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想与你成婚。”◎

别把他当朋友?

虞沛懵了。

可他俩不就是朋友吗?

不拿看朋友的眼神看他, 那难不成要视他如敌,或是形同陌路?

她想问清楚,但烛玉站在房间角落里, 面容模糊不清。

可她却能感受到一道炙热的视线。

如火,如焰。

从那暗处径直折来, 像伏在密林里窥探的豺豹。

手指一蜷, 虞沛直起身子。也是这微弱的变动,叫她看清楚了烛玉的脸。

微挑凤眸中不复往日的疏狂朗快, 而是沉着不可言说的情绪。

她下意识想避开这打量,视线便落在他侧颈的伤上——白日里他穿了件圆领袍,她咬出的痕迹被遮去大半,至多在动作幅度稍大时露出些微淡红。

眼下,她才看见那乱咬出的几道浅浅牙痕, 像印记一样烙在他颈上。

“你没涂那个药?”虞沛转瞬就忘记了方才的怪异,心思全在她弄出的伤上。

银阑给她的药膏效果很好, 要是涂了,莫说伤痕,连红印子都该消了。

“小伤而已。”烛玉穿进一只袖子,薄衣半搭在身上,“要不了几天就好了。”

“这么热的天, 你要时时刻刻捂着自己的脖子吗?”

虞沛快步上前, 伸出手。

“把药给我。”

烛玉也不问她做什么,从袍子里掏出瓶药膏递给她。

虞沛接过:“坐那儿。”

他便又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曲起双臂, 懒散搭在膝上。他还是半穿着那件单衣, 躬下背时, 脊柱沟若隐若现地起伏着。

膏药珍贵, 虞沛用起来却毫不心疼。

她抹了一大块,跟糊泥巴似的往他颈上涂,边涂边说:“好歹是我弄出来的,总不能不管——下回要再遇上这种事儿,你就把我绑起来,省得我乱伤人,我又不生你气。”

烛玉没应声。

“听见没?”虞沛顺手往他肩上拍了一掌。

“啪——”一声,响得很。

虞沛愣住了。

她往常也爱在他身上拍拍打打的,但声响经衣衫一挡,便会沉闷不少——而不像现在,又脆又响。

眼睁睁看着他肩上渐浮出淡红印子后,她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他只披了半边衣裳。

方才的举措也有些暗昧。

她挠了下面颊,又有些无措地垂下手。

可一句“对不起”还没冒出来,腕子就被他钳在了两边——手掌与她的腕结结实实地贴紧,连丝缝隙都没留下。

“你拽着我干嘛?”虞沛挣了下,没挣脱。

“不是说再遇上这种事,便把你绑起来么?”烛玉捏了下她的腕子,血液涌上,惹得她指尖发麻,“说话转头便忘?”

虞沛忍不住笑:“这是一件事吗?”

“怎么不算?”烛玉拉近她,也笑,“你方才可打疼我了。”

“这么疼?我瞧瞧打成什么样了。”

虞沛挣开他的手——这下倒不费劲儿,稍一用力就挣脱了。

她戳了下那已变淡不少的红印子,语气有些夸张。

“伤得这么重啊,要是叫那老古董看见了,岂不得要我性命。”

烛玉原本只打算与她发科打趣,直至她将手搭在了肩上。

力度很轻,像春日的柳梢儿拂过肩头,落下一阵微弱的痒。

那点痒意没有消失,反倒随着她的动作钻入骨头,游走在四肢百骸。

白日里下过的雨返成了闷热湿气,充斥在房间里。

连呼吸都变得潮热。

在那酥麻延至腰眼的瞬间,烛玉忽抬起手,一把握住她的腕。

“可以了。”他喉结上下一滚,压低了声儿,以掩住哑色,“药涂好了。”

虞沛没觉出他的异常,还在继续揶揄。

“可以了?这么重的伤,恐还要学两道治疗诀,帮你——烛玉,你怎么了?”

她躬伏了身,去瞧他的耳朵。

“为何在抖,还有耳朵……”

感觉有些红。

也不知是不是烛光映照的缘故。

可不等她细看,烛玉忽将手伸至她背后,往前一带。

虞沛一个不稳,跌坐在他腿上。

她没能再看见他的脸——他将她整个儿圈进了怀里,双臂收紧,脑袋靠在她肩上。

“沛沛,”说话间,他的鼻尖儿时轻时重地蹭过她的颈子,“别闹我了。”

虞沛被那痒意掐得浑身一抖。

虽然知道龙血对身体有影响,但他怎么这么烫啊。

身子灼热,气息也烫。

她憋了半天,才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我觉得,你可能要祛祛内热。”

烛玉低笑出声。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沛沛,我上一瞬才说过的话,你是转眼便忘得干净。”

虞沛眼睫一颤。

——你不当再用这种眼神看我。

——看待幼时同伴。

——或是个毫无威胁的朋友。

那双大手压在背上,她忽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早不是那个静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闷葫芦,也不再是抱着长剑兴冲冲找他比试的小孩儿。

他褪去了柔软稚嫩的覆羽,长出坚硬的骨骼。

不光如此,他还会再长,直至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就像丢掉当初那个闷葫芦小孩儿一样,他终有一日会把眼前张扬夺目的小郎君抛得远远儿的,再也看不见。

他在告诉她:该以看待异性,看待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郎君的目光,去看他。

虞沛大多时候都心大得很,思绪像是乱奔的马,跳脱自在。

可偶尔也有心思敏感的时候。

她陷在这灼烫的怀抱中,心里无端生出躁恼。

“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她问。

烛玉听出她话里的不快。

他知晓该安慰她,并告诉她,他俩可以永远像之前那样来往。

就像她和水雾,和银穗银禾,和往后遇见的每一个朋友——亲密诚挚,却不会再近一步。

但不行。

他不知自己要什么,可万分清楚,他不愿留在“朋友”的位置上。

总要打破些限制,于是他道:“不能。”

虞沛更为心恼。

她泄愤似的捶了下他的后背:“那你就不该在我面前脱衣服,也不该这么抱着我。”

说着,又要往下挣。

但烛玉忽然伸过手托住她的腿,起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快步走过,然后把她放在桌上。

“沛沛,我并非有意惹你不快。”他稍顿,“只是……”

只是想让她像拒绝那条求娶的鲛人一样,也把他放在同样的考量中。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虞沛同样直视着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是喜欢我吗?”

烛玉陷入惘然。

喜欢?

他不清楚。

储放在他心绪中的感情,似乎并没有这一样。

他想不明白,便道:“应当不喜欢。”

虞沛松了口气:“既然不喜欢,那——”

“我想与你成婚。”

虞沛:“……”???

这人脑子在冒泡吧。

有病!

神经病!

脑子冒大泡!!!

既然不喜欢,又成哪门子婚?!

“你要想找人成亲,就跟龙宫门口的那块石头成去吧!”她推开他,跳落在地,“你俩天生绝配,百年好合!再发癫了还可以盘它身上睡大觉!”

烛玉:?

他哪里说错了吗?

“沛——”

“呸呸呸!”虞沛接过话茬,瞪他一眼,“别叫我。咱俩轮流守夜,你上半夜,我下半夜,到点儿了我再来。”-

气冲冲跑回房间后,虞沛半天没缓过神。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这种耍人玩儿的爱好呢?

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遭,虞沛收到了系统的提醒:“小殿下,距离任务完成已经不到十个时辰啦!”

情绪稍缓,她拿出复影镜,按了下红玉。

渐渐地,镜面上浮现出毛团儿的身影。

已经这么晚了,它却没休息——估摸着是一直都在镜子前守着她,眼神都有些呆滞了。

一看见她,它的眼睛顿时亮了许多。

“咕叽!”它兴奋地蹦跳两下,贴近镜子。

——终于愿意来看它啦!

见着它,虞沛的心情也好上许多。

她盘坐在床上,语气不自觉放轻许多。

“你不用睡觉吗?”

毛团儿扭扭身子,以作应答。

“嗷!”它又甩了两下脑袋上的小花。

——看它的花!它养得很好的!

“很好看。”虞沛将指腹贴在镜面上,摩挲着那柔软的花瓣。

毛团儿温顺地伸过花叶,碰了下她的指尖。

“咕……”

——好久没见,它好想她啊。

虞沛与它玩了会儿,才扯回正题:“小毛团子,你能联系上宿盏嘛?”

“咕叽?”毛团儿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找他做什么?

他的主人一直都在呀。

“我有些睡不着。”虞沛戳着它的触手玩儿,“想跟他说话。”

“哐啷——”一声。

隔壁烛玉的房间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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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它看不见啦!◎

听她说要见宿盏, 毛团儿努力攒起劲,直至炸毛成一个圆滚滚的球。

但过了小半刻,它的眼神仍旧明亮且呆滞。

——宿盏没有出现。

到最后, 它渐渐成了蔫儿了的茄子,软趴趴地往地上一瘫, 眼眶逐渐湿润。

虞沛看懂了它的意思:“他不愿出来?”

毛团儿含泪点头:“呜……”

“为何?”虞沛觉得奇怪。

之前不是还跟她见过面吗?

毛团儿想了想, 突然跳将起来,挥舞着触手张牙舞爪地打起一套拳, 又像河豚一样急速膨胀成球,嘴里还念念有词:

“嘭——!”

“嘭嘭——”

等它重复好几遍,虞沛终于勉强明白:“你是说,他很危险?”!

毛团儿停下,触手像小鸡翅膀那样上下挥舞。

“叽!”

就是这样!

主人的情绪好差, 要是现在把灵识放它身上,它肯定会爆炸的!

虞沛不解:“可某种意义上来说, 你和他不是同一个人吗?而且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性。”

毛团扭扭身子。

才不。

那是因为主人被困在壳子里了呀。

要是放他出来,连它都会杀的。

虞沛一手搭在被子上,指尖慢悠悠地画着圈儿。

宿盏的不出面和毛团儿的提醒,让她再度翻出了埋在心底的疑惑:原书里的宿盏凶残阴狠,男女主被他虐得好几次都险些丧命。

说白了, 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善心可言。

这样的人, 为什么会纵容她靠近他的心脏,待她又这般和善?

明明他俩就没见过, 也根本没什么交集。

虞沛指尖一顿, 忽地抬头。

她和宿盏的确没见过。

但身为女二的“虞沛”与他并非完全没有交集。

女二出于对宿盏力量的觊觎, 一直想尽各种办法潜入云涟山, 以偷走心脏。她修为不算高, 胆子却大得离谱——都被天域的人抓到过好几回了,还是不死心地往山上跑。

就这么跑了上百趟,还真让她成功找到了石阁。

不过连门都没进,就被强大的威压给振飞了。

后来她又去了几次,但没一回不是带着满身伤痕下山的。

虞沛当时看到这段儿,头都被气得生疼。

有这种毅力,做什么不能成,偏揪着颗心脏不放。

但事实证明,女二还能换着花样苟。

原书里,女二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直到天域的一位仙君找上门,说是她爹。

活了快二十年了,她才知道自个儿还有个弃子的渣爹。

但对已经彻底崩坏的女二来说,管他爹不爹、渣不渣的,统统都是她偷心脏的工具人。

从她爹那儿弄来一粒毒药后,她又拼死爬上云涟山,想尽办法把药喂给了心脏,也差点误了宿盏的重生大计。

可以说,这算是“虞沛”和宿盏唯一结怨的地方。

想到这一点,虞沛只觉后背一阵泛凉。

是啊。

既然有重生的人,为什么不会是这本书的反派呢?

