“你跟它有什么好说的?”

郭永年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结结巴巴道:“就,随便唠两句呗。”

多有意思啊,这物种都不一样,齐晴雨一言难尽道:“你这毛病,跟淑宁一模一样。”

在外面话不多,看上去文静得很,回来逮着棵树都要絮叨两句,仿佛跟它们能平等交流。

郭永年经她提醒,才惊觉许淑宁是有这样的习惯,夸道:“还是你们女孩子心细。”

语气真诚,说出的话却像是嘲讽。

齐晴雨上下看他一眼,明知是无心,也头发一甩走人。

这个小丫头的脾气,郭永年可不敢多惹,哪里还会叫住。

他自顾自干活完,洗完手去吃早饭,喝两碗粥后才回过神来说:“今天的比较稠。”

说是稠,不过添一分饱腹而已,下地后很快消耗殆尽。

郭永年力气用得多,不到十点肚子就哇哇叫,他深吸口气停下来休息,从口袋里掏出半个馒头吃。

齐晴雨正好在偷闲,冲他笑笑打招呼。

郭永年也跟着笑,心咚咚咚跳得快起来。

十七岁的少年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只以为是饿得心慌,猛地灌好几大口水,被呛得连连咳嗽。

齐晴雨看他咳得快背过气,心想真是有点憨,偏过头看另一处。

陈传文肆无忌惮地抓住一切机会偷懒,对上她的目光,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过来。

幼稚鬼!

齐晴雨不甘示弱,捏起拳头挥两下,余光里看到巡逻的大队长,还是给他使眼色。

大队长赖大方背着手过来,就站在离陈传文最近的田埂边,检查着他早上的成果。

这位半生在田间耕耘的领导很不满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人在屋檐下啊,陈传文缩着脖子连连点头,还是没放弃给自己找借口说:“我这身子骨有点弱。”

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讲这种话。

赖大方冷哼一声说:“你看着可比小孟壮。”

小孟?陈传文愣两秒才说:“孟津姓梁。”

赖大方才不管他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只觉得有人在顶嘴,板着脸道:“做你该做的事。”

陈传文应得大声,做起事情来就拖拖拉拉。

他挥着镰刀的样子小心翼翼,生怕给自己划拉个口子,心想知青们负伤的次数已经太多,赤脚大夫那儿原来一年用不到几次的纱布都快供应不足,别回头连包扎的条件都没有,再给落个残疾。

这可不是他想得夸张,毕竟后遗症谁都料不到的,他有位年轻力壮的堂叔,就是小感冒后去世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前前后后连三天都没扛到。

像他这身子骨,估摸着三个小时都很难熬过去,平常嘴上说“借病偷懒”都是开玩笑,实则格外的惜命。

命就一条,要活得长久需要劳逸结合,因此大队长一走远,陈传文就放松下来,还挪到齐晴雨边上说:“聊天吗?”

齐晴雨给他一个白眼道:“滚。”

凶巴巴的,等着后悔吧。

陈传文不以为意道:“你昨天半夜听见隔壁在吵架了吗?”

齐晴雨睡得死,雷达都不动,瞪大眼说:“吵什么了?”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陈传文就高兴了,他吹个口哨道:“我现在就滚。”

齐晴雨气得踹他说:“有病吧你!”

陈传文嘿嘿笑道:“心痒痒吧,我就不告诉你。”

齐晴雨深吸口气,还是没办法冷静下来,爪子一挥说:“我宰了你。”

陈传文才不怕。

他每当这种时候就跑得格外快,手脚很是灵活,仿佛被兔子附体。

到底前后左右都有人,齐晴雨又不能追着他打,只能气鼓鼓撩狠话说:“给我等着。”

陈传文反正满意了,寻找下一个目标,过去说:“许淑宁,有新闻听不听?”

听又不要钱的,许淑宁下巴微抬道:“讲呗。”

态度也不算太好,但陈传文是个憋不住的,想想还是说出来。

世上的热闹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油盐酱醋那点事,隔壁邻居昨晚就是为一颗送回娘家的鸡蛋,夫妻俩才大打出手。

许淑宁其实听见声音了,但正常语速的方言对她尚且有难度,更何况是吵起架来的叽里呱啦,仿佛是地球上的另一种语言。

她诧异道:“怎么一到这种事,你的听力就跟本地人差不多。”

陈传文生来追逐新闻,他可是跟着爷爷奶奶在巷子口的大树下长大的。

他得意道:“天赋异禀,一般人学不来的。”

许淑宁倒不全是夸他,笑得虚伪道:“你真厉害。”

即使话音里带着点调侃,陈传文也不在意。

他这人缺点一大堆,自认还是有不少优点,挥挥手说:“等我打探出更多的细节,再与你言明。”

还挺文明的,许淑宁好笑道:“行,辛苦你了陈记者。”

记者?陈传文摸摸下巴道:“不错,感觉这工作挺适合我的。”

真是心在荒野,人在社稷啊。

许淑宁催他说:“你还是快点干活吧,大队长又要来了。”

陈传文头上悬着的刀就这一把,无可奈何地回到自己的岗位,就是路过齐晴雨的时候,故意走得那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

毛病,齐晴雨想冲他吐口水,到底还是忍下来,只琢磨着他方才要讲的新闻是什么,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

这正是陈传文想要的效果,吃午饭的时候还挑衅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叫我‘滚’。”

滚?够没礼貌的,齐阳明瞪妹妹一眼道:“好好说话。”

齐晴雨只对着陈传文才无礼,哼一声不说话,心想下回还要骂他。

不服气的小表情,陈传文看得真真的。

他有心多讲两句吧,又觉得再接下去恐怕要真的挨打,见好就收。

齐晴雨深表遗憾,只能盯着他揪别的错误,寻思还是要批评他一顿才行。

偏偏陈传文很敏锐,甚至破天荒吃完饭就积极洗碗,边洗还边哼着歌,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齐晴雨气得要命,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土扔他。

旁人不知道他们早上有什么矛盾,但已经是见怪不怪,连齐阳明这个做哥哥的都不多问。

倒是郭永年好奇道:“他哪里惹你了?”

那事情可太多了,简直是罄竹难书,齐晴雨捏着拳头道:“我跟他不共戴天。”

她其实也很小孩子脾气,扭过头道:“你跟他也是。”

啊?郭永年心头冒出个大大的问号。

他茫然道:“为什么?”

齐晴雨瞪大眼睛说:“你跟谁一派的!”

这话更奇怪,仿佛两个人原来有多么的亲密无间呢。

郭永年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道:“跟你。”

齐晴雨这才志得意满道:“我要走群众路线,让他无路可走。”

样子多可爱啊,郭永年总算知道齐阳明为什么愿意把妹妹捧在手心。

这一刻他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大概也会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第28章

从物质上来讲, 郭永年是知青宿舍里拥有最少的人。

他有了某种自己都难以言明的心思,能做的事情却不多,甚至连最引以为傲的力气, 都因为齐阳明的存在而失色。

齐晴雨前几天还“强迫”他说大家是一派,其实压根不需要, 毕竟有困难都喊声“哥哥”的人, 还能有什么烦恼。

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郭永年觉得挺好的,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藏起来。

别看他平常一副粗枝大叶的样子, 到这上头很能扛住事, 愣是没叫人发现, 只是把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上工。

本来就是农忙,人点灯熬油似的干, 他再这样榨干自己,不免叫人担心。

许淑宁是个心细的, 背过人提点梁孟津道:“我看永年有点不对劲,你们都是男生好开口, 多旁敲侧击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郭永年的困难是一直有的, 他基本得不到家里的支援, 平日里都是舍友们帮衬得多。

其中以梁孟津最甚, 因为他的性格也有达则兼济天下的成分在,闻言只是迟疑道:“我看他挺正常的啊。”

许淑宁对着他也有点不客气, 摇摇头说:“你这双眼,真是好看不好用。”

梁孟津倒不在意挨两句说, 腼腆笑道:“我的眼睛好看?”

许淑宁是脱口而出, 这下子愣住说:“这是重点吗?”

也不知道他心思在哪,没有一个关键抓得住的。

梁孟津下意识就在乎这个, 但受到的教育又觉得男生问和外貌相关的话题很奇怪,转移话题说:“我会问郭哥的。”

他现在的表情是两分后悔和三分尴尬,萦绕着一种欲语还休的羞怯,让人忍不住想逗逗他。

许淑宁一本正经道:“不仅是眼睛,你的脸也好看。”

梁孟津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急得大声咳嗽,一张脸憋得越发通红。

许淑宁没忍住笑道:“你也太不禁夸了吧。“

事实上,梁孟津是从小被夸到大的。

他在家属院是出名的别人家的孩子,什么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之类的词比比皆是。

然而这一刻,他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仿佛太阳穴都跟着跑起来,脑子陡然转不过弯来,一脸迷茫。

就这表现,许淑宁伸出手在他面前挥挥说:“走什么神?”

梁孟津眼神聚焦看她,实诚道:“我不知道。”

看上去像迷路的小鸭子,好似被抛在原地。

许淑宁疑心他是生病了,下意识把手举高点,掌心覆在他额头,和自己的体温做对比,不确定道:“这是烫还是不烫?”

梁孟津对自己的身体还算了如指掌,因此胡言乱语道:“是今天比较热。”

热吗?许淑宁都听得见外面的树被风吹得鬼哭狼嚎的声音,对此不敢苟同,反而更加疑心道:“不会烧坏了吧?”