如果宿盏就是重生者,重生后恰好遇见刚出生的“虞沛”,又对她怀恨在心,顺手杀了她也不无可能。

虞沛觉得这猜测有理,又顺着往下推。

一开始毛团儿见到她时,先是下意识地攻击——和女二当初的处境一样。但紧接着,它便表现出了友好的一面,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像是受人控制。

她抿紧唇,越发不安。

要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它,肯定是宿盏。

他现在没法复生,力量有限,所以只能躲在暗处观察她。

或许在她和毛团儿接触的时候,他也在借机推测她到底是谁,为何会顶着“虞沛”的名姓出现在云涟山。

只要等他成功复生,说不定会拿她第一个开刀。

虞沛把镜子往下一扣,遮去了毛团的视线。

从头到尾,她都太不谨慎了。

竟然在毛茸茸的诱惑下放下了戒心。

可恶啊沛沛!莽撞大意是会送死的!

镜面上的景象晃动两番,然后陷入一片黑暗。

毛团子愣住,开始急切撞击起镜面。

“咕叽!!!”

——它看不见啦!什么都看不见啦!

系统出声提醒:“小殿下,目前您的互动值已累计36点。按照任务进度,需在沈家剧情结束前攒到50点,时限已不到十个时辰。”

虞沛按着被蹦跳的毛团儿震得一颤一颤的镜子,平缓着呼吸。

宿盏肯定是见不着了,但只靠复影镜和毛团接触,一晚上能涨个三四点都算不错。

只能想办法去见他的心脏。

想到这儿,她重新翻开镜子。

“我明天来看你。”

躁动不安的毛团儿陡然被抚平情绪,脑袋上的小花一抖一抖的。

“叽?”

——真哒?

虞沛想和往常一样戳戳它的脑袋,但手还没抬就放下了。

“不食言。”她说。

除了互动值,她也要试探清楚,宿盏到底有什么目的。

**

到了后半夜,虞沛去找烛玉。

进门时,后者正坐在桌旁拿小刀雕着什么。

她还在气头上,摆出公事公办的语气:“换我来守,你可以去休息了。”

烛玉手中一顿,抬头。

“刚听见隔壁房间有些响动——你没睡?”

耳朵倒尖。

虞沛往窗旁的榻上一坐,不看他。

“休息过了,现在精神得很。”

末字刚落,她眼前忽出现一个小人偶。

那人偶做得粗糙,但五官四肢,该有的一样也不少。

她移过视线,看向拿着木偶的烛玉。

“这是做什么?”

“方才是我错了。”他捏着人偶的手臂,眸中两点漆光,“你要是不开心,就将气撒出来。”

“怎么撒?”

烛玉把木偶塞她手里:“试试?”

虞沛将信将疑地接过木偶,扯着它的右臂往上一抬。

烛玉的右胳膊竟也跟着抬起。

她又攥起拳头,朝木偶肩上一捶。

然后就看见烛玉维持着右臂高抬的姿势,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虞沛突然来了兴致。

“你往这里面放了灵识啊?”她坐直身子,分别捏住木偶的双肩,再左右两晃——

烛玉的上半身便也跟着左摇右晃,活像在撒娇。

有些扭捏的姿势,由他做出来,却洒脱干净。

虞沛的不快一下没了。

她攥着木偶的小手,操纵它上下挥动。

烛玉便成了招财猫,一个劲儿地朝她招手。

但他还紧绷着身子,一眨不眨地看她。

“沛沛,这样能不能解气?”

“差不多。”虞沛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眼底渐生笑意,“只要下次别蹦出些莫名其妙的话吓我就成。”

烛玉垂下眼帘。

他一字一言皆为真。

没想吓她。

没玩多久,虞沛就对木偶失去了兴趣。

她把人偶揣进储物囊,忽然感受到禁制出现了些微波动。

虞沛神色一凛,起身。

“烛玉。”

烛玉会意,拿起长剑,随她一道朝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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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这哥的心态是真好啊。◎

烛玉随在虞沛身后, 斜压的视线停驻在她眉眼间。

朦胧烛影映在她脸上,瞧不出心情好坏。

虞沛察觉到他的打量。

“怎么了?”

“没什么。”烛玉不再看她。

方才他有想过把灵识放进心脏里,以宿盏的身份与她见面。

但情绪起伏实在太大, 没能成功。

失败一次后,他反倒生出些卑劣的愉悦。

片刻, 他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有没有谁惹你不开心?”

“谁能惹我不开心?”虞沛抛了下腰间的储物囊, 又稳稳接住,好笑道, “就算有,歉礼不都已收到了吗?”

瞥见她笑,烛玉的神情间却多了丝郁沉。

好个没心没肺的。

上回见“宿盏”,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嘴上说着喜欢,如今倒丁点儿都不在意。

他忽顿了步。

她平日里不也这样么, 唬人的话一套跟着一套。

是了。

她刚去鲛宫时,头几年一直适应不了。鲛君想尽各种办法, 但效果总不见好。最后迫不得已,便商量着把她送回人族。

临走前,鲛族的大海巫炼出了海玉珠,说是每月服一粒,就能帮助她在鲛宫生存。大海巫还特地嘱咐, 这珠子吃起来副作用大, 比起服珠,送小虞沛回人族更为妥当。

鲛君自然将她的身体放在第一位, 当即下令毁去海玉珠, 又仔细挑选了好几处富贵人家。

但药没能毁。

小虞沛当着大海巫和鲛君的面捻起几颗珠子吞了, 然后抿着笑说, 很好吃, 她很喜欢。

大海巫看傻了。

那珠子她也尝过,苦腥无比,只吃了一颗,就险把脏器全给吐出来。

面对鲛君询问的目光,她犹豫着解释,许是人与妖构造不同。

这枚“喜欢”的珠子,小虞沛从四岁吃到六岁,对谁都说喜欢得不得了。

直到烛玉无意撞见她缩在寝殿里,苦着张脸吞下一颗珠子,然后熟练地抱着小桶,不住往外吐。一边吐,一边捂着绞痛的颈子,浑身都似在抽搐。

那会儿他才知道,她根本不喜欢甚而很反感海玉珠的味道。

说喜欢,只是不想被送走。

八岁那年,银阑带着他俩出去诛魔。

挦绵扯絮的冬夜里,虞沛第一次举起灵刃斩杀了魔物。

野风呼号,天黑得连星子都看不见。银阑搓着她冻僵的手,仔细擦净她脸上的魔血,问她害不害怕,若是怕,便带她回去。

她也是笑着说不怕,说她很喜欢这样。

烛玉以为她当真喜欢,可两三天后的深夜,他又看见她一个人躲到了小山丘似的雪堆后头,脑袋埋在膝盖里,没声没息的。直到远处传来魔物嘶鸣,她才警惕抬头。

他一眼就望见她满脸的泪。

连耳朵都哭红了。

被他发现,她也不羞不恼,只说是头回动真格,还不习惯,让他别告诉银阑。

两人回帐篷后,她翻来覆去小半时辰都没睡着。问她,才不大好意思地说,前几天夜里都是靠看话本入睡的,但现下眼睛又肿又青,看字时很模糊,还疼。

烛玉便拿过话本帮她读。

读话本哄她睡觉时,他才模糊记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时,她的手一直在抖,唇也抿得很紧-

她说过太多喜欢,难以分辨清楚是真是假。

烛玉又移过视线看她。

先前他思虑不清,只当她真喜欢“宿盏”。

如今一想,她是个慢热性子,绝不可能轻易言说喜欢。

那这回呢?

这回又是为何说出喜欢。

但无论是何缘由,都不能再让她见着“宿盏”-

虞沛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比平日里沉默寡言许多。

她推开门,恰好撞见一道黑影要闯进沈仲屿的房间——它正在试图冲破门口的禁制。

许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它动作一顿,转身。

月影透过身后的门窗压进长廊,让虞沛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它的面孔。

店家说得不错——那张惨白到近乎纸色的脸上,没有眼鼻、耳朵,连毛发都不见一根。

只有铜钱大小的一张嘴,且像被火烧过一样,干瘪的嘴巴黑漆漆的,没有唇瓣。

它没有眼睛,却像是能看见虞沛他俩,扯开嘴,露出条猩红的尖细舌头,阴恻恻笑了。

虞沛眼疾手快,朝它打去灵力。

邪物侧身躲过,灵力将墙面破开一道深缝。

“嗬嗬嗬……”它挤出嘶哑的气音,然后像野兽那般四肢着地,飞奔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硬生生拿尖利的爪子撕开了禁制。

它仅撕开了一小条缝儿,右爪就被爆开的灵力割破了。伤口从爪尖裂至手肘,鲜血洒下,它头也不回地跳入黑夜当中,不过动作迟缓许多。

禁制的损坏引来了不小躁动,大堂很快有人点燃蜡烛,焦灼高喊:“楼上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禁制破了?”

“没事,你们待在下面,别乱走动。”虞沛没急着去追那邪物,它撕开禁制时,结界的灵痕也会沾附在身上,不难找见。

她在心底追踪着灵痕的去向,走近了沈仲屿的房间。

但还没抬手,门就从里面儿打开了。

沈仲屿一手秉烛,虚弱地倚在门边——下午虞沛送药时,他还有些意识不清,昏昏醒醒好几回,才勉强吃了药。

眼下他好了不少,甚还有力气说话。

“虞师妹,烛道友。”他脸上带着蔫蔫儿的笑,“听见外面有响动,出了何事?”

“没什么事。”确定他安好,虞沛转身,“沈师兄接着睡吧,我——”

“又是那魔物吗?”沈仲屿突然道。

虞沛:?

她没跟他提起过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出她心中所想,沈仲屿喘了口气,虚弱道:“晚上掌柜的来送饭,多说了两句。”

虞沛有些不快。

不是与他说过,让他保密的吗?

“是我问他在先。”沈仲屿眼帘半垂,“听闻死的是左道友?”

虞沛一怔:“你认识他?”

“算认识。”沈仲屿说话有些吃力,“大哥以前……帮衬过他,前几年每逢春节,他都会来家里看望大哥。”

这就怪了。

沈伯屹先前还说并不认识左锻。

虞沛将这事儿记下,又问:“沈师兄,听说二十多年前,沈家捉过一只邪祟?”

她本来没抱希望,毕竟捉那邪物的时候沈仲屿还没出生。

不想,他竟有所了解:“小时听管家聊起过此事,说是关在地牢里。不过我与叔峤偷偷去看过,那里面何物也没有,估计是管家拿来唬我们的。”

“要真有,也不会关在小孩儿能找着的地方。”

虞沛的心中已有了朦胧的猜想。

她神情紧凝,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沈师兄,我前两天在客栈里捡到了一枚玉佩,上面还刻了个‘沈’字儿,不知道是不是沈家的东西。”

沈仲屿接过玉佩,瘦长的手指压在那莹莹玉上。

他缓慢摩挲着,道:“是沈家的东西,但不知是谁的。”

虞沛了然:“沈师兄是说这玉佩不止一块儿?”

“是。”沈仲屿靠在门边,低喘起气,“我们这一辈的小孩儿,人手一个——听说是小时候爷爷打的,模样都大差不差。”

“这样么……”虞沛拧紧眉,“师兄,这块玉能不能暂且留在我这儿?待此事了结了,我再亲自送回沈府。”

“好。”沈仲屿未作多想。

虞沛又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沈师兄,你服过那药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仲屿轻笑:“身体已经全然恢复了,方才还练了好几套灵诀。”

虞沛错愕:“真的?”

婵玥仙君不是说那丹药仅能祛毒补灵吗,怎么效果这么好?!

“自然是真。”

“那不是很好,等身子爽利了,咱们再一块儿去学宫。”

沈仲屿笑着看她,跟着她点头:“是很好,不过有一处也不算好。”

虞沛心里发紧:“哪处?”

“这梦醒得太早。”沈仲屿笑眯眯道。

虞沛:……

这哥的心态是真好啊。

这时候了还跟她讲冷笑话。

看她无奈地舒展了眉,沈仲屿把玉递给她,道:“方才看你紧绷着脸,还以为你要去应付什么大考,这会儿倒好了许多。”

他真是……

虞沛一手抓过那玉,别开视线。

“我还有事要办,师兄好好儿待在房间里就行。”

她顿了步,抬眸看他。

“沈师兄,咱们要一起去学宫。”

沈仲屿一手扶在门边。

夜风从走廊尽头的窄窗刮进,吹得他衣袍翻飞。

他被伤痛折磨得瘦弱不堪,几乎快要融在那夜色当中。

但那苍白的唇角抿着一丝弧度,浅浅的,像是燃在暗处的一盏孤灯。

“好。”浮光霭霭,他笑着应道-

虞沛和烛玉分了两路,她去追邪物,他则留在客栈里,确保整间客栈的安全。

她循着灵痕一路追去,直到追至沈府附近,那痕迹已淡到几不可寻。

远山天光乍破,四周昏昏。

虞沛停在沈府门口,拾阶而上。

踏至第三级石阶时,身后忽有人唤她:“虞道友。”

虞沛转身。

“要进沈府,如何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带路。”沈伯屹在不远处望着她。

“沈道友?你不该在客栈么,如何追到了这里。”虞沛站在石阶上,与他平视。

“与你一样,追踪灵痕。”沈伯屹环顾一周,“那邪物应是到了这附近,怎不见踪影?但如今它既然来了沈家,自要去告知爷爷。”

虞沛语气平静:“那邪物能跑出来,你不觉得与沈家有关吗?”

“虞道友何意?”沈伯屹神情冷然,“我上回便说过,若那邪物真是爷爷封住的那只,他怎会不知道它偷跑了出来?!”

“这便要问你爷爷了。”

“虞道友这是想怪罪我爷爷?”沈伯屹大步上前,冷笑,“既如此,那便去找他问个明白,也省得某些人凭空污蔑我沈家人!”

但他只行了几步。

脚踩在第一级石阶上时,他忽地停住了。

沈伯屹垂下眼帘。

一把灵刃竖在他的颈前,刃尖抵着下颌,仿佛下一瞬就会破开皮肉,要他性命。

“沈少爷,”虞沛握着灵刃,在他身旁道,“遮掩着右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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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这般鲜活又夺目的人,终也要草草一生?◎

沈伯屹移过视线。

他取了护腕, 松散的衣襟远不似平时那样规整。袍袖垂落,遮住胳膊。

“虞道友此举此动,是否有些失礼?”他问。

虞沛反问:“与你要讲什么礼?”

沈伯屹却是不恼, 话锋一转:“你先前在左锻的房间里捡着什么东西了,是么?”

“是又如何?”

“到底是我太不小心, 去找仲屿时, 恰被那姓左的撞见。”他像是想起什么恶心事来,目露厌嫌, “不过舍他几两银子,就以为能与我称兄道弟——你说,这样的人活着能有什么用处。”

虞沛声音作冷:“你现在愿意认了?”

“认?认什么?我与他不过聊了几句。”沈伯屹笑得轻慢,“虞道友,你捡到了我沈府的东西, 那你可知道,那玉件儿除了我, 仲屿也有?”

虞沛眼皮儿一跳,心底渐有不安蔓延。

但不等她想清楚,沈府的大门忽打开了。

沈老爷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好几奴仆,抬着顶黑沉沉的轿子出来。

一拨人跨过门槛, 虞沛闻见股腐烂的恶臭。

她耸了下鼻子, 看向那顶轿子。

说是轿子,其实跟棺材差不多。

轿子通体漆黑, 轿顶四角钉有钢钉, 钉子上挂着纸糊的木棍, 跟送葬时用的孝棍差不多。

轿门紧封, 门框黏着剪成铜钱状的白纸条。

仅一眼, 虞沛就觉不适。

死气沉沉的。

身后,沈伯屹上前拱手道:“爷爷,关在府里的邪祟偷跑了去,又伤了百姓无辜,是否要去抓回来?”

轿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良久,虞沛听见一阵呼哧的声音,又粗又重,像是风箱声。

沈老爷靠近轿子,耳朵贴近。

半晌,他直起身子,先看了眼虞沛,眼底有惧。

不知想到什么,他慢慢儿地笑了,对沈伯屹说:“你爷爷说,让你去取了那邪祟性命。”

沈伯屹没看他,也不应声。

他抬手搭在灵刃上,缓慢推开。

“虞道友,”他脸上露出淡笑,却是冷漠的,如视蝼蚁般的讽笑,“再耽搁下去,邪祟怕是要被拆骨分肉了。”

虞沛恼怒拧眉。

这不要脸的狗东西,竟然要把锅甩在沈仲屿的头上。

她忿忿垂手,转身就朝客栈赶去。

灵刃散作赤红气流,沈伯屹静立在原地。

他抬手,拇指擦过下颌,指腹上沾了些星点血迹。

“伯屹,”沈老爷三两步上前,心有余悸道,“此事要不从长计议?那女子修为高强,恐怕招惹不得。”

天知道他昨天早上一醒,在房门口看见十颗人头是什么滋味儿。

人都快吓傻了!

沈伯屹没看他,专心摩挲着指腹。

那血逐渐变得黏腻、干涸,他便又看向半空未散尽的气流。

赤红中夹杂着些微金芒。

若不出意外,进了天域学宫后,她会与他一样,被分进朱雀院。

他勾过一缕,缠在指上细细捻着。

“师父……”他低声喃喃,眼底闪烁着怪谲的兴奋,“我好像寻得了更合适的人。”

“伯屹,此事还是——”

“闭嘴!”沈伯屹冷眼睨向沈老爷。

沈老爷眸光一黯,嗫嚅片刻,也只道:“是爹管得太多了。”-

虞沛赶回客栈时,天已大亮。

客栈外头围了许多人,她走近,听见一位过路的老人家道:“大清早的,这里头在吵闹些什么,不怕惹来官府的人?”

“官府的人?”他旁边一个挑担的笑了,“就算是大老爷来了,也不敢伸手管——那里头闹了邪祟,正要打杀了去。”

“啊?!”老人家面临惧色,忙往后躲。

“诶,回来!”挑担的一把拉住他,从鼻子里挤出笑,“怕什么,里头的仙人早就在周围设了阵法,咱们进不去,里头的人也出不来,正方便咱们看热闹。”

话音刚落,身旁就大步走过一人。打扮得不起眼,走路却快,直直往客栈里奔。

他忙道:“诶,姑娘,那地儿去不得,刚才有人要进去,跟撞墙了一样,你——”

话没说完,就见她畅通无阻地进了客栈大门。

……

老人家脸色顿时变了:“你不是说进不去吗!”说罢,便转身走了。

挑担的摸摸脑袋。

刚才明明进不去啊,好几个修士往外跑,还差点被撞飞了。

他试探着往前挪一步,伸手——

“嘭——!”

手结结实实撞在了禁制上。

“嘶……”他抱着拳头,龇牙咧嘴的。

奇了。

*

虞沛一进客栈,就有人看见她了。

是个个高身胖的男修,他指着二楼怒道:“虞道友,现在那邪祟已经抓到了,但你那同伴守着不让我们进去,怎么说!”

她顺着望向二楼。

烛玉守在走廊门口,好几个修士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偏偏没有人敢上前。再一细瞧,就发现了他们踌躇不前的原因——楼梯口那儿,横七竖八地昏了几个人,气息奄奄。

“怎么回事?”她问。

薛从煦出面道:“虞道友,先前被吓得发癔症的那店小二,今早清醒过来,说那天在左锻房间里亲眼看见了邪祟害人。”

虞沛跟着他的话往下问:“如何害的?”

“如虞道友你所说,那邪祟的确为灵修所变,而变成邪祟的灵修……”薛从煦移过视线,紧盯着走廊尽头的房间,“就是沈家的二公子,沈仲屿!”

虞沛面无表情:“薛道友,说话要论证据。”

“当然,我们也不会凭空污人清白。”薛从煦指着躲在桌后发抖的店小二,“不光他亲眼看见,我们还寻着了证物。”

他这么一说,虞沛便看见了店小二手旁的一块玉。

远远瞧着,跟她手中那块儿一模一样。

薛从煦:“你可瞧见那块玉了?玉上清清楚楚刻着‘沈’字,分明是他沈仲屿的玉件儿。”

虞沛直接把怀里的玉器扔了出来,丢在桌上。

“同样的玉器,沈家有四个,这东西作不了证据。”

“这……”薛从煦被噎得说不出话。

虽靠这玉器帮沈仲屿洗脱了部分嫌疑,但虞沛的神情仍旧不大好看。

——玉件儿原还能拿来指认沈伯屹,现下却没了用处。

薛从煦抿紧唇,又道:“物证没用,那人证呢?店小二可是亲眼看见沈仲屿变成了邪祟,你难不成还能掏出个一模一样的小二来?”

虞沛望向店小二:“真的?”

店小二被她的打量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地开口。

“是,我……我那天早上去二楼,听见左仙长房间里有人说话。按着店里的规矩,客人来访当在店簿登记,所以就想敲门提醒。但门没锁,我就看见……看见沈……沈……”

他踌躇半天,到底没能把“仙长”二字吐出来。

“看见他变成了妖怪,把那左仙长的血肉活活吸干了!”

虞沛朝他走去:“你确定看见的是沈师兄?他当时在房里养伤,身边还有人照顾。况且他连床都爬不起来,拿什么杀人。”

有四五个修士护在了店小二面前。

“虞道友,他不过平头百姓,又受了惊吓,经不起你这番咄咄逼人!”

虞沛耐心渐没,又看向掌柜。

“店家,你先前说过,那杀人的邪祟和你二十多年前撞见的妖物一模一样——我师兄那时还没出生,怎可能是他。”

“这……”掌柜犹豫道,“闹事的邪祟,与我看见的也有些许出入。”

“虞道友!”薛从煦打断,“你这般遮遮掩掩,到底是要干什么?莫非,你和他是一伙的?”

立即有人附和道:“他俩本就是一起入店的,不光她,还有那邪祟对面的房间里,也不知住着什么人,到现在都没露过脸,说不定也是邪物。”

他身旁的矮个修士接过话茬:“是了,看她身上穿的还是御灵宗的杂役服,若不是练了邪功,以她的年纪怎么可能这么厉——”

一道寒影陡然从他面前划过,他惊得心尖一颤,登时噤声。

不远处,烛玉抱剑,脸上有笑,语气却冷:“仔细些嘴,别把话题扯远了。”

那矮个儿修士咽了口唾沫,再不敢作声。

薛从煦倒是不怕:“两位道友,若想自证清白,就把沈仲屿交给我们,押去天域。等去了天域,自会还他公道。”

他又冲着二楼喊:“沈道友,你要没杀人就快下楼,别躲在自个儿师妹后头做缩头乌龟!”

烛玉语气轻泼:“别乱吠,门我锁了,他出不来。”

“你!”薛从煦恼羞成怒,“你们果真是同伙。”

话音落下,客栈外忽然响起阵喧闹。

有人道:“是沈家老爷!沈家的人来了!”

虞沛转身,看见门外的人让出一条道。

打头阵的是四五十侍卫,齐心合力将禁制破了。

有他们挡在前头,在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也一拥而入,挤在门口。

沈老爷与沈伯屹则在最后,慢悠悠地挤过人群。

沈伯屹在门口站定:“锁在府中的邪祟私自逃窜,此番前来,是为捉它回府。”

薛从煦眉头紧锁,在他面前摆出一样的严苛:“你可知那邪祟是谁?”

“自然。”沈伯屹泰然道,“是我等看管不力,让那邪祟上了仲屿的身。父亲顾及亲缘,想护着他,但如今他伤及无辜,只能忍痛除去。”

立有百姓道:“难怪……早就听说沈家二公子自回府后就闭门不出。还听闻前些天老太爷寿辰,他也没出来过,原是被邪祟附身!”