梁孟津装模作样扯着衣领道:“真是热的,我都出汗了。”

许淑宁总不好像在家带弟弟的时候去摸他的后背,想想叮嘱道:“别逞强,不舒服要说。”

其实梁孟津下乡以来是有几次磕磕碰碰,但生病只有刚来大队那次。

他到底是少年人,不想给她留下虚弱的印象,强调说:“我现在身体很好。”

可惜有些形容词一旦在人的脑海里,就成为挥之不去的东西。

许淑宁只觉得他又在虚张声势,无可奈何的视线在他和刚进院子的郭永年之间移动,心想他们怎么都这么叫人操心,自顾自叹口气。

梁孟津微微垂眸看她,居然品出慈祥两个字,心中陡然一惊。

他赶紧把这两个字抛之脑后,找到一开始的正题说:“我现在去问问郭哥。”

许淑宁嗯一声,给他们男生留出说话的地方,自然地转身进房间。

殊不知这一举动正中郭永年的需求,他迈着步伐凑到梁孟津边上小声说:“能不能帮哥个忙?”

梁孟津心想自己还没问他就找上门,真是省了好大一番功夫,欣然道:“咱们谁跟谁,别用帮这个字。”

真够义气,不像陈传文,居然自己一张嘴就跑没影。

郭永年在心里谴责另一位舍友两句,感激道:“那晚上你跟我一块去大队长家。”

等会,大队长家?

梁孟津缩回手道:“不会是跟你去相亲吧?”

郭永年沉重点头道:“我实在不会推脱,只能让你陪我跑一趟了。”

他为这事已经躲着大队长好几天,可惜还是被堵个正着,心里不知道多为难,又一点底都没有,思来想去还是需要个伴。

梁孟津恨自己刚刚把大话说得太早,很是后悔道:“我能不去吗?”

郭永年已经决定强人所难,拽着他说:“不行,覆水难收。”

又道:“就是个过场,人家肯定看不上我。”

梁孟津不这么认为,说:“你大好青年,怎么可能。”

满知青宿舍,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的人。

可郭永年虽然才大他两岁,对这种人情世故看得更清楚,知道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猜测多半是大队长剃头桃子一脑热想做媒,压根不愿意把自己置于会尴尬的境地。

他这样爽朗大方的性格,难得流露出苦笑说:“你不懂。”

梁孟津觉得自己还是挺懂的,拍拍他的肩膀说:“行,咱俩一块去。”

郭永年松口气,吃完晚饭就偷偷摸摸地给他使眼色。

齐晴雨瞅不得别人有秘密,当场戳破道:“眉来眼去的干嘛呢?”

这个词用在两个男生身上,可以说是古怪异常。

梁孟津被自己还没吞下去的饭呛住,扭过头对着墙壁咳嗽。

做贼心虚的模样,齐晴雨双手抱臂道:“快快从实招来。”

郭永年最没办法跟她讲这这件事,眼睛转来转去说:“没有啊。”

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齐晴雨冷哼一声还要再问,被哥哥拦住。

齐阳明当然知道他们要去干嘛,毕竟几个男知青好得很,但相亲在乡间是件很隐晦的事情,尤其是对女方来讲是越低调越好,因此他道:“你跟这做什么包公呢。”

齐晴雨撇撇嘴,翻个小幅度的白眼,跟舍友道:“他们男的真是蛇鼠一窝。”

明明就是有事,居然搞异性相斥这一套。

许淑宁其实也很好奇,但觉得梁孟津回头应该会告诉自己,心想还是别附和的好,开玩笑说:“你哥也是?”

齐晴雨不分亲疏,一视同仁道:“他尤其坏。”

有点什么事都用“小孩子别多问”来打发。

许淑宁可没法赞同这句,笑笑不参与兄妹俩的事。

但当事人大有话说,齐阳明弹妹妹的脑门道:“白眼狼。”

他都是为谁操心为谁烦?

齐晴雨“嗷呜”叫两声,回过神来才发现说:“他们俩去哪了?”

说的是梁孟津和陈传文,刚刚趁着没人注意,已经一溜烟跑没影。

连许淑宁都没发现,不过眉头微皱没把事情放心上。

她把碗筷收好拿到外面洗,能听见屋里陈传文又在吊齐晴雨的好奇心,两个人没几秒就能吵起来,一天不动手好像痒得慌。

齐阳明才不管他们在胡闹,出来透口气的时候说:“水挺冰的,我洗吧。”

女孩子还是少受寒的好。

许淑宁没有那么娇气,也不想麻烦他,摇头道:“没事,我都沾手了。”

话音刚落,正巧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

齐阳明也是个热心肠的,撸起袖子说:“行啦,边儿去。”

许淑宁被抢了“活计”,多少不好意思,两只手在围裙上擦擦边道谢。

齐阳明不甚在意笑笑说:“这有什么,几块碗的事情。”

又道:“我也拿你当妹妹看,有事尽管吱声。”

许淑宁忽然鼻头一酸,毕竟世上的善意总是叫人感慨。

她想起前几天收到在别处当知青的好朋友的信,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但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挺和谐的。

遇到的都是好人,已经是很难得的,一点点小麻烦又算什么。

这也正是此刻坐在大队长家的郭永年的想法,他屁股下好像有针扎,怎么都不舒服,垂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当然,他本身就是这样的性格,知青们之中赖大方也最看好他,用方言跟亲戚推销道:“我给萍萍介绍的不会错的。”