这话一出,大多人都信了沈伯屹的话。

唯有虞沛在旁冷笑:“好个忍痛除魔。”

沈伯屹却未看她。他以眼神示意,立马有两个仆侍上前,手中各抱着一箱子。

他问薛从煦:“你是左锻的同门?”

薛从煦应是,那两个仆侍便恭敬上前,打开箱子。

一箱里堆着满满当当的白银。

另一箱则全是灵石。

“邪祟伤人,是我沈府失职。”沈伯屹道,“这箱白银,是沈府向左家的赔礼。另外些灵石,还请薛兄代为转交风律岛岛主,以作赔罪。”

那两箱子一掀开,周围好几个弟子眼睛都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尤其是灵石。

瞧着可全是中上品,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还得是沈家,财大气粗。

“薛师兄。”有弟子在旁小声道,“有了这盒灵石,咱们是不是就能好过些了?”

薛从煦还算平静:“这箱白银,我会转交给左师弟的父母,但灵石就不必了。”

“不,必须要收。”沈伯屹一折折扇,第三个奴仆上前,手里抱着更大的箱子。

掀开箱盖,里头又堆满了灵石,耀眼夺目。

沈伯屹道:“邪祟闹事,想必诸位也都受了惊吓。些许薄礼,聊表歉意。”

这回连薛从煦都绷不住了,眼神都有些涣散。

一整箱灵石啊。

他们几个就算攒上大半辈子,也不见得能赚到十分之一。

他哽了下喉咙,侧身道:“此事之后再议——沈少爷,你那弟弟就在最里头的房间里,被他们给关起来了。”

说着,还睨了眼烛玉。

沈伯屹往前迈了几步,停下。

大堂里挤满了人,要上楼,只有身前这一条狭窄通道。

而现在,窄路全被虞沛给挡死了。

他走近:“劳驾虞道友让路。”

虞沛一步未动:“让什么路。”

料她再找不出其他证据,沈伯屹问道:“虞道友是觉得歉礼太薄?若是如此,沈某还可以再加两分,只求道友别被蒙蔽双眼,袒护邪祟。”

虞沛还是没动。

她这反应就像往河里丢了石子儿,顿时激起周围人的不满。

有修士斥道:“御灵宗好歹名门正派,竟光学了些袒护凶手的本事?”

“再不让,你和那东西就是一样的,都是邪修!”

“还不让开!这是沈家的事,轮得着你一个外人插手?”

但顾虑到她的修为,这些冷斥再小声不过。

虞沛渐生恼意。

依着她往常的脾气,早在沈伯屹进门时就出手了。

可烛玉颈上的伤痕一直盘旋在她脑中。

如果跟沈伯屹打起来,又失控了怎么办?

这四周都是人,许会伤及无辜……

正想着,系统突然出声:“小殿下,要不还是放弃沈仲屿吧?”

虞沛一怔。

系统:“他只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说白了,就是个NPC!他的宿命就是为主角铺路,哪怕您改了,他也会像现在这样,惹上不少杀债——到死为止。”

为主角铺路吗?

虞沛抬起眼眸,盯着昏暗的楼梯口。

这般鲜活又夺目的人,终也要草草一生?

系统接着劝她:“小殿下,没必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虞沛缓慢移过目光。

恰在这时,烛玉的视线从楼道里拥挤的人群中穿来,是那般气定神闲。

他就站在那儿,与她道:“犹豫什么,顺心而为便是。”

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下,虞沛声音发干:“开锁,放他出来。”

沈伯屹一敲折扇,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好是坏。

到底年岁小,经不起钱财与人言。

旁边有人讥讽她:“装模作样。”

烛玉一动手指,锁落门开。

半晌,沈仲屿拖着步子走出。跟凌晨时不同,他的伤情又有恶化。

伤口在腐烂,脸上也长出大片紫黑,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离他最近的人看见,捂鼻厌嫌道:“生得这副模样,果真是邪祟!”

沈仲屿却是坦然,甚还有心思与烛玉道谢,又稍叹一气:“诸位抱歉了,今日没带面具出来,便权当看人演鬼神戏罢。”

“仲屿,现下认罪,为兄还可向爷爷帮你求一条生路。”沈伯屹眯了眯眼,一字一句道,“你向来在意叔峤,他如今还在家里等你,别辜负他的切望。还有舒凝,你想送她去学宫,也得先认错,为兄再想法子如她的愿。”

句句是关心,字字在威胁。

沈仲屿轻笑:“大哥打得一手好算盘。”

沈伯屹态度冷然:“仲屿,如今选择在你。”

“他说得不错。”虞沛接过话茬,“沈师兄,眼下又要你选一回了。”

沈仲屿远看着她。

与上回在沈家不同,这次,她要的是他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是就此伏罪,为自己,也为胞弟胞妹换得一条困在笼中的生路。

还是将他和他在乎的所有人交到她手上,求得一线自由。

沈仲屿虚弱地抬起眼睫,扫过堂中人。

大多厌嫌望他,仿佛他是污水里的腌臜石头。

而与他约定去学宫的人,却站在这群人的对面,要将他身上的脏污擦净。

目光移至沈伯屹身后的护卫。

四五十个,全都是府中精锐。

沈仲屿扯开笑:“活了这么些年,五湖四海见过不少地方,也不知地府是何模样。”

沈伯屹拧眉:“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哪算得胡言乱语。”

沈仲屿松开扶在栏杆上的手,轻声道。

“不是我。”

沈伯屹:“什么?”

“你杀了左道友,对么?” 沈仲屿望着他的血亲,眼神温和,“沈伯屹。”

沈伯屹冷笑:“荒谬,你这话说出来,何人会信!”

如他所言,堂中人皆在笑沈仲屿发了疯。

沈伯屹还欲斥他,却陡然往旁踉跄一步——

虞沛揪住了他。

一手攥着他的衣襟,另一手攥成了拳,对准了他的面门。

沈伯屹面露错愕。

“沈少爷,先提个醒。”

虞沛的脸上瞧不出情绪,以仅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在你愿意露出狐狸尾巴前,我断不会停手。”

第45章

◎这还是他头回给活人止血。◎

沈伯屹尚未反应过来, 右脸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剧痛落下,他恍惚听见牙齿错节的咯吱声,仿佛头骨都跟着碎了一遭。

呛喉的血腥气涌上, 他还没来得及吐出混着血水的碎牙,就被拽了回去。

又一掌劈在后颈。

他顿觉天旋地转, 眼前一片昏昏然, 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挤在大堂里的人都看傻了。

虞沛出手极快,他们方才还在贬斥沈仲屿, 下一瞬就见她跟沈家大少爷打在一块儿。

说得更准确些,是她揪着人打。

那沈少爷连片刻还手的工夫都没有。

眼见着他被打得血沫横飞,沈老爷又惊又怒,冲身边的侍卫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拦住她!”

好几十侍卫这才回神,一拥而上。

虞沛一把攥住沈伯屹的后衣领, 拎着他就上了二楼。

跟提前约定好了似的,她刚跃上二楼, 烛玉就越过她,挡在了二楼楼梯口。

他拔剑出鞘,连剑影都未见着,领头的侍卫便人头落地。

剑上不见丁点血迹。

紧随其后的几个侍卫被溅了满脸血,惊慌顿住。

烛玉收剑, 抱在怀中。

他一句话都没说, 那些侍卫却再不敢上前。

沈老爷在大堂骂道:“一帮废物,几十个人还怕他一个不成?!”

打前的几个被骂醒了, 忙抬手掐诀。

“鹑、鹑首八星, 南门、南门……门敞, 召弧矢, 东……东井化箭。”

等他们磕磕绊绊地念完灵诀, 烛玉才笑道:“结巴成这样,召出的灵箭能有什么用处?”

果不其然,好几人联合召出的灵箭根本没法聚形,散乱不说,速度也慢。

烛玉轻一挥,箭矢就被尽数挡开。

他抬手作剑指:“陵光诀一,东井化箭。”

赤红气流从指尖迸出,化为利箭。

“簌簌——”几声,数十道赤影接连射出,穿透了领头几人的身躯。

那几人倒下后,更没人敢近前,纷纷推攘着往后退去。

大堂中的人又怒又怕,指着楼上骂道——

“你们这纯粹是莽匪行径!与那杀人的邪物有什么区别?”

“沈家保佑我们东街几十年了,岂容得你们这些贼子打杀了去!”

“乱伤无辜,与妖魔无异!”

沈伯屹也终于回过神,抬着张伤痕累累的脸,开裂的嘴一张一合。

“土獐八星,朱咮——”

虞沛忽夺过他手中折扇,硬塞进他嘴里,又从中一劈——

话音戛然而止,折扇也硬生生断成两截,剩一截堵在他嘴里,咽不得,吐不出。

沈老爷看见,气得脸色青白:“宵小之徒!你竟敢!你竟敢!”

这一下,堂中人视她更如邪魔,纷纷吵嚷着要除妖伏魔、替天行道。

虞沛扫了眼哄闹的人群,右手化出灵刃,刃尖对准了沈伯屹的后颈。

她高举起手,狠狠扎下——

“轰——!”

客栈里爆出声巨响,却并非源于虞沛的进攻。

坚硬无比的地面,陡然拔生出无数手臂粗细、竹子长短的浅红色条状物,仔细看去,竟像是鲜红的舌头。

那些舌头蠕动着,顷刻间就缠紧了好几人。舌面上的倒刺紧紧勾着他们,几息过后,他们便被吸成了干瘪的人皮。

而那在桌旁打哆嗦的店小二,脑袋里竟也窜出条细长的乌黑舌头,须臾就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半。

“啊啊啊——!!!”浊黄的水淌过地面,人群中爆开阵阵尖叫。

再看二楼,哪里还见得沈家大少爷的身影。

只有一个干瘦、苍白的怪物。

那怪物的脸上无目无鼻,仅有铜钱大小的嘴,还有条血淋淋的舌头。

它佝偻着腰身,一手紧扣着虞沛的灵刃,嘴里发出呼哧响声。

虞沛果断松开灵刃,朝后跃跳两步,冷笑:“看来沈少爷更怕死。”

“是那邪物!”有人大叫着往外跑,满目惊恐,“啊——!沈家大少爷竟是妖物!沈家出了妖魔!”

整间客栈都被翻搅的舌头占满了,像是丛林深处密布的藤蔓。

交织、蠕动。

走在上面,活像足陷沼泽,步步难行。

沈老爷脸色苍白,不住拽着往外逃的人,目眦欲裂:“不是!我儿是被污蔑了,是这女子使了什么邪术,我儿并非邪物!别走!你们别走!”

场面乱作一团。

见拦不住人,沈老爷又挣扎着往楼上走,目露恨意。

“贱人!”他死死盯着虞沛,额角青筋暴起,“你该死!”

一条舌头从他身后摇摇晃晃地竖起,如亟待进攻的蛇。

随即猛地朝前一刺,洞穿了他的腰腹。

沈老爷呕出一口血,双手颤抖抬起,嘴里还念叨着:“是你害了我儿!是——”

“还不闭嘴!”沈伯屹倏地看向他,嗓音尖利嘶哑。

沈老爷的身体抽搐着,泪水蓄在脸上的沟沟壑壑间。

到此时,他才像是条蔫了的老狗,嘴巴翕合着大喘起气。

“我儿……”他声音哽咽,“俱是……俱是我错。”

又一条舌头刺中他的肩。

很快,他的血肉就被抽空,化成滩脓黄的水泡在蠕动的舌头里。

如树倒猢狲散,护在他身边的侍卫张皇逃窜,但连反击的工夫都没有,就接二连三地死在这腥臭的舌头堆里。

虞沛站在二楼走廊的角落,看向薛从煦。

十几个灵修,如今仅活了六个,分布在客栈各角抵御攻击。

“薛从煦,”她唤道,“去外面结阵。”

这舌头乱翻的处境已叫薛从煦寒毛卓竖,听见她的声音,他像是猛然拿到一颗定心丸。

他现在才知道他们错怪了她。

沈仲屿并非是什么邪物。

方才递给他们白银、灵石的沈少爷,才是那吃人害命的邪祟!

出于羞愧,他不大敢去看那双明眸,“嗯”了声,便领着几个同门尽量往外跑:“咱们去外面结阵,免得那邪物跑了,祸害百姓。”

不多时,客栈周围逐渐被半透明的罩子给拢了起来。

虞沛已与沈伯屹缠斗在一块儿,烛玉在对付那些疯狂坠击的舌头。

沈仲屿则是拖着病弱身躯,一步一跛地朝走廊里走。

客栈老板就蜷缩在走廊尽头,被舌头绞断的右胳膊垂在地面,鲜血像是小股泉水般往外淌。

他吓得魂都快飞了,目光涣散地盯着那邪物,脸色灰白,牙关直打颤。

是……是那邪祟!

二十多年前的怪物!

可又有不同。

它远比那时候可怖、阴毒,仅望一眼,就足叫人魂飞魄散。

沈仲屿的伤情恶化许多,十几步的脚程,就花了不下一刻钟。

好不容易走到店家面前,他扶着墙,喘了许久都没能缓过神。

他哑声道:“你伤得重,若不及时止血,会死。”

店家眸光呆滞,经他提醒才察觉到手臂剧痛。

他想捂住胳膊,却无从下手,疼得龇牙咧嘴道:“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你可以安静些。”沈仲屿一膝抵地,手搭在他断裂的胳膊上,“我现在的灵力,仅能止血。”

“求你救救我!”店家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不住哀嚎道,“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凭空诬陷你,恩人!仙家!求你救救我!我不能死啊!”

沈仲屿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紧盯着那截断肢。

良久,他道:“天驷星动,灵入百骸,化凶。”

淡青色的气息从指尖溢出,他操纵着气流缓慢覆着惨不忍睹的伤口。

“晚树。”他忽然唤了个名字,“放轻松,晚树。头回遇见这场景紧张也正常。没事,习惯了便好,人总要有第一次,失败了也无碍。”

店家哭得止不住,听见他这安慰的话,心底颇为动容。

他实在太过阴毒,这般芝兰玉树的仙人,他竟也随了众口污蔑他。

合该受这肢断肉痛的大罪!

只不过……

他哽咽出声:“多谢仙家宽慰,但我不叫晚树。”

“你自然不叫晚树。”沈仲屿抬眸看他,眉眼泛笑,“这是我的表字。”

往常婵玥仙君只拿魔物尸体让他们练手,这还是他头回给活人止血。

第46章

◎走◎

虞沛避开数条猩红舌头的刺击, 突然听见连串的凄厉惨叫。

她回过头,看见沈仲屿从走廊口探出脑袋。

他被溅了半身血,摆着副平静神情道:“没事, 我在替掌柜的止血,他可能有些疼。”

虞沛:?

真的只是有些疼吗?感觉他的魂都快叫出来了吧!

又一条长舌甩来, 她跃跳躲过, 复又看向沈伯屹。

他看着已神志不清,因着脊背深躬, 肩胛凸出畸形的骨头,戳破衣衫。

虞沛本能地抬手掐诀:“陵光诀一,东——”

一句灵诀还没念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视线从那条猩红舌头移至尖利爪子,最后落到了他浑身泛腻的死白皮肤上。

看不出丝毫人的模样。

无论是什么造成的“乱灵”, 终归逃不过入邪的下场。

那她呢?

要是再毫无节制地使用灵力,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就是这不足一息的停怔, 让沈伯屹钻了空子。

他操纵数条血淋淋的长舌,朝她疾攻而去,同时急速逼近,高举起利爪。

虞沛倏然回神,避开。

“噗嗤——”

她朝后跌去, 狠狠撞在墙上。左肩一阵烧灼剧痛, 但她疼得滞了气,眼前飘着白影, 根本无暇去看。

周遭嘈杂, 烛玉听见她的闷哼, 偏过头。

只见她整个人都在抖。

捂着的左肩被生生抓出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 快要延至前胸。

衣衫破碎, 流出的鲜血须臾就将大半袍子染透。

烛玉呼吸僵停,脸上血色褪得干净。

一瞬间,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瞧不清了。瞳仁跳跃颤抖着,在圆瞳与竖瞳间不断变换,偶尔流泻出金芒。

“沛、沛沛……”他往前迈了步,狂乱的灵息暴涨而起。

围在他周身的猩红舌头像是被丢进了两面急速靠近的墙里,不断扭曲、变形。

“嘭——!”一声,数十条长舌尽数炸成了血雾。

沈仲屿也听见了外面的响动。

一时顾不得店家的伤,他跛着条腿踉跄着往外跑。

到楼梯口时,虞沛正跌撞在墙上。

这景象像是盯在棺板的铁钉一样,深深嵌进了他的眼帘。

仿佛被迎头泼了桶冷彻的水,他只觉浑身透凉。偏又有急火攻心,使他喉头顿有腥甜翻涌。

“虞师妹!”他往前疾行一步。

“仙、仙长……”跟在他身后的店家扶着断臂,面近菜色,“我这伤还没——”

“死不了。”沈仲屿冷声打断他。他还习惯性地勾抿着唇角,眼底却无笑意,“小伤而已,片刻也忍不得吗?”

店家听出他话中的怒意,立马止了声。

余光瞥见四散血雾,虞沛侧目,对上烛玉那已变成针状的瞳眸。

还有旁边脸色煞白、正欲下楼的沈仲屿。

“我没事。你俩守在那儿,别让邪祟打搅婵玥仙君。”她低喘着气提醒,“烛玉,剑。”

烛玉倏然清醒,及时敛住了亟待流出的邪息。

他抿紧唇,怒火压了又压,将手中剑掷给她。

虞沛一手接过。

对面,沈伯屹正俯身冲来。

虞沛没工夫拔剑,便横过剑鞘作挡。挡住那利爪后,她以左手拔剑。

寒光陡起。

又以肉眼难见的速度落下。

随之而落的,是沈伯屹的右臂。

“啊——!!”他凄声嘶叫,遍布地面的舌头也仿佛感受到了痛苦,不断挣扎、弹跳。

蠕动阻挡在他身前的长舌太多,虞沛提剑斩断一堆,跃至他身后,动作轻巧灵活。

她一手锁紧了他的左臂,右手剑则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他颈前。

正要动手时,沈伯屹陡然扯开嗓子叫道:“沈仲屿!”

虞沛手中一顿。

沈伯屹疼得颈上青筋暴起,却仍在大笑:“沈仲屿,你知道这些年是谁在害你吗?!”

虞沛看向沈仲屿。

他已稳下心神,此刻正给店家疗伤,背朝着他们,仿若未闻。

她犹豫开口:“沈师兄,你若不想听……”

“他愿说,让他说便是了。”

沈仲屿耐心帮店家止着血,并未转身。

沈伯屹急促喘息着,声音嘶哑难听:“如今你联合外人谋杀兄长,那你可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楼上没有半点回音。

他便又如自言自语般开口。

“管家与你说过是吧?——说你那爹为救百姓,死在万魔窟里头,合该是人人景仰的英雄。”

说到这儿,他又一阵大笑。

“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几兄妹每年是如何偷溜出府,去你那早死爹坟前磕磕跪跪的。”

沈仲屿自始至终都沉默地处理着伤口,直到这时,才应他一句:“大哥,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左右我们磕头时,也补足了你那份儿。你若还觉得亏欠,自个儿下去给他磕头便是。”

“我并无他意。”沈伯屹那条猩红的舌头翻搅着,语气森然,“只不过是劝你别把他人的戏言当了真,真将你那早死的爹视作什么好人——你如今已知道院子里设了斗阵,又可知道,埋在院子底下的男尸是谁?”

沈仲屿手中一顿。

其他人都看不见,只有店家瞧清了他的神情。

那素来带笑的星目里,半点和气也无,唯见冷然。

他浑身一抖,唯恐对方怒火冲顶,将他另外一条胳膊也给折了。

斟酌片刻,他还是唤了句:“沈仙长……”

但总有人不理解他的苦楚——

另一边,得不到回音的沈伯屹忽放肆大笑。

“沈仲屿,你是当真不知,还是不敢信?

“幼时被说百龙之智,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当真能成什么医道魁首?笑话!活该你被亲爹的尸骨克成平庸无能的命数!如今又险些因他送死,滋味如何啊?哈哈哈哈——”

一线寒意自他颈前划过,割开了皮肉,也掐断了他的猖狂大笑。

他跪倒在地,临了,那张平滑苍白的脸才缓慢长出人的眼睛。眼白充斥着血一样的鲜红,沉着不甘与愤懑。

地面翻涌的舌头,也都如枯萎的花,渐渐萎缩,直至变成黢黑的腐水。

虞沛垂手,刚甩净剑上的血,左腕就被人捉住了。

她抬眸,对上烛玉的视线。?

不是。

刚见他还在楼上啊。

怎么能跑得这么快的。

“走。”他道。

虞沛懵了:“去哪儿?”

邪祟不都除净了吗。

“回去,疗伤。”烛玉压抑着脾性,取出几道瞬移符。

“我真没事。”虞沛反握住他的手,捏了下,“咱们现在是在池隐,医师好找得很。”

话里话外,都在提醒他别暴露了身份。

烛玉:“可——”

“我来罢。”沈仲屿紧随在他身后,脸上也无笑意,“伤口看着严重,要先止血。”

虞沛忙摆手:“不用,我去外面找医师就行。”

他的命能保住都算不错了,她哪还敢让他消耗灵力。

但沈仲屿却固执地跛行至她身边,低声念起止血诀。

淡青色的灵息覆来,伤口的灼痛顿时减轻不少。虞沛默了一瞬,然后诚实地往他面前挪近一步。

“虞师妹,”替她止血时,沈仲屿始终低垂着脑袋,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先前你说要一道去天域学宫,可还作数?”

虞沛还惦记着沈伯屹的那些话,便想看看他的神情如何。

可惜辨不明。

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斟酌片刻,终只应道:“自然作数。”

“好。”沈仲屿喃喃,“那便约好了。”

第47章

◎还得是亲兄妹。◎

简单止血后, 虞沛又从沈仲屿那儿拿了不少绢帛包扎伤口。

一通忙活下来,她的左肩和上半身都叫绢帛缠紧了。随意套了件短袍后,她把脱下的衣服往储物囊里一塞, 便匆忙忙朝外赶。

刚出房门,她就迎面撞上两人。

烛玉:“药都上好了吗, 可有涂不着的地方?”

沈仲屿:“血有没有止住?我这里还有些伤药膏。”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同时停住。又在末字落下的瞬间对视一眼,皆看不出情绪如何。

虞沛:“……”

这让她先回答哪个问题啊。

“都涂了, 跟糊泥巴一样。”

她涂的还是银阑给的那瓶药,虽不至于立竿见影,但效果也很好。

怕他们不信,她又举起左臂,拍了拍。

“血都止住了, 药膏也能镇痛,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全。”

看她还有闲心朝伤口上拍拍打打, 烛玉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

“沛沛!”他低声恼道,“这下不疼了?”

虞沛挣开:“不疼啊。”

不然她敢乱拍?

沈仲屿也跟着心一紧,不过手伸至一半,便又收了回去。

“虞师妹, 仔细伤口。”

见她又生龙活虎的, 他的眉头这才舒展开,眼尾微微勾起。

“虽然绢帛还有, 但还是不用为好。”

虞沛看他:“沈师兄, 你要去休息会儿吗?”