叫萍萍的女孩子可不这么想,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余光掠过梁孟津的时候忍不住脸红。

梁孟津不知道自己一天之内两次被人觉得好看,只是同样的坐如针毡,心想下次还是少讲点义气的好。

好不容易,两个人把这场相亲熬过去,从大队长家出来的时候双双叹口气。

郭永年颇有些过意不去道:“难为你了。”

梁孟津故作轻松说:“要成了,记得给我大猪蹄就行。”

郭永年耸耸肩道:“看眼神就知道,人家没看上我。”

眼神?梁孟津好奇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郭永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想起“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句诗来,语重心长道:“等你长大就知道。”

梁孟津嘴角抽抽,给他一肘子说:“少充老大。”

两个人打打闹闹走在路上,却不知道彼此都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同样的少年的心事。

第29章

心事这种东西, 自然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更何况梁孟津和郭永年自然都茫茫然,捕捉不到那点悸动去往何方。

就像飞鹰扑火, 全凭本能在行事,少年人的横冲直撞无非是释放更多的善意。

怎么说呢, 多到许淑宁疑心梁孟津要跟她借钱的地步。

众所周知, 他的家庭经济状况最为良好, 因而有此揣测已经算是天方夜谭。

可见许淑宁觉得他有多古怪,这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最近是怎么了?”

去干活的路上, 两个人照例在队伍的后面, 梁孟津自以为做得隐秘, 泰然道:“什么怎么了?”

许淑宁被他的反问噎住,愣两秒才说:“就是感觉你不对劲。”

梁孟津莫名心虚, 左右看说:“没有啊。”

他的性格说句正人君子都不为过,那真是一句谎话要人命, 都不用审就一五一十全交代。

许淑宁都没见过几个这样透明的人,好笑道:“该给你拿个镜子照照看现在的表情。”

梁孟津自己看不到, 但大概猜得出, 毕竟这张脸是他朝夕相处后最熟悉的, 只能勉强镇定道:“好端端的啊。”

挺能犟嘴的, 许淑宁啧啧摇头说:“果然孩子长大,都会开始有小秘密的。”

两个人的关系向来好, 一两句开玩笑不算什么,按理梁孟津不该有大反应, 偏偏他更希望自己是以男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 快速反驳道:“我不是孩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三分脾气,许淑宁一时有些尴尬, 总觉得该道个歉,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还有些委屈在。

梁孟津自觉失言,讷讷解释道:“我不是冲你喊。“

许淑宁知道不是,但很多时候的无心,仍旧会被增添许多额外的意味,因为人拥有自己的想法。

她也是多思多想的小姑娘,触碰到一点墙就会离开社交的壁垒三步,只是不会言明,状似平常笑道:“没关系啦,是我失礼了。”

梁孟津敏锐察觉她的大方被一层纱笼罩着,小心翼翼问道:“真的没生气吗?”

许淑宁嗔怪道:“在你心里我有这么小气?”

梁孟津肯定要摇头,没办法继续追问下去,心头却还有疑问萦绕,上工之余时不时侧过头看。

说来也巧,许淑宁她一早上都背对着梁孟津忙碌,没能及时发现他偷偷摸摸的目光。

当然,就是正对着估计也注意不到,毕竟她手上还拿着镰刀,说不好给自己划拉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和使用工具的费心比起来,半弯着腰的动作也很累人,她隔一会得站起来捶捶,扭着嘎吱嘎吱响的脖子,心想回去还得贴药膏——她哥许自强寄过来的,据说有奇效。

往年在家的时候,哪里见过他怕什么跌打损伤的,一只手骨折都要约同学打篮球,现在下乡才几年,对保养身体就颇有研究。

一样做知青的,忙什么大家都知道,许淑宁收到的时候感慨万千,心想原来的那几封信估计不尽不实,估摸着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

儿行千里母担忧嘛,她寄回家里的信也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

不过说起来,在红山大队的日子,除开要适应劳动外就没别的大烦恼,只是有点小摩擦而已。

恰在这天中午,消失一段时间的女生宿舍矛盾又卷土重来。

吃过午饭,许淑宁想着泡奶粉喝。

她端着自己的搪瓷杯,拿起暖水壶才发现是空的,晃两下一抬头,正好看到喝水的陈传文,抿抿嘴道:“没公德心,喝完又不烧。”

这种事确实是陈传文很经常做的,他回回被指桑骂槐都装作没听见躲到一边去,这会却主动附和道:“可不,太缺德了。”

真是奇怪,许淑宁狐疑看他一眼,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放下暖水壶没接着讲,转过身往外走。

出去色的瞬间,齐晴雨恰好迈过门槛,不轻不重地哼一声。

她无缘无故发脾气也很稀疏平常,许淑宁猜测和陈传文有关系,理智地不追问,进房间把搪瓷杯盖好,穿好雨鞋出发去地里。

农忙的午休时间短,大家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梁孟津还在琢磨早上的小插曲。

他总觉得许淑宁走路离自己特别远,往右跨一步闲聊说:“总算要放假了。”

每年割完晚稻,大队里就会有一段长时间的休息,直到来年的开春。

最近知青们都被这根胡萝卜吊着,榨干自己身上仅剩的力气。

许淑宁盼着好好睡一觉有阵子,这会长舒口气道:“是啊,总算。”

话音里听不出异样,梁孟津再接再厉道:“你想去公社吗?”