这么闹了一场, 他的脸色更差了。虽然方才服过丹药, 面上青紫渐消, 却仍然苍白得吓人。

“等等。”

沈仲屿从袖中掏出个蓝皮簿子,一脸正色地翻开。

翻至某页后,他屏息凝神地盯了半晌,然后把簿子一合。

“现下不宜养神,还是出行为好。”?

所以他的册子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喂!

虞沛:“如果你是想回家,我就跟你一块儿去。”

沈仲屿笑着拒绝:“师妹方才又救了我一命,剩下的我自己来便是。”

“都说了与你一起!现在就去!”虞沛拧起眉,看着凶巴巴的,“怕什么,又不朝你讨赏钱。”

说罢,她抬腿就往楼下跑。

沈伯屹那些话老在她脑子里打转,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沈仲屿瞧着倒是没什么反应——跟没听见那些话一样。

可他越是平静,她反而越在意,更不想放他一个人去。

她都违背系统的指令救他了,总不能到一半就跑吧。

多不划算。

沈仲屿头回碰见这样肆意妄为的人,一时怔在了原地。

烛玉扫他一眼,忽道:“她便是这副性子,既拦不住,便由她去。”

沈仲屿移过视线。

早在云涟山时,他就与烛玉打过照面。

不过并不熟悉,也未曾细看。

直到眼下,他才仔细打量起身旁气度矜贵的少年。

他问:“烛道友和师妹以前就认识?”

不知怎的,烛玉听见他叫师妹就烦,好像又碰上个银阑似的。

但念及沛沛给过的警告,他只道:“不认识。”

沈仲屿了悟:“头回见是在云涟山?”

“嗯。”烛玉懒散应了声,“怎的?”

沈仲屿摇头,半晌又说:“如此看来,我倒还先一步认识她了。”

先一步?

他先一步?!

烛玉神情作冷,险些被他气笑。

他俩认识的时候,她连走路都还会摔跟头,比这人早了不知多少年。

还先他一步。

他起码先了六七八九十万步好么!

他近乎咬牙切齿道:“何时相识,好似也没什么区别。十几年下来,她见过的人多了去,往后又得见多少人。”

沈仲屿没瞧见他眉梢飞怒的样,颔首道:“倒是有理。我亦遇上过不少人,可熙熙攘攘万千,尚不及眼下半刻。”

烛玉从中听出了别样滋味。

烦躁涌上,他睨过视线。

这人平日里的言辞举措的确有些奇怪——放在整个和绛海域,他也没见过任何与他相似的人。

可抛开这些不谈,身旁的青年也堪称清贵,比当日在鲛宫殿前求娶虞沛的鲛人惹眼许多。

正打量时,虞沛已经跑到楼底下。

“沈师兄,你走不走?”她遥遥望着他俩,脚下踢开一截近似枯枝的干瘪舌头。

从她蹦出第一个字儿开始,沈仲屿的注意力就全然到了她那儿。

他自己都没发觉,烛玉却察觉到了每一个细节——从他真切许多的笑,到不由得往前倾去的身子,甚而是稍滞的呼吸。

烛玉蹙眉。

可未等他出声,沈仲屿便已一步一晃地下楼去了。

***

虞沛和烛玉分了两路,他在客栈守着炼丹的婵玥,顺便清理余下的邪毒。

她则跟着沈仲屿去了沈家。

沈伯屹死后,慌乱逃窜的人群又陆陆续续围了回来,挤在客栈周围不住往里探头。

他俩避开人群,另选了条偏僻小道往沈家赶。

到沈家时,两人远远看见一顶漆黑轿子。

已是正午,烈日烤得地面热浪滚滚。唯独那顶轿子周围,起伏着迫人寒意。

还有令人作呕的浓烈腐臭。

没瞧清那顶轿子是何模样,虞沛就凭着那股子臭味认出来了,拉着沈仲屿避至一旁。

“沈师兄,”她盯着轿子,小声问他,“那里头——就是那顶轿子里面,真是你爷爷吗?”

沈仲屿还是头回跟人一块儿躲墙角,动作生疏别扭。

他尽量适应着逼仄的空气,说:“虽未见过,但应该是。”

“没见过?”虞沛讶然,“沈师兄,你没见过你爷爷?——可之前我刚来这儿时,还碰上有你家仆人喊你妹妹,说是你爷爷要找她。”

沈仲屿:“要见她的应当不是我爷爷,而是沈思典。”

沈思典。

那就是沈老爷了。

虞沛接过话茬:“你的意思是,沈老爷常以他爹的名头找你们?”

这不完全是把自个儿当成沈家家主了么。

“不错。”沈仲屿道,“至于爷爷……我只小时候见过,过了四岁就再没见过他。我问过沈思典,他只说爷爷身体抱恙,不宜见人。”

“那轿子呢?”虞沛努努嘴,示意他看那顶臭气熏天的轿子,“他这是要干嘛?”

沈仲屿却摇头:“每日凌晨,他都要出府,午时再回,也不知去了哪儿——我与叔峤以前跟踪过许多回,不过多半在中途就跟丢了。”

“那肯定是使了障眼法。”虞沛猜测,又去看那快要跨进府门的轿子。

也是借了这一眼,她终于瞧出不同——

插在轿子顶端、跟孝棍差不多的白纸棍,如今变得黑漆漆的。

而黏在轿门的白纸铜钱串儿,则被撕得干净。

越瞧越诡异。

虞沛看得心慌,忙偏回脑袋。

“沈师兄,那说话呢?你和沈老太爷没见过面,那有没有说过话?——哪怕一句。”

“也没有。”沈仲屿摇头。

虞沛有些为难。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但光看那顶轿子,里面儿坐着的可不像是完完全全的活人啊。

“这事儿之后再说吧。”虞沛压低声音,“沈师兄,进府还有其他小路吗?府里随时都有可能得到客栈那边的消息,现下还不知道你家里情况如何,毁阵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二哥?”

突然听见一声伴着哭腔的叫唤,虞沛循声望去。

一道火红的身影冲过来,忽又顿停在几步开外。

“二哥,真是你?”沈舒凝踌躇不前,只敢耸着红红的鼻尖。

前不久还神气得不得了的小姑娘,两三天的工夫就已经成了霜打的茄子。身子消瘦一圈不说,眼睛也又红又肿,眼底还浮着青黑。

连那身漂亮裙袍,也揉得皱皱巴巴的。

沈仲屿一愣:“舒凝?”

沈舒凝嘴一瘪,泪珠子滚了下来。

隔着朦胧泪帘,她看看沈仲屿,又望望虞沛。

如此来回看了几遭,她终于再忍不住,“哇——”一声爆出痛哭,裙子都顾不得提就往前跑。

虞沛以为她是朝沈仲屿去的,还往旁避了几步,为兄妹俩腾出地儿叙旧。

果然。

还得是亲兄妹。

谁知那小炮仗也跟着偏过方向,三两步一奔,撞进了她怀里。

虞沛:?

抱错人了吧。

“小虞姐姐!”

沈舒凝开始鬼哭狼嚎,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她身上。

“呜呜呜啊!我还以为只能到地底下去见二哥了,结果你一铲子把我俩都给铲回来了!

“你把我俩打包带走吧,这沈家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我能梳头能裁衣能磨墨,我二哥也是个活的,能动。”

……

果然。

还得是亲兄妹啊。

第48章

◎这不跟孔雀开屏一样么。◎

虞沛被她摇得头晕目眩。

“沈舒凝, ”沈仲屿在旁道,“松手。”

但沈舒凝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抽抽噎噎地说起这两天的经历。

“小虞姐姐, 你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离开沈府, 外头的天都要亮些, 树也更绿——虽然是晚上,看不大清。

“我和姜姐姐两人一路往御灵宗赶, 那纸鸟还没飞起来,爹的人就来了——不过还没打起来,他们的脑袋就跟地里的萝卜似的,挨个儿被拔了。

“还有——”

“沈舒凝,”

沈仲屿突然拎住她的后衣领, 毫不客气地往后一拽。

他还是笑眯眯的,但语气不算好。

“虞师妹受了伤, 别闹她。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沈舒凝目露紧张。

“什么伤?”她不大自然地表露着关心,“我……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有些……”

“没事。”虞沛没放在心上,“解决麻烦难免磕磕碰碰, 已经处理过了。”

沈舒凝擦净脸上的泪水, 点点头。

然后,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说道:“等回去了, 我去大哥那儿偷——拿些药, 他那儿有很多好药。”

虞沛挠了下面颊。

她该怎么告诉她, 她大哥和大伯都已经没了。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虞沛打量四周, “姜师姐呢?”

“姜姐姐直接去了客栈。”沈舒凝说, “我担心沈家闹出什么事,就先回来看看。”

虞沛便将斗阵的事与她粗略说了一遍,最后道:“毁阵时不能叫人打扰,所以需要人在院外守着。”

沈舒凝会意。

“这事儿交给我和三哥,三哥做事向来细心。”想了想,她又补一句贬损的话,“比二哥靠谱得多。”

沈仲屿忽开口问她:“沈舒凝,你这几年每年都要吃核桃,那你可知去年的核桃仁,为何不与今年的说话?”

沈舒凝挑眉睨他:“二哥,你又要讲什么鬼话。”

沈仲屿:“岔开话题,是因为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沈舒凝这下也忘了掉眼泪,冥思苦想着说,“是因为……一个在去年,一个在今年,面都见不着,能怎么说话?”

“错了。”沈仲屿毫不客气道。

“那……”沈舒凝想得头疼,“因为今年的核桃还没熟,做不成核桃仁吗?”

“错了。”

“我不知道了!”沈舒凝彻底把之前的难受劲儿忘得干净,恼道,“什么怪问题,你蹲核桃树上想出来的吗?”

“既然觉得怪,那就是不想知道了。”沈仲屿看向虞沛,“虞师妹,我想起一条偏路,可以从那儿偷摸进府。”

“等等!谁说我不想知道了。”沈舒凝气冲冲跟上他俩,小声嚎叫,“二哥,你先告诉我!”

沈仲屿顿了步,笑着扫她一眼。

“核桃仁不说话,是因为某些仁本就不会说人话。”

沈舒凝呆在原地,愣愣想了许久。

而那方,沈仲屿已带着虞沛走到了一大簇绣球花跟前。

这绣球生得隐秘,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他熟稔地折动几枝花,随即,墙上便化出一方狭窄石道。

此时,沈舒凝恍然大悟。

哦!

拐弯抹角嘲她不会说人话是吧!

可气死个人!

但怒容仅作片刻。

下一瞬,她就摆出副委屈模样。

“小虞姐姐……”她跟上两人,揪了下虞沛的衣角,“我有些怕。”

虞沛看着方到她肩头的小姑娘。

沈舒凝长得好,杏眼儿柳眉,只消有意敛住凌厉气,便显得万分乖巧。

“怎么了?”她问。

沈舒凝眼一眨,泪珠子直往下滚。

“我怕待会儿做不好,耽误了你们破阵。”

她的突然转性让虞沛有些懵。

这小炮仗之前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但她还是如实道:“不会,只要看见人了就提个醒儿便成。”

沈舒凝点头:“我就怕出什么疏忽,影响到二哥。”

难怪。

虞沛了然。

这小哭包还是在乎她二哥的。

瞅见她眉眼舒展,沈舒凝又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角。

“小虞姐姐,能不能……拉着你的手?”她面作别扭,“要是不行,也没事。”

到底还是小孩儿。

“用不着担心。”虞沛拉过她的手,“这次也不一定会毁阵,只是先去了解了解情况。”

“嗯!”沈舒凝重重点头。

然后,便强行挤进了两人中间。

再往右旁的沈仲屿看去时,她哪还是方才那副委屈样子,只差把“挑衅”二字写在脸上。

哈!