许淑宁每天抬头低头,都是这片土地,对外界有很大的向往,但想到来回的山路心生退意,说:“太远了。”

梁孟津赶忙道:“农闲的话有拖拉机。”

许淑宁还是第一次听说,微微笑道:“西瓜皮跟你讲的?”

有这么个队里的孩子王在,方圆十里地一点秘密都没有。

梁孟津点头道:“我们说好,他小学毕业的话就带他坐一次。”

突突突的车子,对孩子们很有吸引力,是西瓜皮目前学习的最大动力。

提及此,许淑宁不由得关切道:“他现在进度怎么样?明年考试有把握吗?”

盘古公社的规定比较人性化,因为本地多山,好些大队都在深山老林里,很多孩子是压根去不了学校的,更别提什么正规的教育,因此催生出一种小学的自学学历,每年六月份会组织一场毕业考,通过者能拿到学历证明。

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毕业,也比户籍上写文盲来得好,而且半点不耽误凭此上初中,每年报名的人都有百来号。

梁孟津现在的目标就是把西瓜皮这帮孩子们带出一半来,对每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说:“明年肯定不行。”

转年十一的半大小子,要承担起家里更多的事情,留给他漫山遍野疯跑的时间尚且不多,更何况是学习,只依靠缝隙里挤出来的教学,运气好说不准后年有搏一搏的机会。

许淑宁知道他为此很费心,安慰道:“学习是积累,不急于一时的。”

梁孟津其实已经乐观许多,他一开始固然很着急想要结果证明自己,现在却已经把得失抛之脑后。

他道:“多读书,将来对西瓜皮一定有用的。”

用在哪?许淑宁只看得到这方寸之间的土地,她对学习没什么执念,往好处想说:“也许他将来可以做大队干部。“

干部们都要能写会算。

这倒是个好主意,梁孟津道:“他也很会做领导。”

孩子王可不是好当的,稍有不慎“属下们”就会起兵造反。‘

许淑宁想想西瓜皮每次出门后面都跟着一帮人的架势,觉得颇有道理,边点头边戴好袖套说:“开工。”

下午和上午唯一的区别就是天还没黑就敲下工锣,百顷稻田现如今空荡荡,队员们一整年的努力都画上句号。

知青们初来乍到与此地,不约而同拥有成就感,对土地热爱像熊熊烈火般燃烧。

许淑宁有点想哭,她内心有许多感情,回宿舍的路上不间断地回头看。

梁孟津还以为她落东西,问道:“丢什么了?”

许淑宁不太确定道:”嗯,我的青春?“

她美丽的十六岁即将翻篇。

梁孟津从这个说法里感受到诗意,说:“你很适合文学。”

文学?许淑宁连诗人都不知道几个,她念书的时候成绩也平平,自嘲道:“就我啊?”

梁孟津看她哪哪都好,匆忙点头说:“你肯定能做好的。”

许淑宁只当是客套,甩着手道:“那我趁有空多看点书熏陶一下。”

梁孟津迫切想跟她建立更多的共同点,恨不得把自己书全盘送上。

他爱劝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许淑宁没放在心上,进院门后自顾自收衣服。

拽得太用力,一个衣架飞出老远,斜斜地冲着齐晴雨的脑门去。

可真是大意外,许淑宁连忙道:“晴雨对不起,你没事吧?”

齐晴雨刚跟陈传文拌嘴输了,又想起中午那茬,寻思我不过一次忘记倒水就被说“缺德”,又实在疼得很,捂着额头怒从心头起道:“你说呢!”

许淑宁手足无措道:“有没有流血?我拿药油给你擦擦?”

齐晴雨概不接受,眯着一只眼道:“反正我们缺德人,该有报应的。”

这又是哪门子的气话,许淑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道:“我不知道是你。”

她还以为是陈传文,说话才随便了点,因为他脸皮厚,每次被指桑骂槐也不做声。

齐晴雨才不管,冷哼一声转身走,头发甩出暴躁来。

许淑宁霎时间进退两难,迟疑间齐阳明道:“她没事的,别担心。”

自家妹妹,真有什么早就嚎啕得满世界皆知,屋顶都能给掀翻,这会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许淑宁知道他的话有准,不然他肯定第一个早就急得火烧眉毛,松口气讷讷道:“实在不好意思。”

齐阳明没法替妹妹说没关系,微微点头跟上去,扭头道:“我劝劝她。”