她早看出来了。

二哥哪里跟女子走得这般近过。

而且进府的偏路那么多,干嘛非得走他亲自折腾出来的密道?以前她与三哥说过多少回,也不见他指下密道在何处。

这不跟孔雀开屏一样么。

“沈舒凝。”沈仲屿唤她。

“怎么了二哥,”沈舒凝甩甩与虞沛紧拉着的手,“莫非你也害怕?可惜小虞姐姐受伤了,只能拉一个人。”

沈仲屿神情未变:“你往后该叫沈核桃。”-

沈舒凝提前用玉简给沈叔峤递了信儿,三人到沈仲屿的院子时,他也恰好赶来。

俩兄妹守在阵法外,虞沛和沈仲屿则各提了把铁锹,按着姜鸢说过的地点挖起来。

挖了几处阵眼,却是一无所获。

最后一处,就落在大门前头的石凳底下。

虞沛铲起一锹土。

良久,地底有灰白露出。

像极了骨头。

两人对视一眼,加快了掘土的速度。

渐渐地,一具完整的白骨得以露出。

可他俩忽然停在那儿,谁也没动。

“二哥,你见着那东西了吗?”沈舒凝扶在院门旁,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们。

沈仲屿一言不发。

等沈舒凝又问一遍,他才开口:“见着了。”

语气如常。

唯有虞沛看见了他的手抖得多厉害。

她此时也才明白,婵玥为何说斗阵未成——

地底的白骨套着件过于宽大的外袍,眼、鼻、口、四肢……浑身被十二道锁魂钉钉透,逃无可逃地钉死在这阴暗潮湿的泥里。

如果不出意外,他的魂魄会被锁在这阵眼里,助成斗阵。沈仲屿和他的两个弟妹,也会被斗阵折磨至死。

可偏偏没成。

尸骨的喉咙里哽着一截小小的散魂锁。

虞沛错愕难言,几乎快握不住铁锹。

这具骸骨的主人,竟是在死前活吞了散魂锁,生将自己的魂魄撕成了碎片。

第49章

◎树摇叶落,一箭穿心。◎

沈仲屿已经记不大清父亲的模样了。

残存的记忆中, 高大清瘦的男人半跪在地,将他圈在怀里,教他如何射箭。

奇怪。

他分明已记不清男人的面容。

可搭在手上的温暖触感、那支箭歪歪扭扭射出时男人的郎笑, 还有拢在他周身的药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反而如刀刻火烙般印在他的脑海里。

而这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现在孤零零地蜷在地底。

不笑。

也没有草药香。

尸骨暴露在外, 不多时,骨缝间就开始渗出浊水, 又渐渐化作浓黑的雾气。

那些黑雾漂浮而上,隐有凄嚎从中透出。

虞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这些魂魄碎片被镇在地底,时日太久。残留的灵痕又吸引了周围的许多阴魂,如今……”

她踌躇着, 面露难色。

“如今它已不是你的父亲,要是让它逃出去, 会……会……”

“我清楚。”沈仲屿温声打断她。

他面上又有浅笑,仿佛方才的失态仅是错觉。

“虞师妹,此事便交由我来罢。”

话落,他望向院门处。

“待会儿要毁阵,你们两个再往远处走一些。”

沈叔峤眉宇不展:“为何还要走远点儿, 是不是很麻烦?”

“啊?”沈舒凝也神情焦灼, “二哥,那阵法很厉害吗?”

“将这些思虑放在功课上, 你们能长进不少。”沈仲屿语气如常, “不麻烦, 只是届时要闹出些动静。保险起见, 最好去前面的池塘口守着。”

“池塘口?”沈舒凝不大情愿, “那么远,去了肯定就没法看你解决邪祟了。我还只在书上看见过,好不容易——”

她突然垂下脑袋,语气也低了许多。

“算了。不看就不看,等以后出了府,机会也有的是。”

他俩走后,沈仲屿复又看向那副骨架。

尸骨间还在不断冒出雾气。

方才仅袅袅一缕,现下已足有腰身粗细。

黑雾在半空飞速盘旋、碰撞,快速凝成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的恶鬼。

烈日炎炎,那恶鬼却丝毫不惧。

它仰天嘶嚎着,不住喝出森森冷气。

沈仲屿迟迟未动。

他自小待到大的沈家,总是潮湿的地、阴沉的天。而他们像极从烂泥里长出的新木,被扒了皮抽了筋,赤条条立在棺材似的四方院子里。

若不想办法逃出去,哪怕扎了根发了芽,也终会在寒风苦雨中长出惨绿的霉斑。

他清楚,所以才会一步一叩,生将御灵山的石阶磕出一条血路。

可他又糊涂至极。

不知晓那烂泥里,还蜷躺着他的父亲。

对面的恶鬼嘶声嚣叫着,黑雾逐渐化出尖利的爪。

沈仲屿却像是没看见,微微垂着头。

“父亲,我……”

他想了许久,才缓缓道。

“我已十七了,不久前刚过的生辰。前两年入了御灵宗,拜在婵玥仙君门下——就是小时候常来家里找娘的那位仙君。仲屿太愚笨,资质也差,全凭脸皮厚,才叫仙君松了口。

“叔峤一心想留在家里,说是不愿叫母亲养的那院子花枯了。以前旁人总把我和他认错,但如今再不会。他比我沉稳许多,小妹常说他远比我靠得住。我有时也会担心他太过内敛,不过好在他不会把话藏在心里头,不管喜事还是坏事,尚还愿意与我说。

“舒凝十三了,小时候是个闷罐子,这几年倒欢泼不少。只是少些朋友相交,也爱藏话。她与母亲一样,灵息属火——说来好笑,前两年叔峤说她长得越来越像母亲,夜里便撞见她抱着镜子泪汪汪地喊娘,现在一见着镜子就要撒通脾气。”

他说得慢,像是饭后闲谈。

而对面的浓雾已经完全凝成鬼形。

它拔地而起,足有半座楼阁那么高,嘶吼着扑向他。

虞沛在旁,攥紧拳,另一手则已作剑指。

阴森鬼气扑面而来,沈仲屿抬起眸。

他捱了这么多时日的苦累,目下才从泛红的眼眶间显出些疲态。

“父亲,幼时您教我习箭,这些年来,仲屿未有片刻懈怠。”

如何不让他早些知道呢?

在他强撑笑面咬着牙往前过时,也有人蜷伏地底,为他恸哭。

他抬手结印:“奎照十六星,蒙秦山开,千卷藏。”

话落,一幅空白卷轴在他面前展开,泛着淡色青芒。

他将手伸向卷轴,一握。

一柄玄黑长弓飞速在他手中成形,上刻绀青花纹。

恶鬼逼近,沈仲屿推弓搭箭。

隔着稠黑的雾,他恍惚瞧见了院子东角的那株核桃树。

他刚学弓时,父亲会在树上画些大小不一的痕迹,当作射箭的靶子。

他力小,最初瞄不准不说,哪怕射中了,箭矢也会被树皮弹开。

而现下他已要垂下眼帘,才能看见那些模糊不清的印记。

恶鬼嘶嚎着,戾气冲天。

它原想跳将而起,甚而已经伸出利爪。

可就在这时,那些游荡在身躯里的、碎裂的魂魄忽然齐齐横冲直撞起来。

如惊涛骇浪,逼得它僵停一步。

一瞬间,朦胧的雾气纠缠涌动,最终在恶鬼的心口织出一只眼睛。

清澈,明亮。

眼球上映出一道人影。

是他年轻的长子持弓在手,对准了他衰朽的心魄。

仲……

屿……

他无声呢喃。

箭矢离弦。

树摇叶落,一箭穿心。

***

虞沛和沈仲屿刚走出院子,沈舒凝就急匆匆赶来了,沈叔峤比她慢了步,但也走得急。

“方才灵力波动太大,有不少侍卫正往这边赶。”沈舒凝急道,“小虞姐姐,咱们现在怎么办。”

突然被点到名的虞沛:?

这不是他们家吗,那些侍卫说到底也是沈家人,哪怕沈思典死了,应该也不会伤害他们啊。

看出她的不解,沈舒凝解释:“赶来的侍卫是沈思典的死士,只听他与爷爷的话——小虞姐姐,要不跑吧,我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随时能走。”

“去见爷爷。”沈仲屿打破了她的幻想。

“见他?!”沈舒凝神情一变,“我不去。”

沈仲屿:“沈思典不在那儿。”

“不在我也不去,我不喜欢他那儿。”沈舒凝别开脑袋,“而且他又不会帮我们,去找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沈叔峤忽然开口:“沈思典虽然死了,但在走前跟他的死士下过令,说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二哥的院子。家牌在他身上,如果爷爷不发话,那些人不会停手。”

“这老东西,死了也烦人!”沈舒凝皱眉大骂。

骂归骂,有死士追杀,他们不得不往沈老太爷那儿赶。

沈老太爷的院子落在沈宅东角,离得越近,寒气便越发逼人,腐臭味也更浓。

四周鸦群乱叫,沈舒凝和沈叔峤还是照例守在外头,虞沛和沈仲屿则直接进了腐烂气最重的房间。

虞沛谨慎推开门,一道漆黑轿子闯入眼帘。

正午在府门外,她就感觉到了不对——

沈老太爷的气息已经淡到几不可察,多半不死不活。

故此,她早早做好了对付大妖大魔的准备,手里攥了好几道杀符。

可用灵力击破轿门后,里头的景象却叫她心惊胆战。

轿子里歪坐着一人。

那人活像经烈日暴晒过的茄条儿,干瘪到只剩了张皮,浑身发黑发紫。

下半身更是已快腐烂,萎缩的小腿浸在恶臭无比的脏水里。

若不是他的鼻翼偶作翕合,根本瞧不出他还活着。

沈仲屿也愣在了那儿,明显没想到会看见这等景象。

他下意识往前一步,但被虞沛拦住。

“沈师兄别动,我先去看看情况。”说着,她谨慎靠近。

离近那轿门后,她探出一缕灵息,从上到下仔细搜寻着。

良久,沈仲屿忍不住唤了声:“虞师妹……”

“还活着。”虞沛收手,拧起眉打量着这阴冷昏暗的房间,“不过只剩下一半魂魄了,而且看这情况,另一半魂魄至少丢了有十几年了。”

沈仲屿半晌说不出话。

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些年刁难、苛待他们的爷爷,仅是个半魂之躯。

“那……”他的声音有些颤,“那另一半魂魄不会已经……”

“不会,沈师兄放心便是。”虞沛说,“要另一半魂魄散了,他早去下边儿了。既然人还在,便说明他的魂魄齐整,不过是丢在了哪处——沈师兄,你先前说四岁往后就再没见着你爷爷,那你可还记得,他闭门不出前发生过什么事?”

沈仲屿细细思忖着。

片刻,他倏地抬眸:“我依稀记得,那会儿父亲和沈思典起了争执,好似要争一盏灯。后来沈思典把那灯拿去了,父亲就此消失不见,我也再没见着爷爷。”

虞沛眼皮一跳:“灯在哪儿?”

“要找。”沈仲屿转过身,“多半在沈思典的房间里。”

说罢,他便抄近路去了沈思典的房间。不多时,就携着一盏手掌大小的灯来了。

灯里不见油,芯草却燃着一豆火焰。

“我不记得是不是这盏灯了,但白日里还燃灯,总有些古怪。”沈仲屿把灯递给她。

虞沛接过,探入灵力。

“就是这盏。”她捧着灯火,靠近沈老太爷,“这是锁魂灯,他的另一半魂魄就在里头。”

沈仲屿:“那该如何——”

“砰——!”虞沛干脆利落地摔碎了灯。

火苗熄灭,一缕白色雾气缓缓浮起,飘入了沈老太爷的鼻子。

待最后一点雾气飘进,深陷在褶皱里的浑浊眼珠突然转动起来。

虞沛刚要出声,就见沈老太爷大张了嘴,咳出惊天动地的气势。

一面咳,一面猛捶着轿子。

虞沛:“……”

她怎么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响。

是幻听吗?

好不容易咳完,沈老太爷又放声骂道。

“沈思典你个孽种!”与那枯衰的身躯不同,他声如洪钟,“把你爹老子当畜生一样关在这儿,是等不及下油锅了不成!你一身贱骨头就算被人拆了去,也不见得有狗肯咬一口!孽种!老夫当日就该把你和你那贱子一齐塞进棺材里,统统烧了!!”

虞沛闭上了嘴。

真会骂啊这老爷子。

作者有话说:

灵诀释录:

【千卷藏】:为监兵第一诀,星守是白虎奎宿。效果与储物囊相似,区别:私密性更强,能储存活物(活物储存时间由修为决定)。

虽然“千卷藏”属金灵诀,但也是所有灵修都会学习的通用类基础诀法。(PS.金灵修士对修习“千卷藏”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目前已知的储存量最大记录保持者就是五百年前的一位金灵大灵师。他在“千卷藏”里储存了7387件物品,除开刀剑斧锤等武器外,还有流浪猫狗、野兔驴子等活物,云舟宅落、亭台湖泊等。后因飞升失败,在陨落当日爆了装备才被人发现。储放在石阁里的伏魔宝器,有三分之二来自他的藏品。)

第50章

◎怎么没开门就进来啦?◎

沈老太爷还在骂骂咧咧, 虞沛和沈仲屿对视一眼,后者也是满脸茫然。

这时,外头一阵吵闹。

没过多久, 沈舒凝俩兄妹就一前一后地冲进来了。

沈舒凝提溜着裙子,边跑边喊:“小虞姐姐, 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他俩身后跟了十好几死士, 个个如提线木偶,神情僵硬, 动作却灵活,三两下就把两人擒在了门口。

“松开!”沈舒凝怒气冲冲道,“别把爪子扒我身上,小心本小姐给你剁了!”

沈叔峤也竭力挣着,却被扯得进退狼狈。

侍卫中为首的是个身着玄色劲装的高大男人。

他扫见大敞的轿门, 还有里头半睁着眼的沈老太爷。

视线落在那发黑的浊水上时,他嫌恶拧眉, 抱拳道:“惊扰老祖君了,属下奉命捉拿贼子。”

原只是走过场的敷衍一句,不想,那轿子里头的人突然开口:“你奉了谁的令?”

侍卫怔住,猛地抬头。?

谁在说话?

他目露惊色, 左右张望起来。

沈老太爷随手拾起一块方才砸断的木头, 狠朝他头上砸去。

“混账东西!”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吃猪脑时顺便把自己的眼睛珠子也嚼了不成?!”

头上落下剧痛, 侍卫捂住湿漉漉的前额, 这才确定是沈老太爷张的口。

但怎么可能呢?

他神情间的错愕不减反增。

这老头子十几年间都跟活死人一样, 不会动不会说话, 怎么突然就活了?

无暇细思, 他半跪在地,俯首道:“老祖君恕罪,属下无意冲撞。只是几位少爷小姐伙同外人,残杀了老爷与大少爷,属下也是依着老爷生前的叮嘱行事,这才惊扰了老祖君。”

语气却无多少恭敬之意。

不光是他,其他死士也仅在老爷子开口说话时有片刻惊讶,而无尊重。

他们常年跟在沈思典身边,谁不知道这整日缩在污臭轿子里的老东西是个残废。如今哪怕醒了,也人不人、鬼不鬼,和等死的猪狗有什么区别。

况且……

男人扫视一周,眼底藏着精光。

沈思典和沈伯屹都已死了,如果能趁此机会,赶在沈家支脉的人来前下手,说不定还能叫沈家改姓易主……

而打从见到沈老太爷开始,沈舒凝便惊到说不出话了。

她印象里,就没见过这小老头。

每回有下人喊她,说是爷爷有话要与她说,多半是去沈思典那儿挨鞭子。

久而久之,“爷爷”俩字儿就再难念出口。

她叫他“老棺材”。

骂他,也是在咒自己。

总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早早儿躺进棺材里。

她也想过,哪天定要推开轿门,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一顿。

还得动手。

打得他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再不敢让沈思典罚她鞭子。

可眼下总算见着他了,她心底竟比挨鞭子的时候还难受。

她想象中的“仇敌”,该是跟老古董一样端端正正地坐着,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瞧人比沈思典更倨傲,说话十句里有八句在念叨家规。

而不是现在这样,像条暮年老狗,像污水滩里枯黄的草,唯独不像人。

感觉到眼眶泛烫,沈舒凝忙别开视线,掐自己一把。

哭个什么?!

他根本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从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过,向来只会护着沈思典父子。

眼下指不定在想着怎么对付他们呢。

为首的侍卫也没把沈老太爷放在眼里,更不相信他会插手此事。

死的可是他嫡亲的儿孙,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老爷子得护着谁。

装模作样地跪了片刻后,他意欲起身。

可忽地,他感觉膝盖似是灌了铅,根本提不起来。

紧接着是背。

背上仿佛压来千斤重的石头,他大喘一气,身上须臾就被冷汗浸透。

另一只半蹲的腿逐渐发软,他最终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生将硬邦邦的地面砸出两个坑。

身后,十几个侍卫接连倒下,地面开裂,痛喘声此起彼伏。

沈老太爷这时才掀起眼帘,冷笑:“你们几个,是把老夫当成傻子愚弄不成?”

那侍卫这才惊觉,老爷子的灵力远在他们之上。

虽拖着副病躯,可他袭来的威压便如海如潮,像碾死蚂蚁那般,顷刻间就压得他们动弹不得。

他勉强抬起脑袋,艰难道:“老祖君误会了,属下……绝无二心。我等……是依老爷的……命令行事。”

“老爷?”沈老太爷大笑,“你跟在那孽畜身边多年,难道瞧不见他是如何待我?尔等尊他为老爷,而视我如猪狗!”

那侍卫脸色顿变,下意识想跑。

可还未动身,堂中十几人就接连爆了筋脉。

当场没了气息。

一时间,房里静得可怕,唯能听见沈老太爷忿忿的呼气声。

最后还是沈仲屿先上了前。

“叔峤,过来搭把手。”

沈叔峤愣愣回神,应好。

他匆忙上前,两人正欲扶沈老太爷,就见他摆手。

“我……歇会儿,歇会儿。”沈老太爷眼睛一闭,气喘吁吁道,“到底年纪大了,想耍次威风都要了我半条命。”

好半晌,他才掀开眼帘。

看的却是虞沛。

“方才是你摔了那盏灯?”

沈仲屿下意识往旁挪了步,把她挡在身后。

“爷爷,师妹摔灯,是为放出锁在灯里的另一半魂魄。”

“老夫知道,没想找她麻烦。”沈爷爷睨他,“方才没听见你唤声爷爷,这下倒喊得好听。”

不同于沈叔峤俩兄妹的局促不安,沈仲屿面上带笑,轻声道:“只是怕误伤了沈家恩人——您身上多为外伤,不若先叫孙儿替您疗伤。”

只一眼,沈爷爷就瞧出他的不对劲儿。

但他面上未显:“忍了这多些年,再忍会儿也要不了我的命——总得先让我知晓恩人名姓。”

沈仲屿还欲说话,虞沛拽了下他的袖子,说:“晚辈虞沛,与沈师兄同在御灵宗。”

“原是虞小友。按着规矩,我当先以叩拜言谢,只是小友也瞧见了,我这把病骨头实属动不得。小友莫怪,此份恩情,沈家必当重谢。”沈爷爷的语气慈和许多,又问,“还不知小友家在何处?”

他这一问,引得沈仲屿也偏过头细听。

“我不是池隐人。”虞沛答得含糊,怕他深问,她话锋一转,“老祖君,您如何会把一半魂魄锁在锁魂灯里?”

沈爷爷怔怔不言。

良久,他才长叹一气。

“俱是我犹豫不决,才闹得这般下场。”

他垂下浊黄的眼珠,涩声道。

“思典从小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却总差他幼弟一步。长大了便拿伯屹与别人比,伯屹的母亲逝世后,他越发偏执。伯屹体弱,他便天南海北地找药给他吃,又日日打骂,斥他无用。

“那孽种太过轻视一个孩子的情绪,以为年轻便万事无忧。”

殊不知父亲的剑最利,扎得沈伯屹痛不欲生。

他也因此生了邪心。

可哪怕他已出现乱灵之兆,沈思典也要逼着他继续精进修为。

直到东街生乱,沈老太爷才察觉到不对。

一番调查后,他出面将已化成邪祟的孙儿捉回了沈府。

邪魔当杀,但念及沈伯屹年幼,他寻出了另一条法子——

把他的一半魂魄锁进锁魂灯,用此灯将沈伯屹封入棺内,埋在地底。

四年过后,再由血亲在棺木上滴血,开棺后取出锁魂灯。

灯碎灵聚,就能彻底散尽沈伯屹体内的邪息。

此法的唯一弊害,便是沈伯屹会修为大跌。

刚开始,沈思典同意了这法子,并与弟弟沈劭悉心照料着散去一半魂魄的父亲。

直到沈劭的妻子生下一对双生子。

不同于沈伯屹,那对双生子生来便康健,在修灵上更是天赋异禀。

妒意滋长,就再难扼住。

数年后,恰逢启棺,沈劭又有了第三个孩子。

就在沈劭割开手臂,往棺木上滴血时,沈伯屹反了悔。

他不仅没摔碎灯,以此掣制沈老太爷。还狠心杀了沈劭夫妇,抢走他的孩子,改了名姓,擅养在自己膝下-

许是想到沈劭二人,沈老太爷眼泛泪意,声音哽咽:“早知如此,我便应亲手了结了那孽种,如今害得这般多人,老夫也罪责难逃!”

其他人皆戚戚然。

许久,沈舒凝踌躇上前,握住了那枯枝般的胳膊。

“之前没来找过你。”她抵着红通通的眼,视线始终没落在他身上,“对不起。”

听见这瓮声瓮气的一句歉言,沈老太爷却笑:“怎的没找过,如今不是见着了?”

这之后,沈仲屿背着沈爷爷去了沈家药堂,沈叔峤留下处理余下的死士、

沈舒凝则是东奔西跑。

先是拽着虞沛让她在沈家歇一晚,拉着她闲聊,再去药堂看两眼,又往沈叔峤那儿跑两趟。将近天黑,才打着哈欠回屋了-

夜里凉快,虞沛仔细把房门锁好,然后取出三道瞬移符。

白天沈舒凝留她时,她没作过多推脱——离任务截止没多久了,她须得找个不会被人搅扰的地方。

她捏住三道符,脑中竭力思索着石阁的景象,然后一把撕碎。

天旋地转。

虞沛紧闭起眼,忍着翻涌在心间的恶心感。

不多时,她感觉到一阵失重。

她对瞬移符掌握得并不算好,还没摸透平稳落地的窍门。在石阁落地的瞬间,她打了个趔趄,摔落在地。

对面,正用铁片给那朵野茉莉搭房子的小毛团抬起了头。

毛团脑袋一歪:“咕?”

咦?

怎么没开门就进来啦?

作者有话说:

符箓释录:

【瞬移符】:常用于长距离移动。使用条件:1.具有中阶以上的灵力2.知道明确目标点,且瞬移过程保持专注。[PS.因为思维太活跃、想象力过强,化物道(土灵)修士通常很少使用瞬移符]