许淑宁停下脚步,沉重地把衣服拿回房间放好,只觉得能休息的喜悦都一扫而空了。

第30章

女生宿舍不大, 两张床中间只有窄窄的过道,能容纳下一张桌子而已。

气氛和谐的时候,大家尚且觉得憋闷, 有矛盾后像是连空气都不流通。

许淑宁晚上洗完澡磨磨蹭蹭进房间,钻进被窝里躺好, 不提什么熄灯的话, 拽过被子蒙头,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欲言又止。

齐晴雨倒是一派欢天喜地,顺理成章把手上这本连环画看完。

她夜里睡得晚, 有时候能熬到十二点,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头, 白天照例能去上工。

两个女生的作息有所区别,刚下乡那阵子为此小摩擦不断, 但大半年下来已经找到勉强和谐的相处之道。

但齐晴雨今天不愿意退一步,毫不在意地点着灯, 不知道几点才睡去。

她一沾枕头就睡,苦了睡眠浅的许淑宁, 她一直介于半梦半醒之间, 光好像能从眼皮缝钻进来, 仿佛是嵌在脚底的小沙粒, 叫人觉得烦躁。

要按往常,许淑宁肯定会出声发表意见, 但今天于理有亏,她只能深吸口气忍下来。

后果就是眼皮底下一圈黑, 看着像是被吸掉所有精气神。

梁孟津大早上就看她跟游魂似的在院子里晃荡, 伸手拦道:“你歇着吧,我喂鸡。”

地里的活可以停一阵, 知青宿舍里的事情还得按照排班来,许淑宁拌着鸡食,恍惚抬头道:“你说什么?”

梁孟津觉得她的眼神都飘忽不定的样子,直接把她手上的东西抢过来说:“你再睡一会。”

许淑宁反应有点慢,打个哈欠睡眼朦胧道:“没事,你还是快去吧,待会大队长又要催了。”

队里收晚稻之后就要给各家算公分,会计一个人恨不得当五个用,往常都没几个能帮上忙的,今年正好把男知青们抓壮丁。

梁孟津早早吃完饭本来要去的,看她这样也放不下心,说:“不差这么会。”

许淑宁拗不过他,往后靠着墙道:“那中午我给你加个蛋。”

梁孟津不缺这口吃的,心想她的脸都尖成这样子,不如留着补补。

他摇头道:“你多吃点,又瘦了。”

许淑宁生来的不长肉,家里兄弟姐妹四个吃一锅饭,只有她干巴巴的,不知道的以为遭人虐待,其实全家就数她开的小灶最多。

她自己的事情最知道,捏捏手腕道:“乱讲,我裤腰带都没松。”

梁孟津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的腰间,很快移开,颇有些慌乱道:“那,那就没有。”

怎么还突然结巴了?许淑宁想不明白,又打个哈欠回房间。

被窝里还有一点余温,她忍不住缩成一团,眼皮越发沉起来,模模糊糊睡过去。

说是睡,外间的一切还很清晰,连鸭子叫过几声都能数清楚,更别提齐晴雨的动静。

但青天白日的,正常活动是别人的权利。

许淑宁只能为自己那糟糕的睡眠叹口气,就这么凑合着歇一歇。

殊不知齐晴雨还是照顾她一点,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尽量圈在哥哥的床位上,盖着他的被子听收音机看连环画。

样子看着真是美得很,齐阳明回来一看,推把妹妹的脑门说:“挺滋润的啊。”

齐晴雨气鼓鼓瞪他说:“走路没声音,你想吓死谁啊!”

分明是自己抱着那些看过几十次的连环画入了迷,居然还倒打一耙,齐阳明没好气道:“叫什么叫,数你声音大。”

齐晴雨踢他,又探头看说:“怎么这么早回来?”

据说算工分要好几天,可不是件轻松事,还以为连午饭都要送到大队部去吃呢。

齐阳明经他一说,才想起正事来道:“我是来拿算盘的,被你打岔都忘记了。”

齐晴雨看他从床底拉出行李袋来,表情怅然道:“你把它带来了?”

那是过世的太爷留给齐阳明的,并不是什么珍贵的原材料,但老人家几十年前做过大掌柜,一生把这个看得跟宝贝差不多,众多子孙中只给了他。

祖传下来的是心意,他也一直小心翼翼的,平常连妹妹都不给碰,这会摸着算珠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家,出门顺手给捎上了。”

说是顺手,恐怕是有意为之。

齐晴雨不得重男轻女的太爷的宠,只是体谅哥哥的心情,晃着脚说:“你拨算盘还是太爷教的,他要是知道用得上肯定很高兴。”

男子汉大丈夫,沉溺于悲伤不过三秒,齐阳明揉着妹妹的头发,没说什么出门去。

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想着表现得好一点,下次也许还有这种写写算算的活计轮到他,总比下地好很多。

这种想法,齐晴雨是料不到的,她盯着哥哥的背影,站起身来动动脖子,无聊地原地踢着腿,到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鸡鸭乱跑,树叶风一吹就哗啦啦掉,每天做卫生的人不知道有多累。

今天正好是郭永年,他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扫地,现在却又是铺满地的枯叶,踩上去咔嚓咔嚓作响。

既然男知青们都去大队部干活,齐晴雨想想觉得自己可以做回好人好事,她拿起屋檐下的扫帚,才要有动作,看一眼女生宿舍紧闭的房间门迟疑片刻。

可她的体贴不过三秒,觉得大家还在冷战,很快挥起扫把来。

还是那句话,青天白日的,想做什么都是各人的权利,许淑宁哪怕被吵醒,也不好发脾气。

她睁开眼看看天花板,从缝隙里钻进来的光让面前的一切清晰,连趴在房梁上的蜘蛛都不例外。

像这种小虫子,任谁看都会毛毛的,尤其是齐晴雨,下乡后还没适应本地这么多的蛇虫鼠蚁,回回看到蟑螂都得叫两声。

一般都是许淑宁抬脚踩死,用纸包起来丢得远远的,不过她现在心里也有点堵得慌,偏过头当作没看到,有一种隐约的快感。

人嘛,总希望自己的形象光明。

许淑宁的念头不过存在刹那,立刻反省起来;只是再扭过头蜘蛛已经不见踪影,仿佛一切都没有存在过。

这可不是自己故意不帮忙的,许淑宁理直气壮起来。

她掀开被子穿好外套,推开门就看到齐晴雨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摇摇晃晃,样子别提多惬意。

许淑宁也没跟她打招呼,提上篮子往外走。

沿着队里的路上,她拐进巷子里,屏住呼吸路过几个茅厕,来到队员的陈大婶家。

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家畜的味道。

作为本队唯一能养超标数量鸡鸭的家庭,陈大婶的家位于大队的角落处,左右都没有邻居,院子的栅栏也比一般的人家高。

许淑宁的个子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敲门道:“有人在吗?”

大概是院子里乱七八糟的叫声太多,连喊几声才有人应。

陈大婶说着“我在我在”,一边拉开门道:“来啦。”

许淑宁客气笑笑说:“来换点鸡蛋,今天有吗?”

陈大婶看这些知青们特别亲切,因为自从他们来以后自己拿鸡蛋去代销点的次数都少很多,省掉她好多时间。

她的普通话有此进步,虽然仍旧不大标准,却已经能磕磕巴巴跟人唠嗑。

许淑宁听得认真,才辨别出她说的是“接下来要结婚的人很多,过一阵恐怕没几个鸡蛋吃”,有些奇怪道:“本地都这个时候扎堆办喜事吗?”

陈大婶给她数着鸡蛋解释道:“这不快发钱啦。”

许淑宁都忘记这茬,因为知青们是第一年来,得明年才头回结算工分,她一点参与感都没有,恍然道:“对哦,嫁娶都要花大钱。”

陈大婶便趁机跟她打听起城市的习俗来,时不时惊叹两声道:“都得买手表啊?”

三转一响里头,最能充面子的就是手表,因为成日里戴在手上,亲朋好友们都看得见。

因此最基础的彩礼就是这个,再殷实点的人家才会去折腾缝纫机之余的东西,像许家就没有,估计要等到她大哥结婚才买。

就是现在看来,还在东北插队的许自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媳妇,毕竟大人们还想让他有机会先回家再解决终生大事。

思及此,许淑宁的思绪飘远,忽然回过神来自己在别人家,笑笑说:“婶子,再给我多拿十个吧,我要三十个。”

要不说知青们手里阔呢,陈大婶心想队里多少人家一年都吃上十个蛋,继续往她的篮子里垒着,边道:“对了,你们要布票吗?”

队员们每年有几张票,都是算工分的时候才发,勤俭些的人家也会拿来换,自己缝缝补补又三年。

但陈大婶家可算是队里过得去的大户,因为她儿子是立过功退下来的,左腿要拄着拐不良于行,公社领导特批的给多养鸡鸭维生。

乡下都管鸡鸭叫屁股银行,一年的柴米油盐几乎都在这上头,母子俩仰仗于此,日子过得还算富足。

可善于精打细算的妇女,一分一毫都不放过,陈大婶琢磨着给儿子说媳妇,一直在攒聘礼,自己倒是舍不得吃喝。

许淑宁隐约知道些,点头说:“我回去问问他们。”

她有身新衣服,是已经结婚的大姐许淑静寄过来的,今年已经不需要了。

陈大婶客气跟她道谢,又拉着说好些别的话,这才收了钱。

许淑宁提着篮子往宿舍走,临时绕路去自留地摘菜,又顺手在井边洗过才回去。

快到院门口,她瞅见个男的趴在墙边,下意识喝道:“你找谁啊?”

有人出声,那人头也不回地跑开。

下一秒齐晴雨就拉开门,手里拿着长门闩,一脸的惊魂未定。

许淑宁赶快从地上捡起块石头,过去说:“怎么回事?”

齐晴雨眼眶都是红的,吓得有些哆嗦道:“不知道,就看见一双眼睛。”

世上并非好人多,年轻的小姑娘们总是危险多,连大队长都让她们平常得结伴走。

刚下乡那阵子大家都贯彻得很好,尤其是齐阳明,天天把妹妹护在身后。

不过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大半年下来人人的警惕心都放松,殊不知意外往往在此刻降临。

许淑宁心里一咯噔道:“你认得出来是谁吗?”

齐晴雨就是在宿舍比较活泼,平常跟队里人压根说不上话,摇摇头道:“就是眼睛小小的,看着很猥琐。”

许淑宁看她也说不出什么整话来,把门反锁好道:“以后咱俩绝不能有一个落单,明天把陈传文留下来。”

反正他不爱干活,到底一屋子得有个男人镇场子。

齐晴雨私心里是更需要哥哥的,但也没反对。

别看她平常声高气傲的,真遇上事反倒没什么主见,死死捏着舍友的手道:“真的吓死我了。”

可怜见的。

将心比心,许淑宁觉得是自己的话也该做噩梦了,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有我在呢。”

齐晴雨是吃软不吃硬的,眼泪哗啦就掉下来。

许淑宁哪里还记得跟她有矛盾,声音越发的温和起来。

她其实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哄人的时候尤其是。

齐晴雨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半晌才抽抽噎噎道:“谢,谢谢。”

怪可爱的,许淑宁笑笑道:“不客气,我会当作没看过的。”

齐晴雨扑哧笑出声,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大方道:“等我哥回来,我会再哭一遭的。”

她不是苦往肚里咽的脾气,一准要让人知道她的委屈。

这样看来,她的性格其实很有趣。

许淑宁头回认真审视这个在自己心里被认为任性的舍友,说:“也好,以后都让他跟着你比较安全。”

齐晴雨吸吸鼻子道:“是跟着咱俩。”

她侧过眼看,觉得舍友的脸比自己更叫人不安,慌慌中仿佛四面埋伏。

不过此地倒不至于这么危险,反而齐阳明的怒火足以把方圆十里夷为平地。

他手臂的青筋暴起,要不是有人拦着,非得闯进大队部要个说法。

可这种事情,哪里是大队长能做主的,毕竟两个女生都不知道究竟是谁,人家又不过趴在院墙上看,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和稀泥。

说来道去的,知青们都是外来人口,队里人却多数是一家子亲戚,能不能为他们主持公道更是另一回事。

总之怎么分析,知青们聚头讨论,最终决定让陈传文做女生们的保安。

一来他只是懒惰,却身材魁梧好吃好喝养出来的孔武有力,二来他有点心眼,只是平常放在钻空子上比较多而已,三来农闲时候还有点活计需要男劳力,只有他请假一直跟着是最合理的。

陈传文半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还嘎吱嘎吱捏着手道:“敢动歪心思我打死他。”

居然颇具有男子气概,齐晴雨对他都刮目相看,难得好声好气道:“麻烦你了。”

陈传文平日里听她的阴阳怪气多,乍然被好好对待反而不自在。

他搓搓不存在的鸡皮疙瘩道:“你正常点。”

齐晴雨瞪着他,挥拳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陈传文抱头鼠窜,方才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

许淑宁也跟着笑,偏过头看到梁孟津担心的眼神,微微摇头表示没事。

梁孟津却没有办法完全松口气,睡前甚至叮嘱道:“晚上去方便一定要叫我。”

虽然男女有别,但他实在顾不上守礼了。

许淑宁下乡后一到晚上,哪怕渴死都滴水不敢沾,这会舔嘴唇道:“我不去,你好好睡觉,别瞎想。”

梁孟津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看得人有些心虚起来。

许淑宁只好无奈道:“知道啦知道啦,一定把你叫起来。”

梁孟津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哄骗,想想说:“被我逮到的话,以后我就在你们屋前扎营睡。”

这叫什么话,连齐阳明都还没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呢,许淑宁啼笑皆非道:“这么冷的天,别瞎说。”

和被冻死相比,她的事情好像更重要。

这个念头一出现,梁孟津顿时不敢看她,垂着头放狠话道:“反正我说到做到。”

许淑宁知道他有多倔强,声音甜得像能挤出蜜来道:“好,都依你。”

少女不知情意在,一切都是无意识的。

梁孟津心里春水波澜荡,翻天覆地不平静,头越发抬不起来说:“你快进屋吧,把门锁好,晚上要是有不对劲就喊。不行,枕头边还是得放根棍子。也不够,回头我给你弄把刀,但你千万要放好,别伤到自己……”

絮絮叨叨的,真是操碎了心。

许淑宁却一点都不会不耐烦,一一应下来,看着模样乖巧。

梁孟津也是头回见她这样,要不是记着要看人进屋,早就落荒而逃。

可那颗无人可见的心呐,快跳出一百首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